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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六~十

神捕的遊戲 江湖大 17682 2018-03-13
揚州城已經就在前面。 煙花十里揚州路。這裡是天下聞名的銷金窟,也是人人嚮往的溫柔鄉。但是,陳六卻沒有帶著手下進城。 在離城五里開外的樹林裡,陳六讓隊伍停了下來。 雖經一夜顛簸,但捕快們的臉上還是毫無倦意,個個目光炯炯,腰桿筆直,正襟危坐在馬上,跟他們出發時並無二致。 他們不說話,也不下馬,像雕塑一樣停留在原地,只等著馬車裡的人向他們發出新的指令。 年輕真好。夜晚,陳六已經在馬車裡打過一個盹了,但他還是覺得疲倦。所以,他有些羨慕馬車外的年輕人,羨慕他們身上永遠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你們可以按計劃行動了。”陳六拉開馬車上的窗簾,慢條斯理地吩咐。 一陣細碎而有序的馬蹄聲,五十個捕快分成了五組,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疾馳而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樹林的空地上就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陳六的馬車在那裡孤零零地停著。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的樣子,一頂青衣小轎來到樹林裡面。 一個師爺打扮的人從轎中走了出來。正是上次來京城通知陳六的那個年輕師爺。 師爺走到馬車邊上躬了躬身,輕聲招呼:“陳總捕頭……”正在閉目養神的陳六打開車門,向師爺招了招手:“上來說話。”“是。”師爺再次躬身致意,然後上了馬車。 師爺在陳六對面坐了下來。陳六閉著眼睛向他點了點頭。 “總捕頭,王知府已經在府上給您備了薄酒,還騰了一間院子,就等著您過去了。”陳六還是閉著眼睛,搖了搖手:“等辦完事再說吧。”師爺打扮的人恭首:“是,那您還有什麼要吩咐的?”“你跟王知府說,我的手下已經發現了謝三的行踪,正在追他。讓王知府通知各縣捕快,準備快馬,在路口等候。”說著,陳六把一個錦囊遞到了師爺的手裡,”這裡是具體的安排。”師爺恭敬地接過了錦囊:“是。我們一定照辦。如果沒有其他吩咐,我就暫時告退了。”“對了,”陳六忽然睜開眼睛,停頓了一下,“請你轉告王知府,他的兒子很好。”“難道……”師爺的頭垂得更低了,“總捕頭已經猜出我是誰了。”“有人曾經跟我說,王知府手下最好的智囊,其實是他的兒子。雖然不過二十出頭,但已是揚州府最好的辦案高手了。以前,我覺得可能是別人言過其詞,現在我卻真的相信了。當今世上,像你這樣沉得住氣的年輕人已經越來越少。”“總捕頭切莫見怪,因為一直仰慕您老人家,所以我才藉著師爺身份來見你,以便有機會向您當面請教。”“其實,像你這樣的官宦子弟,應該去走仕途的,何苦想著要入捕快行當呢?”“總捕頭,您連這事情都知道?”王船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不瞞您說,我乳母本是捕快之妻,所以小時候我是聽著你的故事長大的,成為一個像你這樣的名捕,快意江湖,本就是我的志向。總捕頭不要見笑。”“既然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也沒什麼好說的,”陳六微微地點了點頭,“如果辦完這次案子,我還活著的話,你到京城來找我,也許我能給你安排點事情做。”“多謝總捕頭。”王船行向陳六深深地作了個揖。

劈啪!劈啪! 鞭子像暴風驟雨一樣擊打著馬兒繃緊的屁股,馬兒疲憊得連嘶鳴的力氣都已經沒有,白色的鬃毛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耷拉在不斷痙攣的身體上,馬腿也在不斷地打戰,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來。 這本是一匹膘肥體壯的良駒,不用鞭打,便能知曉主人的心意。 然而它的主人好像已經全然忘了這些,一點也沒有顧惜它的意思。 狠不過小謝。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勁只有謝三才有。 但是,謝三自己也很狼狽。 他本是一個很注重儀表的人,平日里,衣服上不要說有一點污跡,哪怕是只起了一條皺紋,他就會忍受不了。 然而現在,他的衣服不僅有很多皺紋和污跡,而且衣服的下擺還撕開了一個很長的口子。一向保養得很好的臉上也是鬍子拉茬,盤在頭頂的髮髻至少有一半披散到了肩上。此刻,誰見了他,都不會相信他是那個優雅、傲慢、有潔癖的謝三。

任何一個人在被人追殺了三天三夜之後,都不會比謝三表現得更好。 謝三沒有想到這次的追兵會像附骨之蛆一樣難纏。三天前他正抱著千金買醉樓的名妓花小小陶醉在溫柔鄉里,這群奇怪的捕快就忽然出現了。 跟以前那些追捕過他的捕快比,這些捕快好像是剛剛入行的新手,顯得莽撞而笨拙,還沒有摸清他在哪裡,就咋咋呼呼地讓三里地外的人都知道他們要來抓謝三了。 所以,謝三對他們失去了戒備之心。走的時候,還把花小小也擄到了馬上,一邊跑著,一邊還抱著花小小在馬上喝花酒說情話。他決定在好好逗弄他們一番後,再把他們一起解決。 但是,一天一夜後,當他玩膩了這個遊戲,準備把這些愚蠢的傢伙全部解決時,才突然發現,追捕他的人已經換了一組。

他沒有把追捕者玩得精疲力竭,卻把自己玩得精疲力竭。 而這些所謂的新手也並不像他想像得那樣笨,雖然他們一直在後面追他,但是始終和他保持著五百步的距離。 他跑得快,他們也跑得快。他跑得慢,他們也跑得慢。他決定逼近他們的時候,他們反而向後退卻。他決定停下來休息時,他們就開始用弩具機關向他射擊。 謝三終於看出來,他們的目的並不是想要追捕他,只是為了拖垮他。 大漠裡的狼在追踪比自己更強的獵物時,從不會馬上撲上來攻擊,只會遠遠地跟著,不即不離不眠不休,直到獵物完全崩潰,才撲上來將它吞噬乾淨。在謝三的眼裡,現在身後的這群捕快就像這樣一群大漠裡的餓狼。 但是,謝三覺得真正可怕的不是這群餓狼,而是狼群背後指揮行動的狼王。從空氣裡那股讓人窒息的氣息裡,他差不多已經摸到了狼王的身影。

深不過老陳。普天之下,大概只有陳六才能佈出這樣一個天衣無縫的局,把他謝三逼到走投無路的絕境上。 陳家六條龍,陳六是其中的老五,在江湖上,陳六四個兄長的名聲遠比他大。但是謝三卻認為,如果陳六的四個兄長加在一起,和陳六來一次對決,輸掉的一定是他的四個兄長。陳六的四個兄長雖然名聲大,但是他們在江湖最多只領了三、四年風騷,便相繼一命嗚呼。惟有陳六,出道以來竟然四十年屹立於江湖而不倒。其間遇到的對手不僅更多,也更強更狠更狡詐,但是都被陳六輕輕鬆鬆地搞定了。 謝三曾經跟陳六一起辦過幾次案子,親眼見識了他的武功。謝三覺得陳六的武功雖然看似簡單,卻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武功。他真正的殺著只有一劍,樸素到了沒有一點變化,但是普天之下卻很少有人能逃得過這樸素的一劍。而比他的劍法更為可怕的是他的內功,據說他曾得到過內宗大師李老子的真傳,不用動一根手指,就能在無形中取高手的性命。很難相信,陳六這一身武功是從十七歲那年才開始練起的。

而陳六最讓謝三佩服的地方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運籌帷幄的大將氣度。在陳六接掌總捕衙門以前,六扇門裡雖然也會出一些傳奇人物,但是整個捕快組織的效率卻很低。十個人出手,常常只能發揮出五個人的力量。但是經過陳六的組合和調教後,現在總捕衙門十個捕快在一起卻能發揮出一百個人的力量來。只要有三個武功二流的捕快,就足以打敗一個一等一的高手。 同時,對江湖上的幫會,陳六也改變了以前只要是幫會就一律剿滅的成規,而開始採取招安策略,為江湖幫會定下規則,只要他們在規則之內行事,便可以自由發展。困擾江湖多年的幫會之亂,也因此平息下來。 三十年來,因為總捕衙門有陳六坐鎮,雖然江湖上依舊是非不斷,但很少再有殃及平民百姓的事情發生。

所以,當年在總部衙門時,一向眼高於頂的謝三雖然誰的賬都不賣,但惟獨對這個乾乾瘦瘦的小老頭子尊敬有加。 謝三一直認為如果普天之下還有人配做自己的對手,那麼一定就是陳六。 名駒絕影白光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兩條前腿一軟,趴在了地上,嘴里大口大口地吐著白沫。 那群奇怪的捕快也停了下來,雖然大呼小叫,卻一點沒有要追過來的意思。 “你們想抓我的話?現在可以動手了。”謝三目光閃動,沉聲說。 “誰說我們想抓你?”身後的那群捕快雙手叉胸,兩眼望天,好像連看也不願意看謝三一眼。 “那你們幹嗎跟著我?”“我們就是喜歡跟著你。”謝三歎了口氣,身子卻已在倏忽之間騰空而起,只一霎那就已經逼近了兩百多步。

捕快們也早有準備,一低頭,身後背著的連弩機關已經發動,密如蝗蟲的利箭鋪天蓋地地向謝三射來。 謝三並沒有止住向前飛縱的身形,身上的長袍像蟬蛻一樣脫落成一張白色的幕布,隨著謝三雙手舞動,長袍像一個漩渦在空中激轉起來,將箭都吸了進來。 箭越來越多,白衣像個帳篷一樣膨脹著,終於脹出了它的極限,一下子爆裂了。無奈,謝三隻得向後退卻,身形竟飛得比箭還要快。 捕快停止射箭,繼續追趕謝三。然而再快的駿馬也快不過謝三的輕功,等到謝三跑累了的時候,他的身後連一個捕快的影子也沒有了。 謝三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裡卻感到滿意極了。陳六的佈置雖然精妙,但還是低估了他的潛能。現在,謝三已經開始想著要到下一個集鎮好好地大吃大喝一頓,然後找一個美嬌娘,抱著美美地睡上一覺,接著好好地殺幾個人,好好地做幾件驚天動地的大案子。

但是,等到謝三再次抬起頭來,他才發現前方不知什麼時候又多出了一群捕快。密密麻麻的利箭像一片烏雲一樣撲向他的頭頂。 謝三的嘴巴開始發苦,連胃裡的膽汁都已經翻了起來。 深秋的風涼得徹骨,為山谷憑添了一分肅殺之氣。樹葉正在大片大片從樹上凋落,烏鴉也已經回到這裡,在空中盤旋,發出淒楚的嘶鳴。 經過一個星期的逃亡,謝三終於藉著深山老林的掩護,把追兵甩掉了。 現在他已徹底精疲力竭,隨時都可能像灘爛泥一樣倒在地上。 謝三不明白,為何陳六一直都沒有出現。本來他以為,陳六四天前就應該現身了。從那時候起,他原來因為年輕十五歲而擁有的體力上的優勢就已被消耗殆盡。只要陳六親自出手,他連一點勝算都沒有。但是,陳六好像過於小心了,結果反而給了他逃出生天的機會。雖然時間拖得越長,讓他的消耗也變得越來越大,但也讓他終於可以從地形舒緩的江南來到山嶺險峻的皖南。

也許,陳六真的已經老了。所以才會因過於小心,而畫蛇添足,結果把所有的努力都付之東流。 跨過蜿蜒的溪流,穿越一片老樹林,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竟然出現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村子。 夢村。這是謝三給村子起的名字。村里的村民都是些未滿十八歲的少男少女,天真爛漫、清秀脫俗。從他們還未記事那天起,謝三便把他們帶到這裡。多年來,謝三一直都在苦心經營這個小村莊。這裡的樹是他親手栽的,這裡的房子是他親手設計的,連籬笆也是他親手扎的。他教這些少男少女說話唱歌,教他們種地織布,教他們舞文弄墨,教他們琴棋書畫,惟獨沒有告訴過他們山谷外還有另一個世界。 這是謝三為自己創造的天堂,在這裡不再是那個傳說中的殺人狂魔,他慈祥得就像父親,完美得就像聖人,他是善的極致,是一切的源泉。 雖然狼狽之極,謝三還是一絲不苟地在小溪邊上洗了洗臉,整了整頭髮,然後才強打起精神,向村里走去。 “村長回來了!”一個站在村口張望的小女孩,一下子蹦進了謝三的懷裡,小鳥依人般地將臉貼在謝三的肩上。謝三的臉上露出慈祥的表情,把小女孩抱了起來。 村里的人都聽到了小女孩的呼喚,很快聚了過來。此刻,謝三的心情就像天上的陽光一樣明媚,原來的倦意一下子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村子的盡頭有一幢用木板搭起的大房子,上面沒有一顆釘子和楯頭,看上去卻很堅固,在大風催動下,竟沒有一點搖曳的意思。 “我有點累了。”柴扉前,謝三露出了一臉歉意,”想一個人呆一會。”雖然臉上有些失望,但這些神仙人兒般的少男少女還是很快就散開了。 推開柴扉,謝三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想一頭倒在床上,好好地睡他個三天三夜。然而他卻不能,因為屋子裡早已經有人穩穩地坐在椅子上等著他了。 陳六終於現身了,在最不可能的時刻和地點。 謝三這時才想起,整個追捕過程雖然嚴密,但還是留下了一些缺口。本來,他以為這些缺口是他自己闖出來的,但現在才發現,這些缺口才是真正的殺招。一個連著一個,目的只是為了把他趕到這裡。 “是你?”此刻,謝三心裡反倒一點都不緊張了,好像覺得這一切是理所當然應該發生似的。 “是我。”陳六永遠都是那副平靜如水的樣子。 “當然是你。”謝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普天之下能把我謝三逼得亂了方寸,自投羅網的,除了你還會有誰。”陳六微笑著點了點,一副受之坦然的樣子,既不做作,也不得意。 “只是我不明白,知道這個村子的人,除了我,就只有村子裡這些從來沒有出去過的小孩。你又怎麼可能知道這個地方?”謝三問。 “還記得冷艷三仙子嗎?”謝三的心往下一沉。 二十年前,江湖上最出名的女人,是雪山派的冰至清、霜秋波和雪無痕,三人不僅武功極高,而且美艷動人,一時間讓無數江湖俠少和登徒子們為之傾倒,成了眾人競相追逐的目標。但三位女劍客對這些追求者始終冷若冰霜,因此贏得冷艷三仙子的名號。 但是這三個冷豔的女人最終都不約而同地愛上了謝三。最後為了他不惜隱姓埋名來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幫他建成了這個叫做夢村的世外桃源。 “但是,她們不是在五年前就已經死了嗎?而且死之前,並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謝三定了定神說。 “不錯,她們確實沒有離開過,但她們已經猜出你想殺她們滅口,所以臨死前給我寫了一封信,把這個地方詳細描述了一番,還告訴我,如果你在外面覺得累了,就會回到這裡靜養。她們把信放進了一個瓶子裡面,丟進小溪,在河裡整整漂了四年多。三個月前,有人在揚子江邊的沙灘上發現了它,所以就轉到了我手上。”“她們終究還是出賣了我。”謝三歎了口氣。 “但是你知道,她們為什麼要出賣你?”陳六停頓了片刻,”在信的最後,她們告訴我,她們明知你已對她們動了殺機,但她們還是甘願死在你手裡,只因你是她們最心愛的人。所以她們希望我將你繩之以法後,能把你和她們合葬在一起。這樣,你就再也不能離開她們了。”聽著陳六的話,謝三像冰一樣冷的眼睛裡不知不覺間竟有些霧氣正在升騰,神情間一片憂傷之色。 “其實,她們錯了。雖然我有很多女人,但是真正愛過的只有她們。所以,我怎麼會為了滅口而殺死她們呢。我殺她們其實另有原因。”“哦?”陳六有些詫異。 “五年前,她們都已經三十七、八了,雖然很善保養,看上去要比她們的實際年齡年輕很多。但是,人力終究勝不過天命,我實在不願意我最深愛的女人最後變成幾個乾枯的老太婆。所以,我不是想殺她們,只是想讓她們的生命停在她們還依然美麗的時刻,我用'十年深寒'把她們凍了起來,還找了一個最安全的地方把她們當作我最好的收藏品收藏了起來,只要有時間就會去看一看她們。”一度春風,十年深寒。 十年深寒正是“十二噁神”中女採花賊凍蝴蝶的獨門暗器。每月十八,凍蝴蝶都會找一名美男子做自己的情人,跟他們一度春風,然後在極樂時刻到來時,將玄冰煉化而成的十年深寒,打進情人們的身體裡,把他們凍成一個個冰人,收藏在她的極樂窟裡。 陳六記得,謝三狂性大發後,所作的案子,手法上似乎都和十二噁神有著莫大的關係。但是,陳六萬萬沒有想到,謝三竟然早在五年前就已經開始模仿十二噁神了。難道這就是他之所以能單槍匹馬擒獲他們的原因? “奔波了這麼久,你一定累了。”陳六從剛才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一臉關切地說,好像謝三不是他正要追捕的要犯,而是他最親密的兄弟,”里屋有一大桶熱水,你正好洗個澡解解乏。換洗的干淨衣服也給你準備好了,是用臨安府產的上等緞子讓名家按照你的尺寸做的。我知道,你是一個很講究的人。” “而且喜歡乾淨。”謝三微笑著附和。 “不錯,喜歡乾淨。”陳六點了點頭。 白氳氳的霧氣升騰著,把整個里屋都籠罩在了裡面。 謝三坐在大木桶裡,愜意地洗著熱水澡,水聲響著,謝三一邊放聲高歌,一邊用絲瓜筋上上下下搓洗著自己,把自己的皮膚搓得紅彤彤的。 在屋子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陳六懶洋洋地靠在太師椅的椅背上,眼睛微閉著,手還跟著謝三放歌的節奏,在扶手上輕輕地叩著,好像很欣賞謝三的歌藝。 屋子裡充滿了其樂融融的氣氛。 然而屋子裡的螞蟻們卻不這麼認為。 隨著謝三的歌聲,此刻它們正源源不斷地從洞穴裡面爬出來,聚在了一起。遠遠地看去,聚成的形狀竟似一隻拳頭。 ”拳頭”好像受到了謝三歌聲的蠱惑,竟隨著它的節奏,一步步向陳六逼去。 螞蟻們每走三步,陳六便會在扶手上輕輕地一敲,聲音很輕,但螞蟻們一聽到這比針還輕還柔的聲音,卻會像喝醉了似的,向後一倒,這一倒,正好是螞蟻向前走三步的距離。 謝三的歌唱得越來越快,陳六敲擊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地上的這支“拳頭”竟像得了雞爪瘋似的,顫抖不已。 忽然,“拳頭”斷了,螞蟻像煙花一樣向空中綻放而去,然後雨一樣地紛紛落在地上。 謝三的臉上一片慘白,好像都忘了唱歌這回事。 “我還有機會嗎?”謝三定了定神,拿著絲瓜筋的手鬆開了,回到自己身體前面,在水里搓揉起來。好像他搓揉的不是水,而是一大桶發酵完的濕麵粉。 滿桶的水都被搓揉到了謝三的兩掌之間,像一個碩大無比的水晶球。只要謝三的手腕一鬆,這只碩大的水晶球,就會碎成幾萬顆小水珠,最硬的鐵甲只要碰上其中的一顆小水珠,就會在瞬間碎成一堆鐵片。 一海泛成滿天淚,本就是謝三最拿手的暗器心法,天地下很少有人能逃出這驚天動地的一擊。 “大概沒有機會了。”陳六還是不動聲色,好像渾然沒有看見殺機已在眼前,竟還有心情用衣袖撣一撣長袍上的灰塵。他的動作緩慢而悠然,簡單到了竟沒有一點變化。 但謝三卻看到了這個簡單的動作背後藏著的三千一百一十六種變化。而謝三的“一海泛成滿天淚”卻只能使出三千一百一十五種變化,陳六的衣袖不僅能擋住謝三的攻擊,而且還能在謝三招式用老,變得最脆弱的時刻,還他一擊。這一擊不用過於著力,哪怕只要小手指輕輕地一點,便足以致命。 內力比拼輸了,暗器比拼也輸了。不過,謝三幸好還留了一招。 “哦?”謝三頓了一頓,“不過,我倒覺得,沒有機會的人可能是你。陳兄大概不會想到,你已經被'一夢射千城'瞄準了,只要我一摁手上的這個木偶,你就會在片刻之間灰飛煙滅。”不知道何時,謝三的手上竟多出了一個布做的偶人。 “一夢射千城,神佛也流淚。江湖上說孔雀翎雖厲害,但它的威力卻不及一夢射千城的十分之一,只是沒有人見到過這種一夢射千城。沒想到,它竟落到了你的手裡。”陳六淡淡地說,並不見絲毫的驚慌。 “你大概不會想到,這個一夢射千城,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幢大房子。我選這裡做我的避難地,不僅因為這是我的世外桃源,更因為這裡有一夢射千城。”陳六認真地聽著謝三的話,然後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眼這幢木頭做成的大房子。 “你說得不錯,我確實沒有什麼機會。”陳六點了點頭。 “所以,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陳兄能封住自己的穴道,然後陪著我離開這裡。說不定到時候我會放了你,還會把這件一夢射千城也送給陳兄。”“可惜你的建議來得晚了。這件大屋子外面有一百二十八個捕快,拿著一百二十八種機關暗器等在那裡,雖然每種機關暗器的威力連一夢射千城的千分之一都不到,但是它們如果按照佈置從各自的位置發動,可能威力要比一夢射千城還要厲害。而且,更不幸的是,進屋前我已經吩咐過那些人了,只要看到你從這個屋子出來時,只要有一根頭髮還在動,不管你手裡有什麼籌碼,都一律殺無赦。你知道,那些人一向都很聽我的話,所以只要你還活著,他們一定不會顧我的死活。”“哈哈哈……”謝三忽然笑了起來,把手上的布偶扔在了一邊,“這不過是個普通的布偶,所以這幢房子也只是一幢普通的木頭房子。陳兄這種破釜沉舟的決心實在讓人佩服。”謝三從木桶里站起來,拿起桶邊那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毛巾,渾身上下擦了起來。 “真舒服啊。”擦乾身子,謝三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對了,”陳六還是懶洋洋地倚在那張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說著,“我在東廂房還為你準備了一桌宴席,是京城天廚樓的名廚韓味親手給你做的,酒是紹興一品樓窖藏了五十年的女兒紅。”“你想得實在太周到了。”不知怎的,謝三忽然鬥誌全無,長長地嘆了口氣。 東廂房裡果然已經備好了一桌豐盛的酒席。 桌上的酒菜已經所剩無幾。這頓飯,陳六和謝三已經整整吃了三個時辰。 最後一壇酒都已快斟盡,謝三把壇子裡的最後幾滴酒分到了自己和陳六的杯子裡。 “喝。”謝三舉杯。 “喝。”陳六也舉杯。 但是兩人都沒有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只是拿著酒杯將碰而未碰。 “上次我們倆呆在一起這麼長時間大概是什麼時候?”謝三忽然問。 ”十年前。”“我記得,好像我們是一起在嶺南辦一件案子。”“連環無頭案。”“不錯,作案的人好像是劍魔,為了能做到一劍削斷人頭,而又不讓人頭從脖子上掉下來,劍魔殺了很多人。後來好像居然真的被他練成了。”“如果練成絕世武功的代價是這麼多人的生命,不練也罷。”陳六的神色有些蕭索和無奈。 “但是,你不得不承認劍魔的這招嗜血之劍,已真的就是劍中之魔,一劍過喉,竟如春風拂面,不僅腦袋不會掉下來,而且既不會覺得疼痛,也不會有鮮血流出,中劍的人甚至會以為自己根本沒有中劍。直到他們一動,才會發現其實他們的腦袋早已經不屬於他們了。這一劍的速度、力量和拿捏的分寸已經臻於化境。”“這一劍的威力,確實不可小見。”“但是劍魔這一劍卻敗在了你的劍下。劍魔的劍看上去很快,就像一道閃電。而你的劍看上去卻很慢,好像是一寸一寸遞出去的。但是你這慢得就像龜行的一劍,卻反而先刺中了劍魔的咽喉。”“快和慢不過是幻象,其實當不得真。”“不錯。你刺出這一劍時,我也正好就在旁邊。劍魔雖快,但時間更快。而你的劍卻好像讓時間都停了下來,所以你的劍雖慢,卻已經快過了時間。我當時甚至有一種感覺,覺得你這一劍其實是從昨天刺出來的。如果說劍魔的嗜血之劍是劍中之魔的話,那麼你的這招昨日之劍則無疑是劍中之神。”“你也不差,只用了半招絕境之劍,就已經制服劍魔夫人劍妖的那招幻象萬千的誘惑之劍。”陳六緩緩說道。 “只可惜自那以後,我再沒機會和你一起辦案了。”“只因很少再有案子值得我們同時出馬。”“這十年來,不知道你的劍練得怎樣了?”“你想試一試?”“不知道陳兄是否賞臉?”謝三將酒杯向回一收,舉在自己的胸前。 “你既然開了口,我又怎麼好意思拒絕呢?”陳六也將酒杯收了回來。 兩人不動,各自凝望對方。 忽然,謝三杯中的酒液竟像條透明的銀線,從杯中伸展了出來,卻一點都沒有向下墜落的意思。 銀線飛舞,一瞬間,謝三已經攻出了九九八十一劍。 陳六杯中的酒液卻沒有任何反應,陳六甚至悠然自得地拿著筷子從桌上夾起了一個珍珠丸子。 而這緩慢的一個動作卻恰好避過了那從九九八十一個角度刺出的九九八十一劍。 銀線在空中一扭,又攻出了一百零八劍。 而陳六還是慢條斯理,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 兩人一個動到了極至,而一個卻靜到了極至。 謝三已經出了兩百招,陳六卻還沒有出劍。他的”劍”還靜靜地躺在他的酒杯裡,波瀾不驚。 謝三的劍雖然變化萬千,卻每一招都是虛招。陳六動作不多,但每個動作都恰到好處。 兩個人其實都在等。等待對方發出最致命的一劍。 忽然,屋子好像一下子靜了下來,連空氣都不再流動了,屋簷上灰塵落葉一樣簌簌落落地掉了下來,灰塵掉得很慢,竟然在半空中停了下來。一切似乎都突然靜止了。只有從謝三杯中伸出的那根銀線還在動,而且因為動得太快,幻化成幾千根幾萬根銀線。 謝三的絕境之劍終於出手了。 陳六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他覺得連自己的呼吸都已經停了下來。 這時,陳六也出手了。他杯中的酒也變成了一根透明的銀線,慢慢的,慢慢的,一寸一寸地向前伸展著。連一點變化都沒有。 但是它每往前伸展一寸,周圍那些舞動得眼花繚亂的銀線,卻突然凝固了,變成了一粒粒細碎的酒滴,像那些灰塵一樣在空氣中凝固了下來。 半個時辰後,陳六杯中伸出的那根銀線終於到達了謝三手中的酒杯裡,把那個已經空了的酒杯注滿。 注滿酒杯的時刻,正是滿天酒液重新甦醒,向下掉落的時刻。 陳六好像只是輕巧地轉了幾個身,便將這些比灰塵還細小的酒沫一滴也不漏地接到了酒杯中。陳六的酒杯也終於重新滿了起來。 “乾杯。”陳六主動和謝三碰了一下杯。 ”陳兄已經等不及了,連杯都跟我碰了,看來我只有成人之美,把這最後一杯酒給喝下去了。”謝三微笑著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多謝。”陳六向謝三作揖,也一口飲盡了自己手上的酒。 謝三緩緩地坐了下來,閉上眼睛,一股白色的蒸汽從他的百會穴慢慢地向外散去,蒸汽由白轉藍,謝三的身體像一個洩了氣的氣球,一下子變得又小又枯,他的臉色紅得像血,又慢慢地蒼白起來,鮮血從他的眼睛、鼻孔、嘴角、耳朵流了出來。 然而,此刻陳六也不好受。在使出昨日之劍的那一刻,潛藏在他身上的千擒千縱千毒砂終於開始發作。一根無形的絞索緊緊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一陣緊過一陣,把他的身體好像割成了無數碎片。然而,他強逼著自己一定不能露出絲毫異樣。否則,他所有的佈置便會前功盡棄。 那一劍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力量,千擒千縱千毒砂的毒也侵入了他的心脈。 看著謝三倒在了地上,陳六卻不能走過去摸他的脈息。即使現在謝三真的是在詐死,他也不敢去戳穿他。 他必須裝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平靜地從這裡離開。 雖然身體已經疼得沒有了知覺,陳六的臉上還是在微笑。他用盡全身力氣,一步一步向外挪去。盡量讓每一步都走得又穩又平。 門外,沒有陳六所說的一百二十八個拿著暗器機關的捕快,只有五十個已經疲憊不堪的捕快和王船行等在那裡。 陳六沒有說話,直接上了自己的馬車。進了馬車,陳六的臉色一片慘白,只剩下一片喘息之聲。 “陳總捕頭,謝三怎樣了?”跟著陳六進馬車的王船行焦急地問。 “也許死了。也許沒死。”陳六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 “那我進去看一下。”王船行說。 陳六搖了搖頭,喘了好幾口氣後,說:”放火,然後帶著那些小孩,速速離開。”雖然陳六的一百二十八個捕快是假的,但陳六卻看出來謝三的”一夢射千城”是真的。 “他死了,就是死了。他沒死,你看了也於事無補。”陳六對一臉狐疑的王船行擺了擺手,然後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馬蹄飛揚,灰塵滿天。 身後的夢村已是一片火海,只有烏鴉還在空中盤旋。 張橫舟的眼皮一直在跳。所以當捕快們簇擁著馬車回來時,張橫舟幾乎忍不住想認為馬車裡裝著的是陳六的屍體。 但是,陳六卻自己從馬車裡走了出來。 他的臉色很蒼白,走起路來也有些蹣跚,看上去虛弱極了。 “謝三中了我的計。”一說完這七個字,陳六便一頭栽倒在張橫舟的懷裡,昏了過去。 陳溪橋並不知道陳六已經回來了。 這兩天,他已經把城裡怡春園那些相好的姐姐妹妹請回家中,和她們嬉玩在了一起。 此刻,他正帶著這些姐姐妹妹們玩著捉迷藏。 雖然,平時練武時,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但現在陳溪橋卻發現,練武也並不是一點好處也沒有。至少,現在他和這些女子玩捉迷藏的時候,他可以玩出更多的花樣來,讓那些姐姐妹妹不斷為他歡呼不已。 他時而像片雲一樣,憑空橫臥在半空之中。一手枕頭,一手拿著個夜光杯,喝著從西域來的葡萄美酒。任由那些女子在他身體下面雀躍歡叫,抓撓著他像風一樣飄動的衣袂。 時而他又會像條會飛的蛇一樣,在花叢和女子與女子之間繞來繞去,一會兒繞到一名女子背後摟住她的腰;一會兒又又呈金雞獨立之態,立在花枝上,和站在下面的女子對面而舞;一會兒又從花蕾上倒懸下來,雙手摀住另一名女子的眼睛;或者跟著一隻翻飛的蝴蝶,在後面追逐它的影子。 紫荷也在花園裡,一個人坐在亭子裡冷冷地看著這一切。無悲也無喜,好像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面。 陳溪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飛到了她後,一把把她抱在了自己的懷裡,一臉討好地笑著,凝視著她白玉一樣的粉頸,輕輕地吹著垂到她頸上的幾縷青絲。 這時,書僮三思匆匆闖進了花園。 “少爺,不好了,老爺回來了!”三思高聲叫著。 “什麼?”陳溪橋連說話的聲音都在微微發顫。然而,這時,陳六已經在張橫舟和王船行的攙扶下,走進了後花園。 雖然樣子很虛弱,但眼神裡的威嚴卻已經把要說的話全部表達了出來。 七天過去了。 謝三看起來真的好像是在夢村一役中自盡身亡了。根據總捕衙門情報組的消息,各地並沒有謝三重新露面的跡象,而被派到夢村去打探情況的人馬也已經回來。 “除了灰燼,那裡連一片瓦礫也沒有留下!”探子們在述職報告中,這樣描述火後的夢村。 霹靂堂的“神火連天燒”果然厲害,只用了三顆,便把謝三苦心經營十八年的夢村給燒得蕩然無存,裡面還有天下第一暗器,一夢射千城。 陳六覺得,現在他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準備自己的後事了。 千擒千縱千毒砂的毒已經侵占了他大半條心脈,他的生命大概已經只剩下最後的十幾天了。 他把王船行安排進了總捕衙門。如果還能有兩三年的時間,陳六覺得自己一定可以把王船行栽培成自己的接班人,然後把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總捕衙門交到他手裡。 不過,陳六對此並不是很擔心。是金子總會發亮,以王船行的資質和心胸氣度,陳六覺得即使沒有他的栽培,王船行也一樣會成為捕塊行中的翹楚。而且自己闖出來的名頭也會更有說服力。 所以,陳六隻是吩咐張橫舟,把自己手上掌握的資料和線人全部轉給王船行就行了。 陳六真正擔心的是自己家裡的那個混世魔王。他怕自己死後,就再也沒人能製得住他。 張橫舟雖然可靠,性格卻過於和善,對陳溪橋也一向寵愛有加,一旦陳溪橋犯渾,他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這時,陳六就想起那個最古老卻也最有效的方法。如果你家裡有個不肖的浪蕩子,那麼就馬上給他娶一個有頭腦能軟能硬的厲害老婆,即使不能讓浪子回頭,至少家裡也能有個可以主持大局的人。 陳六給陳溪橋挑的老婆叫司馬無鹽。 司馬無鹽是當年陳六手下五虎將智多星司馬折衝家的九小姐。司馬折沖一共有十個孩子,只有老九司馬無鹽是女兒。當年司馬無鹽生下來時,其醜無比,司馬折衝失望之下,只能希望自己的老九雖然無貌,卻能有德有才,所以按史上第一丑女也是第一才女鐘無鹽的名字,給她取了這個司馬無鹽的名字,從小就對她悉心培養,把自己的一身本領全部都教給了司馬無鹽。而司馬無鹽也很爭氣,天資聰穎,無論什麼東西都一學就會。以至於一向為人低調的司馬折衝都不無驕傲地宣稱,如果我們家的老九是個男孩,絕對可以乾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來。而更讓人欣慰的是,司馬無鹽雖有鐘無鹽之才,終於卻無鐘無鹽之貌。黃毛丫頭十八變,小時候其醜無比的司馬無鹽,後來竟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美女。 司馬無鹽今年只有十六歲,但是司馬折衝死後,司馬家的當家人名義上雖是司馬夫人,真正主持家務卻是這個十六歲的九小姐司馬無鹽。一個龐大的家族,在這個小姑娘的操持下竟能井井有條、妯娌和睦,足見她也是個持家的高手。 更重要的是,這個司馬無鹽還是陳溪橋小時候最好的玩伴,平時一起玩時,陳溪橋雖然年紀比司馬無鹽大,但他卻很聽司馬無鹽的話。 陳六實在想不出,世界上還能找到第二個更好的人選來做自己的兒媳。而且他相信,即使兒子不爭氣,只要有這個媳婦在,陳家的威名就仍能保持下去。 所以他給司馬家下了一份言辭懇切的聘書,司馬夫人也很快答應了這件婚事。 婚期已經確定,就在七天之後。 陳溪橋並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經被安排好了。 此刻,他正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趴在床上一臉苦惱地哼哼著。 七天前的那五百下家法,把他的屁股和大腿打得皮開肉綻。如果不是張橫舟早給執法的家人打了招呼,陳溪橋幾乎懷疑自己可能連兩條腿都保不住了。 七天他都這樣趴著呆在床上,只有紫荷一直陪著他。 此刻,紫荷正在給陳溪橋已經結疤的傷口換藥。雖然板著臉,她手上的動作卻很輕柔,好像生怕陳溪橋被弄疼了。 陳溪橋一邊哼哼著,一邊不時用眼睛瞟著紫荷,似乎盼著能從她臉上看到同情的表示。 然而紫荷卻沒有任何表示。陳溪橋自覺沒趣,便止住了哼哼,兩隻賊兮兮的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幾圈,然後伸手在自己懷裡摸索了一遍,摸出了一個紅彤彤的大蘋果,討好地把它遞給了紫荷。 “姐姐,這是給你的,你理我一下好不?” 紫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臉上卻已經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唉,真是拿你沒有辦法。”“我知道,你雖然看上去對我很兇,但實際上還是很關心我的。”陳溪橋眨了眨眼睛說。 “誰關心你了,少臭美。知道這次你為什麼會吃苦頭嗎?”紫荷又強繃起臉,做出一副教訓他的樣子來。 “命苦唄,我媽死得早,我爸這個老鰥夫心情不好,所以老拿我來撒氣。”陳溪橋撇了撇嘴,不屑地說。 “唉,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老爺對你這麼好,你還這麼說他。”紫荷說著,故意加重了手上抹藥的動作。 “唉喲!唉喲!”陳溪橋煞有介事地大叫起來,”沒想到,姐姐你也是個馬屁精,跟那些傢伙一樣,就知道拍老頭子馬屁。”“你再貧嘴,我就不理你,讓你一個人呆在這裡。”“好好好,我不說了還不行。反正我知道,這世界對我最好的還是姐姐你。”紫荷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唉,真是拿你沒辦法。”“姐姐……”陳溪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又怎麼了?”紫荷沒好氣地問。 “我有話跟你說。”陳溪橋向紫荷招了招手,示意她把耳朵湊過來。 雖然猜出這個古靈精怪的少爺可能又在轉什麼不好的念頭了,紫荷還是忍不住把頭湊到了他的嘴邊。 “你生氣的時候樣子真好看,我一定要娶你做老婆。”說完,陳溪橋在紫荷的臉龐上狠狠地吻了一口。 ”誰要嫁給你!”紫荷假意將陳溪橋推開,臉上卻還是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悅。 陳家的少爺失踪了。就在他大婚之日即將舉行前的三天。 走得無聲無息,甚至連片言只語都沒有留下。 陳家的家人都以為,少爺這次一定是逃婚。誰都看出來,少爺和他的貼身丫環紫荷平日關係曖昧。 但是大家很奇怪,少爺逃婚為什麼沒有帶著紫荷一起走。 只有陳六認為事情沒這麼簡單。 他相信,謝三不僅沒有死,而且還回來找他尋仇了。 多年的捕快生涯讓他擁有別人所不具備的警覺,他感到一股很強的殺氣正在逼近自己,而且越來越強。 不過謝三想要對付的並不是兒子,而是他這個老子。兒子其實只是一個餌。 所以陳六覺得根本不用去找謝三,謝三也一定會自己找上門來的。 果然,將近黃昏的時候,謝三派人給陳六送來了一封信。 信是這樣寫的: 令公子現在我手,三更時分,獨來城西墳場一晤,一切好說。 老友謝三 薄霧水一樣地在空氣中瀰漫開來,今夜的月亮本來就亮得詭異,但現在因為這層薄霧,月色一下子變得朦朧而淒涼,讓這秋夜有了更多的寒意。 荒蕪的開闊地上到處是墳包、枯樹和敗草。隱隱約約中似乎有兩個灰色的人影正分坐在兩座墓碑上。人影正是謝三和陳溪橋。 坐在墓碑上,陳溪橋的心跳得很快,都忍不住要渾身打顫了。他使勁晃著兩條懸空的腿,希望這樣能讓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一些。 昨天上午,陳溪橋大傷初癒,才知道陳六已經把他的婚事都給預備好了。雖然,多年來陳溪橋一直都認為紫荷才是自己想娶的女人,但一想到,以後家裡還能多一個美麗溫柔、冰雪聰明的司馬妹妹,陪著自己一起玩耍,就忽然覺得這件婚事也沒有什麼不好。所以滿心歡喜之下,決定上艷姿齋去挑一些上好的胭脂水粉,在新婚之夜送給自己的司馬妹妹,好討她的歡心。 一出門沒多久,陳溪橋就發現有一個鬼魅一般的身影盯上了自己,正當他想跟這個傢伙理論時,對方已經出手。只看到影子在面前一晃,陳溪橋就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等他醒過來時,陳溪橋才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在這片墳地上。 ”我是謝三。”這是他醒來後聽到的第一句話。 遠處的貓頭鷹正在輕輕地嘶鳴,陳溪橋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你為什麼不封我的穴,難道不怕我逃走?”陳溪橋忽然很想說話。雖然很不喜歡這個眼睛冷得像冰一樣的謝三,但陳溪橋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能驅趕自己此刻心中的恐懼。 “你不妨一試。”謝三連看都沒看陳溪橋,只是微微地撇了撇嘴。 “你到底想把我怎樣?”“一會兒等你老子來了,你就明白了。”“你想拿我當人質,要脅我老子?”陳溪橋幹乾地大笑了幾聲,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可惜你錯了,抓任何一個不相干的人,都比抓我有用。幸虧我是我們家老頭子的親生兒子,要不然不等你下手,他自己就會把我給做了,這下正好,沒了我這顆眼中釘,還不用擔心別人罵他不仁不義。”謝三冷冷地看著陳溪橋,突然從墓碑上跳下來,一把揪住陳溪橋的頭髮,像提棵蔥一樣把他提留了起來。 “幹嗎?幹嗎?你幹嗎?”陳溪橋急得在半空中雙腳亂踹,一邊掙扎一邊叫嚷。 謝三劈頭蓋臉給了陳溪橋幾個大嘴巴。然後才把他放回到墓碑上,自己也坐回了原處。 “這幾個耳光是我替你老子打的。你老子情願讓自己死上一百回,也不會願意讓你死一次。他對你嚴,只是因為是他惟一的希望。你以為你剛才的那番話很硬氣嗎?等會兒你老子任我宰割時,我怕你想哭都來不及了。”一陣掌聲在墳場裡響起,一條灰色的人影緩緩地走了過來。陳六終於如約而至。 “謝三果然是謝三,我早就說過,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中一定有一個是謝三。”陳六看上去疲憊極了,連說話的聲音都聽上去很虛弱。 謝三站了起來,只隨手一扒拉,就把陳溪橋扒拉在了地上,用腳尖封住了他的穴道。 “謝謝。你還有什麼話要交代?”謝三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打了個哈欠,好像已經很厭倦了,希望能盡快結束眼前的一切。 “該交代的你都替我交代了。不過,你的代價也不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夢村一役為了詐死,你散掉了自己九成的功力。”“不錯。”謝三冰一樣的眼睛裡面寒意更濃了,“可惜你不是我,如果是我,即使對手已經倒下,我也一定會在他胸口再補上一劍的,不管他看上去是不是死了?”“不錯,我不是你。”陳六還是不動聲色,好像並不打算把真相告訴謝三。 “其實你不該去當捕快。”謝三停頓了片刻,看上去似乎有些憂鬱,“一個人掃垃圾掃久了,一定會搞不清臟與不髒的區別。即使你不想,最後還是難免。但沒想到,你居然做到了。”“聽起來,你好像有些妒忌我?”陳六苦笑了一下。 “就快不妒忌了。對這個局而言,我有一成的功力就已經夠了。”謝三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陳溪橋,“我殺不了你,但殺你兒子還是綽綽有餘。”說著,謝三拿出一條精鋼煉就的鐵鍊,向陳六拋去:“你知道,干我們這行的,喜歡用什麼方法鎖住那些最兇惡的犯人?”陳六接過鐵鍊,看了兒子一眼:“你會放過他嗎?”“他對我毫無威脅,我殺他幹嗎?沒有你,他可能會活得更快活一些。”陳六向謝三深深地作了個揖:“謝謝。”陳六運氣將鐵鍊揮起,鐵鍊像出洞的毒蛇,穿過陳六左肩的琵琶骨,然後在他背後長了眼睛似的轉了一個彎,又穿過他右肩的琵琶骨,鐵鍊兩頭向一塊墓碑繞去,繞了幾個彎,兩頭的鎖舌和鎖喉扣在了一起。陳六跌坐在了墓碑前面,這一剎那,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年。 謝三鼓掌:“好功夫!太精彩了。”謝三邊說邊走近陳六:“聽說你右手的金剛指已經練到了第九重,是嗎?”陳六閉起眼睛,好像從此刻開始,他已經不再準備開口。 謝三慢慢地抽出佩劍,在初升的旭日中,寶劍閃出一片寒光。 “你說,是你的金剛指硬呢,還是我的寶劍更硬一些?”謝三的劍削在了陳六右手的手指上,陳六的手指掉落在地上。陳六悶哼了一聲。 謝三冰一樣的眼睛裡放出一束亮得可怕的詭異光芒,一瞬間渾身上下精神煥發,好像有一頭沉睡的餓虎正從他的身上甦醒過來。 “你放心,我不會一下子就讓你死的。”因為興奮,謝三連聲音都有些嘶啞了,“也許以後很難再遇到像你這樣的對手了,我一定會好好享受現在的感覺,用最慢的速度殺死你。”謝三一次又一次將劍揮起放下。每一次揮動都像是在進行一次莊重的儀式。 只有陳溪橋才知道這儀式有多可怕,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此刻正在承受著怎樣的痛苦,現在他真的開始後悔了。 他很想閉上自己的眼睛,然而他的瞳孔卻因為極度恐懼而變得麻木了,甚至連怎麼閉上都不知道了。他眼睛裡看到的景象正在變得越來越模糊,最後只剩下了一片血的世界。他的聽覺卻變得靈敏異常,嗤!嗤!嗤……,每一下劍削皮肉的細小聲音都像錘子一樣砸在他的鼓膜上。他感覺到身體正在被一種滾燙的液體所包圍。 陳溪橋知道,那正是從他父親身上流出的熱血。 京城的街市像往日一樣喧鬧不堪。今天又是一個大集之日,街道上人來熙往,沿街舖子裡的掌櫃和小二正在熱情招呼各路客人。街邊也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臨時攤位,讓大街陡然變得就像一條淤塞的河流。每往前挪動一步,便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 大街中段的望江書院前面,人群尤其擁擠。大家好像正擠在院子前面看什麼熱鬧。 人群被一隊全副武裝的捕快擋在了院子外面。捕快們臉上的神色都很凝重,虎視眈眈地註視著院落深處,卻沒有馬上行動的意思。 院子的前方有一條很長的小徑,小徑通向一間敞開大門的大屋子。大屋深處的陰暗角落裡,一個粗壯的大漢正挾持著一名捕快,明晃晃的刀架在了捕快的脖子上。 小徑的這一頭,新任三級捕尉丁風波的頭上現在連冷汗都冒出來了。 今天早上,他帶著兄弟們在街上巡邏的時候,突然發現被刑部通緝了三年的江洋大盜汪近樓。丁風波當時一陣興奮,為自己剛剛升職就能馬上得到立功的機會而慶幸不已。 一番佈置之後,汪近樓被逼進瞭望江書院的死角里。 然而困獸猶鬥,汪近樓還是逮了一個空子,把丁風波手下的一個兄弟押作了人質。 丁風波既不願讓汪近樓就此逃之夭夭,也不願讓自己的兄弟成為犧牲品。 誰都看出來了,這是一個進退兩難的僵局。 “惡捕頭來了!惡捕頭來了!”後面看熱鬧的人群忽然騷動起來。原來擠得密密麻麻互不相讓的人群忽然自覺閃出了一條寬闊的縫隙,不,更確切地說,是一條被人群隔出來的小道。小道悠長,盡頭走著一個黑色的人影。 黑色的人影落寞、陰冷、蒼勁,好像渾身上下都帶著毒藥一樣的不祥氣息,所到之處,每個人都惟恐避之不及,不要說碰到他,就算聞到他的氣味看到他的影子,就已經毛骨悚然了。這個人見人怕的”惡捕頭”不是別人,正是已經二十出頭的陳溪橋。只三年時間,他就老了很多,好像一下子就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大男孩變成了一個心事重重的中年人。雖然他的面貌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但臉上的神態卻蒼老得就像一個飽經世故的老人,只有那雙眼睛像是一堆灰燼上仍在燃燒的火星。 陳溪橋在人群中大踏步地走著,臉部肌肉微微顫動,手緊緊地握成了一個拳頭。他連看也不看一眼身邊的人群,好像他們根本就不存在,好像他不過是身處在一片空洞的荒原上。 丁風波的心好像沉入了冰窖。從聽到“惡捕頭”三個字起,他就知道,那個被挾持的兄弟這次兇多吉少了。為了達到目的,陳溪橋從來都不惜一切代價,所以才贏得了一個“惡捕頭”的名號。 然而丁風波對此卻無能為力,他苦苦奮鬥了三年,才總算當上了一個從九品的三級捕尉,而陳溪橋從入行那天起就已經是三品帶刀禦捕。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像陳溪橋這樣的三品大員。 陳溪橋已經跨入望江書院,他什麼話都不說,右手輕輕地甩了兩甩,身上的黑色披風就已離開了他的身體,烏雲一般騰空而起,然後慢慢地落下。陳溪橋身後早有一個捕快披風接住,誠惶誠恐地捧在了手裡。 陳溪橋定了定神。然後雙手反背,步態悠然地沿著小徑上往前走去,雙目一動不動地註視遠處的汪近樓。 這雙眼睛的目光實在太怨毒,連汪近樓也被嚇著了。因為慌張,他把手裡的刀抓得更緊了,刀刃緊緊地貼在了被挾持捕快的脖子上,捕快的脖子上出現了一條淡淡的血痕。 “別……別過來!”汪近樓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陳溪橋的腳在小徑上有節律地往前移動著,語調優雅,好像不是在辦一件棘手的案子,而只是到茶院來飲茶。 “你儘管動手。我保證只要你輕輕用力,你手上的這個人就死定了。”陳溪橋頓了頓,“這件事情想起來雖可怕,但實際上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很快他就會沒有知覺,所以他幾乎沒有時間感到痛苦。”被挾持的捕快臉上露出絕望的神色。但是真正驚訝的卻是汪近樓。 “可是你知道,你會怎樣?”陳溪橋臉上現出一絲耐人尋味的微笑,“你用來殺他的時間,已經足夠我制服你。等我抓到你,我會找一根繡花針,先在你的眼珠上慢慢地繡花。然後我會用刀割開你的腳跟,把你的腳筋抽出來……”汪近樓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手中的刀勒得更緊了。現在陳溪橋的臉在他的眼睛裡已開始變形,變得猙獰之極。 “再以後,我會割開你的頭皮,往裡灌水銀。水銀會鑽進你的身體,讓你渾身瘙癢,你忍不住想拼命地蹭啊蹭……你知道蹭的結果是什麼?”陳溪橋注視著汪近樓手裡越勒越緊的刀,突然加大了聲音,“你會從頭皮上的洞裡鑽出來!這時候,我會放一些螞蟻在你沒有皮的身子上。”雖然拼命想做出輕鬆的樣子,但汪近樓臉上的橫肉卻還是忍不住狂抖起來。 “你是官,不是匪,你的上司不會讓你這麼幹。”陳溪橋的手已經濕透,汗星子聚成汗珠,從他的腕上慢慢滾下,落到了地上,汪近樓和被挾持的捕快已經越來越近:“你不信可以試試。別忘了,你不過是一堆垃圾,誰又關心垃圾是怎樣被清理乾淨的?你大概知道我的外號,一個人既然能被別人叫作'惡捕頭',他的手段有多毒辣,大概可想而知。”陳溪橋的雙腳終於踏入了屋子裡。汪近樓的臉上也露出了絕望的神情,他神經質地向陳溪橋堆出了一臉諂媚的微笑。陳溪橋也還以微笑。 刀被汪近樓舉了起來。 陳溪橋的心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刀終於狠狠地砍了下去。 不過沒有砍在捕快的脖子上,而是砍在了汪近樓自己的脖子上死裡逃生的捕快連褲子都已經濕了,尿液順著他的腿流到了地上,他軟軟地癱在了地上。汪近樓的血噴了他滿滿一臉。 院子門口的捕快迅速地湧了過來。 陳溪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得意地拍了拍軟癱在地的捕快的臉,湊在他耳邊輕聲地說:”你該換一條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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