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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他們曾經熱血沸騰

雪冷血熱 张正隆 8773 2018-03-04
我的爺爺的爺爺,當年闖關東走到奉天省鳳城縣碾子溝,抓把土,那感覺,用我爺爺的話講是“從手指丫裡往外冒油呀”。正值青春年華的爺爺的爺爺,跪地“咣咣咣”磕了3個響頭,說了些祈求天地神靈保佑的話後,對我的3個疲憊不堪的童年的少年的爺爺下達命令:不走了,就這地場了! 從山東到東北,我的爺爺的爺爺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也是實實在在沒見過世面的農民:比之北大荒那遼遠廣闊的純正的黑土地,這點兒油水還叫油水嗎? 由松花江、牡丹江、烏蘇里江衝擊而成的三江平原,豐饒肥美,是黑鈣土中的上品,其中又以依蘭、寧安、密山為最,而土龍山又為依蘭之最。 土龍山是依蘭縣的一個行政區,位於依蘭、樺川、勃利三縣交界處,因西北角有一龍形山巒而得名。這裡是通往縣城的一扇門戶,東北多山,西南多平原,來才河、松木河、七虎力河、八虎力河橫貫全區,河川秀麗,美上加美,更是莊稼人的樂土,光緒三十年(1904年)即有人來此開發。到土龍山暴動前,全區40多個自然屯劃為6個保,有居民7萬餘,可耕地約13萬垧,其中熟地(第一年開荒為“生荒地”,土涼,產量少,第二年為“半生荒”,第三年即為“熟地”)佔一半左右,盛產大豆、小豆、高粱、玉米、穀子、粳子等農作物。

侵略者就盯住了這裡。 1936年,關東軍擬定個《滿洲農業移民百萬戶移住計劃》草案,日本廣田內閣採納了這一方案,並將其定為七大國策之一,偽滿傀儡政權則將其作為三大“國”策之一。 所謂“百萬戶移住計劃”,就是從1937年到1957年間,用20年時間從日本本土向中國東北地區移住100萬戶、500萬人。當時預計20年後東北人口將達5000萬,而這500萬人加上自然繁殖,日本人可佔東北總人口的1/5左右。 自甲午戰爭後,日本不斷對外侵略,僅日俄戰爭傷亡即在10萬人以上,這些人幾乎都出自農家。日本國土狹小,耕地有限,農村勞動力過剩。 “九一八”事變,關東軍弄出個“滿洲國”,再弄出個“百萬戶移住計劃”,這些人就開始漂洋過海“闖關東”了。

這本來就不是通常意義的移民,更不用說前期都是殺氣騰騰的全副武裝了。像1933年2月進駐樺川縣孟家崗的“彌榮”開拓團,又名“吉林屯墾第1大隊”,完全是日軍編制,493戶編為4個中隊、12個小隊,大隊長市川益平中佐,除每人配備步槍(手槍)外,還有4挺重機槍、2門迫擊砲。 鬼子的算盤撥拉得精明。移民後,這些人不但解決了自身的困苦,卸掉了日本的負擔,還能為帝國增產糧食,又加強了“滿洲國”的警備力量。像第一批武裝移民到達佳木斯後,駐防當地的日軍一個大隊即撤走了。而向中蘇邊境地區移民,對於日軍北進,防蘇南下,更是意義非凡。待到百萬戶移住成功,連居民結構都改變了,那就是“鐵打的'滿洲國'”了。

被視為“開拓之父”、供奉於各地開拓團神社中的東宮鐵男,是關東軍陸軍步兵大尉、“滿洲國”軍事顧問,任職於吉林“剿匪軍”司令部,1932年夏率司令部進駐依蘭。松花江兩岸的肥沃土地,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剿匪”之餘,一個念頭就萌生了。鑑於台灣移民失敗的教訓,他極力主張集團性質的武裝移民。 問題是移民地區的老百姓怎麼活呀? 且看1933年6月12日樺川縣民眾代表李東昇等人《給哈爾濱日本總領事森島的請願書》: 樺川縣永豐區孟家岡、霍家營、八里崗、永平崗四屯村民,共有官發地契的熟地1195垧,荒地4535垧,大房96間,小房150間,井26口,磨5個。本年貴國屯墾軍到來,把我等四屯的土地、房屋全部歸其所有。由於我等所購置的土地,及親手建築的房屋被屯墾軍佔據,多數村民將要失業,很多人會因為沒有生活出路而離鄉背井。我等以農為業,以生產五穀為收益,各戶都靠此養育老幼,但現在這些土地已非我等所有。我等本來是有土地和房屋的,但被屯墾軍佔有,使得我們無土地耕種而不能糊口,無房屋居住又如何得以安身,若遇匪兵,欲遷往適當地域也無資金,這是何等困苦之境況。

喪失土地,沒有生產資本,我等就會餓死。因而,我四屯村民選出李東昇、王經九等6名代表來哈,向總領事請求對貴國屯墾軍佔有的土地房屋發給相當的價款以示撫卹,僅防我等離散,以安民生。 稍微有點兒人性,能拒絕這樣的要求嗎? 第一個武裝移民點是樺川縣孟家崗,第二個就是依蘭縣土龍山地區。 開拓團要種地,地從何來?買。為準備日後大規模移民,1933年10月10師團向關東軍司令部提出報告,要在依蘭、樺川、勃利、寶清、虎林、密山收買可耕地165萬垧,佔6縣可耕地的60%。其中依蘭是35.5萬垧,佔75.5%。收買價格原來宣布熟地每垧10元,荒地每垧1元,實際操作時一律變成了1元。而當時依蘭土地的買賣價格,是上等熟地每垧121.4元,中等熟地82.8元,下等熟地58.4元,上等荒地60.7元,中等荒地41.4元。

與這場人類史上罕見的圈地運動同時進行的,是收繳民槍。 1934年2月中旬,由關東軍司令部、拓務省、10師團和東亞勸業公司派員組成土地收買機構,派出特別工作班第2班來到依蘭,誰不交出地照,就闖進去翻箱倒櫃。有時這一撥還沒走,收槍的又來了,鬧得雞飛狗叫,烏煙瘴氣。 東北民間槍支,早已有之,“九一八”事變後散落更多。是你們日本子搞得天下大亂,連你們自己都輕易不敢出城,怕挨揍,我們用槍看家護院,保護地面,你憑什麼給收走? “耍正月,鬧二月,瀝瀝落落到三月”,4月就該忙活備耕了,你把地搶走了,叫莊稼人指望什麼去?就算買,出10倍的價錢,那也得樂意賣呀! 火上澆油的是,孟家崗一帶的開拓團缺乏農具、牲畜,有的連種子也沒有,就搶當地農民的,甚至到土龍山地區搶劫。

有老人說:祖祖輩輩只聞“官逼民反”,這回是讓日本子逼得沒活路了,“起哈子”了! 從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到二月二“龍抬頭”,鄉下的鞭炮聲是不斷的。可突然間響起來,人們心頭就會一緊,趕緊看看是不是收槍收地照的人來了。 土龍山5保甲長景振卿、2保保董曹子恆,利用春節拜年訪友,到大窪、來才河、雙龍河一帶串聯,首先拉起了隊伍。 5保保董兼自衛團長謝文東,表面不動聲色,暗地裡也在活動。 謝文東的形象,用王鈞老人的話講,短粗胖,像個地缸子似的,有些拔頂。 謝文東是奉天省寬甸縣人,1887年出生,念過幾年私塾,十六歲當家,種過地,拉過腳,放過蠶,賣過牲口。因買地欠債,債主逼債,鋌而走險綁票,被官府緝拿,攜家跑到鳳城縣,又遠走高飛到依蘭縣土龍山西太平屯落戶。此人力大,又有頭腦,廣交各路人物,到土龍山第二年就當上保董兼自衛團長。 “九一八”事變後,曾在李杜的自衛軍任團長。 1933年春耕時,被老百姓稱做“屯匪”的孟家崗開拓團,搶去八虎力農民的耕牛,農民來找謝文東,他讓去縣城告狀。不久,“屯匪”又來搶劫,謝文東和景振卿武裝自衛,將其打死幾個。

縱觀偽滿十四年,土龍山暴動前,大體可算摧毀張學良統治基礎階段。攻打義勇軍,搶占大中城市,沒收鐵路、礦山、銀行等等,還未直接危及到一般的私有財產,特別是農村的有產階級。為了收買漢奸,拼湊傀儡政權,每佔一地,日本人還會拜訪名人、大戶,說些撫慰的話。可它的侵略行徑和既定方針注定是要跟有產階級的利益發生衝突的。第一輪是圈地,第二輪是歸屯,而歸屯也不無圈地的成分。 謝文東有房10餘間,土地45垧,牛馬20多頭(匹),大車兩掛。這在南滿就是大地主了,在北滿連個中不溜的也算不上。可不管你是什麼階級,這回都被日本人刀按脖子了。前面寫到的“猴頭蘑”,若不是鬼子糟蹋了他的小老婆,那天晚上不可能跟鬼子拼命。而為了保護家業,日後尋求日本人保護,也未可知。可是,當日本人要“收買”他的土地,或是要他歸屯,不走就一把火燒了他的大院套時,他會不會也一樣與鬼子拼命?

3月初,從縣城傳來准信,說日本人就要來土龍山收繳地照了。 跟日本子講理去,不講理就反他娘的!群情激昂。 8日,謝文東、景振卿帶領人馬向太平鎮進發。一路上,不分種糧大戶,還是普通莊稼人,挎著匣子槍的,扛著步槍、老洋砲的,不斷有人加入,匯集兩千多人。這是保衛土地,保衛田園,保衛他們賴以生存的命根子。 太平鎮是僅次於縣城的大鎮。偽縣長關錦濤聞變,趕緊趕來滅火,說這是上邊命令的,希望鄉親們體諒他的難處。暴動農民代表說,你做不了主,讓日本子來。 9日上午,暴動農民佔領偽警察署,關錦濤躲進同興成燒鍋大院,在砲樓裡衝外面的隊伍喊:張學良的奉軍都打不了日本人,你們不是白給嗎?明天飯塚太君還要帶兵來,別拿雞蛋碰石頭了,趁早回家準備繳槍繳照吧。

這小子本意是恫嚇,結果等於送了情報,把10師團63聯隊長飯塚朝吾大佐送進了鬼門關。 這是一場莊稼人打的漂亮的伏擊戰。 這天上午,天空瓦藍,大地銀白,陽光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太平鎮西4公里左右的白家溝,一個正卡在通往縣城的公路拐彎處的屯子,幾百名暴動農民大清早就在那裡等上了。土龍山地肥人富,只有10來戶人家的白家溝,就有3個挺有名的大院套,一側是“奉天楊院套”,另一側是“大門曹家院套”、“田矮子院套”,都有炮樓。公路兩側其他制高點上,老洋砲、大抬桿和今天可辦一次“萬國槍展”的各種雜色步槍,也都在雪地裡支上了。 10點來鐘,房頂上的瞭望哨喊來了、來了。前面一輛大汽車,駕駛樓上架著機關槍,後面兩輛小汽車,最後又是兩輛大汽車。車隊駛上白家溝後崗,順坡下行到拐彎處發現路障,車未停穩,槍聲就響了。頃刻間,步槍、匣子槍、老洋砲的吼聲就把白家溝填滿了。

敵人以為是誤會了,坐在小汽車裡的偽警察大隊長蓋文義,打開車窗大喊別打了,俺是蓋文義。飯塚見勢不好,指揮日偽軍退到路邊一片墳地裡頑抗。戰後成了戰利品的5挺機槍,要是佈置停當,發起威來,暴動農民絕不會只犧牲1人。可第一陣亂槍就把首車的機槍手打死了,飯塚還沒把那把指揮刀揮舞幾下就斃命了,敵人就向縣城方向奔逃,暴動農民就開始追擊。這時,太平鎮那邊組織了200多人的馬隊,趕來增援。周圍老百姓聽說跟繳槍繳照的鬼子打起來了,也拿著槍和棍棒鐵齒什麼的,往白家溝跑。 白家溝一戰,擊斃日軍17人,偽軍警除蓋文義被打死外,全部活捉。 關於土龍山暴動的文章、資料,許多都用了“震動中外”四個字。美國《紐約時報》,當時就曾做過報導。 “百萬戶移住計劃”出自關東軍之手,關東軍從一開始就把“滿洲國”政府撇在一邊,直接通過東亞勸業公司“收買”土地,引起偽滿當局日本官員的不滿。土龍山農民暴動,打死飯塚大佐(死後晉升為少將),這下子抓住了口實,紛紛指責軍方胡來。勃利、樺川、寶清等縣參事官,還派出代表去“首都”新京(長春)陳述意見。關東軍對一些意見不肯接受,代表們便向偽民政部提出辭呈。一通撕咬後,正趕上10師團換防,即將移民善後工作移交偽民政部。偽吉林省總務廳長三浦武美,親赴依蘭任依蘭班班長,在軍事“討伐”的同時“宣撫民眾”。大肆宣傳普通百姓是上當受騙的,只要棄戈歸田,既往不咎,仍是良民。並宣布新的土地“收買”方針,荒地、熟地平均每垧2至10元。對“屯匪”則嚴加管理、教育,以減少與中國人的糾紛、衝突。 對於缺少土地的日本農民來說,中國東北這片豐饒的黑土地,無疑是極具誘惑力的。土龍山暴動後,移民的熱情不那麼高漲了,已經移民的有的也離開了。第一批移民10萬戶的計劃,實際只完成了5萬多戶。 而且,義勇軍抗戰失敗,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尚在初始階段,就在這時土龍山人民發出了憤怒的吼聲,其意義無論從哪方面講都是非同凡響的。 九里六是依蘭東南緊鄰勃利的一個屯子,有幾十戶人家。 3月19日,剛成立的由謝文東任總司令的“民眾救國軍”轉移到這裡,得知佳木斯日軍乘57輛汽車正趕往這裡,當即留下一個中隊阻擊敵人。 日軍沒想到屯子裡有埋伏,先頭3輛汽車被兩側交叉火力打癱了,死傷慘重。後續部隊佔領屯西北和北崗制高點,向屯子裡傾瀉炮火,黃糊糊的鬼子就從屯子外的高粱地裡發起攻擊。救國軍主力趕來增援,從兩側攻擊敵人。 從下午1點左右打到天黑,救國軍據守的3個大院套,圍牆幾乎被炮火推平了,官兵就隱蔽在廢墟中向敵人射擊。老百姓送水送飯,給傷員包紮、餵飯,青壯年男人拿起烈士的槍。不會打槍,學會拉大栓、裝子彈、扣扳機,就拿衝上來的鬼子練藝。子彈不多了,孫家小舖大院的主人孫興元,把埋在地下的2000多發子彈全拿出來。 10點多鐘,利用夜幕掩護,官兵突出包圍。 九里六戰鬥,斃傷日軍幾十人,救國軍犧牲28人。 這是土龍山暴動後的第一場戰鬥,應該說打得不錯,可接下來就不大行了。 跟古今中外的侵略者類似,大規模的義勇軍抗戰失敗了,關東軍就覺得大局已定,著手建設“王道樂土”了。沒想到按住葫蘆浮起瓢,土龍山農民又造反了,周圍各縣群起響應。它必須殺一儆百,滅掉這支隊伍,不然東北將到處都是土龍山。 無論謝文東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暴動後向南轉移都是對的,那裡偏遠多山,利於作戰、生存。可九里六戰鬥後,得知10師團撤走的消息,又決定回土龍山,而10師團只是與3師團換防。 6月初,謝文東又率隊伍奔去虎林、饒河。 遠去虎林、饒河,是為求得蘇聯援助槍械彈藥。 1933年11月24日,《中共滿洲省委何成湘關於最近滿洲工作報告》中,說有的義勇軍找到我們,“其目的就想經過我們取得蘇聯的幫助”。 在許多義勇軍、山林隊心目中,你們都是共產黨,信的一個主義,那就跟磕頭弟兄差不多,互相幫助是理所當然的。一些黨員也覺得蘇聯是“階級祖國”,應該不成問題,有人甚至主張過界去蘇聯境內去建立根據地。 謝文東率救國軍到達虎林縣三人班,見到饒河游擊大隊大隊長張文偕、軍需長李學福。聽明來意,張文偕覺得好笑:哪有這種事呀?俺們的槍彈都是從日本子手里奪的。 這無疑是給謝文東潑了盆涼水,他不死心,也有點兒不信,就決定派人過界去試一試。幾乎是同時,在密山的李延祿也派人過界求援彈藥,結果蘇聯表示只能在道義上進行聲援。而謝文東派出的人,由於日軍封鎖,連江也沒過去。 白跑一趟,沒轍了,東跑西顛又回了土龍山。 小半年過去,當初跟著謝文東暴動的大戶,許多又當了保長、甲長,只是這回是給日本人當差幹事了。當初覺著跟他沾光的人,這回唯恐避之不及,“沾包”(受牽連)惹事了。人稱“馬二爺”的馬春德,“九一八”事變前當過土龍山區自衛團團總,事變後在李杜的自衛軍當過旅長,謝文東在他手下當團長,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偽自衛團團長。見到謝文東,這小子人模狗樣地端起架子,訓斥道:打你挑頭鬧事,土龍山死了多少人?眼下還拐帶這麼多人,跟著你遭罪送死,你對得起鄉親們嗎? 既是長者,又是老上司,謝文東對他本來挺尊重,這下子火了,指著他帶回來的那些人:你挨個訪訪,哪個是俺拐帶出來的? 土龍山暴動對侵略者的打擊是多方面的,“買”地價格變化只是表面現象,骨子裡是認識了中國人不可欺、不好惹,光靠硬的不行,還得“恩”威並施。軟刀子殺人更厲害,鬼子這一招對謝文東的打擊是致命的,一些戰友、故舊態度的變化,則使他感慨萬千,影響更加深遠。而救國軍官兵看到鬼子不像原來那樣燒殺了,馬春德之類再宣傳回家種地發張證明書,就成了“良民”,一些人就請假回家了。 當初1500多人的隊伍,就剩300多了。 秋風凜冽,身冷心寒。 9月底,走投無路的謝文東,決定離開土龍山,到牡丹江西大山里貓冬。 10月12日晨渡河時,被日軍襲擊、包圍,官兵奮勇衝殺,向東退往勃利。 14日又遭日軍追擊,救國軍潰不成軍,謝文東僅帶著三個兒子和十多名部下,逃入依蘭縣吉興河山里,之後又轉移到林口、方正。 大雪飄飄,這是土龍山暴動後的第一個冬天,是謝文東五年抗戰生涯中最難熬的冬天之一。 年底,李華堂來了。英雄末路,難兄難弟。李華堂在冬季“討伐”中也損失慘重,來見謝文東,勸說他去哈東找趙尚志,尋求幫助,重整隊伍。 在去虎林向蘇聯求助前後,謝文東曾三次派人進關找李杜,希望得到國民黨政府的支持、援助。結果是兩下皆空,而趙尚志的哈東支隊威名赫赫,又近在咫尺,也就只有這條路了。只是不知是生性多疑,對共產黨懷有戒心,還是自視土龍山暴動的光環罩人,放不下架子,不想留下過深的上門求人印象,抑或是正趕上身體不適,以及其他什麼原因,反正他沒動彈,倒是比他大一歲的李華堂不辭辛勞地去了。 接下來就是李華堂到賓縣,趙尚志來方正,趙、謝、李三人會面、協商,成立“東北反日聯合軍總指揮部”——前面已經寫過了。 而在此前此後,對共產黨疑慮重重的謝文東,卻表現得比李華堂更積極,曾幾次要求將所部編歸3軍。 這就是謝文東。 李華堂——八十多人,槍械精良,組織是半正式軍隊、半“鬍子”式的,反日堅決(下層士兵常說:“寧將槍毀壞,不投降”),下層士兵百分之五十兵士,百分之二十五工農,其他是“鬍子”(縣委另一報告說下層大部分是流氓),對群眾關係較好(不壓迫),經常向地主、富農、把頭抽捐。對其他義勇軍關係不密切,不相信別的義勇軍(因過去與義勇軍聯合作戰時,這些義勇軍不堅決,逃跑)。李華堂本人有些政治頭腦,在士兵中有相當信仰,有時能接受我們部分的主張,曾共同作過戰,相信游擊隊抗日堅決、有辦法。下層士兵一部分要求參加我們的隊伍,很願同我們聯合行動,我們部隊與他們相遇時,替我們準備給養、住所等(士兵曾有私偷軍器送給游擊隊的)。隊內原有一黨員,一工會會員,後又派三人秘密進去作下層士兵工作。 以上摘自《東北抗日鬥爭的形勢與各抗日部隊的發展及其組織概況》,寫於1935年1月,作者不詳。 李華堂的抗戰生涯,始於1932年初的哈爾濱保衛戰。他是李杜的24旅96團2營營長,李杜兵敗過界,殘部散於密山、寶清、虎林、饒河、寧安等地,李華堂率營回到刁翎,收編大排隊、山林隊,成立“中國自衛軍吉林混成旅第2支隊”,400多人編3個營、11個連。 從正兒八經的東北軍營長,到自樹旗號的自衛軍支隊長,這位個頭挺高、身材較瘦的“李老奤”,頗有些與眾不同之處。 古今中外成氣候者,少有不廣交朋友的。李華堂的特點,用3軍1師師長劉海濤的話講,是“不論你是貧的富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能夠接近他”。治軍有方,嚴厲約束部下,不騷擾百姓。這在那種兵荒馬亂的世道,難能可貴。有老人說,謝文東在最困難時也要弄個小鍋,吃點小灶,李華堂沒這事。如此,受到百姓和部下擁戴就是自然的了。 人熟是寶。謝文東起事後兩回土龍山,看重的就是這一點。只是土龍山暴動震動中外,謝文東大名在外,一些土龍山人卻把他視為惹禍的妖精。李華堂正好相反。抗戰前長期駐紮刁翎,人熟地熟,日偽機關里又有不少眼線,就有點兒如魚得水的味道了。 如果說這些已與游擊隊有許多相似之處的話,另一條與眾不同就是最重要的,他是較早認識到共產黨領導的武裝是真正抗日的。 東北反日聯合軍總指揮部成立後的第一個動作,是攻打方正縣城。 3月9日拂曉發起攻擊,3軍少年連首先突破東門,聯合軍衝入城內,佔領偽警察署,燒了參事官、指導官住宅,活捉偽縣長,逮捕40多名漢奸,下午3點左右主動撤離。 那時每年的重要紀念日,通常都會有所舉動,具體說就是選個目標打一仗。攻打方正縣城,是為了顯示剛成立的聯合軍的威力,也使屢遭挫敗的謝文東、李華堂受到鼓舞。而李華堂的自衛軍裝備精良,頗有戰鬥力,也給人留下印象。 打方正是趙尚志、李華堂指揮,攻依蘭是李華堂。 周保中說:“此次攻依之總指揮,由聯軍副司令李華堂擔任,現李副司令情緒異常高漲,工作更積極。”“西南撤走之各部受敵騎三百餘名猛追,我李軍長親自督隊伏擊,奮起集中火力猛擊敵人,敵騎二百餘人全殲,殘餘三十餘敵人逃歸。” 這位抗聯11個軍中年紀最大的軍長,在軍事上是頗有一套的。 劉海濤1939年(筆者判斷,似應為1938年)寫的《東北抗日軍第九軍的歷史》中,這樣寫道: 我們說李華堂本人有一種在戰場上的特長,他是非常會打仗的,他與敵在戰爭中多咱也未有吃過敵人的大虧。有人常說李樂態(“老奤”——筆者)打仗真狡猾,有時在戰爭中處在非常危險的地步,可是他並未吃了敵人的虧。有許多人根本莫名其妙,這是什麼因素呢?我想這種軍事上的特長我們細想一下也會答复的:1.李華堂他本人非常冷靜;2.他有沉著的精神,遇事而不亂;3.他未從待(應為“從未等待”——筆者)事情,尤其是在軍事上的事情,首先他詳細的研究和考察,這樣他就能正確的估計敵人的行動與戰略,後邊我們還可以舉出幾個例子出來,好使同胞們明白;4.他有隨機應變的才能,他採取的戰術無論何時都不是死板不動的;5.他能從各方面得著敵人的消息,比如他能利用社會上各階層的人,是同情反日的人他都能想辦法來利用他,尤其是他能利用敵人內部的敵人來作他的耳目,在軍事探聽敵人一切;6.在未事變前擔任營長時一年三百六(十)天,差不多每天都在外邊游擊打鬍子,可以說,滿洲的東大山、江南江北、吉林、黑龍江他在地理上沒有不熟的,差不多各地方的人都知道李樂態。我們已經說過他有接近人民一種特長,在過去所謂剿匪時,大部都是得用游擊戰術,由那時他就學會了游擊戰的策略,同時鍛煉了他這種吃苦耐勞的精神,他拿之搭小宿(“打小宿”,指露營——筆者)、墩(蹲)樹根、落不著飯吃根本不算會事情,上山爬嶺串林子無論何時都是在最前頭,沒有說過乏;7.他本人也非常的勇敢,到必要時他真能領導部隊來幹,他對友軍特別盡量的幫助,尤其是在戰爭中特別與友軍站在一道生(死)線上來反對敵人;8.他善於佈置隊伍指揮隊伍領導隊伍;9.他能(在)隊伍中得著絕對的信仰,他部下的人大部分是在未事變前及事變後跟著他共同殺敵的老戰士,我們說這點能做到是非(常)不易的,同(因)為他的部隊不是共產黨所領導的部隊。 轟轟烈烈的土龍山暴動,在筆者的敘述中,幾乎看不到謝文東的什麼作用,好像就是個無足輕重的跟著坐車的角色。 關於這位頗富傳奇色彩的“姦老奤”,筆者也希望能讓讀者了解得多些、詳細些。 有老人說:算了吧,他們後來都叛變了,還成了“中央鬍子”,就別提他們了。 無論如何,當時的謝文東、李華堂都不是“瞎胡鬧”,而是在抗戰打日本。著名的《八一宣言》中,還把他們和楊靖宇、王德泰、趙尚志、李延祿、周保中一道,稱做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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