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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六章“媽個××,你個叛徒!”

雪冷血熱 张正隆 10723 2018-03-04
宋一夫,別名宋效賢、宋祥,1911年生於山東省萊蕪縣,十七歲闖關東,畢業於哈爾濱東省補習學校。 “九一八”事變後參加義勇軍,1933年入黨,歷任寧安團委書記、穆棱縣委書記、道北特委書記、5軍政治部主任、吉東省委書記、2路軍政治部主任。 1932年秋,宋一夫、胡仁和張鎮華,來到穆棱縣八面通狍子溝,就是李范五的家鄉。一看就是知書達理的3個年輕人,熱情和氣,還能吃苦,幫老鄉割地、打場,只吃飯不要工錢,挺受歡迎。時間長了,相處熟了,就開始宣傳抗日救國。 穆棱游擊隊是1933年2月成立的,隊長宋一夫,政治指導員胡仁,副指導員張鎮華。開頭只有21個隊員,這年夏天擴大到150多人,成為後來5軍重要的骨干隊伍之一。

一個叛徒,一般來說,對於他叛變之前的正面的東西,人們是不大願意提及的。堪稱東北黨和抗聯中職務最高的叛徒,宋一夫在這方面,似乎也真沒什麼可談的。而他的出生時間則告訴我們,在吉東、南滿、北滿3個省委的歷任書記中,他的年紀是最小的。就是在穆棱游擊隊,幾位主要領導中,也是如此。同樣有點兒不可思議的,是本該讓人想到“年輕有為”的吉東黨和抗聯的這位重要領導人,據說卻是能力平平,連他自己也這麼認為。 1936年4月26日,《老宋(宋一夫——筆者)給代表團的信》中說:“現在負此重要責任(指5軍政治部主任——筆者)在力量上太不勝任”,“代表團定想辦法解決我的問題為要。最好在5軍派遣隊內派一最得力的干部領導才好,千萬不要疏忽”。

1937年(無月)5日,這時他好像剛被任命為吉東省委書記,又在一封信中說:“我的歷史及工作方面諒同志詳細,我本是一個無計劃無領導能力的一個人,現在負這兩重大責任實有力所不及,在我本意更不欲作這種有其名而不能擔其責工作,目前正處於戰事緊急關頭,一切問題更須具有果斷解決,最低限度重大責任者,要有政治基礎,若不,在執行工作上恐有莫大防(妨)害。我是為了我黨前途鞏固和路線重大計,希在開吉東省黨會議上要詳細的來解(決)我的問題才好!若不這樣,恐在我前途工作上有危險性。” 難說是真情,還是假意,我們知道的是作為叛徒的能力和殺傷力,卻是很大的。 日本戰犯、偽滿警務總局特務處特務科長坂田義政等人寫的《偽滿警察罪惡史》中有這樣的文字:

他(指哈爾濱特務科的“優秀特務”泉屋利吉——筆者)所使用的最得力的密偵是宋一夫。宋一夫曾經是第二路軍第五軍周保中部隊的政治部主任,1941年(應為1938年——筆者)在五常縣同警察討伐隊交戰中負傷,因傷情嚴重而脫離部隊,潛入哈爾濱市內,躲在買賣街的情婦家中養傷,被特務泉屋發現。宋一夫在泉屋的威脅和利誘下終於叛變,成為泉屋的密探,被任用為警察官。 1941年末,宋一夫接受泉屋的指示,接觸哈爾濱工業大學學生中的國民黨員,同長春工業大學內的組織取得了聯繫,負責在哈爾濱召開偽裝的黨的擴大聯席會議工作。同年12月30日,終於在哈爾濱召開了由警察偽裝的黨的擴大聯席會議,將到該地集合的20餘名學生黨員全部逮捕,一網打盡,揭開了所謂的“一二·三○”國民黨第一次逮捕的序幕。

1943年,宋一夫又接受泉屋的指令,接近東興縣委韓某等4人,發現了由張瑞濤組織並領導的在巴彥、木蘭、東興縣內成立的抗日聯軍第三路軍抗日救國會組織,1943年3月15日逮捕了420名愛國者,將其中的265人投入監獄、處以死刑或無期徒刑。 還有比叛徒更可怕的敵人嗎? 1939年2月1日,《中共吉東省委執行部關於叛徒宋一夫、關書範、曲成山等事件的通告》中,說宋一夫: 一九三八年八月在第二、四、五軍部隊聯合遠征的途中,在中東鐵路南一面坡附近宿營中,籍詞巡查步哨,趁機潛逃。臨逃以前將所帶重要文件、圖書、自來得手槍遺留給本部。臨逃時拐去公款一千二百元,小手槍一支,並誘同本部隨從副官王樹生(宋的同鄉)一同潛逃。

比宋一夫小兩歲的關書範,寧安縣人,曾任吉東局團委書記,5軍1師政治部主任、師長,5軍黨委書記。 2路軍西征失利,宋一夫逃跑,關書範率一師餘部返回刁翎地區後,以“假投降”為名,與日寇三道通工作班接洽。這個之前也曾審訊、判處投敵叛變分子死刑的人,被以同樣的罪名處死。 有人拿程斌與關書範比較,都是中學畢業,都是主力軍的主力師長,都有很強的工作能力,都曾受到器重和信賴。不過,關書範似乎更側重於政治方面。此人思想活躍,樂於也敢於發表見解,點子也多,來得也快。有人說他是5軍的才子。 6軍21師參謀長韓鐵漢,名叫鐵漢,卻是個軟蛋。但他沒叛變前,不能說是軟蛋。程斌也曾被評價為“對黨忠誠”。關書范成為叛徒不久前,還被認為“足為革命模範”。宋一夫叛逃前一個多月,還被視為“黨中央所注重的純潔幹部,故有重要委託”。而其在西征途中,還表示“願以最後一滴血來執行黨所賦予的重大任務”。

日本鬼子說宋一夫,“因傷勢嚴重而脫離部隊”,有老人說他只是腿上負了輕傷。沿途那麼多關卡盤查,他能和副官到得了哈爾濱,說明只能是後者。他把重要文件、圖書和匣子槍都留下了,只帶走1200元錢和防身小手槍,這時好像還未想投敵叛變。但他臨陣脫逃,說明他思想動搖,感到抗戰勝利無望了。 1938年後的叛徒迭出,都離不開當時環境的大背景。 10月4日,即宋一夫叛變兩個多月後,《崔石泉、鄭魯岩給周保中、宋一夫的信》中說: 自日本法西斯強盜更進一步的實行其歸屯併戶毒辣政策以後,的確增加我們更多的困難,因為沒處吃沒處住,有些失掉民族自信心的分子,就有了動搖的表現,日寇的奸細也就趁機鼓動,因此在舊曆三月間就有一師二團一連的叛變,逃亡江東,三師七團三連有四個弟兄叛變當小線,在舊曆四月初旬二團受了日寇奸細劉龍海的挑撥,把副官長張文青、科長金鐸、隊員李浩順三個同志用斧子砍了,帶領全團投降義順號。其中有六個同志帶槍跑回來了,警衛連前後叛變的共有八個,其中三個當小線,三個投降,兩個踪跡不明。正月間一團有三個叛變投降了,地方工作叛變投降的一個,叛變未遂被查出處死的五個,二師先後叛變的有五團(好勝)九人,七團(佔一)全團,八團(孟嘗君)二十多人,四團六人,六團(三江)全團叛變又繳回來了。

1939年6月15日,《中共北滿省委給中共中央的報告》中說: 從去年五月到今年五月這一年中間,隊伍重要損失,並不是作戰中受損失那麼多,而是多部分都叛變逃跑的。 三軍二師五十餘名在藍志源叛變下(省執委)(二師師長),暗殺二師最有歷史的同志二十餘名過後,投到方正。 去年九軍零零碎碎投敵共二百餘名,十一軍投敵大概能有四分之三的比例。 1939年3月24日,周保中在日記中寫道: 不但平素革命軍隊基礎不穩的部隊大批叛降日賊,即較鞏固的中心軍隊亦起動搖,因日賊廣泛利用叛徒而動搖乃益見擴大,以致發生上級幹部重心領導幹部都起始動搖逃亡者。 而下層戰鬥員之動搖叛降,猶如湍急之水勢下流難返。

曹曙焰老人說: 軍部有個秘書叫趙伯華,那時都叫副官。我原來的名字叫“曹文官”,他說不好,我給你改個名字怎麼樣?那時我非常尊敬他,認為他有學問,就說行呀。他在雪地上寫了個“曙”和“焰”字,說“曙”就是天剛亮的時候,人們常用“曙光在前”形容勝利在望。就像咱們抗日救國,現在正是冬天,把日本子趕走了,春天就來了。 “焰”呢,就是火焰、烈焰。抗日戰士的決心、意志,要像烈焰熊熊,燒掉困難,燒死敵人,迎接勝利的曙光。 1939年冬天,這個趙副官跑了。是投敵叛變了,還是跑哪兒迷起來了,我不知道。反正那冷啊餓呀,他是沒扛住。 這年冬天,我和團部一個唐副官,叫唐玉崑,在樺川縣南山里籌糧。山里有炭窯、木營,跟他們講抗日救國,說我們是先遣隊,大部隊在後頭。我們倆沒帶錢,先給他們打欠條,弄個百來斤,背出幾里地,找個地方插起來。唐副官認為用不著背那麼遠,說過幾次,我也沒起疑。又說咱們別弄糧了,募捐要錢多省事呀。這下子我什麼都明白了,那時金子也不能當飯吃呀,這不是想撈錢走人嗎?

我看他一眼,這一眼看壞了。那之後不管幹什麼、去哪兒,他非讓我走在前面不可,等於撕破臉皮了,就差沒把槍拔出來了。開頭真是提心吊膽呀。一天24小時,吃飯,睡覺,拉屎,撒尿,背糧,累得趴雪窩子裡喘的工夫,誰想整死誰,那是隨時隨地的事兒。 晚上籌糧,白天睡覺。聽他打呼了,我動一下,他扑棱爬起來,就去摸槍。我假裝翻個身,就能感覺到他坐那兒發楞。有時把目光迎上去,四目相對,他就避開了。他心虛。這樣幾次後,我就不大管他了。也是真乏真困。那時那人生呀死的,也不像現在看得這麼重。那時再不想死的人,也難免想到活著遭罪,死了享福。 不過,如果那次籌糧的錢帶在我身上,今天咱爺倆能不能嘮上這嗑兒,可就兩說著了。我和他肯定得見血,起碼死一個。那時掌管經費的人,一定是非常堅定、可靠的人。稍微不堅定,見財起意,讓錢弄活心了,帶錢就跑了。

半個來月,連隊來了,團政委姜信泰也來了。我們倆都向他匯報了,一件事就听到兩樣話。姜政委肯定更信我的,可那時那人讓叛徒鬧得沒底了,連省委書記都叛變了,誰還敢給誰打保票呀?我看他的意思,是觀察幾天再說,這樣也對。 背糧時,背篼和長槍放在山坡雪地上。天快亮了,發現唐副官沒了。姜政委叫聲不好,連長王慶雲也跟著往那兒跑。兩個人的背篼都被翻過了,40多兩大煙土和兩塊金條沒了——唐副官早就盯上了。 七七事變後,偽軍譁變出現一個小高潮。其中較大的一支,是駐依蘭飄湯河的偽29團,團長姓赫,通稱“赫團”。 9月10日拂曉,將鬼子教官、指導官全部處死,祭旗誓師抗日。 赫團是5軍策反的。這個團的中下層軍官希望加入9軍,看中的是李華堂帶兵有方和軍事才能。團長赫奎武與謝文東是故交,私人關係極密切,結果被編為8軍7師,赫奎武為8軍副軍長兼7師師長。 東北有些鬍子帶有家族性質,像筆者家鄉的黃鍚山,就堪稱“家族綹子”。而在抗聯的11個軍中,家族色彩最濃的是8軍,軍部人員多為謝氏家族成員、親戚、親信,謝文東的干兒子也不止一個關文吉。這麼多人參加抗聯,當然是謝家的光榮,卻也帶來弊端。一些人利用這種關係,不服管束,謝文東再“護犢子”,只要為了8軍的利益,人情大於王法,這些人也就有恃無恐。 8軍與友軍的糾紛、摩擦,或多或少都與此有關。一些山林隊樂於投靠8軍,也不無這種因素,得意這一口。 “一枝動,百枝搖。”無論日本鬼子聽沒聽過這句東北俗語,也是深知個中道理的。在七七事變的大背景下,他們不會容忍赫團的這種行為,引發多米諾效應。 10月1日,調集數千日偽軍“討伐”牡丹江沿岸,搗毀5軍、8軍、9軍後方基地,進攻赫團,並先後出動16架飛機轟炸、掃射。 8軍撤到方正縣五影山2師密營,被圍半個月後斷糧,加上官兵尚穿單衣,飢寒交迫,赫團動搖。日寇趁熱打鐵,派出依蘭、佳木斯商會和地方豪紳與赫奎武聯繫,許諾只要回去,不但不計前仇,還要提升他為少將旅長。 10月30日,赫奎武帶親信20餘人下山了。 一進一出,這場鬧劇只上演了50天,赫奎武算個什麼東西且不說了,對8軍的影響則是災難性的。 許多山寨、密營被毀,越冬糧食、衣物被掠走,這個冬天怎麼過呀?更可怕的還是心理上的影響。眼瞅著赫團出來、回去,什麼事兒沒有,赫團長還要升官了,8軍各部陸續開始出現逃亡、叛降。 與此同時,日寇也加大了對謝文東和8軍的誘降力度。 偽依蘭地區警備司令部顧問部附、僱員、工作班員白土五郎,認為土龍山暴動後,農民之所以跟著謝文東抗日,是因為暴動時打死了飯塚朝吾大佐,“消除他們的恐懼心理,是進行誘降工作的要害和條件”。於是,日偽大肆宣傳老百姓是好人,是受了謝文東和共產黨的欺騙、脅迫,只要棄戈歸農,既往不咎,仍為良民。就是說,“匪首”謝文東是被剔除在外的,不能成為良民,等待他的只能是“嚴重處分”。 這種分化瓦解謀略,也收到一定效果。但是,逐漸地鬼子也不能不明白,對“匪首”只是一味嚴懲不貸,只能使其死拼到底,“匪團”也難以潰滅。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誘降當然也一樣。 1936年2月25日,白土五郎與“開拓之父”東宮鐵男“謀議”,決定以“一九三七年春節為期,向謝文東部隊內派出兩名工作員,直接與謝文東會面交涉”,並擬定“誘降條件”:“(一)歸順後在一定時期內,在工作員當中由對方指明兩人為人質留在謝文東部隊內。(二)對歸順者絕對不殺。(三)歸順部隊得保有自衛性武器,充作自衛團。(四)歸順者中有希望歸農者,保證使之實現。” 白土要駝腰子金礦局長與謝文東聯繫,約定在半截河子會面。結果東宮、白土等人的熱臉,連謝文東的涼屁股也沒貼上。 土龍山暴動後,謝氏家族幾十口子,除上隊抗戰的外,紛紛東逃西散。謝文東的母親、兒媳、女兒、孫子,逃到勃利縣利民屯,改名換姓隱居,被人告密被捕。謝文東聞訊,失聲痛哭,部下亦為之垂淚。後來二兒子在三道通養病時,又被日軍抓去殺害。 程斌為了母親不顧一切,謝文東是包括老母親的三代人被抓為人質,家破人亡。周保中曾說“謝文東堅決不投降”,那是確有依據的。 人質牌不好使,鬼子乾脆把人放了,以期軟化謝文東。同時把誘降重點轉向8軍的收編隊,並連連得手。就在這時,赫團譁變又叛變的鬧劇開場了。 打死飯塚大佐,鬼子瘋狂報復,血洗12個村屯,殺戮百姓1100多人。對謝文東先是首惡必辦,一味往死裡逼,繼而又極力誘降,把飯弄夾生了。赫奎武率團譁變,殺死的雖然不是大佐級鬼子,卻使幾個鬼子成了死鬼。可這次鬼子採取了完全不同的策略,忍了,鬼了,鬼得甚至矯枉過正了。不過他們也確實知道哪多哪少了——有時迂迴,越遠,越是捷徑。 作為謝文東的親信,1師師長秦秀權是1938年秋天投降的。在此前後,3師師長王自孚、4師師長尤連生、5師師長董憲章、6師師長趙慶珍,以及許多團長,陸續投降、叛變。他們當然不是光杆儿一人投敵的,餘部大都潰散。 “集團部落”使8軍陷於飢寒交迫。倘若鬼子仍是首惡必辦,往死裡逼,從謝文東到這些師長、團長,也只有死拼到底。可赫團出來回去像走平道似的,赫奎武居然還要提升滿金一個豆的少將旅長了,8軍就決堤洪水般地起叛徒了。 謝文東的干兒子、2師師長關文吉,這個在下江聯軍中鬧糾紛、搞摩擦的急先鋒,撐到1939年1月才投降。可他一出手,就帶“討伐隊”端了8軍家屬區的密營,造成謝文東母親、兒媳等4人死亡。原以為“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殊不知有了日本人這新爹,謝文東這乾爹就入另冊了。 出來回去50天,赫奎武當然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卻是做夢也難想到這也能成升官之道。他應該明了鬼子的用意,這官也就當得讓他心驚肉跳,也就越發要把尾巴搖出朵花來。先是在“討伐”中不遺餘力,後來受命專門從事招降謝文東,更是使出渾身解數。他收買了謝文東的警衛營長姜永茂,在兩個人的唱和、督促、護送下,3月19日,謝文東帶20多人,到依蘭土城子向日軍投降。 不久,躲在五道河子山里的副軍長滕松柏,飢餓難耐,也下山投降了。 8軍土崩瓦解。 除了沒有像赫團那樣一進一出,被好一通攪和外,9軍的境況與8軍大同小異。 在1937年7月開始的三江“特別大討伐”中,三江地區抗聯各軍雖然給敵以打擊,頹勢卻是不可能扭轉的。就在8軍的全部7個師長陸續投降、叛變之際,9軍參謀長洪喜波和1師師長郭成,也相繼叛變。 1師垮了,2師被郭鐵堅帶去西征,3師師長張學忠在戰鬥中失踪,李華堂身邊只剩個空架子的軍部。依蘭縣日本特務機關利用各種關係與李華堂聯繫,勸其歸順。李華堂在依東難以立足,率部潛入深山。 需要交代一筆的是,大批趙尚志的“反傾向”鬥爭,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進行的。一方面是一批批官兵戰死、凍餓而死,為了生存、戰鬥“吃了陣亡戰士的可敬愛的肉體”,逃亡、叛變“有如湍急之水勢下流難返”,一方面則是北滿黨和軍隊20多名高級幹部成了“傾向分子”,被開除黨籍、撤職。 前面說過,李華堂對趙尚志十分敬重,對北滿黨大批趙尚志不滿,對北滿臨時省委撤銷李熙山的9軍政治部主任不滿,對北滿不與他商量,即決定9軍2師西征不滿。難說這種不滿對他後來的結局有多大影響,他現在是又一次陷入了困境。 謝文東與李華堂的不同,不僅在於8軍屬2路軍序列,謝文東又入黨了,還在於他對派去8軍的政工人員,從一開始就懷有戒心。周保中告訴他政治部主任的職責是什麼,告誡他“務必排除家庭的、封建的、人情主義的、以舊軍隊團防警察的工作方式”。只是這種“工作方式”原本就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排除的,更不用說還不想排除了,8軍也就問題多多,按住葫蘆起來瓢。也虧了周保中了,也只有周保中了,換個人怕是早焦頭爛額了。 關文吉是去勸降藤松柏時被打死的。關文吉是謝文東最信任的人,聞知後大哭一場。苦辣酸澀,那淚水應該包括了所有類似的味道吧?可哭有啥用?之前倘若像周保中對待關書範那樣,處理一個,8軍的師長、團長會那樣一窩蜂地叛降嗎?究其根本,還不是你謝文東有那意思,早晚的事兒嗎? 謝文東投降後,擔任偽勃利縣協和會會長,在縣城開配給店,又帶勃利縣勤勞奉仕大隊到雞西城子河煤礦出勞工。日本投降後,這個所謂的“民族派”,又成了國民黨的香餑餑,被委任為恐怕連他自己都覺得離譜的第15集團軍上將總司令,1946年11月20日被東北民主聯軍抓獲,公審後處決。 李華堂是1939年7月中旬,在方正縣大羅勒密被日偽“討伐隊”包圍被俘的。之後,在佳木斯經營豆腐坊、旅館和三江公寓,充當日偽特務據點經理。後來也像謝文東一樣,成了什麼東北挺進軍第1集團軍上將總司令,下場也跟謝文東一樣。 據說,公審謝文東時,他說俺老謝當年也打過日本子。 沒錯,日寇曾懸賞1萬元取你和李華堂的項上人頭,《八一宣言》稱你們為民族英雄,可後來你們幹什麼了?跟誰穿上連襠褲了? 謝文東投降後,隨偽三江省軍事顧問北部邦雄少佐去到長春,向關東軍司令官植田謙吉和偽總理大臣張景惠表示謝罪。李華堂被俘後,先是在佳木斯待了幾天,然後被送往長春“滿洲國”治安部,在那裡變節的。 以上只是從民族英雄淪為民族敗類的大略經過,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並沒受到拷打、虐待,而是恰恰相反。酒肉滿招待,出入有車,據說還睡上了暄乎乎的沙發床。到長春後,“禮遇”更隆重,飯桌上更豐盛,還有許多像沙發床一樣從未見識、想都不曾想到的人世間的享樂。 洋樓、洋車、洋灰馬路,閃爍的霓虹燈變幻著洋與不洋的招牌字號。穿著貂皮、貂絨大衣,戴著水獺帽子的男男女女,酒樓飯店門開處呼擁出來的霧氣、香氣,應該讓謝文東想起冰天雪地的山林歲月。至於戲匣子裡李香蘭(三口淑子)唱的《支那之夜》、《夜來香》、《何日君再來》等等,還有街頭電影海報上的女人大腿,“姦老奤”也好,“姦老謝”也罷,會不會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據說,謝文東是“吃小鍋”(吃小灶)的,李華堂有所不同,與部下差不多。不知道那小鍋是否有斷頓,不得不吃樹皮、野菜的時候,被俘與投降肯定不是一個概念。李華堂是準備到松花江北與聯軍總部取得聯繫途中被俘的。 2月初攻打方正縣山元木場,他的腿受過傷。奔江北途中,也不斷與敵交戰,最多一天交戰3次。沒人說倘若敵人跟他來硬的,他就會堅貞不屈,但他確實是在鬼子的軟刀子下屈膝的。 在有了“不吃人飯,不拉人屎,不走人道,沒人味了”的經歷後,有人會坦然面對一切,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砍頭只當風吹帽。有人正好相反,一旦恢復人的生活,嚐到人的滋味兒,就不顧一切地沒了人味兒,不走人道了。 1940年12月14日,《張中孚馬克正給張壽籛馮仲雲等的報告》中說: 曹姓者(名忘記了)年齡在十七八歲,七軍周啟昌部下的,我知道他的過去生活,在出發前向支隊長請假,經過說服又不請假了,及到圍子後,自己問道百姓們,回哈爾濱能行不?地方可能藏其不?正遇著一個走狗家,還說:一切都可以的,他便找周政委請假,當時周末允並急令隨隊返回。主要是因為他在政治上已動搖,解放他一定被敵捕去暴露一切秘密,看法(原文如此——筆者)處以死刑。 李桂林老人說,1941年秋,我們從平原回到大青山東南的大森林裡,那裡有幾間木刻楞房子,是3路軍總部所在地。住下沒幾天,有個五十多歲的老兵,請假回家。領導讓×××(老人是說出了姓名的——筆者隱去)和我,還有個叫“山東劉”的戰士,帶著這個老兵,到山邊找地方關係,把他交給地方組織。轉了三天沒找到,回來後他還是要回家,領導再三做工作,怎麼說也不行,堅決性的。第二次又帶他轉了幾天,還是沒找到。第三次走出沒多遠,×××就把槍給他支上了,說把他勒上。山東劉把他在樹上綁了幾道,拿根小木棍,在樹後插進勒在脖子上的那道繩子裡,兩手一絞,那人肚子就鼓起來了。 ×××下令:李桂林,你踹他兩腳。我不知道踹哪兒,他說踹肚子,快踹,別讓他遭罪。我踹了兩腳,那人腦袋就耷拉下來了。 老人說,當時我這個心驚肉跳呀,過後再一想,有什麼辦法?那時是不能回家的,想家就是動搖,就可能叛變。你不想叛變,被敵人抓去了,敵人甚麼招儿都使,抗不住了呢?總部、密營不全暴露了嗎? 筆者採訪到的抗聯老人,幾乎都說出了這樣的話,或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你不能用通常的戰爭觀理解那場戰爭,更不能用和平年代人們的目光來打量抗聯——非常環境,非常手段,沒有可比性。 李桂林老人說,參加抗聯就沒脫過衣服睡覺,那蝨子生的呀,夠不著撓的地方就往樹上蹭,身上撓蹭得沒多少好地方了。最難好的是腿,長出“嘎巴”(痂)撓掉了,雪殼子踩塌了擼掉了,血呀膿的再長“嘎巴”長肉芽,長肉芽時“刺撓”(癢)得鑽心,就撓。許亨植是3路軍總參謀長,這人有辦法,說劉鐵石,你給李桂林舀兩碗米,讓他回家吧。這不是要勒死我嗎?我知道他是嚇唬我,那也嚇一跳呀。他說你不回家也行,找兩個保人,再不許撓腿。我就讓劉鐵石和張祥給我擔保,再怎麼“刺撓”也不敢撓了,慢慢就好了。 王傳聖老人在回憶錄中說,軍部機槍連有個姓孫的機槍手,睡覺說夢話,要上山當鬍子,“背小樹”了。 叢茂山老人說,1938年冬,在寬甸石灰街,有個班幾個人要回家,都“背小樹”了。 曹曙焰老人說,1938年春4軍主力西征,留下我們連在寶清縣大葉子溝設立下江留守處。彭施魯是主任。有3個兵,一個姓方,一個姓於,都是班長,還有個鄭東保,過去表現一直都不錯,這回受不了了,合計要把主任、連長和我打死,然後下山。有個班長楊玉清,跟方班長是老鄉,姓方的就拉他入夥。這楊玉清堅決,假裝同意,把話套出來,向我報告了。我和連長報告彭施魯,彭施魯又請示季青、王效明,把3個人“背小樹”了。 老人說,1940年初,楊玉清也跑了,沒帶槍,不是投敵,就是回家。這時我們連編到2路軍總部直屬隊了,領導命令我帶人去追,無論如何也要抓住處死。追了兩天,在一個炭窯追上了,腿腳凍壞了,不然也追不上。他認燒炭的老頭乾爹,藏在個炭窯裡。伸下棍子拽上來,我說小楊呀,你糊塗呀。他說我也後悔了,沒有後悔藥呀。他又說:指導員,你別難心,勒吧,利索點,別讓我遭罪。 老人慨嘆,楊玉清救過我的命,我這樣做還叫人嗎?現在這人會怎麼看這事?可你能怎麼辦?這不光是命令,還是個原則,換了誰,都一樣。 1軍獨立師挺進東邊道前,有病的,年老體弱的,有家屬不想走、不便行軍的,都動員他們留下,找地方關係。程斌叛變後,1軍撤離東邊道西部幾縣時,也是這樣。 “小孩隊”有些小孩非要跟走不可,楊靖宇稱他們為“小同胞”,親自動員他們離隊。 1938年1月5日,《中共吉東省下江特別委員會擴大會議決議案》中說: 對開除的隊員給以相當的津貼和居留地點,他(使)被開除的隊員不致放浪於各處地方民家,或為敵人被捕或投降等弊。 對被開除的人尚如此,至於請假回家的,除了帶足路費外,有時還要視家庭狀況,給予適當的錢物補助。 1934年12月19日,《中共磐石中心縣委南滿黨第一次代表大會記錄》中說: 反對叛徒、奸細逃跑,立即檢查肅清動搖悲觀分子,驅逐這些反革命分子滾出黨,宣布他的政治生命的死刑。 1938年前,基本是比較正常的。沒人想到插根筷子也會發芽的黑土地會餓死人,沒人想到會在冰天雪地中的山林中露營,也就沒人想到連回家、想家也要被“背小樹”——都是環境逼出來的。 有老人說,冬天“背小樹”,有時還要把衣服扒下來。不用槍打,一是槍聲可能引來敵人,二是節省子彈,那衣服也不能浪費了呀! 老人說,那以後,他就見不得一絲不掛的人了,想想都頭暈。洞房花燭夜,也沒有花燭,一輩子沒見過妻子的裸體。 成為危險問題之五軍三師八團範司務長景順、藤排長風、隊員焦風林、婦女曲等五名開除離隊,給以退伍證及遣散金,並嚴囑半月內不許向東南寶清方向行走。 行半日途程,開除之範司務長等追踪行進,不遵預囑將範、藤、焦三名處死,婦孺曲、管兩名暫時留候到相當地點後,即遣走。 時刻注意部隊內及後方住址中或行動中之人員,避免一切受敵人截擊埋伏狙襲及捕擄之危險,對於可疑慮之工作人員及動搖分子務勿姑息。 用特別手段懲治叛徒。 反奸細鬥爭是我黨目前最重要的任務。 如有新入隊的人,必須不動聲色地細心檢查,多方面查考。特別是有敵人偵探疑問的分子,更要注意採取堅決辦法。 在1938年後的各軍文件中,這類文字是不鮮見的。 曹曙焰老人說,那時連里搞教育,就是講實話。我說我出來四五年了,連長比我還多一年,家裡怎麼樣了,誰不想回去看看?看一眼也行呀,可你能回去嗎?日本子搞“十家連坐”,你家幾口人、姓名、年齡都在敵人手裡掌握著,少口人,哪去了,多口人,哪來的,什麼人?這不是給敵人送去了嗎?又給家裡添多大“羅亂”(麻煩、災難)?就算投靠親友,你沒“證明書”,不還是一樣嗎?這樣講,挺管用,程斌、宋一夫叛變後就不大行了。這時就講一年中有最冷的時候,一天裡也有最冷的時候,現在就是最冷的時候,咱們咬緊牙,挺過去,趕走日本子,就能享福了。說是說,更重要的是做好樣子。那時,師長、團長、政委堅決,這個師、團就不會有大問題,一個連就是連長、指導員了。連長王慶雲這人是堅決性的。他說,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塌腰,死過多少回了,還在乎這最後一回呀。 老人說,現在想來,那時睡覺,哪一覺都可能長眠不醒。肚裡沒食有傷病,那人特別不抗凍,說死就死了。睡著了往火邊湊,或者一陣風刮來,燒死了。被敵人摸火堆打死了,想叛變的往往也選這時候動手,打死你他好立功呀,人心隔肚皮。多老的老兵,知根知底,也有抗不住開小差、投敵的,新上隊的就更不好說了。地方組織垮了,山里干各種營生的人,好多都是特務、暗探,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敵人派進來的奸細?趙尚志犧牲,就是吃的這虧。 日本投降後,八路軍、新四軍闖關東,那人南腔北調,罵人的話也千奇百怪:“狗壓的”、“娘賣×的”、“娘了個×的”,等等。 抗聯張口就來的是:“媽個巴子,你個叛徒!” “媽個巴子”不難理解,可這“你個叛徒”,就讓人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了。仗沒打好,或者犯了別的什麼錯誤,何來“你個叛徒”呀?根本就不搭界呀。 原來抗聯最恨的就是叛徒了,氣憤得無以復加、難以形容時,就把東北特色的“媽個巴子”和“你個叛徒”弄一塊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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