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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五

神捕的遊戲 江湖大 11803 2018-03-13
夜深了,街上空無一人,連往日晝伏夜行的野貓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只有雨還在密密麻麻地下著,空氣裡都是雨的聲音。到今天這場雨已下了三天三夜。 跟往常一樣,今天出來打更的時候,王東給自己灌了整整一壺五文錢的燒刀子酒。每次只要酒精充滿在血液裡,他就不會覺得冷,也不會覺得心裡空得發慌。 然而這場沒完沒了的雨,卻讓燒刀子酒也失去了效果,蓑衣斗笠能把密得像針的雨水擋在身外,卻擋不住潮氣鑽進他的骨頭和心裡。對這樣的日子,他真的有些煩了。 更夫王東在鎮子裡已經打了十二年更。十二年,四千多個夜晚,一個方圓不過兩三里的小鎮,把他的一頭黑髮熬成了灰髮。手上的梆子和銅鑼,讓他慢慢量出了時間的長度和無奈。他覺得自己活得就像每天都要面對的黑夜一樣空洞。

最近本地有些不太平,到處都在傳說有個兇惡的殺人狂魔已經潛入揚州府地界。所到之處,血光飛濺。 剛聽到這消息時,王東還曾心中一凜,晚上出來打更時難免有些惴惴不安。 然而今天晚上王東想通了,比起這一天一天周而復始的日子,遭遇殺人狂魔反倒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王東默默盤算著,如果遇上這個魔頭,自己能有些什麼樣的英勇表現。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他腳步不免輕快起來,在積水的地上濺起了大片大片的水沫。 忽然,遠處傳來了低沉的呻吟聲,像牛吟一般沙啞而悠長。 王東的心臟抽緊了,說不清是緊張還是興奮。 他一步一步順著聲音的的方向走去,燒刀子酒因為突如其來的刺激,一下子發作出來。他的身子晃得很厲害,路面和房子都像水做的一樣,波動不已。

聲音是從本鎮首富喬員外的房子里傳出來的。喬員外是個剛剛告老還鄉的京官,因為本地人在他眼裡都是些不能打交道的土包子,所以即使在大白天,他都會把那兩扇包鐵的大宅門緊緊地關起來。 ”喬門深似海”,本鎮的土秀才們都喜歡這樣評價喬老爺的大宅子。 然而現在,喬家大院的門卻是敞開的。 王東在門口微微遲疑了片刻,然後才跨過那條足有一尺半高的大門坎。 燈籠照亮了黑漆漆的地面。王東看見雨水匯成的水流裡滲著一些鮮豔的血跡。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朝著血水漂過來的方向望去,只見大廳的屋簷下歪歪扭扭地躺著幾具屍體。呻吟聲也比剛才更近了,似乎就在大廳裡面。 還沒有走進大廳,王東就已開始嘔吐。燒刀子酒被吐了個乾乾淨淨,連胃裡的苦水也差不多快吐完了。現在他情願像過去十二年那樣平庸地活著,也不願看見眼前的這一幕。

喬家大院裡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王東清清楚楚地看見,老老少少二十多個人倒在了地上,他們的腸子和五臟,都已經被掏空,還被整整齊齊分門別類地碼放起來。每個死者的臉都扭曲成了一些奇怪的形狀,臉上的青筋和肌肉幾乎快要撐破了整張臉皮。 王東腦子裡只剩下一片空白,他現在只想著一件事,就是怎樣從這裡逃開。然而他的腿卻一點也不聽使喚,不知什麼時候,褲襠也已經濕透了。 好不容易,才重新恢復了點力氣。王東開始閉著眼睛沒頭蒼蠅似的一陣猛衝,但沒跑幾步,腿肚子就又開始打顫了。他聽到剛才牛吟一樣的呻吟聲不僅沒有遠離,而且還越來越近。睜開眼,才發現慌不擇路之下,他竟跑進了喬家大院的中堂裡面王東抬眼望去。有個渾身是血的人正倚在大廳的柱子上。這個人捕快打扮,手和腳都已被斬落,貼近他的軀幹擺放著,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斷了線的木偶。捕快的目光呆滯,像一枚釘子一樣釘在了王東的臉上,嘴里木然而斷續地吐出了幾個字:“謝……三……”雨下得更大了。

幾百里外的京城臨安也在下雨。 陳六陳老爺子的家裡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已入睡,只有陳老爺子的兒子例外。 這個雨夜對陳溪橋來說,注定又會是個不眠之夜。他的眼睛還是無力地睜著,耳朵裡全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屋子裡此刻寬闊而空曠,好像充溢了詭異的氣氛。 雖然已經十七歲,陳溪橋還是不敢獨睡,特別是在下雨天。那些陰濕的空氣,總會讓恐懼從他的毛孔裡無窮無盡地生長出來。 陳溪橋本就蒼白的臉現在更加蒼白,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而粗重,他的手掌下意識地攥成了拳頭,裡面已滿是冰涼的汗液。又堅持了一會,陳溪橋終於下了決心,從床上爬起,推開廂房門,跑了出去。門外是一片有屋簷的走廊,長而曲折,綿延向前。 沿著走廊一陣疾行,陳溪橋跑到了走廊另一頭的一間屋子前。陳溪橋站在屋外,拼命地敲了敲門。

裡面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誰?”“姐姐,是我。”陳溪橋討好地說。 門打開了。門後是一張美艷動人的臉龐。 陳溪橋的呼吸平緩了下來,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開門的女人看上去比陳溪橋大幾歲,大概二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一身淡綠色的睡衣。面若冰霜,對陳溪橋好像愛理不理,但是誰都看得出她的冷淡只是裝出來的。 十二歲那年,紫荷就進了陳府。因為陳夫人死得早,所以她的任務就是專門照顧這個比自己小七歲的小少爺。最初的幾年裡,每天晚上她都和少爺躺在一張床上,哄著他睡覺。現在少爺長大了,老爺就另外給她安排了住處。但是有時候少爺還是會在晚上偷偷地跑到她的房間裡來。 白天的時候,少爺天不怕地不怕,但到了晚上,少爺卻只是一個膽小怕黑的大男孩。

全世界只有她知道少爺的這一面。所以她常常認為這個大男孩其實只屬於她一個人。陳溪橋轉身將門關上,然後走到床前,鑽進了紫荷的被子。 “怎麼,一個人睡又害怕了?”紫荷還是一臉的不屑,冷冷地問,連看都不看陳溪橋一眼。 “雨下得讓人心煩。”剛才還一臉蒼白的陳溪橋現在的臉色終於紅潤了一些。 “怕就是怕,有什麼好心煩的?”陳溪橋不搭話,被子下面的手卻變得很不老實,在紫荷豐腴的身體上撫摸起來。細滑的皮膚,挺立的雙峰,纖細的蜂腰,隆起的豐臀,頎長的雙腿。因為陳溪橋的撫摸,紫荷渾身上下不由微微顫動了起來。 “別動手動腳,不然我叫老爺了。”雖然身子快要被融化了,但嘴上,紫荷卻不肯讓步。 “誰都喜歡拿老頭子來壓我,哪天他翹掉了,看你們這些人怎麼巴結我?”陳溪橋一臉坏笑,手動得更厲害了。

這時屋外刮起了風,門窗搖動,發出難聽的吱嘎之聲。 陳溪橋打了一個寒噤,兩隻手停下了原來的動作,緊緊地抱住了身邊的紫荷。像個受驚的孩子,將頭埋在了紫荷的胸前。 紫荷無奈地搖了搖頭,任由陳溪橋抱住自己。她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陳溪橋柔軟的頭髮,心裡充滿了甜蜜的感覺。 不知什麼時候天已亮了。雨卻還在繼續下著。 一大早,陳府門口就來了一輛馬車。馬、馬車和馬車夫的身上都沾著泥漿。看得出,馬車整整趕了一晚的夜路,是從很遠的地方過來的。如果不是事出緊急,沒有人會選擇在雨夜趕路。 馬車一停下,一個師爺打扮的人就從車裡走了下來。師爺看上去很疲憊,但是臉上依然保持著優雅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撐開了手上拿著的油紙傘,還認認真真地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然後才走上了陳府的台階,開始敲門。

陳府的門打開了,一個家人探出頭來。兩人比劃著說了一些什麼。師爺轉身,撐著油紙傘轉而向遠處的大街走去。 師爺終於來到了一家名叫“茗仙居”的茶館門口,並沒有進去,只是探頭向裡面張望了片刻,然後走到了茶館對面的屋簷下,收起雨傘,邊躲雨邊在等待著什麼。 茶館是一個聊天的好地方,茗仙居像所有的茶館一樣充滿了鼎沸的人聲,館子裡所有人都在眉飛色舞,惟獨一個人沒在說話。這是個沉默精瘦的老人,相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像是哪個大戶人家裡有點地位的老家人。除了桌上的茶點,他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只是低著頭,一口一口就著茶水吞嚥食物。只有在喝茶和吃點心的間隙,他的目光才會不經意地掃過整個大堂。 然而這不經意的目光卻像匕首一樣銳利。

只有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捕聖”陳六才總算有了一點總捕衙門第一高手的樣子。 “深不過老陳,狠不過小謝。”江湖上的黑白兩道都這樣評價陳六和謝三。作為捕快行中的兩大頂尖高手之一,陳六一向都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現在,陳六表面上好像只是在專心地喝茶吃點心,但事實上他卻是在聽人說話。幾百尺的大堂裡,沒有一種聲音不曾被陳老爺子收進自己的耳朵裡面:靠南窗第三個桌子坐著的是兩個金國來的參客,他們正在和豐其堂的張老闆在討價還價;西牆右手第二個桌子上的三個人是蕪湖威風鏢局的趟子手,為安全地走完了這次鏢而彈額相慶;北窗第六個桌子上坐著吏部王侍郎和戶部李尚書的幕僚,正在替他們主人為聯合彈劾樞密院的項右使進行私底下的接觸;中間第二列第三個桌子坐著茗仙居的常客,京城第一大幫青龍會神劍堂的堂主和他的手下,正在談論著和鐵靈幫爭地盤的事情;而中間第三列第五個桌子,今天早上已經換了七撥客人,表面他們是當舖的朝奉、江湖上的豪客、青樓的名妓、鐵匠舖的學徒,但實際上他們都是陳六的線人,通過和同伴的聊天,他們把陳六需要的情報偷偷地傳遞了過去。陳六一直都認為,茶館是一個收集情報的好地方,許多不經意的閒聊中往往包含著許多有用的信息,同時這也是一個和線人接頭的好地方。

所以人人都以為陳老爺子天天早上到茗仙居去,是因為他有喝早茶的嗜好,但實際上事情絕非如此簡單。每個人的成功都不是毫無理由的。同樣,陳六能坐上捕快行的第一把交椅,也是因為他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今天要來的線人們都已經走了,陳六也早就注意到對面屋簷下那個師爺打扮的人,他知道師爺打扮的人正在等自己。 但陳六並不著急,他知道自己值得那個師爺等待。他拿起桌上碟子裡的最後一塊茶點,放進嘴裡慢條斯理地嚼著,然後慢慢地喝盡了杯中的茶水,才輕輕地放了幾個銅錢在桌上,轉身離座而去。 師爺打扮的人還在對面屋簷下等著。 陳六從茶館裡出來了,沒打傘,慢慢地在雨中走著。 師爺打扮的人連忙緊趕幾步,打開油紙傘,替陳六擋雨。 陳六踩著大步慢慢地在前面走,師爺打扮的人打著傘在後面急促地跟。雨滴打在了他未被遮擋的肩上。 陳六沉默不語地走著,沒有問師爺的來意,好像已經知道了似的。 師爺打扮的人也沉默不語地跟著,也並不打算告訴陳六自己是誰,好像知道陳六應該知道他是誰似的。 只有雨還在淅淅瀝瀝地響著。 快到陳府門口的時候,陳六才終於開了口:“你是王知府的幕僚?”“是。”師爺微微側了側身。 “鐵眼神鷹死了?”“是。謝三另外還殺了十九個捕快。” “你們那兒一定跟這兒一樣也在下雨吧?”陳六有些憂鬱地看了看眼前的毛毛細雨。 “是。已經下了三天。” “你去告訴王知府,等這場雨停了,我就上揚州去賞菊花。”“好的,我們一定恭候陳總捕頭大駕光臨。”師爺如釋重負,臉上終於露出了微笑。 雨終於停了。藏了好幾天的陽光又忽拉拉地從天上掉了下來,把每個角落都照出了一副明媚的姿態。 花園的泥地雖還有些潮濕,但清爽的土味已經從小草和苔蘚的縫隙中透了出來,這麼好的天,這麼好的氣息,陳溪橋實在不想把時間浪費在什麼大狂風劍法上。所以他臨時改變了陳六安排好的功課,找了把躺椅,舒舒服服地躺下來,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曬起了太陽。 如果能夠選擇,陳溪橋情願自己不是陳六的兒子。他不明白為什麼在他來人世前,他的人生就已經被安排好了,除了去做一個捕快,便別無選擇。 想得煩了,他便閉上眼睛,放鬆下每個毛孔,讓陽光和空氣不聲不響地鑽進自己的身體裡面。 這時陳六已經悄悄地走進了花園。 自從答應了王知府要去對付謝三,他就有不詳的預感,也許這次一去,再也回不來了。 誰都知道謝三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能讓陳六覺得心裡沒底,那一定就是謝三。 近十年來,江湖上手段最辣心計最深武功最高的兇徒就是所謂的“十二噁神”,為了收集他們的情報,陳六用了整整三年時間,死了很多的線人。按計劃,陳六本以為,大概還要再用三年時間,才能把這“十二噁神”一一繩之以法。但是,謝三隻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僅憑著一個人的力量就全部捉拿了這“十二噁神”。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陳六就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所以他打定主意,要向刑部告老,將總捕之位讓給謝三。 但在那之後,謝三卻忽然瘋了。把親手抓來的“十二噁神”全部從天牢裡放了出去,自己也成了比“十二噁神”更加兇惡的殺人狂魔。 謝三雖然瘋了,卻變得比他不瘋的時候更加深不可測。在“十二噁神”身上,陳六還能找到他們的破綻和線索,但是陳六卻找不到謝三的破綻。謝三在做下這些案子的時候,既沒有動機,也沒有一貫的思路。或者說,他的動機和思路就是去做別人永遠也破不了的案子,去成為別人永遠也抓不到的罪犯。 謝三未瘋之前,他曾經這樣告訴過陳六,捕快行當對他而言就像是一門高深的藝術。 陳六知道,現在謝三一定把殺人也當成了一門高深的藝術。所以他才能無所不用其極,而毫無牽掛。 但陳六卻有太多牽掛。現在,他在世界上最大的牽掛就是兒子。直到四十歲那年,二十八歲的陳夫人才為他生下了這個兒子。十二年前,陳夫人為了幫他,遭了四川唐門的叛徒纖手毒觀音的暗算。夫人慘死後,陳六就沒有再娶過。兒子他在世上惟一的親人。 也許是平時太嬌慣他了,這個被寵壞的孩子雖然已經十七歲,卻並不明白世上還有責任二字。 果然,就像他預料的那樣,兒子又在偷懶了。 默默地站在躺椅後面,陳六沒有做聲,只是目光憂鬱地望著兒子。 如果能夠選擇,陳六也願意兒子一直就是這副永遠長不大的樣子。 但是,這既是他惟一的兒子,也是名捕陳家碩果僅存的傳人。這個傳奇的名捕世家傳到陳六手裡已經整整第九代了,每一代家族裡都會出幾個在江湖上聲名顯赫功績累累的名捕。當年,為了褒揚他們,真宗皇帝特賜陳家一塊“名捕世家”的金匾,還頒了一份三品官的世襲俸祿。但為了這份榮譽,陳家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九代名捕,一門鰥寡”,這是江湖上人對名捕陳家的評價。陳家成名一百五十年,但是陳家的子弟卻死了三百個。到陳六這一代,他本來還有五個兄弟,但是這五個兄弟未及壯年,便在緝兇的過程中,慘死在敵人手下。 五十年前,江湖上最有名的少年英雄本是陳六的大哥陳空水,早在十六歲那年,他便以一招”狂風未到葉先落”,將有天下第一快劍之稱的採花大盜岳奉先誅於劍下。十七歲那年,他又以一招”秋風秋雨愁煞人”破了黑道第一大幫惡人會的”十三太保”陣,一舉殲滅了惡人會的總舵。以至於連一向眼高於頂的劍神曾不悔都不得不承認,當世用劍的高手已無人能出陳空水之右。然而天妒英才,陳空水和他的劍成為江湖黑道同仇敵愾的公敵,以至於素來不和的黑道二十大幫會為了陳空水而結盟,出資三十萬兩黃金,找到了天竺國第一巧手摩羯羅,製成了曠古絕今的暗器之王孔雀翎,還動用了十六名絕世高手,才在冥界門的迷茫海裡暗算了陳空水。那一年,陳空水死的時候只有二十歲。 陳空水的死讓名捕陳家從此折了一根頂樑柱,江湖上人人都以為,陳家要報此仇,至少要再等十年。五年前,陳空水的父親陳老捕頭在名動天下的”滅魔”之役中,把江湖上最紮手的天地雙魔誅於鐵掌之下,但是陳老捕頭自己也為此付出了代價,脊椎盡斷,武功全失,所以陳空水才會未及弱冠,便開始替陳家在江湖上繼續撐起門面。 但是,陳空水死後,陳家就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弱的弱了。報仇只能指望十二歲的老三和十一歲的老四長大後再說了。 本來,報仇的重任是應該落在十七歲的老二陳空風肩上的,但是陳空風卻偏偏是一個整天拖鼻涕流口水的傻子。三歲那年一場風寒,讓陳空風燒壞腦子,從此變成了一個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白痴。 “十年之內,江湖名人榜絕不會再有陳家的人了,名捕陳家家道中落已成定局。”武林三大史家之一、號稱江湖上消息第一靈通的萬神通這樣評價陳空水之死對陳家的打擊。 但是僅僅用了三年時間,陳家就又出了一個名動江湖的名捕。不僅出了名捕,而且還把黑道二十大幫派組成的黑道盟也給瓦解了。 足智多謀陳空風,多年以後,人們都喜歡這樣評價那個人人以為是白痴的陳空風。因為他幾乎沒有動用一兵一卒,便讓黑道二十大幫會因為藉二連三的內訌而元氣大傷,至少二十年內不能再形成自己的勢力。 當然,這個陳空風不是陳府裡那個天天拖著鼻涕的陳空風。真正的陳空風早就被送出了陳府,在一個秘密基地接受訓練,然後作為臥底,被派到了控制江南地區黑道生意的金錢幫裡。 金錢幫的幫主錢淺踐號稱天下第一聰明人,為人多疑,心機深沉,各級衙門曾向他身邊派出過十八批臥底,但最後都被他識破了。二十家黑幫結盟,出資採購孔雀翎,就是他的傑作。 但這樣一個聰明人卻折在了另一個聰明人的手裡。他不僅沒有看出陳空風是衙門派來的臥底,而且還把陳空風收為了義子,準備在百年之後把金錢幫幫主之位傳給他。 因為過於信任陳空風,聰明人錢淺踐在短短一年時間裡,連出十大惡招,不僅把自己一手組合起來的黑道盟給解散了,還引起了一場空前慘烈的黑幫大戰。 直到受了重傷的錢淺踐被陳空風一劍刺死的時候,他都不相信這個自己信任有加的小伙子竟是名捕陳家的老二。 多情自古空餘恨,聰明人陳空風雖然能夠智破黑道盟,但還是躲不過一個情字。 錢淺踐死後,他的女兒、江湖第一美人也是陳空風一生最愛的女人錢闌珊,糾集了一批死於黑幫大戰的江湖人物的子弟,結成了滅風仇黨,向陳空風尋仇。 愛如潮水,仇深似海。陳空風和錢闌珊在情仇之間苦苦爭鬥五年,終於厭倦了。最後兩人相約在華山之巔見面,一夜纏綿之後,相擁跳下了捨身崖。當人們找到他們時,已經無法再將他們分開。 陳空風的死,對名捕陳家來說是又一個沉重的打擊。不過幸虧陳家的老三陳空愁和老四陳空恨,也已經長大了,並且在江湖上闖出了自己的名頭。所以,名捕陳家依然是江湖最有影響力的世家之一。 “離愁別恨,一筆勾銷。”陳空愁的離愁筆和陳空恨的別恨鉤只用了三年時間,便讓武林的另一位史家女太史週羅衣將之加入了武林十大兵器譜之列。 一時間,只要離愁筆和別恨鉤所到之處,再兇惡的罪犯都會逃得無影無踪。 也許是成功來得太容易了,讓這兩個驕傲的少年人開始大意起來,結果沒在驚濤駭浪裡出事,卻在陰溝裡翻了船。 在水泊梁山十里坡的一家小酒館裡,兄弟倆被一個不懂武功的小毛賊用一味最簡單的蒙汗藥麻翻在地,冤死在一把一點也不鋒利的朴刀之下。 噩耗傳來時,躺在床上的陳老捕頭當場嘔血三升,氣閉而亡。 但是,陳家的噩運並沒有就此到頭。江湖黑道為了防止陳家東山再起,不惜買兇作案,將只有十一歲的陳空雲擊殺在集市上。 陳家的男丁只剩下了一個文弱書生陳空煙。 因為自幼體弱多病,再加上陳空煙對詩文一道有特別的興趣。所以當年陳老捕頭決定給陳家老五破一次例,讓他去習文。 事實證明,陳老捕頭的決定是正確的。十四那年,陳空煙就在全省的鄉試中,中了解元。所有見過陳空煙詩文的大儒們,都一致認定他是個狀元之才。 但是就在陳空煙準備參加會試前三天,六弟陳空雲的屍體被人帶了回來。在屍體面前,陳老捕頭的夫人趙老太君帶著一門寡婦跪在了陳空煙的面前。 就在那一刻,陳空煙忽然明白自己已不可能去成為當朝的恩科狀元,而只能像他的父兄們一樣做一個捕快。 陳空煙在十七歲那年開始棄文從武。他特意給自己改了一個名字,叫陳六。因為他想不斷地告訴自己,他不是為自己一個人活著的,他是同時為六個人而活,名捕陳家的一門榮辱從此都要他一人承擔了。有的人生來就要為別人而活著。 所以,現在,兒子的命運既不是兒子自己能決定的,也不是他這個做父親的能決定的。 但是,直到現在,兒子還不能意識到這一點。所以陳六很擔心,家族的幾世英名會葬送在他手裡。 陳溪橋並未察覺父親已經站在他的身後。曬了半個時辰太陽,此刻他原來心中的煩惱早已不知了去向,嘴裡的小調哼得越發悠然自得。他甚至開始讓眼睛微微張開,迎著熱辣辣的陽光而去,讓眼前的世界看上去就像個金光閃閃的世界。 然而這金光閃閃的世界不知為何,總有個陰影飄移不定,陳溪橋的心突然沉了下去,臉上的悠然自得一下子僵住了。 “爹……您來了?”陳溪橋試探著問了一句,希望能聽到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 然而意外沒有發生,他聽到的正是陳六一貫不溫不火的聲音:”有一會兒了。”陳溪橋低著頭,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一會,突然有些喪氣,知道自己使再多的小心眼,也終究瞞不過這個精明的老爺子,所以索性破罐子破摔,把本來微微抬起的屁股又實實地落在了躺椅上。 ”再躺一會兒,我就去練劍。”陳溪橋賭氣地說。 “這幾天我要出門去了。”陳六沒有發火,只淡淡地說。 陳溪橋一愣,不知道老爺子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這麼冷靜。但臉上,他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大大咧咧地應著:”哦,那您老小心了。”“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我有的選擇嗎?不是您早就給我安排好了嗎?”陳溪橋譏誚地說,希望把陳六激怒了。 陳六卻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唉。”嘆了口氣後,他便向花園外面走去,好像已不願再理會陳溪橋。 陳溪橋開始更加大聲地哼起小調,一邊哼,一邊還不斷瞟著陳六。 陳六沒有任何反應,標槍一樣挺拔的背影不知何時竟有些落寞之極的委頓。 等陳六出了花園,陳溪橋猛地從躺椅上跳了起來。他走到院子門口,若有所思地註視著陳六的背影,不明白老爺子今天為何如此怪異,一絲不安慢慢地佔據了他的心頭。 已是黃昏。微涼的秋風從敞開的大門吹進了陳府的前廳。 風吹在大管家張橫舟的背脊上,讓他下意識地將身子佝僂了一下。此刻,他正站在一把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懸掛在正前方的那塊御賜金匾。 作為陳府的大管家,張橫舟的手下管著幾十個家人,府裡已不需要他事必躬親。但是四十年來,只要有時間,他每天還是會準時來到前廳,親手為這塊御賜金匾擦拭灰塵。這塊被他擦了四十多年的金匾,現在看上去已經比絲綢還要光滑,從西窗曬進的陽光薄薄地滑過匾面,把柔和的陽光全部反射在張橫舟的身上,曬出了他的老態。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張橫舟都已經是個真正的老人,即使做最簡單的一個動作都好像要用上全身的氣力,此刻他拿著抹布的左手甚至還微微有些顫抖。而僅僅在二十年以前,這只左手還排在江湖上最快的三隻金左手之列。慕容金王張司馬,本就是名捕陳家門下最著名的五虎將,陳六的功績中至少有三成應該記在這五個人的名下。如今陳門五虎將,慕容金王司馬都已經撒手西歸,張橫舟已是碩果僅存的一個。所以他成了陳六心腹中的心腹,原來五個人做的事情,現在都需要他一個人來安排。 自從聽說陳六這次要去對付謝三,張橫舟就早早地為出行作了安排,他為陳六挑選了五十個最精幹的助手,準備了一百匹快馬,各種用在不同場合的機關、暗器等特殊用品,還有這次行動所需要的一切資料。在跟隨陳六四十年後,他和陳六之間的默契早就達到了天衣無縫的境地。 張橫舟也為自己準備了行裝。他的左手已經不是江湖上最快的左手,但是他的經驗卻是那些身手敏捷的年輕人所不具備的,所以每次陳六外出辦案還是會帶上他。 雖然傍晚就要出發,張橫舟還是準時來到了前庭,為御賜金匾擦拭灰塵。他知道這很可能是他最後一次為陳家擦拭這塊金匾。所以擦拭時他尤其小心,好像他不是在擦拭灰塵,而是在撫摸情人的胴體。 忽然,吹在他背脊上的秋風變弱了。張橫舟知道,這不是因為外面的風小了,而是有一種比秋風更強大的力量已經來到了前廳。風從虎,雲從龍,真正的高手身上都會有一些特別的氣息,讓人即使沒有看見他,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陳六就是這樣的高手。雖然經過幾十年的磨煉,陳六已經學會藏起自己身上的每一絲銳氣,但是在另一個絕頂高手面前,高手還是高手,怎麼藏也藏不住。 “六哥,是不是該出發了?擦完金匾,我就跟你走。”張橫舟沒有停下,還是一絲不苟地繼續手上的動作。 陳六也沒有動,臉上帶著微笑,很欣賞地看著張橫舟的擦拭動作,好像不是在看一個老人遲緩笨拙的老態,而是看一個高手在顯露最深不可測的武功。 也許,這個世界上,真的只有陳六才能了解,張橫舟這個簡單的擦拭動作所蘊藏的無窮奧妙。張橫舟手上的抹布擦到的只是匾上附著的灰塵,卻沒有絲毫觸到這塊金匾,這才是這個動作最難的地方。所以這塊匾雖然被張橫舟擦了四十年,卻一點不見褪色和磨損。 張橫舟的左手雖然已不是江湖上最快的左手,而且有時還會微微發顫,但是這無疑已是一隻最有控制力的左手。 三十歲以前,陳六一直認為武功的最高境界是一個快字,所以他每天都要練一千次一個簡單的拔劍出劍動作,因為他以為如果能把這一招練到最快,便可以勝過天底下的千招萬式。 但是,三十歲那年,內宗大師李老子卻用無招勝有招的“一氣化三清”內力,讓陳六的快劍刺在一片深不見底的大海裡。再快的劍都會有自己的終點,如果一把快劍找不到終點,快劍也會沒有用武之地。所以從那以後,陳六悟到武功中比快更高的境界是“深”。自此,陳六決定每天至少用四個時辰來打坐練氣。 五十歲以後,陳六的想法又變了。他覺得武功最高境界不是快也不是深,而是控制。再快的劍再深的內功如果失去了控制,那麼它在成為殺敵利器的同時,也會成為傷害自己的利器。所有的事物都有兩面,最高的武功就是知道何時該拿劍,何時又該棄劍,該出十分的力時便出足十分,該只用一分力時就決不要多出半分。這是武功、智慧和經驗的完美組合。 現在,張橫舟擦金匾的動作就是這樣一種完美的組合。所以,陳六認為張橫舟的左手已經要比二十年前更強了。 “呵呵,六哥,讓你等了這麼久,真是不好意思。”張橫舟終於擦完了金匾,佝僂著背從凳子上爬了下來。 “沒關係。”陳六對這個親如兄弟的朋友溫和地點了點頭。在那些刀頭舔血的日子裡,所有最親密的朋友都已經離他而去。他身邊可以性命相託的朋友只剩下張橫舟一個人了。 “馬車已經備好,正在門外等著,我們現在就走嗎?”張橫舟問。 “這次你不用跟我去了。”陳六目光閃動,一字一句地說。 雖然有些意外,但是張橫舟沒有馬上追問。他知道,陳六一定會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你覺得,如果我不帶上你,獨自去對付謝三,我的勝算大概有幾成?”陳六也沒有馬上解釋,而是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張橫舟沉吟片刻,低下頭不敢直面陳六:“如果是十年前,你大概有五成的把握。但是,現在你的勝算大概不會超過四成。”“很好,你是個很公平的人。”陳六點頭,表示同意。 “因為六哥曾經告誡過我們,要想在捕快行里有所作為,最重要的就是既要公平地對自己,也要公平地對敵人,公平是我們捕快行的第一要義。”“那麼,你覺得如果這次你跟著我去。我們的勝算大概有多少?”“嗯……”張橫舟想了想,然後橫下心答,“還是只有四成。”“所以,我想讓你留下來。”“不,”張橫舟堅決地搖了搖頭,“六哥,可能我幫不上你,但是我也知道以後跟你一起辦案子的機會越來越少,咱們是好兄弟,如果不能一起生,那麼就一起死。”“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陳六感激地拍了拍張橫舟的肩,“但是,我還是有些事情放不下,只有你能託付。”“你是說溪橋?”“哼哼,”陳六苦笑,“這孩子總是長不大,我很擔心,我會沒臉去見列祖列宗。”“現在他還年輕,將來他一定會明白的。”“但願。”陳六沉重的目光在那塊“名捕世家”的金匾停頓了片刻,”所以,以後還要你多費心。”“是,我明白。”張橫舟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不過,如果有你這個父親在,溪橋一定會成長得更快一點。所以,無論如何你一定要設法活著回來。”“謝謝。”陳六淡淡地一笑,“雖然你說我有四成勝算,但實際上我可能連一成勝算都沒有。三天前,大運道人給我寄來了一封命書。”“什麼?!”張橫舟一驚,出了一身冷汗。 命書一出,大限將至。三十年來,武林三大史家居首的大運道人曾給兩千三百三十三個成名人物批過命書,結果接到命書不出三個月,其中兩千三百三十個都像命書所批的那樣撒手西歸。所以,大運道人被譽為江湖上能窺破天機的第一神算。 “不錯,我的大限就在眼前了。”陳六的語氣很平靜,好像是在說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也許……這次大運道人算錯了。畢竟這三十年中,他也失算過三次。”“但是,他更算準了兩千三百三十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十二年前他已經給你批過一次命書了。但是,你直到現在還活得很好。”“不錯,我是很幸運,大運道人三次失算,有一次就在我身上。”陳六微微停頓了片刻,語調竟變得有些傷感,”但其實大運道人並沒有算錯,那次如果不是最後關頭我夫人擋在我面前,沒有人能擋住纖手毒觀音的千擒千縱千毒砂。我這多活的十二年,其實是夫人用自己的命換回來的。所以,直到今天我還情願大運道人那次沒有失算。”“六哥……”張橫舟恨恨地低下了頭,眉宇間一片悲憤。 “唉,夫人又是何苦,她的犧牲只不過是多給我換了十二年的生命。”“六哥,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你總不能現在就認輸啊!”“我說的不是和謝三的對決。”陳六溫厚地擺了擺手,“其實,十二年前,夫人替我擋掉的毒砂只有九百九十九顆,最後還是有一顆毒砂打在了我的肩上。十二年來,我只是用內力暫時逼住了毒氣。這兩天,毒發時間已經越來越長,我可能已經控制不住它了。所以不用大運道人給我批命書,我也知道我已經活不過三個月了。”“為什麼……為什麼這十二年來,你不告訴我這件事?”張橫舟哽咽了,熱淚正在眼眶裡轉動。 傳說中,纖手毒觀音的千擒千縱千毒砂只要中了三顆以上,就會當場斃命。但是,千擒千縱千毒砂最可怕的地方是只中一顆毒砂。三顆毒砂是死,一顆毒砂也是死,只不過中了一顆毒砂的人會死得很慢,而且每天至少毒發三次,每次都會讓人痛不欲生。江湖上無數響噹噹的硬漢曾被纖手毒觀音的這一招,逼得說出了他們本不該說出的秘密,目的只為求一速死。千擒千縱千毒砂的名稱既是指每一組毒砂都有一千顆,也是指這毒砂的毒性就像一條絞索,一緊一鬆一擒一縱,一次比一次更緊,來來回回一共有一千次。吃二茬苦,遭二茬罪,本就是世上最讓人毛骨悚然的事,何況同樣的苦要反復一千次。當年江湖上有第一硬骨頭之稱的秦謀,甚至因為中了一粒毒砂,追著纖手毒觀音在地上哭號著爬了三天三夜,一世英名就此毀於一旦。事後,纖手毒觀音輕輕鬆鬆地解釋了自己的動機:“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是秦謀的骨頭硬,還是我的毒砂毒。”但是,十二年來,中了奇毒的陳六卻沒有顯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所以,你應該知道,死對我來說也許反而是解脫。”“六哥,你不要再說了。”張橫舟緊緊地握住了陳六的手,不讓他再說下去,“我一定會竭盡全力,讓少爺早成大器。”“好,這樣我就放心了。”陳六點了點頭,“我也該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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