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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三章“階級祖國”

雪冷血熱 张正隆 11459 2018-03-04
蘇聯我們好朋友, 無產專政,工農當主人, 幫助全世界弱小民族革命, 各帝國主義,領導狗國民黨, 還有“滿洲國”一齊來進攻; 工農青年起來反對進攻蘇聯。 五年計劃, 大大的成功, 六小時一日工,五天算一禮拜, 吃穿不犯愁,到處有俱樂部, 醫院和學校,不要你花錢, 工農青年武裝起來保護我們的祖國。 帝國主義者, 雖然發瘋狂, 有我們全世界工農群眾保護, 外有紅軍,英勇呱呱叫, 最後勝利,全世界大同, 工農青年武裝起來擁護我們的蘇聯。 有老人說,那時像這首《擁護蘇聯歌》的歌挺多,唱著這樣的歌,覺得蘇聯就像天堂似的。那時搞政治教育,有人張口閉口都是蘇聯,從游擊隊時期就有“蘇聯之友”,專門宣傳、介紹蘇聯。 1軍獨立師是1933年“九一八”兩週年成立的,應該說這時就有了1軍,可正式成立卻是1934年的11月7日,因為這一天是蘇聯十月革命勝利17週年。那時特別重視、在意蘇聯,蘇聯是“階級祖國”呀!

“九一八”事變前,東北共產黨還沒有武裝,滿洲省委即提出“武裝擁護蘇聯”、“武裝保衛蘇聯”的口號。北方會議後,更是將其視為東北黨和武裝的首要的第一等的任務。 1932年7月24日,《中共滿洲省委關於武裝保衛蘇聯、反對帝國主義進攻蘇聯的決議》中說: “武裝保衛蘇聯”的口號,絕對不是宣傳的口號,而是如何切實執行的中心任務,是滿洲黨工作日程的第一頁,是一切實際工作行動中心。 而四天前,滿洲省委代表在給中央的報告中說: 另一種錯誤的觀念,根本不了解帝國主義進攻蘇聯的危險,而希望蘇聯的紅軍打來與日本帝國主義作戰(這在支部同誌有這種觀念)! 1936年(無月日),《關於珠、湯中心縣委及三、六軍聯席會議決議草案之說明》中,有這樣一個自然段:

在老趙的報告中,還有主張蘇聯出兵及與蘇聯關係問題,我感覺太不相(像)話,所以,我在草案上沒寫上去,可以口頭報告。 趙尚志、張壽籛、侯啟剛等人認為,七七事變不是大事變,日蘇大戰或世界大戰才是大事變。有人認為“這是十足的右傾機會主義的觀點,應該不調和的肅清出黨”,一年多後還被批評為“在北滿黨內散佈著對蘇聯和平政策有害的思想觀點”。 1938年7月,林彪在延安抗大演講《論華北正規戰的基本教訓與游擊戰爭的發展條件》中說: 華北在形勢上是處在日寇對蘇作戰的側後的重要戰略地位,我們堅持華北的游擊戰爭,這對於以後日蘇戰爭爆發時也是有特殊意義的。 關於蘇聯對於中國革命、抗戰的作用、意義,關內關外的共產黨人的認識,在宏觀上應該說是一致的。但是,由於地理的原因,加上1935年2月上海中央局被破壞,東北黨和抗聯由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直接領導,差異就出來了。在延安可以隨意談論“以後日蘇戰爭爆發”,沒人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在東北就成了問題,“應該不調和的肅清出黨”。

其實,這樣說的也不一定不那樣想——世上有些話,原本是只能爛在肚子裡的。 七七事變爆發,固然使已經抗戰六年的東北共產黨人憤怒,同時也感到自己不再是孤軍奮戰了,戰鬥熱情益發高漲。 “張鼓峰事件”、“諾門罕事件”爆發後,抗聯官兵心頭振奮不已,小日本子作死,這下子算是活到頭了。又著急,蘇聯紅軍怎麼還沒打過來呀? 就像流亡東北的朝鮮愛國者,從“九一八”事變中也能看到希望一樣,如果日本再進攻蘇聯,日蘇戰爭爆發,那就更加國多力量大,大家一齊動手把日本鬼子滅了,這不是一種挺正常的心理嗎? 可在有的人的意識裡,全世界無產階級首要的任務,就是“武裝保衛蘇聯”,使蘇聯不受到傷害,怎麼能希望日蘇開戰,把禍水引向“階級祖國”呀?

方未艾老人說,1934年他在海參崴列寧學院學習時,認識個姓王的南方人,“中東路事件”期間,曾為蘇聯紅軍搞過東北軍的情報。這個人說,作為黨員,他必須執行黨的指示;可作為中國人,他心裡實在不好受,甚至想自殺。 1934年初,由7軍前身饒河工農義勇隊改編的東北國民救國軍1旅特務營,在攻打虎林縣虎頭鎮時,營長金文亨和2連長朴英根負重傷。立即套上馬爬犁,越過冰雪覆蓋的烏蘇里江,將兩人送到對岸的伊曼城,請蘇聯醫生救治。 那時管越境去蘇聯叫“過蘇聯”,這是邊境居民“背背”背出來的語言。義勇軍抗戰失敗後,馬占山、李杜、王德林等人都“過蘇聯”了,然後轉道從新疆回國。對於這個除了自己的祖國外,應該是最熟悉的國度,他們在感情上可能格格不入,但他們知道蘇聯是日本的敵人。而從游擊隊到抗聯,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過蘇聯”,則是奔“階級祖國”去的。

不知道出現在中國戰場上的蘇式飛機、大砲,是不是要錢的,而且還掌握在國民黨軍隊手裡,那也是支援了中國的抗戰。對於八路軍、新四軍,特別是近水樓台應該先得月的東北抗聯,蘇聯是否援助了什麼武器裝備?筆者看到的資料從無提及,採訪到的老人都說沒有。而從游擊隊始,凡是“過蘇聯”的武裝人員,越境後一律繳械,能回來的一般會發還武器。 “諾門罕事件”後,還會配發幾枚日式手榴彈。抗聯退到蘇聯後,派回國內為蘇聯執行偵察任務的小部隊,還裝備了電台。這算是援助武器裝備了? 周保中、趙一曼、陳榮久、李延平等人,都是從蘇聯學習回來的。抗聯陸續派往蘇聯學習的官兵,無論畢業後被王明、康生派去了哪裡,蘇聯黨都為中國黨和軍隊培養了許多人才。而因地理關係受益最大的,是與“階級祖國”一江之隔的7軍。從軍長到士兵,重傷重病,就“過江東”。 7軍人數不算多,倖存者在2路軍中卻是多的,這也是個因素。

蘇聯對抗聯的幫助、支援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應該說還是精神上。 一些老人說,抗聯打鬼子,那是打得過要打,打不過也要打,寧死不當亡國奴。但是,有了蘇聯就不一樣了。都是共產黨,信一個主義,蘇聯一定會幫助咱們,蘇聯又那麼強大,一定能打敗小日本。在支撐抗聯抗戰到底的理想、信念中,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山林隊和一些山林隊改編的隊伍,跟咱們的區別之一,就是不明白、看不到這一層,容易動搖。 王鈞老人說,1939年夏天后打的大仗、小仗,口號就是支援諾門罕。我們打訥河縣城,一個重要原因是車站上堆積許多軍用物資,都是運往諾門罕前線的。當時那邊戰事已經基本結束了,我們不知道。知不知道也得打呀! 抗聯每消滅一個鬼子,就少一個魔鬼進關,對蘇聯的意義也是一樣。 ——雖然關東軍最終並未北進蘇聯,而是將其精銳南下調往太平洋戰場了。

1931年11月14日,即“九一八”事變56天后,蘇聯外交人民委員李維諾夫聲明不干涉滿洲問題。 12月31日,李維諾夫向為就任外相正在歸國途中的日本駐法國大使芳澤提議,簽訂蘇日互不侵犯條約。 1932年10月14日,蘇聯允許日軍在中東路蘇聯管轄段進行軍運。 1935年3月14日,“滿洲國”在海參崴和伯力設立“領事館”。 3月23日,正式簽訂關於讓受中東鐵路協定,日偽以1.7億元的價格,獲得全長1700多公里的中東鐵路及其附屬財產。 一些老人說,那時我們上隊、沒上隊的,在鄉下種地、打仗,哪知道這些事呀,上級領導可能知道,起碼滿洲省委應該知道,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對於李維諾夫那個主動示好的提議,日本把蘇聯晾了10個多月,才輕慢地予以拒絕。 1937年初,蘇聯再次提出締結互不侵犯條約,又被日本冷冷地回絕了。而早在1933年末,關東軍即開始擬定《對蘇作戰綱領》,1938年又制定了《八號作戰計劃方案》。設想1943年對蘇開戰的計劃方案,分為甲、乙兩案。甲案是在東部東寧、虎林一線正面發起總攻,北部黑河一線正面同時採取攻勢,切斷西伯利亞鐵路,佔領蘇聯濱海地區。乙案則是東守西攻,以主力指向海拉爾一線正面,殲滅後貝加爾湖蘇軍主力,佔領貝加爾湖以東重要地區。 1941年6月開始的“關東軍特別大演習”,就是旨在北進蘇聯的一次集結、預演。

東邊日本虎視眈眈,西邊德國蠢蠢欲動,蘇聯必須極力避免兩面作戰的窘境。 “九一八”事變後,各國程度不同的都在調整對日、對華政策,蘇聯在遠東採取的是當時被稱做“和平外交”的退縮策略。但它並不是一味退縮、忍讓,而是明了什麼時候該伸出去握手,什麼時候就得掄起拳頭。 1939年5月爆發的諾門罕之戰,蘇聯紅軍將關東軍胖揍一頓,然後再安撫一番。像優待俘虜,幫助尋找鬼子的屍體,連空襲蘇軍後方機場被打死的飛行員也一一送交日方,真夠煞費苦心了。 而抗聯官兵幾乎只能在切身經歷的痛苦中,感受到這種微妙的蘇日關係。 李文彬率部起義,被編為5軍警衛旅,當時最危急也最棘手的,是200多隨軍家眷無法安置。敵人一心要滅了這支新軍,如果家眷被追殺,遭遇不測,後果可想而知。柴世榮等人給周保中寫信,認為“最完全辦法”是送去蘇聯,蘇聯不接收,就“硬送”。周保中先後給趙尚志、張壽籛、馮治剛寫信,尋求幫助。正值三江“特別大討伐”,敵人到處攻逼、歸屯,3軍、6後方也一樣吃緊,柴世榮等人只能徒呼:“警衛旅的家眷呵!家眷呵!”

1938年初3軍、6軍過界的500騎兵,像當初過界的義勇軍一樣,被蘇聯送去新疆了。日偽曾要求將過界的義勇軍引渡給“滿洲國”,被蘇聯拒絕了。 關於蘇聯與抗聯的關係,對蘇日關係而言,應該是個難以迴避的敏感問題。日偽與蘇聯在這方面有無交涉,如何交涉的,結果如何,筆者沒有見到有關資料。而從歷史的實踐看,蘇聯是既想幫助抗聯,又不能刺激日本,破壞東方的“和平外交”。這就需要尋求、把握一個“度”,而這個度是很難把握的。像把過界的義勇軍、抗聯送去新疆,似乎真的找到了一個折中的平衡點,對雙方都有所交代了,實際有利的當然是日本。 有老人說,對抗聯來說,最有利的是在蘇聯建密營,特別是我們被逼進山林之後,光給提供個場地也行。咱們把後勤人員、傷員、老弱病殘都弄那邊去,戰鬥部隊在這邊利手利腳地打仗,游擊幾個月、半年,過去休整一段時間。這樣蘇聯當然可能承擔更大的風險,可你是“階級祖國”呀!

蘇聯拒絕抗聯的老弱病殘“過蘇聯”,大約始於1936年。像柴世榮等人說的“硬送”,前面說過,根本行不通。因為這是蘇聯的既定政策,你硬不過人家。 1939年“諾門罕事件”後,蘇聯的政策、態度變化了——連趙尚志、戴鴻賓、祁致中都從“笆籬子”放出來,重返戰場了。 1939年夏,根據金策的指示,馮仲雲派下江特委書記高禹民過界,謀求蘇聯遠東軍的幫助,與中共中央取得聯繫,同時探詢趙尚志的下落。此時諾門罕戰事正酣,遠東軍對抗聯熱情起來。 9月馮仲雲首先越境到伯力(哈巴羅夫斯克),11月周保中也到了。 3路軍西征到西荒後,北滿、吉東兩個省委的聯繫就斷了。滿洲省委撤銷後群龍無首,王明、康生回國後各自為戰,各省委、路軍之間的協調、配合,一直是各方致力解決的一個問題。特別是北滿與吉東之間,從地域到歷史,都存在著這樣的可能性。而在1938年後的嚴峻局勢下,東北黨和抗聯也迫切需要研討、制定新的作戰方針,並儘可能地統一動作。 作為北滿省委代表,馮仲雲赴蘇是希望得到蘇聯協助,在其境內召開一次北滿、吉東兩個省委的聯席會議——即第一次伯力會議。 這是一次馬拉松式的會議。 1940年1月24日開始,以周保中、馮仲雲、趙尚志“三人討論會”形式進行。根據蘇方意見,由周保中主持。第一階段歷時12天,通過3個重要文件,即《吉東北滿黨內鬥爭問題討論總結提綱》、《關於東北抗日救國運動的新提綱草案》和《北滿黨內問題討論終結——關於負責同志個人估計的意見》。 會議的第二階段,是研究抗聯與蘇聯遠東邊疆黨組織及軍隊之間的關係問題。參加會議的中方人員,依然是周保中、馮仲雲和趙尚志,蘇方是聯共遠東邊疆委員會書記伊万諾夫、遠東軍代理司令那爾馬西,遠東軍內務部長王新林,以及伯力、雙城子兩個地區的駐軍負責人。會議決定:一、在不干涉中共黨內部事務的原則下,建立蘇聯遠東邊疆黨委和遠東軍對東北抗聯的臨時指導與援助關係;二、指定王新林為蘇方聯絡員,同中共東北黨組織和抗聯保持經常性聯繫;三、抗聯部隊在對日作戰失利,或因其他原因需要臨時轉移到蘇聯境內時,蘇方應予以接納並提供便利。 無論從哪方面講,這都是一次重要的會議,特別是第二階段會議的結果,堪稱意外收穫。而這一切皆在於蘇聯政策的轉變。 蘇聯跟日本在諾門罕大打出手,已經撕破臉皮了。 1940年9月30日,《王新林為召開黨和游擊隊幹部會議給各軍指揮的指令》中說: 在今年十二月將要召集黨和游擊隊之幹部會議,在此會議上並有中共代表參加,所以應在此會議上來解決黨組織和目前游擊隊運動的一切問題。 在十二月初中央代表就可來到,而召集黨工作人員會議,所以在十二月前一切軍事領導者、政治委員和黨書記或黨委要達到此地,同時將你們所選擇的干部(指到蘇聯參加軍政訓練的人員——筆者)一塊帶來,現軍事指揮和政治委員無有機會來時,那末則派其代理人來參加此會。 第二次伯力會議,一是沒有中共代表參加,二是會前與蘇方發生爭論。 關於這次會議,蘇聯方面大體有四點想法:一是東北抗聯按目前的游擊方式難以持續下去,承受不起這種慘重損失;二是日寇對抗聯和人民群眾的封鎖隔離政策,使抗聯缺乏最起碼的生存條件,這是抗聯屢受挫折的原因,目前還看不出有何轉機;三是由一名蘇聯人擔任東北抗聯總司令,北滿、吉東、南滿的中共黨領導機構,應從抗日武裝隊伍中分離出來;四是抗聯部隊應以小型、分散的游擊戰進行鬥爭,以廣泛收集敵軍情報為主,為最終消滅關東軍、解放全東北做長期準備。 分歧就出在第三點上。 參加會議的共11人,南滿有金日成、徐哲、安吉,吉東為周保中、柴世榮、季青、崔石泉、王效明,北滿是金策、張壽籛、馮仲雲。蘇聯方面可能估計到會有不同意見,會前分別與這些人交談。據說,多數人沒有直接表態。事關重大,從前線回來的人,一時也真難道是否,而且這是“階級祖國”的意見呀。 以周保中為首的,應該說是為數不多的人認為,中共黨領導自己的武裝力量是不可更改的原則,東北抗聯只能是東北各族人民的抗日聯軍。由蘇聯同志擔任抗聯總司令,將會是蘇聯干涉中國黨的內部事務,不符合共產國際規定的兄弟黨互相關係準則。如果這樣做,有朝一日蘇日戰爭爆發,在東北境內出現的就不是中共黨領導的抗聯了。 周保中也與抗聯各領導人談話,爭取支持。 12月20日,以周保中、張壽籛兩人的名義,向王新林遞交一份鄭重聲明,大意如下:原來會議通知中共中央代表將參加會議,東北抗日游擊運動與蘇聯遠東軍的關係,應由中共中央代表研究決定。現在既然沒有中共中央代表參加,我們只能繼續執行第一次伯力會議的原則精神,這些問題也只有我們東北黨組織討論,加以批准才行。因為,第一,東北的抗日游擊運動,不論其現在形勢如何,都是中共黨整個革命鬥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黨組織領導游擊運動,一切問題必須由黨組織決定。第二,東北抗日游擊運動接受你的直接領導,這是屬於臨時的特殊狀態。第三,東北抗日游擊隊與蘇聯遠東紅軍間的關係問題,中共東北黨組織需要依照中共黨的戰略和策略的一貫精神,做出自己的規定。因此,要求王新林作為會議的召集人對這次會議的性質、任務及範圍作出明確的規定,並要求由東北黨和游擊隊的領導幹部先召開一次預備會議,集中討論東北的全部問題。 從1940年12月下旬到1941年1月上旬,由東北黨和抗聯11人參加的第二次伯力會議,形成下述議案:一、此次會議的性質,是“滿洲全黨代表會”。二、會議一致同意第一次伯力會議的決定。三、為實現滿洲黨的統一集中領導,由各省代表選出滿洲省臨時委員會,暫以3人為限,由大會直接選舉書記1人,委員候選人魏拯民、周保中、金策,臨委機關暫設伯力,另請一位聯共同志給予工作上的指導。四、派遣代表建立與中共中央的關係,經中央批准,要求國民政府將東北抗聯編入全國抗戰軍隊系統之內,求得經濟物品之補充。五、關於軍隊問題,設總司令部,總司令周保中,副總司令張壽籛,政委魏拯民。 上述議案,須待中共中央同意後才能生效。 1938年11月2日,前面曾引用過的《周保中關於滿洲黨的工作情況給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報告信》中說: 最近東北游擊運動已經臨到敗退和解體的危機,我們應該有組織有秩序的退守保持相當實力呢?或者是一任其自然的最後與敵人拼鬥,這是須要立待解決的問題。 抗聯究竟何去何從?難說其他領導人何時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周保中的這段話則是個明晰的信號——已經到了必須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了。 1940年6月12日,即第一次伯力會議後3個月,《周保中趙尚志給×××(原文如此,應為“王新林”——筆者)的報告信》中說: 中國共產黨在東北領導民族解放鬥爭而經過犧牲流血的代價的(是)什麼?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現在處在全中國長期抗戰將要進入反攻的第二階段,而我們東北游擊運動的孤立現狀並未消除,並且被敵人壓逼到極端縮小和極端困難的地步。就是說:中國共產黨組織領導東北民族解放鬥爭曾起過有重大歷史的意義。現在是否能繼續這一斗爭,用什麼具體的有力的方法來繼續鬥爭,這是目前須要從根本上解決的問題。我們認為,有必要向中國共產黨中央求得直接解決,因此我們向您提出請求:我們想派遣主要幹部擔負全權代表,經過您方面給以交通旅行的可能。能使我們的代表經過伊爾庫茨克轉到入中國新疆省,向陝西延安中共中央所在地去。無論用國際普遍交通旅行的辦法或特殊辦法或政治犯越境犯的辦法,只要把我們的代表遣送到中國去就行,這個問題請你用電報通知我們。又我們在您處的時候,請求您代轉給中共中央的信和寄往重慶新華日報的信,已經交到了是沒有交到,請您答复。 此類文字,在許多文件中都能見到。 在關於召開第二次伯力會議的“指令”中,王新林說將有中共代表參加會議。翹首以盼的與會人員陸續到了,卻沒有。直到12月16日,蘇聯方面才正式告知中共代表不能來了。 是這期間有何變故不能來了,還是原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兒?以任弼時為首的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這時不就在莫斯科嗎?蘇聯可以把抗聯越境官兵送去新疆,讓東北黨和抗聯的全權代表經蘇聯取道新疆去延安,不是挺容易嗎?還用周保中指點嗎?況且蘇聯在延安駐有觀察組,電報聯繫、轉達,不是更方便嗎? 有人認為,蘇聯是想把抗聯這支武裝掌握在自己手裡。 蔣澤民老人說: 1936年冬,2軍讓我和黃延恩去蘇聯學習。他也是個戰士,皮鞋工人出身,離休前是阜新市敬老院院長。還有3個人,一個是東滿特委巡視員鍾子雲,他到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另兩個是朝鮮族人,一個是嚮導,那一個不知道什麼身份,也不知道去蘇聯幹什麼,半道上凍死了。 從琿春過界。走了一個多月,白天睡覺晚上走。帶些大麥,用木棒在冰上砸了,讓風吹吹,用鬼子那種豬腰子飯盒炒了吃。站大山上看,嚮導說那邊就是蘇聯了,怎麼走也走不到,雪深,沒路。邊境上有鬼子巡邏隊,我們趴雪地裡看他們過去了,就往那邊走。先聽到狗叫,蘇聯邊防軍趕著爬犁過來了,我們就都癱倒了。那爬犁膝蓋來高,怎麼爬也爬不上去。凍啊餓啊累啊,那人一點兒“囊勁兒”(微弱的力氣)也沒有了。 把我們送去海參崴。臨走給塊半個鍋蓋大的麵包,比劃著讓我們吃一天,叫我們一會兒就造光了,才弄個半飽。進屋有床,還有毛毯,覺得挺好,一看窗戶安的鐵柵欄,是監獄。兩個蘇聯犯人,一個睡大覺的是喝醉了倒在大街上,一個坐那哭的是打老婆了,都給弄來了。關了一個來月,共產國際說這是我們的人,立刻接去賓館,洗個澡,換上西服皮鞋皮帽,還有呢子大衣。然後吃飯,有酒有肉,好吃好喝。第二天,每人又給個皮箱,也沒什麼裝的呀,就提著空箱子上火車,後來拎去延安了。 1940年夏“過蘇聯”的李敏老人,說: 陳紹賓、白厚福領著我們幾十個人,過松花江奔寶泉嶺,準備進入小興安嶺。剛過江敵人就上來了,打到天黑突圍後,繼續往西走。到處都有敵人,幾乎天天打仗。這天晚上看前面亮晶晶的,這不是水嗎?又轉回松花江了?杜指導員說這是黑龍江,對面就是蘇聯。那邊就是蘇聯?我眼前一亮,就使勁朝對岸望呀望。從小就唱《列寧誕生歌》,覺得蘇聯是那麼神秘、神聖、美好,羨慕極了。現在,一江之隔,就恨不能長翅膀飛過去看看。 迷迷糊糊睡著了,讓柳明玉推醒了,準備戰鬥。我剛抓起槍,就見江面上模模糊糊過來一隻大船,有人喊快快快,上船。天麻麻亮了,敵人朝我們開槍打炮,船打漏了,陸永久他們用被子堵,被子沒了用人堵。船過江心了,敵人不打了,再打就打到蘇聯了,引發國際事件了。也不用打了,那船要沉了。這工夫從對面衝過來一隻蘇聯砲艇,還有幾隻木船,我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那船上上。有人落水了,會水的下去救,蘇聯紅軍也幫著救人。 一個個落湯雞似的驚魂未定,蘇聯紅軍把我們的槍都拿走了。我們也沒在意。 “階級祖國”一家人了,尋思這是幫咱們收起來了唄。上岸了,讓我們排隊,拿槍看著我們,把我們關進個大空房子裡,門口站著哨兵,還有幾隻大狼狗。大家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這不是把我們當俘虜了嗎? 後來明白,“過蘇聯”後,必須審查、核實你的身份。我是第一個被帶去訊問的。順序是先戰士,後軍官,戰士中又先問女的,女的中又先問年紀最小的——小孩說真話呀。 在一間不大的辦公室,紅地板擦得亮晶晶的,一個上尉軍官,翻譯是個混血兒。問我姓名、年紀,讀過幾年書,家住何處,父母姓名,兄弟姐妹幾個,都乾什麼。再問什麼時候參加的游擊隊,任過什麼職務,你的長官都是誰,在什麼地方打過仗,誰領你們打的。 3天后又問過一次,看你前後講的有沒有不一致的地方。然後問我下一步有什麼想法,如果讓你去學習,穿漂亮衣服,你願不願意?我不知道那是讓我去當特務。我說我想回去。政治教育講蘇聯多麼好,唱歌也唱蘇聯是我們的好朋友,這回過來就被關起來,像對待犯人似的。期望值過高,一下子心就有點兒涼,再說語言也不通,還是回去打鬼子吧。 過界後就被解除武裝,哪有共產黨繳共產黨的呀?你們是不是共產黨呀?開頭跟蘇軍講理,後來有經驗了,見到蘇聯邊防軍,就自動把槍架在地上,隨身攜帶的東西也交其保管。接下來要洗個澡,把爬滿蝨子的破爛衣服燒了,換上蘇軍士兵的舊衣服。然後關在當地駐軍或集體農莊的空房子裡,有的送進監獄,接受審查。審查時間不等,一般在半個月至一個月之間,也有幾個月的。 蘇聯對過境人員的審查是相當慎重的,唯恐裡面混有日本間諜。像第二次伯力會議,2路軍、3路軍的人都到了,唯獨不見1路軍的人。有人在琿春對面一邊防哨所牆上,見到“金日成到此”五個字,趕緊報告,金日成等人才得以參加會議。 審查也是選人的過程。認為你適合做情報工作,本人又同意,就派去搞武裝偵察,或其他秘密工作——留待後敘。 胡真一老人說,西征前整頓部隊,老弱病殘,女同志懷孕的,有吃奶孩子的,大都留下了。 “過蘇聯”前留下的,主要是老弱病殘。像軍部副官劉炮,一身好武藝,還有一身病,胃疼腰腿病,都挺重,又五十多歲的人了。抗聯胃疼腰腿疼的太多了,輕重而已。再就是“跑毛子”,家裡叫“老毛子”禍害過的人,對蘇聯印像不好,教育多少年也沒教育過來,不想去蘇聯,也留下了。西征前留下的還在隊伍裡,這回就是離隊了。有家不能回的,投親靠友也不行的,就是自己想辦法了。抗戰多少年,有功之臣,給點錢,或是什麼東西。那時也沒多少錢和什麼東西了。 老人們都說,“過蘇聯”後一個最大的不同,就是能睡個安穩覺了。 3路軍在朝陽山辦教導隊,規定學員上課時,也要槍不離身。這回住上房子了,吃上熱湯熱飯了,就有一種回歸人世的感覺。剛過界那人都像餓死鬼似的,怕把胃吃壞了,每人每天400克麵包,像陸永久那樣的大肚漢,兩口就沒了,那也算是過上人的日子了。一到晚上,可就折騰開了。聽到點什麼動靜,一些人一扑棱爬起來,伸手就去抓槍,有的還來個就地十八滾。大通舖,人挨人,也滾不動呀。有人滾地下了,一瞅,怎麼沒“打火堆”呀?再一想,噢,“過蘇聯”了。 再一個印像很深,也挺鼓舞士氣的,凡是送過界的傷員,一般都死不了、殘不了。 王明貴老人在回憶錄《再次西征》中寫道: 這是密營給傷病員騰出來的房子,裡面暗得很。一進去,煙嗆得喘不出氣來,睜不開眼睛。爐中一尺多高的火苗子代替了燈光,好一會兒,才看清楚屋內床鋪上躺著那麼多人。仔細一看,立刻像有一隻大手一把抓住了我的心:零下四十多度的嚴寒,奪去了好多戰士的手、腳、耳、鼻。由於缺乏醫療器材和藥物,他們就用灰色的舊繃帶纏頭,用裹腿裹腳,用破布片包手,傷勢和病情正日益惡化,有些人已經奄奄一息了。他們掙扎著坐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來,有的伸出了腫得粗粗的茄紫色的手,摸觸著我;有的手怕碰,就用兩臂抱住了我的胳膊;幾個披散著頭髮的女戰士,已經泣不成聲了。他們讓我坐下,聽他們敘說著遭遇。 陳雷老人說,庫楚河之戰後,我們3支隊從黑龍江過界,輕傷員留在一個小鎮醫院,我們3個重的用汽車送到海蘭泡(布拉戈維申斯克),再坐火車到了伯力的遠東紅旗軍陸軍醫院。我是右腕受傷,子彈打在脈管處,腫得有小腿粗。入院第一件事,把人脫個溜光,除了眉毛外的毛髮都剃光,再給你洗個澡。抗聯醫生做手術,沒麻藥,幾個人按著,殺豬宰羊似的。這回還沒動刀呢,不也跟殺豬“禿嚕”(刮、刮掉)毛一樣嗎?傷在手腕,用得著這樣大動干戈嗎?最受不了的是女護士,幹這些像刷鍋洗碗似的,咱哪見過這種陣勢呀?動手術的是個少校醫官,取出彈頭,說給你留作紀念吧。我一直挺在意地收留著這顆彈頭,“文化大革命”抄家時不知弄哪去了。 1940年3月22日,《於天放關於到達金策處給張壽籛、周保中的信》中說: 由於天放口述及信件的說明,指揮部派天放接替的意旨,金策已洞悉一切了。他表示為了滿洲工作的重要性,決不來××(原文如此,為“蘇聯”——筆者)地,況且身體健康業已恢復,每日能走六七十里,勿需來××地療治。天放與他鄭重地討論的結果,金策決留東北,進行工作,天放站在工作利益和同志健康無慮的立場上,完全同意金策同志的正確主張。 同年9月15日,在前面曾經引用過的《金策意見書——關於第三路軍行動和東北黨組織統一領導問題》中,提出“三大任務”。一是緊緊掌握現有武裝力量,保存、發展力量,在游擊戰爭中吸收所有反日武裝,結成鞏固的統一戰線,以備最後決戰。二是集中精神積極開闢地方工作,使民眾鬥爭與游擊運動配合起來,只要是反日的黨派、階級、宗教都聯合起來,以備爭取局部的或幾個地方的武裝起義。三是“支持與鞏固現有後方據點,並建立新的後方據點,以備長期抗戰等等”。 此時已經犧牲的楊靖宇,是不主張“過蘇聯”的。 1路軍的失敗,表面上看是因了程斌等人的叛變,究其根本還在於“遍地的'集團部落'”。 2路軍在吉東處境日益艱難,原因也是如此。北滿聯軍主力不得不西征,也是同樣的原因。 1940年1月20日,《東北抗日聯軍概況》在介紹5軍“部隊狀況”時,說:“該部隊仍然是黨有利的鬥爭基礎,工作活動的骨幹部隊,黨員佔50%以上,戰鬥員完全是三年以上的老隊員。”就是說,5軍已經3年未能補充新隊員了。 有人認為,如果抗聯不撤退到蘇聯,最後可能沒了。 1路軍、2路軍可能是這樣,3路軍應該有所不同。 經過兩年來的鬥爭,敵人雖在西荒加強了統治力度,比起南滿、吉東還是閒散些。而且,西荒地域遼闊,迴旋餘地大,一些地區仍未建起“集團部落”。在《金策意見書》中,他就提出“避開舊區”,“突開新區”,“利用今年青紗帳遠征到景星區去建立新的根據地”——前面已經說過了。 3路軍在西荒也犧牲了許多高級幹部,像許亨植、馮治剛、張蘭生等等。所屬各支隊傷亡也很大,一仗傷亡幾十人也不鮮見。但是,因為可以接近群眾,隊員就可以補充,而不至於越打越少,直到打光。自然,衣食問題也比較容易解決。在同時期的文件中,1路軍、2路軍多的是“生存”、“保存”,3路軍則是“保存”,還有“發展”。 一個最明顯而簡單的事實是,1939年後,1路軍、2路軍再未打過縣城,3路軍在西荒攻破3座。 還有,同時期南滿、吉東的地方黨,或者上隊了,或者難以開展工作了,北滿卻在訥河、肇州建立工委、縣委,並給予游擊運動強有力的支援。 有老人說,金策是深謀遠慮的有主見之人,並非腦瓜一熱就我不走了,與東北共存亡了。 又說,南滿、吉東的鬥爭環境太殘酷,1路軍、2路軍“過蘇聯”是對的,為黨、為抗戰、為後來的解放戰爭保存了實力。但是,北滿的情況不一樣,馮仲雲,還有一些人,都認為3路軍在西荒可以堅持。 1路軍、2路軍、3路軍西征,都有留守部隊,既要開闢新區,又不放棄舊區,為什麼“過蘇聯”就得一刀齊呢? 還說,金策是北滿省委書記,應該說他的崗位就在北滿。他留在北滿,這本身不就是一種象徵,讓老百姓看到點光亮嗎?都“過蘇聯”了,算怎麼的? 金策一行10人,是1943年10月底(或11月初),從鳳山縣東北岔踏上“過蘇聯”之旅,到達黑龍江邊已是1944年了。 1939年10月21日,《金策給高吉良、徐澤民等的信》中,在傳達了北滿省委和總指揮對12支隊的指示後,一向沉穩、持重、不動聲色的“老金策”,突然寫道: 三路軍萬歲!北滿黨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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