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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一章濛江雪

雪冷血熱 张正隆 19259 2018-03-04
1936年,為打通與中共中央和關內工農紅軍的聯繫,開闢新的抗日游擊區,1軍於6月、11月兩次向遼寧西部、熱河一帶西征。遭日偽軍圍追堵截,兩次西征失利,1軍喪了元氣。其時,敵人正進行東邊道“獨立大討伐”,主要目標是王鳳閣的義勇軍,使1軍得以喘息、恢復。七七事變,通化日軍全部調往關內,壓力自然相對減輕。而1937年東北抗聯的活躍,潛藏著的則是日後更大的危機,因為“集團部落”正在緊鑼密鼓地建設,活動空間被擠壓得越來越小。待到馮劍英、胡國臣、安昌勳、程斌等人陸續叛變,南滿的危機就陡然爆發了。 前面說了,游擊戰的要義,是敵明我暗,我可尋機打你,你卻抓不著我,也就打不了我。程斌叛變,這種狀態就在相當程度上不存在了,1路軍的戰略部署也被打亂了。

1937年7月中旬,即第一次老嶺會議後僅一個半月左右,南滿省委和1路軍主要領導人楊靖宇、魏拯民,再一次在輯安縣老嶺召集會議。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這是一次應對從未有過的危重局勢的緊急會議,必須快刀斬亂麻。當即決定撤銷1軍、2軍番號,將其編為3個方面軍和1個警衛旅。 1軍2師和3師餘部為1方面軍,2軍6師為2方面軍,4師、5師為3方面軍,1軍教導團和2軍教導團、獨立旅為總部警衛旅。關於軍事部署,除留少數兵力繼續在老嶺山區堅持活動外,主力向金川縣河里和濛江、樺甸地區轉移,並重新劃分了各部的游擊區域。 會後,即陸續開始了果敢而悲壯的北進。 隊伍動,敵人動,後邊跟,前邊堵,就想撿便宜,在運動中消滅你。交通要道都被敵人卡住了,部隊夜行曉宿,走山道。老天爺、土地爺都是朋友,凍不著,餓不著,帶的糧食吃光了,有野菜,包米也灌幾成漿了,煮著吃,燒著吃,有敵情就生啃,還解渴。

8月2日上午,楊靖宇、魏拯民率警衛旅和原1軍2師一部,進至輯安縣八寶溝,剛要宿營,發現敵情。前邊廟嶺,偽軍索旅步騎兵400多人,也是剛到,一個個汗流浹背,都把外衣脫下來掛在樹上,清一色的白襯衣,在綠樹青山中格外顯眼。 旅長叫索景清的這個索旅,軍官多是日本人,士兵多為蒙古族,裝備精良,頗有戰鬥力,被日偽當局稱做“滿洲剿匪之花”。自東邊道“獨立大討伐”從熱河調來通化,燒殺搶掠,特別是強姦婦女,老百姓一聽索旅來了,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一個多月前,即第一次老嶺會議結束不久,索旅氣勢洶洶來“討伐”。魏拯民率2軍教導團襲擊蚊子溝偽警察分所,將索旅1個營引來,楊靖宇率主力在蚊子溝西南的家甚房子設伏,十幾挺機槍刮風般猛掃,再一個衝鋒,將敵幾乎全殲,光機搶就繳獲7挺。

索旅前方為埋財溝,溝東山坡上一條公路,與通往八寶溝的山路交叉。楊靖宇和魏拯民,將部隊埋伏在埋財溝公路旁的山坡上。張網等到下午兩點來鐘,在急風暴雨般傾瀉的彈雨中,埋財溝就成了“滿洲剿匪之花”的亂葬場,包括幾名日本軍官,只旅長帶少數人逃脫。 一路戰鬥不斷,10月中旬渡過渾江,來到臨江縣的外岔溝,準備越過四方頂子奔河裡。山黃水瘦,北風一陣冷似一陣。一架飛機在頭上轉著圈子,機肚子下冒出一股紅、一股綠的東西。上軍事課講過敵人施放毒氣,有人就喊飛機放毒氣了,下來的卻是傳單,都是勸降的。說什麼我們已經布下銅牆鐵壁陣,你們已經山窮水盡了,歸順是唯一的活路。還說匪首楊靖宇若能歸順,東邊道歸你管轄。楊靖宇說東邊道歸了俺,小日本子可就得土豆子搬家——滾子了。大家就樂,說早晚讓它滾子。

17日夜在岔溝宿營。第二天清晨,哨兵發現溝口有電筒光晃動,敵人追上來了,戰鬥隨即打響。天亮後,只見四方頂子向東的山樑上,白花花有幾十頂帳篷,敵人早就在那等上了。楊靖宇指揮部隊搶占有利地形,進行抗擊,激戰竟日,未能突圍。 富森、中川、李佑、牛天等部日偽軍1500多人,已將1路軍400多人包圍。一路追截,沒討到便宜,這回終於抓住機會。天上飛機偵察,地面收攏包圍圈,並從周圍地區增調部隊,恨不能一口將這個對手吞掉。 程斌和他的降隊也出現了,喊話,勸降。北進路上,從敵人戰術的變化中,也不難感受到這個叛徒的影子。這一刻,這個日寇的孝子尖聲尖氣的勸降聲格外刺耳,令人眼紅,陣地上密集的子彈遂循聲射擊。少年鐵血隊的小戰士爬上砬子,高呼“打死叛徒”、“給日本子當狗沒有好下場”。

入夜,周圍山溝、溝口和四方頂子上,一堆堆篝火預示著明天將更加凶險。 連以上乾部會上,楊靖宇綜合大家意見,認為東南方向火堆少,正南一點兒動靜沒有,這是敵人的疑兵計。敵人肯定想到我們今晚會突圍,根據白天戰鬥情況,那裡應該布有重兵。西北方向山勢陡峭,火堆最多,且不斷打槍,那是敵人虛張聲勢,我們就從那裡突圍。決定從警衛旅和少年鐵血隊抽調精干人員組成突擊隊,司令部緊隨突擊隊,1團、3團隨後掩護。 楊靖宇說:魚死網破,就在今夜。下半夜行動,兩個字,一個“猛”,一個“快”。突擊隊要猛打猛衝,撕開突破口,殺出一條血路。大部隊要快,要跟著突擊隊一刻不停地往外衝,要把能扔掉的東西都扔了,會後馬上輕裝。 時任少年鐵血隊指導員的王傳聖,在回憶錄中寫道:

敵人包圍一天,又乍呼半宿,以為沒有事了,都躺下睡大覺了。我們突擊隊摸到敵人跟前,黃政委一擺手,大家散開,手端著刺刀向睡覺的敵人猛撲過去,幾分鐘之內就捅死了幾十個敵人。其餘的敵人一邊開槍,一邊逃跑。我們用機關槍猛烈掃射追擊。敵人被我們的突然襲擊搞亂了營,各自逃命,在陣地上亂竄起來。前頭兩個排分頭向南北兩個方向攻擊,擴大突破口。 機關槍連和少年鐵血隊突擊隊立即向外突圍。大部隊也有順序地衝出包圍圈,我們一口氣沖出20多里。 程斌叛變,1路軍主力北進,堪稱當時唯一正確的選擇。官兵奮勇,指揮得當,北進無疑也是成功的。 但這並不能改變最終的結局。 1方面軍兵力250人,隻及警衛旅的一半。這個數字,與兩次西征後的1軍大體相當,只是處境的艱險並非兵力數量所能體現。 “集團部落”的普遍建立,已經預示了抗聯的命運。程斌叛變也不僅是1師的瓦解和東邊道西部幾縣黨組織的破壞、游擊區的喪失,而是意味著有形無形的更大的難以挽救的危機。

已經毋庸置疑的歷史是,單憑抗聯獨立支撐東北抗戰,原本就是場無望取勝的戰爭。 如果說王傳聖、趙明山、叢茂山等人,只能從切身經歷的非人的衣食住行中理解這一點,而且這一切還需要一些時日的話,那麼,像楊靖宇、魏拯民對此是否早已明了了? 無論如何,只有站在這樣的基點上,我們才能比較深刻地理解什麼叫東北抗聯,理解楊靖宇、魏拯民這樣的大英雄。 1939年10月,日偽當局調集6萬餘兵力,在偽通化、吉林、間島省境內,開始了歷時一年半的野副“大討伐”,矛頭直指抗聯1路軍。 早在1908年,滿鐵地質調查部即對通化大栗子溝一帶進行調查。 “九一八”事變後,關東軍又派出所謂“國防資源調查團”,在東邊道各地勘測礦業資源,特別是戰爭急需的鋼鐵、煤炭和稀有金屬。之後仍是不斷調查,結果是一致驚呼:“東邊道——滿洲的金庫!”

1939年7月28日,美國宣布廢除《美日通商條約》,對日本實行經濟制裁。日本從美國進口物資佔其進口總量的40%左右。大量戰略物資沒了來源,加上當年日本乾旱,電力不足,軍工生產僅完成預定計劃的80%,東邊道這座“金庫”的戰略價值就愈顯突出。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原因之一,也是為了獲取那裡的石油和礦產資源。 1路軍的存在,不但使侵略者不得安寧,還直接影響了對這一地區礦業資源的掠奪。於是,儘管關東軍剛在諾門罕吃了敗仗,還是迫不及待地調兵遣將,開始了又一輪的“大討伐”。 所謂的東邊道“獨立大討伐”結束兩年半後,又恢復常態,關東軍第2獨立守備隊司令官野副昌德少將,披掛上陣,參戰日軍為6400人,約佔總兵力的1/10。

需要特別交代一筆的,是由偽通化省警務廳長岸谷隆一郎直接指揮的10個警察大隊,每個大隊200至300人,包括程斌在內的10個大隊長,原來或抗聯,或義勇軍,全是叛徒。岸谷重用這幫東西,原因不言自明,而且授權他們可以跨越省境進行跟踪、追擊。在這次“大討伐”中,這幫東西的危害也最大,岸谷也因此而升任偽通化省次長。 準備工作進行了將近一年的野副“大討伐”,將3個偽省劃為東、西、南、北和東北5個“討伐區”,分片包乾,意在將抗聯隊伍分割包圍。在各分擔區內,大部隊運用“踩踏戰術、梳篦戰術、拉網戰術”,來回拉網,窮搜山林,並有飛機配合偵察。各種工作班、特蒐隊的軍警憲特,則散於游擊區的山林內,蒐集情報,尋找蛛絲馬跡。一旦發現目標,即咬住不放,窮追到底,此即所謂“壁蝨戰術”,又稱“狗蝨戰術”。

筆者不知壁蝨為何物,總覺得應該就是前面寫過的草爬子。而據說是這種戰術的發明者岸谷,則這樣解說“壁蝨戰術”:“一旦開始追擊,就不能鬆手。稍一放鬆,他就會死灰復燃,而我們就將前功盡棄。所以,直到戰鬥到最後一人,也要徹底地進行追擊。就像'壁蝨'那樣,咬住不放,不給對方一分鐘的喘息時間。” 從1938年起,連續三年,通化地區8月中旬即強迫農民收割莊稼,並對居民糧食集中保管,限量配給,以期斷絕抗聯糧道,實行“飢餓政策”。偽通化省1939年“集團部落”達450多個,為1936年的3倍,已實現“集團部落”化,濛江縣又是典型縣。通化北、濛江南的無人區,各縱橫百餘里。無人區裡可以藏人,但要取得糧食就不能不與人接觸,而這幾乎就意味著暴露目標了。 10月1日至5日,南滿省委和1路軍領導人在樺甸縣頭道溜河召開會議,決定化整為零,分散游擊。楊靖宇率總部、警衛旅、少年鐵血隊和1方面軍,在輯安、通化、金川、柳河、撫松、濛江、樺甸地區活動。魏拯民率3方面軍,在敦化、安圖、寧安南部鏡泊湖游擊,並與吉東省委、2路軍取得聯繫。 2方面軍指揮金日成,率部在長白、安圖、撫鬆一帶作戰。 會後,楊靖宇率警衛旅南下濛江。 11月22日,在那爾轟一號橋伏擊日偽“討伐隊”,殲敵30餘人。 12月7日,在龍泉鎮北的角桿頂子與日軍有馬部隊交戰,斃傷敵10餘人。 9日,又在大北山與日軍渡邊部隊作戰,之後悄然潛入山林。與此同時,2方面軍攻克和龍縣二道溝金溝,襲擊偽警察署。 3方面軍在敦化寒蔥嶺伏擊松島部隊,斃傷敵幾十人。 野副在樺甸縣召開會議,痛責“討伐”不力的指揮官。偽吉林省警務廳長森豐,一股火,心髒病發作,死在會場裡。 可接下來,1路軍就在1939年和1940年的嚴冬裡,不可挽回地走向了必然。 大雪飄飄,山野皆白。倘是在林子裡隱蔽,還行,一動,別說雜色服裝的隊伍,就是有保護色的動物,也極易被發現。天上飛機,地上警犬,最討厭的是警犬。其他季節,在河裡走上一段,它就蒙了,這工夫只要被它嗅上,什麼招都不靈了。深冬雪厚,上面一層冰樣的雪殼子,一腳上去,咔嚓一聲,那人就陷進去了。在前面開路(也叫蹚道)的人,再壯實,蹚上百把米就氣喘吁籲了,就得換人。倘是被敵人跟踪追擊,那就是為敵人蹚道了。 敵人並不是漫天撒網,那樣再有6萬人馬也無濟於事。它知道1路軍各部的活動區域、大概範圍,有重點地進行“踩踏”、“梳篦”、“拉網”,並有快速機動部隊隨時待命。一旦發現目標,或用汽車運至山下,或乘坐更靈活快捷的爬犁進山追擊。 叢茂山老人說,個頂個地跑,它日本子根本不值個。若在過去,冬天把溜子埋了,夏天更容易,林子里三閃兩晃就沒影了,翻過幾道岡梁抽袋煙、瞇一覺都行。現在不行了,它跟腚攆你,有的一溜道上都是敵人,換班來。他們不耽誤吃飯、睡覺,卻不讓你吃飯、睡覺,那人哪受得了呀。跑著跑著,有的一頭就拱雪窩子裡了,有的你拉我拽地能起來,有的拉都拉不動。說不出話,有的還能用手指著腦袋,或者胸脯子,讓你給他一槍。年紀老的、小的,體格弱的,有點兒病的,負了傷的,活下來的不多。 趙明山老人說,那時哪能像現在這樣吃頓飯菜呀,那時就是吃包米粒子。沒敵情時煮熟了吃,打仗、鑽林子就那麼放嘴裡嚼。開頭有時能吃上鹽煮黃豆,後來黃豆沒了,鹽也沒了。都知道鹽吃多了咳嗽,沒鹽吃也咳嗽,還咳得挺厲害,不光俺一個人,你說怎麼回事兒?後來有鹽了,很快就不咳嗽了,你說怪不怪?那時打仗,好多就是為了弄糧弄鹽弄衣服。凍死了,餓死了,還怎麼打日本子呀? 楊效康老人說,那時有黃蠟,用來堵槍口的。吃塊拳頭大的黃蠟,能三天不覺得怎麼餓,不消化,就是糊弄肚子,一點兒勁也沒有。走路打晃,站崗站不住,靠樹站著,一會兒就坐下去了。俺們班4號戰士睡覺打呼(打鼾),那才響呢,這工夫也沒聲了,躺那兒死人似的。有人瘦得皮包骨,有人“胖”得嚇人,腦門子一按一個坑,浮腫呀。 “胖”的比瘦的更不抗折騰,一陣風能刮倒似的。宿營支帳篷,不是現在那種厚厚的防寒的,而是做衣服用的布料自己做的,飄輕,過去一個人一會兒就支起來了。這回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舞舞紮紮地得弄上半個來鐘頭,有的就趴那光剩張口喘了。可一聽到槍響狗叫,那人一扑棱就爬起來了。 日本關東憲兵司令部編寫的《東北抗日運動概況》中說,1939年6月至12月,1路軍襲擊敵人167次,與敵交戰109次,總計276次。 1940年1月21日,在濛江縣馬架子戰鬥中,叢茂山負傷被俘。 老人說,俺在後面掩護,不是命令俺留下來掩護,是俺跑不動落後了。肚子裡除了黃蠟、樹皮、樹葉子,沒幾粒糧食,哪有勁呀?俺身板好,可機關槍沉哪。俺當兵第一仗,沒人教,就知道把身子藏在樹後打槍。這工夫,俺靠在棵大樹前,這不是淨等著挨槍子嗎?歪把子壓滿子彈30來斤,不那樣站不穩、端不動呀。那時像俺這樣的小兵,也知道這個仗沒法打了,打不贏了。留在後面打掩護,那就是有口氣就得把槍子放出去,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俺早就夠本了。 老人說,前面是警察狗子,後面是日本子,從樹空裡往上上。落葉鬆一棵棵陡直陡直的,下面一根草沒有,那雪沒膝蓋,深的地方插襠,他們走不快,好打。俺朝人多的地方一個點射,警察狗子都拱雪窩子裡不動了,日本子也趴那兒了。這樣打了兩回,日本子就不顧死活往上上了,他們急著攆咱的大部隊呀。俺最樂意打日本子了,瞄準了一個點射,前面那小子仰歪了,後邊也有傷的。那子溜子在身邊嗖嗖飛,能聽到後面那日本子不是好聲地叫喚。就這工夫,俺胳膊、大腿和肋巴骨下邊挨了3槍,若不是靠在樹上,那人能出挺遠。槍掉地上,俺還看了一眼,接著人就倒了,什麼也不知道了。 叢茂山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炕上,旁邊坐著個老太太。 這是濛江縣城西門里道南的一戶人家,老兩口有個姑娘,老頭叫張善堂,給人趕大車。叢茂山不知道敵人怎麼把他弄到這裡來的,只知道當時不少老百姓家住著偽軍、偽警察的傷員,有打傷的,有凍傷的,鬼子的傷員都住在醫院裡。一個多月後,有的傷好了,有的轉去醫院了,就剩叢茂山一個人還在張善堂家“住院”。那老太太就問:他們怎麼不來接你呀? 叢茂山穿的是一套偽警察服裝。這時打仗繳獲,槍不算什麼了,連抗聯最寶貝的機槍也不寶貝了,錢也沒什麼用了。叢茂山負傷被俘後不久的馬屁股山戰鬥,傷亡70多人,他所在的總部機槍連,一次就埋起來5挺機槍。減員太多,沒人扛了。最要緊的是吃的穿的,把敵人沖垮了,最寶貴的是敵人丟棄的糧食,見到敵屍就往下扒衣服。張善堂一家人一開始就把他當成了“白帽子”,戰場上亂糟糟的,敵人也把他當成自己人了?知道自己被俘了,叢茂山就想到了狼狗圈,至於“過堂”審訊,肯定少不了。結果,一個多月裡,只有個朝鮮(族)醫生來給他換次藥,此後再沒人理他。而給別人換藥則多得多,顯然是區別對待,沒把他當自己人。那麼,是覺得他這個小兵沒什麼價值,還是把他忘了? 3個多月後,叢茂山能下地了。之前,吃飯、大小便都是老太太伺候,還弄些偏方給他療傷。知道他是紅軍後,老太太說孩呀,你膽怎那麼大呀,對他就更好了。他認老太太乾媽,能下地後第一件事是給乾媽磕頭。半年後回家,臨走前跪地上,把頭磕得咚咚響。 50年代初回濛江謝恩,乾媽、乾爹都去世了,找到干妹妹,去墳頭燒紙磕頭。 叢茂山負傷被俘幾天后,王傳聖在馬屁股山戰鬥中右小腿負傷,骨頭斷了。楊靖宇看看傷口,嘆口氣,跟軍醫處長徐哲商量一會兒,給王傳聖留下3袋高粱米、1條牛大腿,還有拳頭大袋鹽。什麼藥沒有,只有挺大一塊用來包紮傷口的白布。 老人都說,那時幾乎天天打仗,有時一天幾仗。除了“集團部落”就是無人區,像這種無法行軍打仗的傷員,沒別的辦法,只能留在山里。 叢茂山昏迷後被敵人弄去乾媽家“住院”,王傳聖一個人在大山里“住院”。 那個地方叫東雙丫子山,同志們給他選個背風、暖和的陽坡,一棵大松樹下有棵大倒木,旁邊一塊很大的岩石。給他留下1張狗皮、1張狍子皮、1條半關東軍的軍用毯子,鋪好蓋上,就在這里安營“住院”當“團長”了。 叢茂山老人說,1路軍總部代號2團,叫楊司令“2團長”,其實那時那人都是“團長”。行軍休息,把槍一抱就縮成一團。睡覺沒堆火,半個鐘頭也挺不了。打仗,打幾槍就把手伸棉襖裡頭暖暖,或是搓一陣子,不然就凍壞了。他說他總覺得負傷後是直挺挺地倒下的,那身子都凍硬勾了,打不了彎了。 “臘七臘八,凍掉下巴。”“三九四九,棒打不走,在家死守。”濛江有氣象資料以來的最低氣溫,是零下42攝氏度。這種溫度與民謠,東北各地大同小異。濛江與周邊鄰縣不同的是,冬夏晴天很少,冬天雪特別多。即便晴天也清雪飄揚,那種不大的薄薄的像雲母似的雪片。這東雙丫子山就更不用說了,風一刮,天上的,樹上的,競相飛舞,難得見到太陽。 幾天后,王傳聖的右腳凍壞了,大腳趾黑了半截,四個小腳指甲一碰就掉了。而比之那些打散了,來不及,或是沒裝備狗皮、狍子皮和軍用毯子的,他已經算得上天堂了。 總部一匹馬走不動了,在山岡上被打死了,大腿和胸脯上的肉被剔掉帶走了。一群狼在上邊噬咬、搶馬骨頭,吃光了就奔王傳聖來了,有幾隻離他就30多米,沖他嗥叫。晚上燒堆火,白天把槍抓在手裡,這樣對峙了幾天。 原說是5天一個聯絡期,他就在身旁雪地上每天插根樹棍,插3根了也不見有人來。太陽升起、落下,山嶺在陽光、星光下喧嘩,林吼狼嚎,有時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被雪埋上了。 叢茂山負傷被俘後的第一頓飯,是乾媽做的小米粥和土豆燉酸菜,那感覺是可算吃上了一頓人飯。王傳聖那3袋高粱米,從一開始就準備細水長流的。他不知道楊司令他們怎麼樣了,會不會派人來接他,也不知道這傷能不能好,什麼時候能好。晚上一堆篝火,白天一堆灰燼,一支壓滿子彈的步槍在伸手可及處。他不想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荒山野嶺的世界,更不想落進狼口。他知道那火堆可能引來敵人,有時就非常想引來敵人,100多發子彈足夠轟轟烈烈乾一場了。 兩面袋高粱米空了,金黃色的冰溜花,在那冰雪覆蓋的岩縫中綻開了。腿腳的槍傷、凍傷,也一天天發癢長肉芽,伴著冰溜花爆發出生命的歌唱。之前是拖著條傷腿,在雪地上爬著弄柴火,這回是拄著根棍子活動、鍛煉。 當最後那袋高粱米還剩十來斤時,他把它捆在鋪蓋里背在身後,步槍橫跨在胸前,拄著棍子“出院”下山了。 東邊15公里左右的錯草頂子有個密營,負責人是王科長,外號“王羅鍋”。參軍快6年了,王傳聖對這一帶挺熟。野副“大討伐”,許多密營被敵人焚毀了,不知道錯草頂子什麼樣了。而憑他這腿腳,也只有先奔最近的了。 王傳聖很幸運。半路上碰到機關槍連和少年鐵血隊的幾個人,而且錯草頂子密營也在。在那裡養好傷,聽說1路軍主力去蘇聯了,就和幾個人幾經輾轉,從琿春過界去了蘇聯。 叢茂山說他是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那天負傷被俘的,趙明山是臘月二十四負傷,兩天后被俘的。 趙明山老人說,在濛江縣八道溝,日本子、漢奸隊在後邊攆,前面又有了情況,俺扛著機關槍抓山撓崗搶山頭。那雪大呀,插襠深,要是抓不到樹枝什麼的,那你就在雪窩子裡“蛄蛹”(原地動彈)吧。機槍手俺是第一個爬上去的,沒等臥倒,胸腔子裡一陣熱,哇的一聲,一口血噴出好遠,接著咕咚咕咚又是兩口。俺尋思是挨槍子了,沒想到是累吐血了。就覺得頭暈,眼也發花,那也得打呀。半里多遠,是漢奸隊,俺一個點射,那幫小子都拱雪裡了。一會兒機關槍都響了,打得“鋼煙起”(形容雪煙四濺),漢奸隊一下子就“屁”了,俺們就撤。俺好歹爬起來,晃晃悠悠剛走幾步,就一頭“攮”(栽倒)那兒了。 趙明山醒來後,躺在棵倒木旁,身下舖張狍子皮,身上蓋條毯子。旁邊還有三個人,兩個腿斷了,一個肚子受傷了。部隊已經撤離了,給他們留下多半面袋包米粒子。 老人說,那些包米粒子讓俺們吃10天,10天內有人來接俺們。結果呀,俺們那堆火把個坐探馬小六引來了,下半夜領來一幫警察狗子,拿槍把俺們支上了。弄到濛江縣城過堂,問俺部隊去哪了,俺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又問俺部隊有多少人,俺說400多。軍部機關槍連人最多時就這個數,比有的師人還多,可那時就剩40來個了。他們說俺說假話,俺就說沒幾個了。一個短粗胖的警察狗子說,沒幾個了?那走到哪兒怎麼都有人衝俺們放槍呀?俺說說多了是假的,說少了又不信,那你說是多少?這小子火了,啪啪給俺倆耳刮子。俺說操你個媽的,日本子是你爹呀,上去就是一“杵子”(拳頭)。這還能好嗎?幾個小子拳打腳踢,把俺打死過去了,扔到外面的煤堆上。一個燒鍋爐的姓劉的老頭看見了,把俺背回鍋爐房,餵水掐人中的,把人弄活了。 老人說他是農曆二月十七放出來的,同時釋放三十多人。每人發張蓋戳的字條,算是“證明書”、“行路證”,有這個走哪兒不抓你,讓拿著回家去找村公所。老家綠豆營子沒了,歸屯了,見到個擺槽盆子的張老六,說俺家搬到鳳城縣松樹嘴子了。半夜三更摸到家,母親不信,拿油燈把俺照了又照,說真是你嗎?清明節在岔路口給你燒三年紙了。 原1路軍2方面軍政治部主任呂伯歧,在回憶錄中說:1938年秋,“在安圖曾開過一次高級幹部會議。會上楊靖宇講:'要堅持開展游擊戰爭,誰也不准上蘇聯,還不准貓起來,一定要牽制敵人'”。 1939年春,有人提出是否把部隊轉移到蘇聯去,以便保存實力,待形勢好轉再回來。這時去蘇聯,是完全辦得到的。楊靖宇不同意,他說我們是東北抗聯,你跑到蘇聯去,還叫什麼東北抗聯? 第二次老嶺會議取消西征計劃,又不准去蘇聯,待到野副“大討伐”,南滿即成絕地。 應該說,楊靖宇的意思很明白:哪兒也不去了,就在這裡打到底了! 不是絕地求生,而是絕地求戰:戰至彈盡糧絕,戰至一兵一卒,戰至最後一口氣、一滴血! 衝鋒呀,我們的第一路軍! 叛徒!叛徒! 1939年剛過春節,楊靖宇就讓王傳聖帶上幾個人去籌集糧食。他們在輯安縣八寶溝、天橋溝、梨樹溝、螞蟻河上下圍子、大小蚊子溝一帶,拜把子,認乾親,有的還擺香堂舉行儀式入了“在家禮”,利用各種關係,廣交朋友,發動群眾,購買糧食和其他物資,再由當地群眾送到指定地點。 楊靖宇犧牲時,身上還帶著好多錢。那是有錢買不到糧食的時日。糧食成了第一需要,因為只有生存才能戰鬥,而他在一年前就為此精心策劃了。 野副“大討伐”開始,楊靖宇即決定1路軍化整為零,分散游擊。這是抗聯一貫的戰法。而敵人的重點“討伐”目標,當然就是1軍主力和懸賞1萬元的“匪首”楊靖宇了。 12月末,在濛江縣頭道老爺嶺,楊靖宇再次決定化整為零,分散活動。他命令1方面軍指揮曹亞範率部襲擊濛江西部的龍泉鎮,總部參謀李清紹帶一個連佯裝主力,北上四方頂子,又在頭道花園與2方面軍一部分活動。楊靖宇率警衛旅和少年鐵血隊,準備繞道濛江東南再去濛江北部山區,與敵周旋。 一路不斷與敵交戰,程斌這隻狗也緊追不捨,又斷糧了。楊靖宇決定繼續分兵。 1月11日,警衛旅政委韓仁和和1團團長黃海峰,率60人佯作主力北上,轉移敵人視線。楊靖宇帶主力200多人在西崗地區隱蔽,準備與1路軍軍需部長全光會合,研究解決糧食問題。 久等全光不來,下山籌糧的小部隊被敵發現,連日轉移、激戰。 21日,在濛江縣馬架子戰鬥中,警衛旅1團參謀丁守龍負傷被俘叛變,接著向敵人全盤供出楊靖宇的行踪、計劃及密營、糧食儲藏地。從此,楊靖宇走到哪,敵人跟到哪,被敵前堵後追。 1月28日,根據丁守龍口供,日軍在馬屁股山追上楊靖宇率領的主力,程斌等偽警察大隊則在前面布陣堵截。激戰一天,翌日拂曉轉移時,誤入敵人伏擊圈,損失慘重。 也巧了,碰上一條暖泉子河(寒冬臘月也不結冰的地熱河),老遠就見山谷裡霧氣沼沼的。楊靖宇命令官兵下河。雖說是暖泉子河,也是臘月天,零下30多攝氏度,什麼滋味兒?這樣蹚出七八公里,敵人尋不著腳印了,警犬的鼻子也不靈了,又開始蒙頭轉向找不著北了。 不能說這時就轉危為安了,但一線生機還是出現了。 可是,總部特衛排長張秀峰叛變了。 丁守龍是負傷被俘叛變,張秀峰是自己下山找到五斤頂子森林警察隊投降的,並獻上如下的見面禮:匣子槍、擼子各兩支,望遠鏡一個,現金9960元,另有一些機密文件。 第二天,部隊在古石山區宿營時,被日偽軍包圍。越打敵人越多,飛機也飛來掃射、投彈、撒傳單。楊靖宇指揮官兵反复衝殺,突圍後僅剩30多人了。 特衛排,那是總部和楊靖宇的貼身衛隊,首長安危的最後一道防線,裝備頂級,人員優中選優。丁守龍是磐石游擊隊的領導人之一,職務提升慢,對楊靖宇心懷不滿。而張秀峰1934年十五歲參軍,就在楊靖宇身邊當警衛員,深得信賴。如果說丁守龍叛變,就說楊靖宇已經徹底暴露為時尚早,那麼張秀峰投敵後,楊靖宇無論在三道崴子遇見的是偽牌長趙廷喜等人,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碰上什麼人,都是遲早的事了。 叢茂山老人說,那時俺們下邊“哄哄”(哄傳),說張秀峰是要當副軍長的。誰都知道,楊司令拿他當兒子待,那就得豁出命來給楊司令擋槍子呀。再說你不就是乾這個的嗎?他倒把楊司令賣了。媽個巴子,這小子的良心眼子長“肋巴扇”(肋部)上去了。 由岸谷隆一郎直接指揮的偽通化省10個警察大隊中,最賣力、最瘋狂的是程斌、崔冑鋒的兩個大隊。 崔冑鋒,原名韓儉秋,曾任朝鮮革命軍1師師長、2方面軍司令。由清一色朝鮮(族)人組成的朝鮮革命軍,是東邊道地區最早的反日武裝,“九一八”事變後曾與唐聚五的自衛軍和抗聯1軍配合作戰。 1935年秋,韓儉秋與王鳳閣在輯安縣會晤,成立“中韓抗日同盟會”,下設軍事委員會,又下設司令部,王鳳閣為委員長,韓儉秋為司令,兩個人共同指揮作戰。 據說,此人頗精明幹練,也挺勇敢,如果不是後來成了叛徒,還可加個“堅定”。使他堅定不起來的,是王鳳閣的失敗。堪稱東北設施最全,也最堅固的王鳳閣的山寨,也是浸透著韓儉秋的心血的。在他看來那是固若金湯的,結果在炸彈、燃燒彈下,很快變成廢墟、焦土。不久王鳳閣被俘,一家人被害,他對抗戰前途失去信心。這年4月底,老天爺和土地爺已經對他露出笑臉,抗日軍的好時候來了,他卻帶領部下70餘人,在桓仁縣橫道川向日寇投降了。為表示痛改前非,與過去訣別,改名換姓崔冑鋒。之後“皇民化”,又弄個鬼子姓名,參加了關東軍。 這小子熟悉游擊戰,對東邊道的地形、山林也不陌生。無論樹葉開門、關門,也不管你怎樣埋溜子,只要被他盯上,再難甩脫。這就是叛徒特色。而他又急於在主子麵前證明自己的價值,就有一股邪勁,成了一隻瘋狗。 只是比起一丘之貉的程斌,崔冑鋒之流又是二流角色了。 前面說過,東滿、北滿都有地名“迷魂陣”。深山老峪,林海布陣,天然機關,變化萬千,讓你暈頭轉向,找不著北。濛江縣東泊子也有這麼個地方,叫“東乾飯盆”。東北人稱乾飯為“悶乾飯”,“乾飯盆”意即地勢凶險,不識路徑者有進無出,只有在那飯盆裡被“悶乾飯”。岔溝突圍後,程斌引導敵人緊追不捨。楊靖宇、魏拯民假作潰敗,率部北上進入東乾飯盆,要把這小子引進來,好好悶它一盆乾飯。程斌雖然邀功心切,卻比鬼子還鬼,一看那地形,立刻按兵不動。 1軍老人都說,只要被敵人跟上了,或者堵上了,八成就有程斌,戰場上常聽到程斌的公鴨嗓子。抓到影兒,不用命令,槍彈齊發,恨不能把他打成篩子。 大到“南滿省委”、“軍黨的責任”、“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編制、裝備、幹部名、人員”、“程斌所採取的戰術”,小到“行軍宿營的部署”、“武器、子彈、衣服、糧食的補充辦法”、“通信聯繫的方法”,程斌把他知道的都口述筆寫了。若在一年前,接下來八成就該對他進行“嚴重處分”了。什麼都知道了,已經沒有價值了,還留他何用?其實用處大了。從知道到比較熟練地運用,那是需要一個相當的過程的,更不用說有些東西是鬼子永遠也無法掌握的了。 程斌成了鬼子手裡一隻難得的兩條腿的警犬,還被搖晃成了一面“謀略討伐”、招降納叛的旗子。 “天大房子地大炕,森林是家鄉,火是生命,野菜樹皮是食糧。”非人的境遇摧殘著人們的肉體,磨礪、考驗著人的精神、意志,有的人就崩潰了,屈服了。 據說,1方面軍參謀長尹夏太,是聽了程斌和其他叛徒喊話後,下山找程斌的。他的弟弟、總部機關槍連班長(又說是連長,還說是指導員)尹夏耕,聽說了,下山去找哥哥了。 李清紹則是他的警衛員叛變,領著敵人來抓他,將他擊傷被俘後叛變的。 少年鐵血隊隊長高玉信,叛逃時還帶走幾名部下。 一支部隊,無論幾百人,還是幾十人、十幾個人,出一個叛徒就危險了,何況這種叛徒系列。 據說,一個程斌大隊,後來幾乎收羅了1路軍各方面軍的所有叛徒。 野副“大討伐”調集6萬餘兵力,因為它要“踩踏”、“梳篦”、“拉網”,窮搜山林,人少了不行,必須這種人海戰術。但是,如果沒有程斌這些叛徒,用抗聯老人的話講,是“用抗聯的叛徒打抗聯”,1路軍的損失也不會那樣大,楊靖宇也極可能脫險。東邊道那麼大,敵人就是再有6萬餘兵力,也只能在有限的重點區域內“踩踏”。儘管白雪皚皚,困難多多,那也是莽莽林海,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也有幾年的經驗了,鬼子偽軍“踩踏”野豬、狗熊去吧,弄不好在麻達山還凍死了。 而自老嶺緊急會議改變番號,然後分兵北進,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就是跟程斌這幫叛徒鬥了。 所有總結1路軍在野副“大討伐”中失利的原因,都少不了這樣一條:敵人太強大了。 這種力量對比的巨大懸殊,體現在已經道白的和沒有道白的方方面面。而且,這次“大討伐”中的“踩踏戰術”、“壁蝨戰術”、“謀略討伐”等等,也是相當高明的。 而最重要的是,敵人開始大面積地收穫“治本”的成果了。 沒有政府,沒有編制,沒有營房,沒有兵員和後勤補給,通常意義上的軍隊所必需的一切都不具備,這樣一支抗日武裝是萬萬離不開人民的。敵人再強大,有人民幫助,敵在明處,我在暗處,它就防不勝防,免不了被動挨打。從抗聯的誕生、發展、壯大,到這一刻的破衣爛衫,沒吃的,沒住的,以及叛徒頻出等等,皆源於此。無論東北黨和抗聯爲此作了怎樣的努力,自敵人決心集甲並村,搞“集團部落”時起,今天的結果就注定了。即便沒有北方會議以來的種種錯誤,也不可能製止它,因為力量對比明擺在那兒。 表面上看,桓興縣委的撤離、消失,是因為程斌叛變,東滿、吉東、北滿各地縣委陸續上隊,是由於敵人“討伐”,根據地被破壞,實際的根子都在“集團部落”上。縣委、根據地都是人建立起來的,這裡不行了,不是可以到別處去建立嗎?可歸屯了,原來的人際關係不存在了,“證明書”,“行路證”,“十家連坐”,要在敵人眼皮底下的集中營式的“集團部落”裡,利用內紅外白的甲長、屯長,建立黨的外圍組織、關係,在理論上應該是可行的,實踐中卻是需要相當的實力與時日,而東北黨沒有這種實力,敵人也不會給你這樣的時日。 “集團部落”對東北黨和抗聯的打擊,是全方位、根本性的。 因遍地的“集團部落”,而與老百姓隔離又沒了地方黨的抗聯,只能依靠並不可靠的密營。而出了叛徒,密營不密,被毀,就只能落到眼下的境地了。 自丁守龍叛變後,敵人的“踩踏”、“梳篦”、“拉網”就目標明確地向楊靖宇率領的這支部隊收緊了,天上地上都是“壁蝨”。 南滿、北滿都曾擊落過飛機,都不無偶然性。 叢茂山老人說,那飛機狂呀,有時就貼著樹梢飛,把帽子都刮掉了,像要把你抓走似的。那時老百姓講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拉''。”開頭俺也膽突突的,後來就不怕了,就打。打人,打汽車,半里多地,小半里地,提前量多少,老兵告訴你,上軍事課也講。這飛機怎麼打呀?遠了夠不著,近了嗖一下子就過去了,打不著,乾瞪眼,也不服氣。這東西太糟害人,也太欺負人了,不光在天上打俺們,還給地上的日本子“拉道”,它在上邊,看得清呀。俺尋思瞎點槍子,打下一個,就能有個“約莫”(經驗),它也能老實點兒,不敢那麼狂了。可那時那人都覺著打不下來,槍子也金貴,領導就“喝呼”俺,說6號,你別白瞎那槍子了,你當槍子是大風刮來的呀? 張秀峰叛變後,天天打仗,有時一天打幾仗。敵人越來越多,天上地下,呼擁而進,山林裡一隊隊黃糊糊的,腳溜子縱橫交織。 馬架子南嶺有個新開河木場,駐守40多偽森林警察。 2月4日半夜時分,楊靖宇指揮所剩的30多人的隊伍,摸到近前,兩挺機槍嘯叫著,像焊槍一樣把大木門切割掏開個洞,衝進去,把偽警察封鎖在房內,即分兵去找倉庫、搞糧食。前後不到半小時工夫,周圍槍聲響成一片,日偽軍從幾條山溝冒出來,黑壓壓的。幾挺機槍噴吐火舌,掩護部隊沖出來,然後邊打邊撤,撤到山上天已快亮了。 糧食沒搞到,算上楊靖宇,只剩15個人了。 15個人朝東北方向走,發現溝溝岔岔都有敵人,又退回來。敵人跟上來,於倫帶6個人在後面阻擊,掩護楊靖宇撤離。少年鐵血隊隊長叛逃,指導員負傷,楊靖宇臨時任命於倫為副隊長。 7個人2挺機槍、8支匣子、3支三八大蓋,除機槍手外,每人兩件有餘。機槍扛不動,大都埋了起來,匣子槍捨不得。沖在前面的是程斌大隊,於倫認得,讓大家放近了打,便於發揚匣子槍的威力。硬頂了兩個來小時,於倫抱挺歪把子在前面開路,衝突出來,雪地上那腳溜子亂套了。循著幾條追上一陣子,不是碰上敵人,就是覺得不像,待到天黑就徹底絕望了。 2月5日,楊靖宇帶7個人到了那爾轟木幫。原木一堆堆小山似的,工人在中間倒出塊地方,支架好,上面再碼上原木,原木堆中就有了間“房子”。那地方有暖泉子,有吃有喝,有舖有蓋,還在這裡過了春節。這是1939年至1940年的那個冬天,度過的唯一一段算是比較安穩的日子,共是7天,有一種重返人間的感覺,甚至就是天堂了。 12日半夜時分,值班的張老狗不見了,還少了一支匣子槍。炸彈再次從堡壘內部炸響。立即轉移。敵人上來了,天亮後飛機也來了。 7個人邊戰邊走,戰至天黑,人倒沒少,傷了4個。 楊靖宇的警衛員黃生髮回憶道: 甩掉敵人後,走到公路旁邊,發現道路兩邊的樹木,都被砍得橫倒豎臥的攔住了去路。在這裡,靖宇將軍對我說:“小黃!你和幾個傷員同志順來路往回走,到爛泥溝子給陳政委送信,告訴他這邊的情況,請他派人來營救。聯繫上以後叫他們到七個頂子會合。我帶兩個同志繼續設法找部隊。”說著靖宇將軍在他的筆記本上寫的條,撕下後交給我,同時給我一塊大煙土,囑咐說:“帶著這個,同志們傷口疼時好吃。” 15日晨,在五斤頂子西北方向搜索的崔冑鋒大隊,在雪地上發現一行新鮮的腳印,立即緊張起來。崔冑鋒分析判斷:“沿著這個腳印前進,再走一里半,肯定會發現匪賊。” 腳印是楊靖宇留下的。發現敵人,楊靖宇立即在山林中疾走。下午3點左右,敵人越追越近,楊靖宇佔據有利地勢,兩支手槍,左右開弓。在300米左右的距離上,雙方對射一陣,“討伐隊”副隊長伊藤高喊:你跑不了啦,快投降吧! 楊靖宇道:別開槍,我投降,你一個人過來,我有話說。 伊藤剛站起來,“嗒嗒嗒”,幾粒子彈射中他的胸膛。 崔冑鋒起身追趕,被擊穿大腿,應聲倒地。 楊靖宇斃敵1人、傷敵6人,自己左手也受傷了。 敵人拼命追趕。 3月31日,即楊靖宇犧牲38天后,滿鐵《協和》雜誌記者在三源浦偽警察署召開“討伐楊靖宇座談會”,參加者4個鬼子以岸谷隆一郎為首,6個叛徒以程斌為首,幾乎是鬼子的一言堂: “隊員們接二連三地倒在雪地上,這可能是追丟了楊靖宇而一下子洩氣的緣故。再加上那一天的行程是足足跑了十五里以上的山路。當一個人倒下之後,就像兇猛的傳染病蔓延開來一樣,到處都有人接連倒下去。還有些人掉隊了。這樣一來,早上出發時曾經有六百人的討伐隊,很快少到三百人,二百人,一百人了。”“到了十六日上午二時,不知什麼時候隊員只剩下五十人了。大家用凍僵的手一根根地點燃已經所剩無幾的火柴,拼命地追尋楊靖宇的血跡和足跡。” 而這時,楊靖宇已經趕到七個頂子的“甩地點”處,等候下山購買糧食的兩個警衛員歸來。 2月18日,朱文範和聶東華在濛江縣城西南6公里的大東溝“集團部落”買吃的時,被敵發現,激戰中兩人犧牲。敵人從他們身上搜出楊靖宇的印鑑,又找來叛徒張秀峰,確認他們是楊靖宇的警衛員,從而確認楊靖宇就在附近,再一次緊張、興奮起來。立即調集兵力,縮小搜索、包圍圈,封鎖交通,命令“進山砍柴的人絕對不許攜帶午飯”。 1939年11月22日,楊靖宇率1路軍總部直屬隊和警衛旅400餘人進入濛江,一路分兵、犧牲、失散、叛逃,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楊靖宇為什麼要進入濛江? 濛江縣有曹亞範的1方面軍200多人,李清紹、林宇誠各自率領的100多人,少年鐵血隊和全光的各60多人,還有1方面軍政治部主任伊俊山率領的小部隊30多人,楊靖宇要向他們傳達頭道溜河會議精神,應對野副“大討伐”。 那麼,之後為什麼不離開濛江,就在境內與敵周旋呢? 西邊桓仁的老禿頂子,本溪的和尚帽子,都是好地方。可程斌叛變,當時撤離還來不及呢,如今是想都不用想了。南邊臨江地域狹窄,東邊撫松楊靖宇不熟悉,也不宜去。況且,山野皆白,長途行軍,極易被敵發現。攜帶給養不可能很多,勢必為糧而戰,自然暴露目標。難走難藏即難打,這不是施展游擊戰拳腳的季節,又逢這等規模的“大討伐”,要緊的是避敵鋒芒,保存實力,以待再戰,而濛江具備這樣的條件。 山高林密,原始森林,易於藏身。周邊鄰縣,地理環境也大體相似。再往遠了看,當時的通化、間島、吉林3個偽省,濛江幾近中心地帶,這就使它有了廣闊的迴旋餘地。實際上,以往冬季反“討伐”,1路軍經常進出濛江,以東、南、西、北泊子(“泊”音pai,泊子即大森林)為依托,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藏,頗得心應手。 濛江是1軍獨立師挺進東邊道後,較早開闢的游擊區、根據地,這時仍有70多處密營、醫院、被服廠、軍械所等等,分佈在大山密林深處。這是其他地區不能比擬的。遍地“集團部落”,要度過漫長的冬季,密營是必不可少的。另外,境內還有兩條秘密活動路線,一條以樺甸錯草頂子為起點,經濛江西部到達臨江,一條自樺甸沿松花江南下通往臨江,沿途有聯絡點及糧倉。楊靖宇不斷分兵,或者與敵遭遇後幾路衝殺、突圍,並不是盲目地亂打、亂走,而是“甩地點”,有計劃、有目的、有路線的。 濛江是木幫雲集之地,採伐季節,工人多則幾萬,少則數千。 1軍獨立師南下輝發江的第一個落腳點,就是白漿河木場。把頭、工人同情、支持抗聯,保護木場的偽森林警察,有的也和1路軍建立關係,有的木場就是聯絡點。 1938年後,日偽加強山林統治,大發“進山證”,在木幫中安插特務,一時也難以改變這種天然的盟友關係。 但是,不斷出現的叛徒,把一切都毀了。 這邊調兵遣將,圍追堵截,那邊就去焚毀密營,有的留作誘餌,待部隊奔去了,或是派人去取糧時,黑洞洞的槍口早等在那裡了。 同樣由於叛徒出賣,一路無論怎樣不斷分兵,也難以轉移敵人視線。相對而言,倒是分出去誘引敵人、掩護總部的小部隊,比較安全些。 久候不見朱文範、聶東華歸來,楊靖宇明白他們出事了。 有人說,這時楊靖宇是要去找伊俊山。伊俊山這時率支30多人的小部隊,好像在濛江的大四方頂子一帶活動。而無論去哪裡,找誰,或者在七個頂子等陳政委(原桓興縣委書記李明山)派人來,楊靖宇都必須首先解決吃的。這時他有3支手槍,犧牲後還有230發子彈,另有6660元錢。但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吃的。如果他能吃頓飽飯,哪怕有個窩頭,我們的民族英雄也可能不是我們已知的這個樣子。 沒人說得清接下來幾天的情形,已知的是2月23日,楊靖宇出現在保安村三道崴子,見到了上山打柴的偽牌長趙廷喜等4個人。 當時,楊靖宇在個廢棄的不大的磚窯裡。這天是正月十七,趙廷喜等人是出官工,給東門外的日本飛機場打柴。不然,這種時節除了打獵,即便勤勞如我的祖輩,也不會進山幹什麼的。 楊靖宇讓他們給買糧食和棉鞋,表示可以多給些錢。後來日本鬼子說是“要求四個砍柴的農民送來兩袋麵粉和棉鞋,並說可以多給錢,還拿出大捆的鈔票給他們看”。趙廷喜等人說,你還是投降了吧,“滿洲國”現在不殺投降的人。楊靖宇說,我是中國人,決不會向日本子投降,良心不允許我這樣做,這樣做對不起廣大人民。 4個人答應了,約定了見面的地點。 臨別前,楊靖宇說:中國人可不能出賣中國人哪。 回去的路上,趙廷喜見到了特務李正新。李正新似乎看出了什麼,詐他,他就說了,他們就去偽村公所報告了。 叢茂山老人說,他在乾媽家養傷,時間長了,他就告訴乾媽,俺是紅軍。你說抗聯,那人不大懂,說紅軍,就知道你是打日本子的隊伍,不是鬍子。鬍子也打日本子,又禍害老百姓,老百姓怕鬍子。 日偽當局口口聲聲的“匪賊”,濛江的老百姓則將其分為“紅軍”與“鬍子”。一個縣城的老太太與保安村的偽牌長,難以比較他們對此的理解程度。而從敵人確認楊靖宇就在附近後,包括在縣城戒嚴的一系列大動干戈的動作中,偽牌長應該明白他見到的這個人物的重要性,以及他現在的舉手投足,對這個人和自己都將帶來的後果。按照後來“階級鬥爭”的觀點,中間隔著甲長,這個牌長距保長這個“階級敵人”的“線”,還差挺遠。而李正新這個人模狗樣的東西,能從偽牌長的臉上看出他想得到的東西,似乎還能給人一種“老實巴交”的印象。其實他也就是個莊稼人。但是,當他把所見所聞都講了後,無論出於一種或是幾種什麼樣的動機,都是把中國的民族英雄出賣了。 李正新則屬於那種不務正業、遊手好閒的二流子一類,這種人很容易成為權勢者的狗腿子,日偽當局在各地都利用了許多這樣的狗腿子。趙明山罵那個審問時打他的偽警察,“日本子是你爹呀”,是不是還真不好說。而像李正新這類狗腿子,通常是管錢叫爹的。他們像狗似的這聞聞,那嗅嗅,一心想掏弄到能討主子歡心的東西,只是為的拿那東西換錢,然後去哪兒花天酒地一番。不過,他能從趙廷喜的臉上看出他叫爹的那種東西來,那狗鼻子也夠靈的,算得個角色了。 七年後的這一天,在英雄的陵墓前,這兩個漢奸、走狗、告密者,得到了他們應得的下場。 丁守龍、張秀峰,還有那個張老狗(黃生髮說是叫“狗狗”),每一次叛變對楊靖宇都是致命的,而由趙廷喜和李正新完成了最後一次打擊。 “樹林子不是根據地”,人群中才是最安全、有保障的。楊靖宇進入濛江的94天中,在那爾轟木幫那原木“房子”裡的7天,是最隱蔽的。倘不是出了個張老狗,誰能說他不會在那裡待到春暖花開,整理隊伍,重新表演游擊戰的拿手好戲,或者揮軍北上東滿、吉東? 根據趙廷喜的敘述,敵人認定此人就是楊靖宇,先後派出五批“討伐隊”,近200人,趕赴三道崴子。第一批21人由偽警務廳警尉大網和警尉補益子率領,趙廷喜帶路,乘汽車趕到山下,棄車奔到約定地點,沒人,在雪地上發現了腳印。 楊靖宇就在附近的103高地附近。他肯定想到敵人可能會來,所以沒在約定地點等候。汽車的吼叫在雪野中會傳得很遠,他肯定早已聽到了,應該說有相當一段時間可以擺脫敵人。在“討伐楊靖宇座談會”中,談到8天前在五斤頂子發現楊靖宇後的戰鬥中,日本鬼子說他“跑得飛快,兩隻手擺動到頭頂,大步跑去的樣子,活像一隻鴕鳥在飛奔”,“完全像一個巨人在狂奔”。可他現在不行了,他是個傷員,還是個病人,據說患了重感冒。日本投降後,在長春醫學院發現的英雄的頭顱,福爾馬林溶液裡,可清晰看到臉上的凍傷。除了糧食,他還讓打柴人給他買棉鞋。沒人提到他的腳,沒人說他那雙鞋成了什麼樣子,那雙腳成了什麼樣子,誰都知道手腳是非常容易凍傷的器官。也沒人提及他受傷的手怎麼樣了,那人已經瘦成了什麼模樣,虛弱到了什麼程度。今人和後人不難想像的是,即便沒傷沒病,即便不是在冰天雪地的山林裡,而是在熱乎乎的炕頭上,一個胃囊裡只有草根、樹皮和棉絮的人,也是極易被飢餓擊倒的。 敵人很快發現了楊靖宇,槍聲隨即打破了山林的寂靜。 子彈在松柏間飛嘯,能夠聽到鑽進身邊樹乾時的挺有力度的咚咚聲,樹上積雪簌簌撒落,山坡上濺起縷縷柱柱的雪煙。 這是下午4點左右,在入冬後幾乎就不斷飄揚的清雪中,戰鬥持續了不到半個小時。 利用樹幹、樹叢掩護,楊靖宇且戰且走,在409高地附近的三道濛江江邊樹林中,被兩路敵人包圍、迫近。叛徒尹夏太等人不斷喊話、勸降,回答他們的是凜然的槍聲。 3月6日,《通化省警務廳關於槍殺楊靖宇經過情況的報告》中說: 其間,討伐隊曾數次從緩攻擊,勸其投降,但他毫無投降表現,兩手拿著毛瑟一號手槍和考爾特二號手槍(槍的種類和型號是槍殺後查明的),進行頑強的抵抗。 而在《討伐楊靖宇座談會》中,鬼子則說: 原來我們不想打死他,希望能讓他在有益的方面發揮才能,所以才勸他投降的。 楊靖宇是靠在一棵松樹上射擊時,被隨程斌叛變的機槍手張奚若擊中的,擊中胸膛。 槍聲停息了,濛江雪還在無聲地下著。 松青,雪白,血紅。 何謂強者? “在討伐楊靖宇的戰鬥中立了大功”的警尉補益子理雄,在3月31日的座談會上說: 我親眼看到對方一下子倒了下去。於是,我拼命地高呼:“打死了!前進!”當我們跑上前看時,只見一個身中數彈的大漢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根據我掌握的楊的體貌特徵,立即直感到“這就是楊靖宇”!我的預感完全正確,經過原來楊的部下對首級的驗證,證實確確實實就是最後一人、大頭目楊靖宇。弄清之後,大家都圍在屍體的周圍,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接著不約而同地高呼“萬歲”。大家都“嗚嗚”地哭起來了。 彈冠相慶,揚揚得意,座談會上也是一副大呼小叫的樣子,抑制不住的是邀功請賞的沾沾自喜——許多戰犯在獄中都表述了這種心態。 自楊靖宇率400餘兵力進入濛江後,大小戰鬥應在百次左右。對付這樣一支飢寒交迫的疲憊不堪的人越來越少的隊伍,侵略者空中出動多少架次飛機,地面調集、參戰多少兵力,筆者說不准確,座談會上高談闊論、喜形於色的這幫東西,心中有數。而最後一次戰鬥,敵我兵力為近200∶1,而且這個人還是個傷員病人,一個幾天沒有進食,胃囊裡只有草根、樹皮和棉絮的人。 侵略者心頭明鏡兒似的。 斬首示眾的事例數不勝數,把人解剖好似還無先例。筆者沒有資料能夠說明鬼子是何動機。為了驗證他們的“飢餓政策”的成效?想看看這個被他們稱為“大匪首”、“滿洲治安之癌”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材料製成的人? ——他們真的就看到了一個特殊材料製成的人。 3月2日,岸谷隆一郎給濛江縣警務科打電話,詢問楊靖宇的遺體葬在何處,讓馬上起出來,做個假頭安上,舉行“慰靈祭”,重新安葬。 據說,此舉是因為野副“大討伐”的罪魁禍首野副昌德少將,連日連做噩夢,夢見楊靖宇向他要頭,醒來即頭痛。筆者沒有資料證明此說。但是,做假人頭重新安葬是確實的,岸谷還特意從偽省城趕來,主持了“慰靈祭”。 而在月底的座談會上,益子說楊靖宇“不是一個尋常人物可比擬的,是個英雄”,岸谷則說楊靖宇“是個了不起的代表人物”,還有前面引用過的“巨人”字樣——日本鬼子並不吝嗇讚美之詞。 較量過了,他們知道誰是強者。 叢茂山老人說,那天干媽慌裡慌張地從外面跑回來,說你們一個大官叫日本子打死了,俺一下子就想,是不是楊司令呀?問姓什麼,乾媽說姓楊,俺腦袋轟的一聲炸了,完了,楊司令死了!再一想,不對,楊司令不會死,楊司令怎麼能死呢?乾媽說,孩呀,你別不信,街上傳得一哄哄的,聽說還開膛破肚了呢。俺火了,大聲說,那是日本子瞎說八道!乾媽嚇了一跳,俺就哭了,乾媽也哭了。 老人說,俺急呀,又下不了地,乾媽就給俺打聽。幾天后,乾媽說對面街的王先生在報紙上看到的,日本子把楊司令的頭割下來,在通化城大街上宣傳、示眾。俺說日本子的報紙說瞎話。又過了幾天,乾媽不知從哪兒掏弄來張傳單,有半張《本溪縣報》大,上面有楊司令的相片,是真的。可俺還是不信,楊司令怎麼能死呀?俺現在做夢,還常跟楊司令在山里打日本子呢。 老人說他是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那天負傷的,楊靖宇是正月十五犧牲的——他自己算出來的。他算錯了。可他說得沒錯,楊靖宇怎麼能死呢? 岸谷隆一郎說得也沒錯,楊靖宇“是個了不起的代表人物”,東北抗聯的代表,抗聯精神的代表,萬難不屈,寧死不屈! 他是個失敗的將軍,連自己的生命都不能保護。只是,你可以打死他,卻休想打倒他,他就活著,就是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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