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雪冷血熱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官家”

雪冷血熱 张正隆 17402 2018-03-04
雞叫頭遍,我的太爺爺就醒了。穿戴整齊,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袋煙,然後把那隻乒乓球大小的黃銅煙袋鍋子,在腳側的門墩上吧吧吧敲幾下——這就是俺家的“起床號”。 天色還暗,太爺爺會披衣出去,先給兩頭牛添點草料,然後就在那遼東大山里親手開創的那個莊稼院裡巡視。這是他一天中難得的閒暇,一顆心也進入遐想,就像那熱炕頭上的夢一樣令人陶醉。天色還早,會被那個夢牽著,坐在房檐下滴水的石階上,摸黑搓一陣麻繩。天色差不多了,煙袋鍋子在窗台上發出的聲響,就把一屋子的鼾聲打息了。 南北大炕,中間各有個挺大的長條櫃隔斷。南面炕頭是太爺爺、太奶奶,領著一幫利手利腳的孫子、孫女,隔著長條櫃是爺爺、奶奶的“房間”,北炕則由二爺爺和二奶奶、老爺爺和老奶奶各佔一半。沒有天棚的棚頂上,稍探出炕沿搭著四根桿子,通常是染成紅色的寬大的家織粗布,像窗簾、幕布似的從桿子上垂落到炕沿下。東北人叫“幔子”,結婚了就要“掛幔子”。白天拉開,晚上拉上,把各個“房間”封閉起來。

聽到“起床號”,幔子裡動作起來。待到拉開幔子,下地出院,一行人身後就升起第一縷炊煙。 無論地頭,還是蠶場,到了那兒,剛巧就是能看得見乾活的時光。 有時隊伍中會少個人,太爺爺就回頭去找。那人困哪,迷迷糊糊絆個跟頭,或是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倒下了,呼呼大睡。太爺爺照屁股踢幾腳,說沒出息的貨,睡到啥時是個頭?人這輩子覺還有睡夠的時候嗎? 20世紀50年代,高玉寶的小說《半夜雞叫》差不多家喻戶曉時,被踢得最多的我的老爺爺,說你太爺爺除了沒學雞叫外,跟“週扒皮”也差不多少。 每月農曆十五前後,特別是“三春不如一秋忙”的季節,我的祖輩幾乎就跟著太陽、月亮連軸轉了。 我不知道在那東邊道的碾子溝大山里,我的祖輩種了多少地,放了多少蠶,伐了多少樹,又栽了多少樹,卻知道三個挺漂亮的奶奶是怎麼嫁到我們家的。如今農村姑娘再醜再窮,也不愁找不到婆家,那時就更不成問題了,因為那時東北女人特別少。太爺爺再三跟媒人解釋,說別看俺家的糞堆和柴火垛大,“眼時”(眼下、現在)實實在在是沒幾個錢。媒人幾乎異口同聲:你們這家人這麼能幹,那糞堆、柴火垛明個就是金山、銀山。

鬍子也瞄住了我家那大糞堆、大柴火垛,認定這家人有錢。 具體時間說不准了,反正是在把那“礦山鬼”的日本汽車當做“妖物”打了一頓之後。 高粱曬紅米了,那天下雨,一家人憋在家裡,傍晚時鬍子來了。 老爺爺說,看到十來個,有桿快槍,其餘都是老洋砲。咱家也有老洋砲,下地干活的人,差不多一人一桿。放蠶,“雀”(那時東北人管“鳥”叫“qiao”)吃蠶,用來轟雀的。鬍子穿著蓑衣,在咱家“障子”(籬笆)外的樹棵子裡探頭探腦,喊著讓今“下晚”(晚上)把1000元錢送到什麼地方,不然就要“砸窯”了。你太爺和你爺爺跟他們講了不少好話。俺尋思呀,那時咱家使大勁能有個百八十元吧,可這幫王八羔子能信嗎?兩下里就“支巴”(其意一為支撐,二為交手打起來)上了。

這是一場殊死抵抗。太爺爺和三個爺爺趴在炕上,四桿老洋砲架在窗台上,咣咣朝外噴著鐵砂。太奶奶和三個奶奶,趴在炕沿下給空槍裝砂裝藥。開頭難免手腳哆嗦,可誰都明白這是保衛家園和性命,包括保衛像我這樣還需要十來年才能來到這個世界的人。裝填、射擊,屋子裡流水作業,外面的鬍子就慘了。水天水地的,火藥潮了,大都打不響。那桿挺嚇人的步槍只響了兩槍,可能沒子彈了,或者捨不得打,結果火力還沒我家的猛。 別打了,鬍子跑了。從溝口趕來救援的鄉親們不知喊了多少遍,第一次據槍向人射擊的莊稼人,才停止了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裝填、射擊的動作。 到碾子溝老張家“砸窯”,叫人家打跑了。這話傳出去,還怎麼在江湖上混呀?都知道這回惹禍了,這幫鬍子非得糾合更多的鬍子來報復不可,卻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三個爺爺每天晚上輪流值班放哨,白天去溝口堡子打探消息,堡子裡也常來人問詢、聯絡,約定放槍為號,互相支援。這樣過了半個來月,瀰漫在溝里溝外那刺鼻的火藥味兒,逐漸就覺得淡了,況且大忙季節也到了。

這天晚上,一幫人黑燈瞎火收工回來,剛進院子就被槍口對上了。值班做飯的二奶奶和一幫孩子,被綁在炕上,嘴裡堵著棉花套子。 鬍子綁走了老爺爺,扔下一句話:拿一萬元去贖票,差一個子兒也不行。 老爺爺跟我說過,鬍子是想把咱家當家的綁走,你太爺是當家的,俺們哥三個急了,都說自己是當家的。有兒子,就不能讓老子遭這份罪。你爺爺是莊稼院的全把勢,千兒八百的也難找出第二個,就是死倔死倔的,愛“拔犟眼子”(認死理,不會變通),那不是乾吃虧嗎?你二爺爺一輩子爛眼咕瞎的,照鏡子看不清自己個眉眼,身板也不行,讓鬍子折騰幾天,再著急上火,小命都沒了。要說心眼兒活,能說會道,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咱們老張家還得數俺。 老爺爺說,當晚向東走出20來里地,第二天又奔出20多里,到個叫黃家滴台的堡子。十幾戶人家,鬍子大隊在那兒,一百來號人,鬧鬧哄哄的,殺豬燉雞,還摟人家娘兒們。

“秧子房”(關押人質的地方——編者註)設在山腳下一家獨門獨院的倉房裡,算我的老爺爺共是十六個“秧子”(人質),年紀大的六十來歲,小的十多歲,四個人反綁成一串,坐在地上。吃飯時解開綁繩,幾個鬍子端槍看著,吃完了再綁上。兩瓦盆高粱米飯,或是大子,上面放幾個咸蘿蔔疙瘩。飯大都是餿的,蒼蠅哄哄的,有時連咸蘿蔔疙瘩也沒有。人家也說得明白:就這玩意兒,愛吃不歹。想吃香的、喝辣的,趁早拿錢贖票。 老爺爺說,最受不了的是“熬鷹”。 好多“秧子”的手都讓繩子磨爛了,有幾個還少隻耳朵,老爺爺明白那是讓鬍子割掉,給肉票家里送去了。怎麼也搞不懂的,雞蛋或雞蛋黃大小的,那“秧子”頭上怎麼都是些包呀?這樣想著,困了,倚著牆根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腦袋疼得像炸開了似的,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睜開眼睛,那個看押他們的矮壯的鬍子,拎著一桿兩尺多長的煙袋,走到對面一個正打瞌睡的小孩跟前,小榔頭似的煙袋鍋子,照腦袋又是一下子。

老爺爺說,鬍子不讓“秧子”睡覺,看誰打盹了,就用煙袋鍋子鑿你,叫“熬鷹”。那人都熬得沒骨頭、沒魂兒了,成一堆肉了。俺讓他們生生熬了兩天半,要再熬上兩天,叫俺跑也跑不動了。 不讓睡覺,就想家、想事。用老爺爺的話講,是翻來覆去把下輩子的事都想了個遍。 打記事起,從我爹和爺爺輩人口中聽到的那些話,後來常會讓我想到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中的“痛說革命家史”,只是毫無“革命”可言,而是“正經”、“本分”、“老實”這樣的主題詞。 “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咱老張家是正經人家”,那論據是從山東到東北,從沒有人犯過什麼事。如果爺爺輩中有人活到今天,還會說從你太爺爺到俺的重孫子,六代人中沒有叫公安局、派出所找去的。他們評價一個人,也往往是“人家是正經人家”,“這人不是正經人”。正經的標準,不僅是勤勞,還得有規矩。笑不露齒,是專對女人的。坐在炕上要“盤腿四坐”,坐在哪兒也不能蹺二郎腿,不能挓挲腿,男人如此,女人加個“更”字。吃飯不能說話,吃菜要夾自己這邊的,不能可盤子扒拉,男人要狼吞虎咽,女人要細嚼慢嚥。大人說話,小孩不要插言。來客人了,是長輩要向之鞠躬(叫“施個禮”),再根據大人的介紹稱呼一聲。這種教育貫穿於日常生活的所有言行,是“正經人家”“正經人”的重要內容。我的三個奶奶、我媽和十幾個嬸嬸、姑父,太爺爺和爺爺們的選擇標準,某種意義上不是看其人,而是看其家,是不是“正經人家”。而“正經人家”就是懂規矩,沒有非分之想,憑力氣乾活過日子的人家。實際上,在老爺爺被綁票時,那個有著方圓幾十里少見的大糞堆、大柴火垛的家,已經眼看著就要發家了。

所以,我的祖輩都認定是鬍子毀了我們的家,毀了我們家的發家夢。 在挨了第一煙袋鍋子後,老爺爺就瞄準了門口靠牆倚著的一副犁杖。頭天晚上想了不少法子,一串四個人也沒坐到那兒,第二天晚上機會來了。約莫半夜時分,窗台上的野豬油燈不時發出嗞啦聲,老爺爺把反綁著雙手的比筷子粗點的幾圈繩子,不動聲色地在那鏵子上磨斷了,幾截斷繩和兩個繩頭緊緊攥在手裡,就說:“俺要'拉'(大便)。” “秧子”要撒尿,鬍子嫌麻煩,有時就讓你往褲襠裡撒,這大便就不能不理了。 一串四個人,連拖帶拽地出了院子。那個矮壯的鬍子拎支土造手槍,罵罵咧咧地上來要給老爺爺解褲帶,老爺爺一撒手就跑了。鬍子喊著“滑(跑)了”,“滑了”,那支破手槍沒拎起來就響了,正打在自己的腳麵上。

老爺爺說,槍一響,俺尋思完了,可還知道“完了”,不就是還沒完嗎?俺就“掙命地抓山撓崗”(掙命即拼命,抓山即爬山,撓崗即奔山梁)了。不能順溝里堡子跑,鬍子大隊在那兒。對面山就是咱家的方向,鑽山里槍打不著,也不好抓俺。臨離家時,你老奶奶給換雙新鞋,不知什麼時候跑丟一隻,石子、樹茬子扎得血漬糊拉的,也不覺疼。雞沒叫頭遍就跑回去了。若是再有40裡還能跑,可一看到家就熊了,跑不動了。 跑出十多里了,還聽到後面有追喊聲。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錯覺。明晃晃的月亮地裡,路邊突然躥出一隻大黃狗。老爺爺說,俺嚇得頭髮梢子都豎起來了,那若是把俺撲倒了,或是叫起來,不就完了嗎?那狗沒撲,也沒叫,還衝俺擺擺尾巴。老天爺保佑呀!見到個山神廟,俺趴那兒就磕頭呀。又見個土地廟,咣咣咣又是三個響頭,再跑,恨不能把腳後跟都跑到前邊去。

太爺爺兩夜沒合眼,也不巡視、搓麻繩了,就坐在窗外台階上吧嗒吧嗒抽煙。可能是心靈感應,聽到溝口傳來的漸近的腳步聲,起身道“老邦子”(老疙瘩、小兒子)回來了,大步迎了上去。 太爺爺當機立斷,像個將軍發布命令:房子、土地、蠶場和正待收穫的莊稼、柞蠶都不要了,只帶點能夠隨身帶的東西,每人再揣上兩個大餅子,馬上走人。 走了幾天,來到了我們這一代的出生地——安奉鐵路的中點站、本溪縣草河口鎮。 本溪縣城小市鎮有個閔家街,我的岳父家就住在那裡。他說是他太爺爺那輩的三個人,從山東濟南府一個叫“小雲南”的地方挑擔過來的,還背著兩個骨灰匣子,把爹媽爺奶的骨灰也帶來了,慢慢地就有了一條閔家街。 2001年八十五歲去世的我的老丈人,一輩子莊稼人,說他這輩子就是書沒念夠。當時小市是個百來戶人家的堡子,有所小學校,他考試沒有第二的時候,從來都是第一。念到第四年時,“九一八”事變了,世道亂了,學校黃了,就回家種地了。

那天嘮到這裡時,一位人稱“二黃毛”的岳父兒時的玩伴來了,插話道:長義(岳父的名字)呀,若不是趕上“滿洲國”,你可不是現在的你了。 岳父的父親,即我的岳祖父,民間叫爺丈人,人稱“閔大扁擔”。春天種完地了,上山挖藥材,夏天到太子河上放排。待到秋天莊稼上場了,挑著一副裝滿瓦盆的挑筐,喊著“瓦盆換豬毛換皮子啦”走了。本溪、桓仁、通化、柳河、清原、撫順等地一路吆喝,扁擔每天顫悠百八十里。瓦罐換光了,用錢收購。那獸是幾月份打的,住在陽坡,還是陰坡,從毛皮上一眼就能看出來。主要還是換(收)豬毛。上凍了,莊稼院陸續殺年豬,豬毛多。晚上在小店或人家住下,用熱水把豬毛洗了,把根部帶出的那點白肉和毛上的蟣子擼掉,豬毛、猪鬃分開,根對根,梢對梢,擀麵杖粗細一把把捆好,放到炕席下烘乾。第二天早晨起來,再10把一捆捆成大捆。覺得分量差不多了,抄近道吆喝到奉天城賣了,再到周邊各縣吆喝轉悠。通常是正月快了時賣出最後一批貨,在奉天城順便買些小百貨,到家差不多都賣完了。 一個秋天尾巴,加上多半個冬天,能掙300多元,頂個好長工扛一年大活。 “九一八”事變後,農民兼自由職業者“閔大扁擔”歇業了。那世道誰還敢掙這錢呀?不要命了? 不是岳祖父不愛土地,而是土地不鍾情於他。一家20多口,只有十幾畝地,光憑土裡刨食養得活嗎?待到歸屯後,山邊溝裡的地不讓種了,就剩幾畝地了。 岳父給小市日本守備隊大院打過井,給“礦山鬼”這山那溝地刨坑挖溝。岳父實在,不會藏奸耍滑,那話說得跟我爹一樣:“幹活掙錢,就得對得起那錢。”一次累了站那歇會兒,讓個“礦山鬼”看見了,上來就是一耳光子。岳父火了,鐵鍬就舉起來了。 1.80米以上的個頭,年輕力壯,那一鍬掄下去,兩條命也沒了。一個年紀大的“礦山鬼”把岳父攔腰抱住,大聲呵斥那個“礦山鬼”,說你看他身上這些汗水,還有那把鍬。同時發的鐵鍬,岳父那把磨損得最厲害。那個“礦山鬼”伸出大拇指,說你的大大的好,當天還給岳父加錢了。 掙到錢吃飽飯,沒活干就沒指望了。岳父一咬牙,奔北滿富錦縣臥虎力小河沿一個叔伯姐姐家了。 都說北大荒到哪兒都能刨出幾垧地,叔伯姐姐說這年頭誰還有這心思呀,“扛年頭”(當長工、扛大活)掙倆現錢吧。 岳父說,正是鏟頭遍地的時候,日頭還沒露臉就下地了。咱這地方那地一疙瘩一塊,一塊地轉個“迷溜”(圈子)就鏟完了。那地場那壟長呀,短的也有2裡。幾十號人排開,打頭的站當間,大人“拿”(鏟)4條壟,“半拉子”拿兩條。幹這活俺服過誰呀?可頭幾天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也只能搶到前20來名。那打頭的鏟到地頭,坐那兒一袋煙抽完了,有的才鏟了一半。日頭一竿子多高時,膠皮軲轆大馬車送飯來了。白花花、暄騰騰的大饅頭,用茓子茓了好幾圈,像座銀山。菜是豆腐燉海帶,每人都能撈著幾塊肉,還有鹹鴨蛋,管夠。送晌午飯時,管賬的也來了,拿著錢匣子。幹活的都是“跑腿子”,初來乍到沒幹過的,那是越慢越累,常有人受不了,不干了,就給發半天工錢。一天一結賬,晚飯後發錢。新來的幾個人,俺掙得最多,1元2角。那時在小市堡子,一天有1元錢,那日子就美上天了。 乾了幾天后,就在東家和打頭的都覺得岳父是個打頭的料,岳父到處託人捎信讓一家人都過來時,形勢變了。用岳父的話講,是“起便衣隊了”。 岳父和當地人管包括抗聯在內的各種抗日武裝叫“便衣隊”,說有的便衣隊不禍害老百姓,有的就像鬍子,就是鬍子。今天便衣隊走了,明天鬼子、偽軍、警察來了,後來還有被當地人稱做“蒙古馬隊”的興安軍。岳父說警察隊進屋就讓烙餅燉小雞,“蒙古馬隊”最能糟蹋娘兒們,聽說有的叫鬍子抓去了,把卵子割了。 秋收大忙幹活的多了,200來人。伙食更好了,一天四頓飯,三頓地裡吃,月亮地裡也乾。令岳父驚異又釋然的,是東家每天派20多個砲手,荷槍實彈,四周警戒。東家養了50多看家護院的,另一半留在家裡了,那邊更得防鬍子呀。 一天晚上快收工時,槍響了。岳父愣了一下,拔腳跟著大夥往附近高粱地跑。乒乒乓乓打了一袋煙工夫,鬍子撤了,第二天干活的就少了一半左右。 東家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戴禮帽,拄文明棍,站在那個四角有炮樓的大院裡,給扛活的講話。他說,不是俺不樂意留你們,是這世道逼的。每個人加一個月工錢,昨天來的也一個子兒不少,你們投親靠友自討方便吧,俺們一家子也要進城去了。俺要有回來那天,大傢伙兒不嫌棄俺,還來找俺,俺不會虧了老少爺們儿。 岳父也要回本溪老家了,這才發現“證明書”沒了。 岳父說,從小市走到本溪,坐火車到哈爾濱,又坐船到富錦,再走到臥虎力,那“證明書”少說讓警察看過20次。俺把它紙包紙裹的就怕丟了,結果越精心越怕丟還真丟了。沒這東西你別說回家,在這地場沒保人,也會把你當“浮浪”抓起來。什麼東西丟了,這東西也不能丟呀。你姑和姑父兩口子急得呀,第二天早晨就一嘴泡。 光急也沒用,再辦個證吧。岳父寫個《“證明書”丟失說明和請求書》,姑姑又找了兩家人作保,按了指印,交給甲長,再由甲長送到警察署。都知道警察署是乾什麼的,岳父身上共是50多元,把個整數都交給甲長送上去了。 岳父尋思不能幹閒著,還得找活干掙點錢——活來了,歸屯了。 歸到永安屯,那兒原來有幾十戶,兩家擠一家,等來年春天再建房。挖壕、架鐵絲網、修圍牆、建炮樓,這些安保設施都得在大雪封地前建完。起五更、爬半夜地白乾,有時直直腰,警察那馬棒就沒頭沒腦地打上了。 甲長姓李,跟姑姑家有點兒什麼偏親,人也實在,說現在恨不能抓人幹活,還能把你個現成的大活人放走了?等歸完屯消停了,“證明書”就能下來了。結果還是沒影兒,去警察署問幾次,都說現在是非常時期,得嚴格審查。李甲長也糊塗了。論行情,辦個證50元足夠了,用不著再“勒大脖子”(揩油、索賄)了,那還有什麼理由呀? 這天下午,姑姑顛著一雙裹過又放了的半大腳跑回來,拿著一張去富錦縣城的“行路證”。說是李甲長有個磕頭大哥在縣城開飯店,看看他是不是認識什麼“接洽”(有能耐)的人,能夠幫上忙。 李甲長的磕頭大哥四十多歲,山東人,個子比岳父還高,挺爽快,說這事差不離,有個警尉補是俺的磕頭弟兄,俺這就去找他。 兩間房子大小的店面,中間擺放四張桌子,周圍各自一圈長條凳,高粱米飯,酸菜、土豆燉粉條是主菜,喝酒的有碟煮鹽豆,是那種最普通的大眾飯店。桌旁差不多都坐滿了人,吵兒巴火的,都是山東腔,一看就是“跑腿子”。有幾個喝多了,唱起來,大家都跟著唱。 唱的都是“跑腿子”歌。 六十多年後,我的老岳父告訴我,那時不叫“唱歌”,叫“唱唱”,那唱多去了。有個唱,三段,頭一句都是“跑腿子,在外頭”,唱出門都是苦,難活才走的,家裡沒人管,在外多麼難,父母高堂難盡孝,老婆生個兒子像前街的張貨郎。還有個“跑腿子三不歸”,一是沒掙到錢沒臉歸,二是下煤窯砸斷腿不能歸,歸去誰養活?三是什麼忘了。還唱頭一年往南望,兩眼淚汪汪,第二年往南望,看見家里人燒香,第三年就不望了,客死他鄉了。不知道什麼人編的,也不知道歌名,也沒人教,反正“跑腿子”聽上幾遍就會唱。 還唱“跑腿子沒有'證明書',沒有'證明書'就成'黑人'了,沒錢想回家活個命也活不成了”,還讓“各位聽者聽仔細,下輩子當牛做馬也別闖關東”。 岳父問我:警察署不給我和那些“跑腿子”辦證,是不是小鬼子知道這些人回去就不回來了,明年這地場的地就沒人種了?你寫抗聯,研究“滿洲國”,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店主人回來了,說他的磕頭弟兄到南邊去招警察了,明個頭半晌能回來。見岳父那眼巴巴的樣子,又道:老弟,別上火,李甲長托俺的事,俺頭拱地也得辦。他要不給辦,俺“削”(打、揍)他。 一夜沒合眼,店主看著岳父那兔子似的眼睛,嘆口氣,給他幾元錢,讓去集上挑膘厚的肉割一塊。 雪後初霽,大地兩尺來厚的積雪又加高了半尺左右,路邊的房屋就愈加顯得低矮。如今富錦屬佳木斯地區,當年則是“小小的佳木斯,大大的富錦縣”,為周邊各縣的糧食集散地,又是哈爾濱工業品的轉售中心。岳父春天走北荒路過這裡時,還算熱鬧。小商販、攤床、飯館、估衣舖的伙計,可著嗓子叫喊“熱乎切糕”、“噴香的大子粥”、“老豆腐熱乎啦”。吹糖人的,賣棉花糖的,拉洋片的,點痦子的,剃頭的,算卦的,隨處可見的是“縫窮”的女人,針線笸籮放在身邊,縫補衣服、襪子什麼的,沒攬到活的在納鞋底。如今叫做“勞動力市場”的“工夫市”,拿著錛刨斧鋸的木匠,拿著瓦刀的瓦匠,還有拄根扁擔,或是拿著別的什麼家甚的打零工的。大量的拿著鋤頭等農具的“跑腿子”,大都被人僱走了。這工夫工夫市是不會有人的。可快過小年了,正常世道應該滿街筒子擠擠匝匝都是置辦年貨的人,鞭炮也早送來年味了,那大小商舖進進出出的也沒幾個人影了。 拎塊肉往回走,迎面過來輛膠皮軲轆馬車,車上坐著個“白帽子”。岳父有心,怕警察,又不能不看,就覺得有些眼熟。雪光,陽光,逆光刺眼,怕認錯了,手打眼簾再看,沒錯,就仗著膽子叫了一聲:是金永學嗎? 金永學是小市人,比岳父大幾歲,從小就認識,到北大荒有些年頭了,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更沒想到他正是小飯店主人要找的那個磕過頭的警尉補。 聽岳父講罷,金永學掏出張名片,把凍得不下水的鋼筆放嘴裡哈了好大一氣,在上面寫了兩行字,讓岳父交給永安屯一個姓顧的警察。又說,小市那個樣子,你回去怎麼活呀?富錦正在招警察,警察待遇高,咱不傷天害理,跟著混碗飯還不行嗎? 岳父動了當警察的念頭,是緣於對那張名片和那上面總共不到30個字的不信任。這天大地大、千難萬難的事兒,你弄這麼張小紙片寫上兩行字,就行了?在交給姓顧的警察一個星期後,就拿到了“證明書”,實實在在嚐到了它的神奇功力時,仍難相信這是真的。活了八十五歲的我的農民岳父,對官場中的明道暗道機關訣竅,無論有多少耳聞,都是難以思議的。 岳父說,歸屯前,有個挎小槍的便衣隊大官,常住在姑姑家,這支隊伍不打不罵,頂多讓老百姓給遛遛馬。這個大官挺喜歡岳父,動員他上隊,岳父就動心了。姑姑死活不同意,說“槍子不認人哪”。這回岳父又想當警察,姑姑更是氣得哼兒哈兒的:窮死不下道!你若去當“白帽子”,俺就不認你這個弟弟! 我的祖輩認定碾子溝的那個家,和那個眼看就要實現的發家夢,是毀於鬍子。而我能認定的是,如果岳父參加了極可能是抗聯的便衣隊,或是當了偽警察,或是那一鍬掄向了那個“礦山鬼”,我的妻子兒女就不會是今天的樣子了。 前面寫過湯原縣太平川偽自衛團長張傳福率團起義,這裡要說的是東寧縣老黑山二道溝的屯長張傳福。 張傳福老家山東省日照縣,1916年十五歲隨父闖關東,在東寧縣三岔口鎮當腳夫,父子倆春來秋去成了“跑腿子”。 1928年全家人都來了,在小烏蛇溝定居,開荒種地。 1939年集甲並村,小烏蛇溝和幾個屯子,被指定到二道溝建“集團部落”。頭一批小烏蛇溝十來戶剛搬到這裡,敵人又變卦了,說二道溝不適於建“集團部落”,又讓搬家。張傳福覺得這個地方挺好,跑去老黑山村公所,說當官的放個屁,老百姓跑來跑去,這不是熊人、折騰人嗎?俺們不走了,就在那裡住了。村公所自知理虧,就說反正十來戶不行,至少得二十戶才能建部落。村公所已通知別的屯不許往二道溝搬了,認為張傳福根本湊不夠二十戶,沒想到張傳福很快動員了十多戶,而且都是日照人。 無論關里人闖關東,還是南滿人走北荒,大都是奔熟人的。一個人到了什麼地方,捎信說這地場挺好、養人,親戚朋友就一幫幫奔來了。 “山東屯”、“天津班”、“湖南營”這些地名,都是有來歷的。天津人嘴巴子厲害,能說會道,糊弄小鬼子。山東人多,仗義,抱團,不聽邪,鬼子漢奸就有些發怵。 二道溝距老黑山不到10公里,一條二道溝河沿溝底咆哮而下,不算多麼偏遠,卻是山大溝深,進出極不方便,也就顯得遠離塵世。這裡林木參天,之前沒有人家,只在溝裡片底子有個“木幫”(林場、伐木隊)。幾個季節性“跑腿子”,與狍子、野豬、老虎、黑瞎子為伴,在溝裡伐木、放排。那時二道溝河水大,木排順流而下,可一直放到今天的綏芬河市。 日偽覺得二道溝不適合建“集團部落”,抗聯看中二道溝也就順理成章了。 現居老黑山鎮的李為奎老人,是最早見到抗聯的二道溝人。 老人說,俺們家歸屯到二道溝後,俺就到溝裡“木幫”幹活了,在“木幫”掙錢多。年根底了,一天晚上回家,走到馬鹿窯子南溝,月亮地里站著幾個人,招手讓俺過去。都穿著日本子衣裳,家甚挺硬兩大件,三八大蓋和匣子槍。日本子沒有匣子槍呀?他們說你別害怕,俺們是抗聯,打日本子的,給俺講了一氣。問屯子裡有沒有日本子、“滿”軍,屯長叫什麼名字,這人怎麼樣,俺都說了。一個大鬍子、挎小槍的官,後來知道他是5軍軍長柴世榮,讓俺去報告屯長。張傳福連宿大夜就上來了,以後就是他跟抗聯聯繫了。買東西,送情報,送糧食,二道溝家家戶戶都給抗聯送糧食。冬天送得少,樹葉關門就多起來,柴軍長、季(青)書記、金日成常帶人在溝里活動。 如今仍住在二道溝的高元亮老人說,誰去送,送多少,送到哪,誰帶隊,都是張傳福通知、組織,都是晚上送。開頭走卡子門,看門的是自衛團,就是俺們這些人。後來有警察隊了,就翻圍牆。圍牆兩丈來高,歸屯時修的,外邊還挖的溝,先過去幾個人,再把糧食遞過去。馬鹿窯子密營10多里遠,片底子密營40來里,都是山路,又是夜道,還要過幾趟河。冬天好走,順河道就上去了。河邊結冰碴時最遭罪,河水“扎”(音zha,意同“砭”)骨頭,上岸走出幾里地,身上出汗了,那腿腳還像兩根木頭似的。 去馬鹿窯子有段200來米的小道,一人來寬,一邊緊貼懸崖,一邊是100來米的深澗,下邊是二道溝河。送過糧的老人都說,日本子進山“討伐”,豁上繞遠,白天也不敢走。要不是給抗聯送糧,屯子里許多人也不敢走,瞅著都眼暈。翻牆時大氣兒不敢出,到這兒唱歌自己都聽不見,那河水像有幾十頭老牛在吼,人像在水面上漂。黑燈瞎火,一手抓牢樹枝子,一步步小心翼翼往上挪。背上糧袋子50來斤,有時風大,一個勁兒往下墜。一腳踏空,或是一把沒抓住,那人下去了,連水泡都濺不出來。 已經搬到老黑山的時德正老人說,開頭把糧食送到馬鹿窯子“木幫”,“木幫”的馬老兩、王老兩和王希文是抗聯,再由他們送去密營,後來俺們也能去密營了。一次在馬鹿窯子見到金日成,都落雪了,還穿雙露腳指頭的膠鞋。俺就把俺那雙八成新的膠鞋跟他換了,穿上試試,還挺合適。 1940年12月,由5軍政委兼道南特委書記季青寫的《抗聯第五(應為“第二”——筆者)路軍南部活動記錄》中說: 一年來有密切關係之二道溝屯子及紅石砬子、滿天星各處散種地的農戶,徵發約近三十石給養,我們決定此地作最後的根據地,徵發完畢向中東路北試探活動。 這年10月初,張傳福從片底子密營抱回個孩子。 7月16日,5軍軍部副官方政隆的妻子張靜秋,在片底子密營生個女孩。 8月,方政隆在寧安縣泉眼河戰鬥中犧牲。樹葉開門,快落雪了,密營人員奉命轉移。張傳福說孩子給俺抱回去吧,陳編的媳婦沒“開懷”(生育),兩口子心眼兒好使,錯不了。 敵人早就懷疑二道溝“通匪”,這回不知怎麼聽說陳編家收養個孩子,派特務來探風摸底。張傳福早有交代,大家都說是去老黑山的路上撿的。特務張世恩原是救國軍,與“木幫”的管賬先生尹洪昇挺好,說要給他在縣城找個工作。兩個人走到萬寶灣一片柳樹棵子,張世恩把槍掏出來了。這時尹洪昇嘴還挺硬,弄到老黑山日本憲兵隊一頓打,就全招了。 憲兵隊先抓走張傳福,之後又分三批抓走20多人,二道溝的青壯年男人被抓走一多半。 高元亮老人說,張傳福關單間,俺們這些人都是一屋子幾個。那牆半尺多厚,手指頭粗的棍子夾兩層,糊上黃泥。張傳福用筷子摳個縫,告訴俺們不要亂咬,就說是屯長讓幹的,不干不行,都往他身上推。一屋傳一屋,一批傳一批,用現在的話講叫“統一口徑”。 第三批第一個受審的是高元亮。 帶進屋,一個翻譯就問“鬍子”進屯子幾次,有多少人。高元亮說黑燈瞎火的,也不讓走動,就知道俺家有兩個人。又問誰讓你們給“鬍子”送糧,都送哪去了,“鬍子”的密營在什麼地方。高元亮說屯長讓送的,想了想又加上個尹洪昇,其實這小子哪管得著這事呀?接著說都是送到半道就回來了,“鬍子”不讓俺們到他們那地界。 “鬍子”有槍,俺坐家在地,有老有小的,叫送不敢不送。問為什麼不報告,高元亮說俺要是報告了,那“鬍子”能饒了俺嗎? 沒等高元亮說完,那翻譯上來就是一耳光子。一個留撮“鼻涕胡”、拖雙木屐的鬼子,抓起爐蓋上的爐鉤子就打。第一下打上了,第二下躲過了,第三下打在爐筒子上,稀里嘩啦一陣響,幾節爐筒子掉下來,差點兒把燒得通紅的爐子帶翻了,屋裡煙呀灰的。一節爐筒子滾在“鼻涕胡”的腳麵上,燙得這小子蹦著高兒嗷嗷叫。 老人說,最受不了的是往手指中間夾筷子,兩個人拽,好在一會兒就昏死過去了。 於占元最小,十五歲。鬼子給他拿個板凳,讓他坐下,拍拍肩膀,說你的小孩子的,好好的說話,皇軍大大的有賞。於占元也是一套話,小鬼子一腳踢翻凳子就打。 憲兵給於永松灌辣椒水,把人灌死過去再用涼水潑醒,問他給抗聯送什麼了,送哪兒去了。於永松說送辣椒,天天送,都送他們家炕頭上了。 高元亮老人說,後來於永松說他是被灌糊塗了,可灌糊塗了也沒說真話。 時德正老人說,第二批抓了俺爹時和春,俺是第三批,俺爺倆都讓日本子“上大掛”(把人吊起來拷打)了,渾身沒塊好地方,放回來半個多月沒起炕。二道溝家家戶戶都給抗聯送糧,尹洪昇那小子並不都知道。像李為奎也沒少送,可他在山里伐木頭,尹洪昇不認識他,就沒供出他。反正不管怎麼打,就是咬緊牙,不能咬別人。都是山東人,還是一個縣的,咬誰誰遭罪,要死大家扛,就可著俺們這些人造去吧。 老人說,老黑山憲兵隊有個李翻譯、王巡官,借審訊機會,把尹洪昇踢死了。這兩個人到底怎麼回事,俺們莊稼人說不明白。有人說是張傳福讓他倆幹的。反正叛徒死了,再沒口供了,俺們這些人翻來覆去就是一套話。當時說要把俺們都殺了,把“鬍子窩”二道溝的人都滅了。說是報到牡丹江憲兵隊,一個大官沒同意,讓把張傳福和俺們都放了。這個主意更歹毒,是想放長線釣大魚,通過俺們了解抗聯線索打抗聯。這時二道溝已經設了警察所,幾個“白帽子”,還有個“黑帽子”。可張傳福領著鄉親們,就在小鬼子的眼皮底下,照樣給抗聯通風報信送糧食。 老人說,都說“鬼子”、“鬼子”,要俺說小鬼子最鬼的一招,就是會利用中國人替他們幹事。沒有那麼多漢奸、叛徒,日本子能那麼快就佔了東三省,佔了十四年嗎?沒中國人替他“拉道”(當嚮導),他敢進山打抗聯?深山老林,進去就得麻達山。可他在俺二道溝就沒轍!他人生地不熟,那幾個中國警察看俺們抱團,也不敢真心幫他。俺們屯子男女老少百多口人,齊心抱團,糊弄個小鬼子還不容易嗎? 抗聯領導明了張傳福的處境,幾次要他帶家人上隊。張傳福說不行,俺拍拍屁股走了,鄉親們就得遭殃了。 時德正老人說,開頭給抗聯送糧,有個挺大的官,勸俺上隊。不少人都被勸過。一聽這話,俺就為難。老黑山憲兵隊抓人,頭兩批是綁著押去的,後兩批不綁,也沒警察押著,都是自己個去的。有像你一樣採訪的人,說你們怎麼那麼聽話,怎麼不跑不反抗呀?俺們可以豁出去,爹媽和老婆孩子呢?去趟老黑山買把鋤頭得“行路證”,出屯子種地、割柴火都有鐘點,一家老少幾口人,多大年紀,都在人家本上記著。二道溝多個抗聯小孩,讓日本子折騰個底朝天。不用多,上隊兩個,十家連坐,一屯子人還剩幾個?後來那個大官也明白了,說你們要都上隊了,大傢伙兒喝西北風去呀,這樣子對抗聯幫助、貢獻更大。 老人嘆口氣:張傳福是為了俺們活,他才死的呀。 年底,張傳福再次被老黑山憲兵隊抓去,被押到牡丹江鐵嶺河“模範監獄”,1941年3月25日被殺害。 敵人始終未發現片底子密營,那裡一直是1路軍、2路軍的活動據點。抗聯過界去蘇聯後,派回來搞偵察的小部隊,常在那裡歇腳、養傷。二道溝人一如既往地給他們送糧,通風報信。 李為奎在溝裡奔樓頭種了幾畝包米,抗聯的人見了,說到時候俺們就收了。 李為奎說:俺就是給你們種的。 高元亮老人說,俺家原來住在和光,二道溝湊不夠20戶人不讓建屯,張傳福去動員俺爹。俺爹說,那地場深山老溝,狼蟲虎豹的,一尋思都嚇人。張傳福說,狼蟲虎豹能咋的呀?那地場咱們出來一趟不容易,日本子進去一趟不也一樣嗎?這不是比什麼都好嗎?一聽這話,俺爹拍拍腦袋,說瞧這臭腦子,想哪去了。 我不知道我的祖輩闖關東,是因為天災,還是源於戰禍。但我知道,他們在碾子溝那深山老峪中與狼蟲虎豹為伴,除了那兒土地肥沃外,還因為那兒遠離塵世,也就遠離官家。所以,中學時代學習西漢戴聖的《苛政猛於虎》,就特別容易理解。 1937年9月5日,周保中“於九軍行營軍本部”“政治討論會”上作的報告《關於中國歷史問題》中,說:“向來中國的官兒只知貪污,只要肯丟腰包,一切事情都是好辦的。” 我接觸到的我的爺爺輩的那代人,因為沒文化,沒有“貪污”、“受賄”、“腐敗”這樣帶點文化的詞兒,而是前面已經說道過的“刮地皮”、“勒大脖子”。 20世紀50年代末去世的我的爺爺,和他那些莊稼人的老哥們儿一樣,生前一直稱“國家”、“政府”為“官家”,把今天稱做“公務員”的國家幹部叫“官家人”。筆者採訪本書時,在那些八十多歲的鄉間老人口中,仍能聽到這類好似已經老得發霉了的詞句。 是“官家”,而不是“國家”——就是說,這個國家是官們的,而不是老百姓的。 “真命天子”的皇帝,朝朝代代承包了這個國家,再把它承包給各級官員。從七品到一品的承包官們,自然要為自己的官帽負責,也就是為比自己大的官負責,最終都為皇帝負責。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無論老祖宗留下多少至理名言,也無論出了多少明君清官,有多少盛世,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大體就是這樣一種狀態。至於老百姓能夠排得上號的,就是沒完沒了地繳納賦稅,供官員們揮霍。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既然國是官們的家,那在自己家裡取用什麼,還能有什麼問題嗎? 古裝戲裡,老百姓是有擊鼓鳴冤權的。可若是碰上了昏官,或是收了銀子的貪官,那就是送上門去了。權力就是法律,就是印鈔機,在官家那兒找不到公理、正義,老百姓還要活,怎麼辦?一個“義”字就大行其道。最普遍的是老鄉觀念,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有忙就得幫。二道溝人那樣齊心抱團,與他們都是山東日照人,不能說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比較普遍的是磕頭拜把子,“不能同生,但願同死”的哥們儿義氣,兩肋插刀。大戶人家,七狼八虎,膀挨膀一幫精壯後生,“警察狗子”和一些惡勢力也要畏懼幾分。小門小戶,勢單力薄,就得互相依存,拜把子是最便捷的方式。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比較典型的是“在家禮”。類似“在家禮”的會道門,舊中國一個縣少則十幾種,多則幾十種,屢禁不止,為什麼?原因之一是官家靠不上,只有靠自己,靠天然的老鄉關係,及包括磕頭拜把子在內的各種各樣的哥們儿義氣的組織形式。在明清兩代成為禁書,並不是因為一些好漢濫殺無辜,而是因為反官家(書中稱“官府”、“官軍”)。而那一百單八將,除個“義”字,再無其他。連劉備這樣的皇叔、國君也難倖免,竟將個“義”字置於蜀國利益之上,那桃園三結義卻被視為千古美談。至於“俺降的是俺大哥,不是你日本子”的徐文海,無論怎樣死於日寇之手,那頭腦中可曾有絲毫的國家、民族意識? 更不用說到了“九一八”那個悲慘的時候,本來最該與這片黑土地共存亡的官們,也就是這片黑土地的真正主人,有的跑了,有的打一陣子降了,有的干脆就一頭投進了能繼續給他們烏紗帽的侵略者懷裡。 “滿洲國”十四年,“正經人家”的我的祖輩中,沒一個人挺身抗戰打鬼子,這是不能不使我感到羞愧、悲哀,甚至恥辱的。可再想想,又該怎樣責備他們呢? 1935年11月22日,胡風為蕭紅的寫的《讀後記》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蚊子似的生活著,糊糊塗塗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種出食糧,養出畜類,勤勤苦苦地蠕動在自然界的暴君和兩隻腳的暴君的威力下面。 在那遼東大山的碾子溝,我的祖輩知道自己來自萊州府,還知道那碾子溝北邊不知多遠的地方有座奉天城。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他們不知道碾子溝屬鳳城縣,就像不知道奉天城被日寇佔了一樣。從山東家到東邊道,一輩輩不知道生而為人該享有什麼樣的權利和義務,只知道自己生來就是被官家管著的。他們怕官、躲官,蹲在那大山里,沒有村屯(街道)門牌戶口。只有見到哪兒升起縷炊煙,又來了一戶人家,跑去嘮上一陣子,才能知道點外面的信息。但是,說他們“糊糊塗塗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他們會反感,不同意。因為闖關東本身,就是對命運的一種抗爭,是子民對父母官的一種掙脫。他們是揣著一個夢奔來黑土地的。提到農民,千百年來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而我的三個奶奶還要腳底朝天。開荒、種地、栽樹,那“三寸金蓮”支撐不住身子,是跪著爬著忙碌著的。無論我的祖輩怎樣老老實實地當了14年亡國奴,他們的勤勞都是足可以代表中國的勞動人民的。這樣的家族如果不能富裕起來,這個世界肯定是出了問題。 從我的爺爺輩起,往上數沒有讀過書的,他們不識字,但你不能說他們沒文化。 “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窮死不下道”,“老實人長長在”,這類打造“正經人家”的最普遍的哲理名言,今天也沒錯。可拿到那“滿洲國”的時空中,是不是就是順民了?而這是不是也正是千百年來的愚民政策的結果? 關於我的岳父的文字,是像正式採訪一樣,邊聽邊問邊記的。我的父親是1979年去世的,那時距接受采寫本書的任務,整整還有10年時間。我的祖輩闖關東後及其在“滿洲國”的生存狀態,大都是從1974年去世的我的很會“講古”的老爺爺的口中,不經意間斷斷續續獲知的。就無從問詢,也有些迷惑,果真就蒙昧到不曉得那時的災難和罪惡,都是弄出了“滿洲國”的侵略者弄出來的嗎? 1932年7月13日,《中共珠河特支給省委的報告》中說: 一部分落後群眾(尤其是農民之一部分)之存在,是不可忽視的,尤其是不問政權在誰手裡,納稅徵租是一樣的,只希望迅速安定地方,以便耕作。 如果那次去我家搶劫的不是鬍子,而是被稱做“屯匪”的開拓團,我的祖輩會照樣殊死抗擊。如果我的祖輩不是住在碾子溝,而是二道溝,或者仙人洞,主動或被動地,他們會知道些聞所未聞的做人、做中國人的道理,成為那紅地盤的成員,為抗戰做些他們力所能及的事。他們缺乏國家意識,厭惡、畏懼那些並未授權讓他們管理國家的官家人,唯恐避之不及。但是,“九一八”事變後不同了,他們從未有過的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是個中國人。而我想說的,則是我的祖輩的潛意識中可能多少有點兒的,也可能一點兒也沒有的,及無論官家怎樣腐敗,對像我的祖輩這樣的蟻民怎樣沒有盡到責任、義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不必為這個國家承擔責任、義務,特別是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我的父輩的名字中,都有個“國”字,民間叫泛“國”字。我們這一輩泛“正”字,下一輩為“天”字。我爹去世前特意交代他的三個兒子:“國正天興順,官清民自安。”記住了,一輩輩往下排。又道:“這是你們的太爺爺留下的。” 不知道我的不識字的太爺爺,是什麼年代把這10個字交代給我的爺爺的。倘是那個“滿洲國”,牛頭馬嘴對得上碴口嗎?可誰又能說我的祖輩的期盼,不是真誠的呢? 20世紀末,筆者到中國著名的將軍縣湖北紅安採訪,紅安人講的國民黨屠殺當地百姓的情景,讓我毛骨悚然。 讓我們看看《紅安縣志》的記載: 紫雲區大屠殺:紅四方面軍第四次反“圍剿”失敗後,蔣介石下令對革命根據地實行壯丁殺光、房屋燒光、糧食搶光的“三光”政策。 1932年10月下旬,國民黨軍第八十九師進攻紫雲區,提出“變紫雲區為死人區”的口號,將桂家窪躲入山中的群眾趕到山溝裡,用機關槍進行掃射,一次屠殺300多人;在沙窪屠殺200多人,並將屍體拋進閔家河做橋墩,上面鋪木板,讓人馬通過。黃龍衝附近的一條山溝,近1000名被害群眾的屍體幾乎將溝填平,被人們稱做“死人溝”。 平頭嶺大血案:1932年10月,紅軍主力西移,國民黨當局對鄂豫皖根據地實行“三光”政策。國民黨第八十九師進占七里坪後,於1933年2月6日“追剿”中共鄂東北道委武裝進入天台山。時逢大雪,國民黨軍遍山搜查,將避入深山的2000餘群眾逼至平頭嶺,除葉宗才等3人逃脫外,其餘全部被殺,造成駭人聽聞的“平頭嶺大血案”。 誰都知道,“九一八”事變時,國民黨30萬大軍正在江西“圍剿”中央蘇區。類似規模的“圍剿”已是第三次了。而像紅安那樣屍填溝谷、血染山嶺的大屠殺,在鄂豫皖,在江西競相發生時,撫順平頂山剛經歷了一場“機關槍照相”。 筆者無意探討“三光”政策的版權、專利屬於誰的問題,這裡要說的是中國人打殺中國人,與小鬼子打殺中國人之間,有沒有一種因果關係,誰是因,誰是果? 就不能不想到張傳福和他的鄉親們,想起時德正老人的話:俺們屯子男女老少百多口人,齊心抱團,糊弄個小鬼子還不容易嗎? 學生時代,老師和教科書上都說,中華民族是勤勞、智慧、勇敢的民族。這話沒錯的,問題卻也來了。自1840年(大約是我的太爺爺的太爺爺那一輩,或者再大一輩)鴉片戰爭始,就不勤勞、智慧、勇敢了嗎?沒有呀?那麼,勤勞卻貧窮,智慧而蒙昧,勇敢又挨打、受辱,這是怎麼了?是洋槍洋砲太厲害,洋人太強大? “強大”的反義詞是“弱小”,沒錯,中國是弱,可從人口到領土面積,中國小嗎?自有了方塊漢字後,什麼時候曾把“弱”與“大”兩個字連在一起呀? 查閱當年文件資料,有時在最後一行的落款看到“大中華民國×年×月×日”。有抗聯老人講,當年搞政治教育,“大中華”、“小日本”也是時常掛在嘴上的。 據說人類的發明,約一半左右源自中國。今天踢得挺臭的足球,無論什麼顏色的眼睛的外國人,還不知道世上有此物時,我們的老祖宗已經玩得很溜了。中華民族創造的燦爛文化,自會在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中流光溢彩。而中國的綜合國力,則曾引領世界千年,其經濟總量經常占到整個世界的50%以上。 鴉片戰爭開始了中華民族挨打受辱的歷史。不知其時中國的GDP佔世界的比例,1870年是17.3%,比美國(0.9%)、英國(9.1%)、日本(2.3%)的總和還多。甲午戰爭前,中國軍隊100多萬,日本8.4萬,海軍戰艦噸位,中國7.8萬噸,日本4.4萬噸。 1894年爆發甲午戰爭,1900年中國的經濟實力(GDP佔11%)依然高居日本(2.6%)之上,堪稱亞洲頭號強國。 最初看到這些出自西方學者、顯然也被我們認可的數據,我曾大吃一驚,又大惑不解。因為我一直以為清朝末年的中國,樣樣落後,什麼也不如人家,結果卻是靜態的並不比誰差,動起來就敗了、弱了。 落後就要挨打,這話肯定沒錯,我們肯定落後了。可我們為什麼落後,到底落後在哪兒? 而我知道的,是從讀書識字時起,一提到清朝末年,幾乎就少不了的“腐敗的”三個字的定語。 清知府3年,雪花銀10萬,那貪知府呢?幹幾年再升官了呢?封建專製造就了一代代大小貪官,把國家弄成了“官家”。腐敗是瘟疫,是摧毀民心士氣的原子彈。而當沒了皇帝,一方天地一方諸侯,軍閥混戰,都想爭個老大。家不和,外人欺,大而散,大而弱,弱大的中國就割地賠款,成了列強的盤中餐。 日本的政治結構是封建的,可它的官僚統治,無論廉潔程度,還是效率,都是高水平的。這就使這個基本為單一民族的國家的國民,更具強烈的一致性和獻身精神,雖然表現出來的經常是一種與人類的良知和正義為敵的邪勁。 試想,如果這個島國的大小官員只知道巧取豪奪,無情地揮霍國家資源和人民血汗,會有那一波又一波的“神風特攻隊”嗎? 如果有外星人,而且高度文明得沒有戰爭,或者讓地球人不可思議地從一開始就相親相愛,不知戰爭為何物,看到地球人把地球村打得血飛火騰,萬紫千紅,特別是日本人在東北打殺中國人,中國人也在江西、鄂豫皖打殺中國人,肯定會大驚失色,說這地球人是怎麼了?中國人是不是瘋啦? 一個20世紀發生兩次世界大戰,人類肯定出了問題,而且不是一般的問題。那我們呢?我說的是我們中國,我要說的是中國的問題大著了。 從紐倫堡到東京,自殺的希特勒和自殺未遂的東條英機等等,已經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我們沒有這方面的恥辱,我們的恥辱是被強盜“進入”。我們為什麼被“進入”?因為我們落後。我們為什麼落後?有的國家太小,老天爺也不公平,沒什麼資源,那是實實在在難以先進、強大的。而我們與“小”字從不挨邊兒,是個東方大國,還曾是“中央之國”,為人類創造了那麼輝煌的文明,沒有任何理由不能先進、強大,為什麼卻成了挨打受辱的角色? 滿族人進關,讓漢人男不男女不女地拖了條辮子,結果滿族人差點兒把自己的老祖宗都忘了。那是文明的力量。可清朝末年,面對列強,還有這種力量嗎? 抗日戰爭,中國拖住了日本陸軍主力,為二戰勝利作出重大貢獻。可是,如果不是美軍在太平洋戰場反攻,蘇聯不出兵東北,中國的抗戰會是14年嗎? 我們必須問個透徹、明白。 恩格斯說過:“偉大的階級,正如偉大的民族一樣,無論從哪方面學習都不如從自己所犯錯誤的後果學習來得快。” 有人挖個坑,把歷史掩埋起來,誰要動一下,就像被掘了祖墳似的叫起來。 我們有太多的恥辱和痛苦。我們無法選擇歷史,但是可以選擇未來。為了光榮、光明的未來,我們必須誠實地痛苦地面對歷史,並以同樣的態度解剖、反省自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