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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他們不會唱《國際歌》

雪冷血熱 张正隆 5172 2018-03-04
土龍山暴動前,王奎一的學生從縣城給他捎來一封信,說日本子要來收繳地照了。王奎一把信給景振卿看,景振卿立即集合三百多人去找謝文東,於是土龍山暴動爆發了。 王奎一是土龍山來才河人,知識分子,人稱“王老先生”,名流、大戶。土龍山暴動,投筆從戎,帶領當地農民保衛家園。白家溝戰鬥打死飯塚等人後,日軍攻打太平鎮,王奎一戰死。家人聞訊,妻子和兒子也拿起槍,投身暴動隊伍,後來都在戰場上犧牲了。 一窩子上隊,一門忠烈。 土龍山暴動的首倡人、重要領袖之一的景振卿,1880年生於長春,遷居依蘭土龍山清茶館,兄弟中排行老二,人稱“景二爺”,為人豪爽、性情耿直,講義氣。有七十多垧地,為當地大戶,清茶館甲長。 5月1日攻打湖南營,敵人火力很猛,部隊被壓制在一片開闊地上,不進則死,後退亦亡。在小山丘後指揮戰鬥的景振卿,一躍而起,大呼衝啊,身先士卒發起衝擊,中彈身亡。

前面寫過的九里六激戰,是景振卿的兒子景龍潭帶一個中隊打的,身負重傷仍指揮戰鬥。據說後來也在戰鬥中犧牲了。 筆者家鄉本溪縣清河城,有個有名的“黃家大戶”。主人黃拱宸1899年出生,其父因在王府中伺奉王爺有功,王爺將其在清河城小甸子、成記一帶的土地,全都賞賜給他,從此黃家富甲一方。黃拱宸奉天中學畢業,不願在奉天經營客棧,回鄉栽培果樹、養蜂,優哉游哉,廣交各界。本溪、興京兩縣提起“黃大爺”來,幾乎無人不曉。 “九一八”事變後,鄧鐵梅鳳城舉義,黃拱宸參加鄧部義勇軍,被任命為13路軍少將左參贊。黃拱宸出錢出槍,以其聲望,號召、組織各界人士和農民參加義勇軍,收編山林隊。 1933年3月,黃拱宸帶幾個人到興京縣西廂小堡收編“雙虎隊”,正值奉天靖安軍在這一帶“討伐”,躲避不及被捕,並將黃拱宸攜帶的13路軍印信和自衛軍空白臂章搜去。

家人探監,告訴他正在花錢託人營救。他說不用了,這樣的歸宿挺好。把俺贖出去,日本子成天監視著,那種亡國奴的日子俺活不了。 “沒當過一天亡國奴”的李向山的老鄉李德恒,是桓仁中學校長、桓仁縣抗日救國會會長。他的許多學生參加了遼寧民眾自衛軍和抗聯1軍,他領導救國會為1軍募捐,購買糧食、衣服、彈藥,派人送上山去。 六十多年後,李德恒的已過八旬的女兒、女婿,和許多八十歲左右的老人,告訴筆者,李德恒是1936年9月被捕的,在瀋陽關押半年後被害。那天晚上抓了好多人,救國會的骨幹幾乎一網打盡。李德恒他們知道日本子要抓人,那天晚上都沒在家,怕嚇著家里人,說開會,到學校去等著。逃跑的沒幾個。他們覺得那樣會讓日本子看低了中國人,他們要讓日本子看看中國人的骨氣。這些人大都是教師,瞅著弱不禁風,那時教師可都是體面、有身份的人呀。臨押去瀋陽時再看,眼鏡沒了的,鼻青臉腫的,一瘸一拐的,沒模樣了。可一個個都昂著頭,上汽車前還喊口號,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推翻'滿洲國'”。

這是一群文弱的男人,也是“寧肯掉頭,不肯低頭”的真正的男人、強者。 像李德恒、黃拱宸、景振卿、王奎一這樣的中國人,東北各地都有,在有義勇軍、抗聯活動的地區更多。 與黃有們不同的是,王奎一們都不是共產黨員。 蓋文華,1894年生人,山東省福山縣人(又有說是河北省人),北平商業專科學校畢業,在大連、安東、上海等地從事銀行、錢莊業。目睹國家衰弱,列強橫行,憂國憂民,尋求救國救民道路,加入國民黨。 “九一八”事變,他痛心疾首,將妻子兒女送到大連岳父家,在敦化、蛟河、安圖等縣串聯愛國人士,準備組織反日武裝。王德林的老3營起兵抗戰,他認為這是一支很有希望的隊伍,遂投身救國軍,被任命為上校參議。 蓋文華才華出眾,機敏幹練,善於交際,有比較豐富的地下鬥爭經驗。 1932年2月救國軍攻打敦化縣城,守敵火力很強,正僵持不下,城內突然槍聲大作。原來是蓋文華事先帶人潛入城內,策動偽軍陣前倒戈,在日軍背後打響了。內外夾攻,很快拿下敦化城。

3月中旬,蓋文華在吉林市被捕。據說,在日本憲兵隊,鬼子動用了所有的刑具,也未撬開他的嘴巴。又派漢奸勸誘,許以高官。蓋文華冷笑道:餘一生致力於中華之富強,凡違反三民主義者,皆餘之仇敵,凡侵略中國者,亦餘之仇敵,餘必竭力殲滅之! 30日,蓋文華和十幾個烈士的鮮血,染紅了江城雪。 作為國民黨員,蓋文華是反對共產黨的。到救國軍後,在力主抗戰的同時,也不忘反共。新中國成立後,有關他的文字,幾乎只有反共的一面。在相當長的時間裡,筆者對他沒有任何好印象。 據國民黨政府統計,中國抗戰時期犧牲而入忠烈祠者,共有270餘人,其中東北為60餘人。 苗可秀和蓋文華,都是國民黨員。東北淪陷,民族危亡,他們首先表現的是中國人的屬性,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赤子之心。即便像蓋文華這種抗日又反共的人,那種為民族大義獻身的精神,不也值得後人學習、懷念和敬仰嗎?

在桓仁縣采訪,不時聽到關於“老於太太”的故事。有人說她是抗聯,有人說她不是抗聯,無論是不是抗聯,都說她打鬼子。 “九一八”事變前,老於太太就是鬍子。有人說她長得漂亮,被鬍子搶上山當了壓寨夫人,鬍子頭叫官軍打死了,她就成了鬍子頭。有人說她是為了逃婚,自己上山當鬍子的。鬍子忌諱女人,認為隊中有女人不吉利,而她特別能幹,比男人都“颯”(爽快、利索、果斷),又有一手好槍法,沒她不行,就當了鬍子頭,叫“大姑娘隊”。 而據老於太太的大孫子於海金說,他的爺爺叫於德榮,寬甸縣八河川人,老家山東,三十多歲時在寬甸張半子溝被日本人打死。爺爺怎麼當的鬍子,怎麼跟奶奶結婚的,他不清楚。 關於老於太太是抗聯的版本,說是紅軍到桓仁後收編鬍子,“大姑娘隊”也被收編了。有人說編為一個支隊,有人說編為游擊大隊,老於太太是支隊長(大隊長),有委任狀,上面蓋著楊靖宇的官印,老於太太也有官印。程斌投降後,楊司令帶紅軍走了,老於太太還打了半年,抗不住了,下山投降前把委任狀和官印燒了。還有人說是放個罐子裡埋起來了。 “文化大革命”中,老於太太挨批鬥,說她是鬍子頭,想起這個罐子,上山去找,沒找到。

非抗聯的版本,說你拿不出是抗聯的證據,那不就是鬍子嗎? 筆者請教縣黨史辦的同志,他們說我們知道的也就這些,多少年了,查無實據,都是民間傳說,但她打鬼子是真的。 一雙裹了又放開的半大腳,兩支匣子槍,5個兒子都是在她的背上長大的。出沒山林,打家劫舍,襲擊日偽軍。趕上敵人“討伐”,這山那山,這縣那縣,沒白沒黑地到處跑,桓仁、寬甸、興京的山林裡,到處都留下了那雙半大腳的足跡。孩子餓了,腦袋從她腋窩下拱過來吃奶,或者把奶子撩到肩頭上,吃得更舒服。據說她的奶子特別長,民間叫“布袋奶子”。有人說那不是天生的,就是那樣奶孩子奶長的。奶孩子也不妨礙指揮、打仗,喊著叫著,趴著跑著,左右開弓,孩子也不把槍砲聲當回事了,照樣吃奶、睡覺。不過,打完仗了,背上的孩子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母親就趕緊解下來,看看是不是打死了。待到下山投降前兩年,3個大點兒的兒子都拿起了馬槍、手槍。

據說,在遼東山區的山林隊中,最多時近百人的“大姑娘隊”,女人是最多的。平時在老於太太身邊的幾個人,都是年輕力壯、武藝高強的女兵,丈夫死後更是如此。老於太太留下5個兒子,小產的,夭折的,不知有幾個。那年代女人生孩子叫“過鬼門關”,更不用說她們這種境況、生涯了。死人不說,懷孕、生孩子又怎麼行軍、打仗呀?那時沒有避孕藥具,她們就吃了一種什麼草藥,絕經了,每月再也不“來事”了,這輩子也不能做母親了。 1軍是1938年秋後陸續撤離本溪地區的,老於太太應該是年底,或者1939年初下山投降的,之後就住在桓仁縣普樂堡,直到去世。 1998年3月28日,我在於海金家採訪,中午去路對面的小賣店買煙。開賣店的老人叫王志祥,七十四歲,他說老於太太下山時他見到了。是從大荒溝下來的,日本子領著偽警察押回來的,押到孟家店的院子裡。就剩十幾個人了,頭髮老長,披散到肩上,分不清男女。臉、手和胳膊腿,露肉的地方都是鍋鐵色。棉衣刮得像爛羊皮襖似的,袖子、褲腳絲絲縷縷的,不少人沒穿鞋,用破布、麻袋片包著腳。大雪隆冬,那時但凡有點兒辦法,也不會下山投降的。老於太太背著老五,臉上看不出表情,那眼色刀子似的,昂著頭,挺剛強。

張翔,年三十九歲,吉林省寧安縣南湖頭人,家庭業農,身為農民,善打槍。事變後,本身雖未參加反日運動,但其對反日部隊有很大的幫助,以後被日走狗知道,報告日賊,將其家庭人口殺盡,房子縱火,剩他一個乘機逃出,加入救國軍。後因救國(軍)失敗,自己單獨領一部分隊伍進行反日游擊戰爭。在他隊內的士兵,都是打槍的能手,所以在每次與敵人接觸的時候,敵人多少要受些損失。特別出名的給敵人一次打擊,即是三四年日本福田大學的學生視察團到鏡泊湖去視察,在他們未到之前,他先探悉,以後設兵埋伏,至敵人的汽車到時,即陷入陣地,結果被他們全數打死,一人未剩,槍械、經濟都獲得而去(敵人十四人全武裝,輕、手、機槍都有)。以後在三五年又遇敵激戰,因眾寡的關係,他本身犧牲了。張翔隊長他雖然全家被殺,後自己亦犧牲。但在他的一個時期戰爭當中,一方面能夠全國家之大義,另一方面能夠為家庭復仇,其即死於九泉之下,亦能瞑目矣。

感謝先人給我們留下這樣珍貴的文字,也只能這樣子寫到這裡了。 《東寧縣志》介紹偽滿時境內9支較大的山林隊,排在首位的是“李三俠隊”。 沒人說得清李三俠的真實名字。本世紀初,筆者在東寧縣采訪十多位八十歲以上、見過李三俠的老人,說他是山東省日照縣人,大高個,有點兒水蛇腰,一身武藝,槍法十分了得。 據說,當年李三俠闖關東走到東寧縣老黑山時,黑燈瞎火中,有隻狗從背後把兩支前爪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有桿煙袋,煙袋桿子二尺多長,比大拇指粗得多,黃銅煙鍋子酒盅大小,小榔頭似的,揚手向後一刨,那狗就癱軟下去了。又攀上一隻,又一刨。再一看,嗬,周圍都是綠瑩瑩的眼睛,瘋了似的撲上來。他就左一煙袋,右一煙袋,一路打著。到戶人家,見他渾身是血,把主人嚇了一跳。他說你們這地場狗咋這麼兇呀?第二天有人去看,全是狼,二里多路躺倒十幾隻,大都是腦門兒上有個血窟窿。

1934年12月4日,《團省委特派員鐘關於東滿反日鬥爭情況的報告》中說:“三俠部隊的三分之二以上的工農成分,所以他們不錯,三俠本身打仗勇敢。” 前面寫過,義勇軍曾兩打東寧縣城三岔口,“李三俠隊”都參加了,第一次還提出包打西山砲台。這不光因為“李三俠隊”人多勢眾,還因為有兩挺機槍,據說有個機槍手還是蘇聯人。 東寧縣大肚川的神洞北山,有個叫高麗廟子的山溝,是打伏擊的天然去處,“李三俠隊”在那兒伏擊過日軍運輸隊。附近老人告訴筆者,當年聽到槍聲響了小半晌,燒毀8輛汽車,光活捉的鬼子就有40多,用鐵絲串綁著押進山里了。 1938年冬,李三俠率隊準備攻打金廠街籌集給養,被漢奸告密。部下報告“洋跳子”(鬍子黑話,即日本兵)來了。李三俠正躺在炕上抽大煙,說你們先走。等他抽夠了大煙,鬼子已經進院了。他掏槍打倒兩個,跳上北炕,飛身從後窗躍了出去。鬼子一挺機槍正等在那兒,渾身被打得蜂窩似的。 張祥是個農民,種地又打獵。侵略者把他的家人都殺了,他就把那桿獵槍對準了兩條腿的野獸。李三俠就不同了,沒人知道他當鬍子前幹什麼,打從人們知道世界上有這個人起,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李三俠”了。他們都參加過救國軍,王德林過界後,也曾與其他抗日軍聯合作戰,但他們未參加任何組織系統,無黨無派,就是打鬼子。 王奎一、景振卿、景龍潭也無黨無派。 8軍後來發展20多名黨員,他們若不是過早犧牲,是可能參加共產黨的。 9軍、10軍、11軍也大體如此,許多烈士都不是黨員。 兒時聽老人講鄧鐵梅的故事,參軍後部隊駐地就在他的家鄉磨石峪。 “九一八”事變40週年前夕,我去找鄧氏家族的人採訪。兩位老人壓低聲音道:鄧鐵梅打日本子沒假,可他不是共產黨,有人還說他是國民黨,這事俺們不能跟你說。 王鳳閣也是一樣。抗戰六年,全家犧牲,可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除了當地老人,沒人知道他。有人說他是鬍子頭,有人說他是國民黨,其實他什麼也不是,就是個打鬼子的中國人。 黃拱宸也無黨無派。如果有機會,他們倒是可能像苗可秀、蓋文華那樣,參加國民黨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跟侵略者拼命,也就無愧為響噹噹的中國人。 與此對應的,是無名烈士太多。 除了於家人外,幾乎沒人知道老於太太姓王,嫁人了連這個姓也沒了,就剩個“老於太太”——好像她生來就叫“老於太太”。 這樣個強悍的女人都沒有名字,那是幾千年封建社會的孽果。而像李三俠、張祥的山林隊,鄧鐵梅、王鳳閣、苗可秀的自衛軍,包括8軍之後的聯軍,除了前面寫過的原因外,時間的久遠,宣傳系統的缺失、不暢、不健全,特別是在加入聯軍之前,烈士英名知之自然就難。當然,還有讀者可以想見的原因。 無論有名還是無名,即便曾經反共,或者打家劫舍,在侵略者面前,他們都是響噹噹的中國人,無愧于黑土地的先人和後人。 他們都不會唱《國際歌》,卻吼出了《義勇軍進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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