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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章這是最後的鬥爭

雪冷血熱 张正隆 9847 2018-03-04
李學忠,又名李宗學,1910年生於山東省,十多歲闖關東謀生,在磐石縣參加革命活動。 “九一八”事變後被派往蘇聯學習,1934年冬回國。 1935年2月被選為東滿特委常委兼組織部長,3月任2軍獨立師政治部主任,5月任軍政治部主任。 8月,李學忠率2團兩個連南征,到濛江縣那爾轟與1軍會師。這是具有戰略意義的舉動和成功,兩大游擊區溝通聯繫,兩個軍協同作戰,並為後來組建1路軍打下基礎。 已知的一次重要戰鬥,是獨立師成立不久,在敦化縣大蒲柴河與敵遭遇。李學忠帶9個人掩護主力轉移,就打剩他和1個女兵,他的一條腿也負了重傷。他命令女兵不要管他,女兵奮力把他拖到個草棚子頂上,用亂草將他遮蓋住,然後向樹林子裡跑去,邊跑邊射擊,把敵人引向自己。

1936年夏,李學忠在撫松縣老鹼廠密營養傷,遭敵襲擊,突圍時中彈犧牲。 4軍政治部主任何忠國,只知道他是湖北省人,1909年出生,1927年入黨,長期從事工人運動。不知何時被派去蘇聯學習,1934年秋和吳平一起回國。 1935年初,何忠國率部轉戰密山、勃利、穆棱、依蘭等地,炸毀了滴道河子日軍軍火倉庫和三道河子大橋。 4月底途經依蘭重鎮閣鳳樓,何忠國給駐鎮偽軍連長寫信,勸其反正,或者讓路。偽連長自恃工事堅固,火力強大,拒絕了。何忠國不動聲色,暗中部署部隊,當晚兵分三路猛攻,將敵打垮。 6月18日清晨,奎山守備隊7個鬼子攜機槍、擲彈筒,到附近的何家屯偵察。何忠國正帶3團和“自來好隊”在那兒宿營,當即卡住敵人退路,發起攻擊,只跑掉1個鬼子。部隊立即轉移,在馬鞍山被乘汽車的敵人追上,何忠國胸部中彈犧牲。

這個軍政雙全的“九頭鳥”,倘非過早犧牲,後來4軍應該不會有那麼多坎坷。 周樹東,1918年生於山東省平度縣北滾泉,1925年全家闖關東到琿春縣,1930年考入琿春鎮東關中學,1932年4月參加救國軍,10月加入琿春游擊隊,不久入黨。歷任團琿春縣委書記、團東滿特委書記、2軍1團政委、1師政委。 1936年9月師長安奉學叛變後,為師長兼政委。 1937年4月,周樹東和6師師長金日成率4師、6師各兩個團,從撫松挺進安圖、和龍,準備跳出敵人的包圍圈。先在安圖縣荒溝嶺截擊敵人運輸車隊,又在昇平嶺與日軍交戰,將其擊退。 24日,先頭部隊在大沙河上搭便橋時,遭到安圖縣偽治安隊襲擊。這是一群效忠日本的瘋狗,隊長李道善雙手沾滿抗日軍民的鮮血,堪稱惡貫滿盈。周樹東當即以部分兵力正面牽制敵人,主力穿過樹林繞到敵後,搶占制高點,兩面夾擊,將敵打垮。此戰斃傷敵百餘,李道善也被打死。周樹東在指揮戰鬥中,不幸中彈犧牲。

從照片上看,十九歲的師長兼政委,英俊、帥氣,充滿活力,成熟、老練中,一張明顯的娃娃臉上也不無稚氣。 永遠十九歲的周樹東,讓我想起同樣是中學生的孟杰民、王兆蘭、初向辰,也不能不想到我們這一代的十九歲,以及我的孩子這一代的十九歲。 安圖縣北部,有個叫翁聲砬子(今明月溝)的小鎮,一條布爾哈通河從旁經過,吉(林)敦(化)、天(寶山)圖(們)鐵路在這裡交合。因其地理位置重要,張作霖時代就在這裡駐軍。 “九一八”事變前後,駐防的是東北軍29旅676團3營,營長就是後來的國民救國軍總司令王德林。 日俄戰爭後,日本提出要修築一條從中國吉林到朝鮮會寧的鐵路,並於1909年簽訂了條約。由於遭到國人反對,只建成吉敦、天圖兩段,敦化至天寶山之間未接通。事變後,熙洽為了向主子表忠心,就把修築這段鐵路當做一份禮物,獻給日本人了。

1931年11月,江橋抗戰正酣,3營也在翁聲砬子開火了。 這天,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下稱“滿鐵”)的一支測量隊,在一個小隊日軍護衛下,來到3營營部。王德林向他們要省府的公文,日本人說這是熙洽同意的,吉興旅長也給你通了電話,還要什麼公文哪?王德林說這是俺的防區,沒有省府公文,誰也不能進入。 言來語去迸出火星子,日軍就要動硬的,向山頭上3營的砲台奔去。這天的值星班長是史忠恆,兩次鳴槍警告無效,一聲令下,一陣槍聲響過,兩個鬼子當場斃命。 史忠恆,1906年生於吉林省永吉縣,九歲給人放豬,二十歲參軍。如今參軍講保衛祖國,那時軍閥混戰,民生困苦,許多人就是當兵吃糧,拿命換口飽飯。要能混個一官半職的,就是祖墳冒青煙了。史忠恆在多大程度上是當兵吃糧不好說,可以斷言的是面對入侵者,像許許多多有血性的中國人一樣,就是為保衛國家豁出命了。

在大都為放下鋤頭拿起槍的農民的義勇軍中,像史忠恆這樣有多年行伍經歷的老兵,自然就成了中堅、骨幹。從救國軍副連長、連長、營長、團長、旅長,到抗聯2軍2師師長,他參加了攻打敦化城、牆縫伏擊戰、磨刀石阻擊戰、八道河子保衛戰、兩打三岔口等重要戰鬥,而且經常獨當一面,關鍵時刻執行、完成關鍵任務。 史忠恆第一次負傷,有文字記載的是二打三岔口。前面寫了,是汪清游擊隊把他從戰場上搶回來的。這次傷在哪兒,傷情如何,不詳。 1933年3月八道河子保衛戰中,團長史忠恆率隊沖擊時,胸部中彈。他坐在地上,用刺刀把彈頭挖出來。一顆手榴彈在身旁爆炸,腹部和腿又受重傷。官兵要把他抬下去,他雙目圓睜,吼道:別管俺,打日本子!

1936年10月,史忠恆率2師在圖(們)佳(木斯)線老松嶺伏擊軍列時,雙腿被打斷,腹部受重傷。見他血肉模糊,官兵以為他犧牲了,高呼“為師長報仇”,將敵大部殲滅。 大小輕重,不知道史忠恆負過多少次傷。同年4月10日,即最後一次3處重傷前半年,周保中給王明、康生寫信,說明“若不實行解剖治療絕不能好”,希望能去蘇聯手術治療。這年冬天終於成行,但是已經晚了。 提起負傷,抗聯老人都說那叫“掛花”、“掛彩”,就是“披紅掛彩”的意思,光榮。輕來輕去沒什麼,那時那人抗造,重了可就光榮不起了。那時不怕打死,就怕掛彩,打死拉倒,“領靜”(清靜、沒麻煩),掛彩遭罪不說,還拖累別人。 張文偕,1907年生於山東省掖縣,大革命時期入黨,被派到蘇聯學習。 1933年6月回國,在4軍前身抗日救國游擊軍任政委。 1934年5月任饒河游擊大隊大隊長,威望高,受擁戴。 7軍老人說,他不犧牲,7軍後來不會有那樣的“內部問題”。

李斗文,比張文偕小兩歲,也是掖縣人,學生出身。曾在哈爾濱做地下工作,從蘇聯學習回國任饒河游擊大隊政委、4軍4團政治部主任,與朴振宇、趙清和在新興洞戰鬥中犧牲。 樸振宇,1908年生於朝鮮鹹鏡北道,延吉龍井大成中學畢業,曾任饒河中心縣委書記、游擊大隊政委、4團副團長。 趙清和,1899年生於河北省永平府,闖關東到饒河縣開荒種地,1934年初參加游擊隊。 上述四人,前面都曾寫過幾筆,再寫簡歷,為的是便於理解下面寫於1935年(無月日)的原汁原味的悼文。 饒河反日總會悼文 ——追悼東北人民革命軍第四軍第四團犧牲同志 張大隊長,文偕同志!你的膽包括了天地,領導著幾十個拿著砂槍、別列旦的武裝同志,時常進攻敵人的鎮市,你把敵人看作小兒,直著腰在最前線上指揮如意。結果,因此而犧牲!能不使人追憶!你紅的臉兒,黑的眼睛,頎而長的個子,時常在我的腦海裡!山林隊說,假設有你的存在,游擊隊的發展,尚不致如此!

樸團副,振宇同志!包圍抱馬頂子會房子時,你首先跑到敵人的牆壁。西通之戰,你堅決主持,你說:“找不到這樣的好機會,來奪取敵人的武器!”你雖然是犧牲了!可是,這次戰爭使滿軍確信革命軍真是打日本子的武力。你不但懂的(得)中國人情,且會利用社會關係,你曾在山林隊里工作,他們都喜歡你、服從你,至今提起你,誰不說可惜! 趙排長,清和同志!西通之役,你向隊員說:“我使匣子蓋住,你去搶機關槍!”隊員有點兒遲疑,你又說:“不就給你匣子,你蓋住敵人,我去搶!”政治員說:“趙同志!小心!”你說:“怕死不作革命!”敵人一彈,竟把同志命中!你雖然是犧牲,你這句話永遠為革命者所敬奉! 李主任,鬥文同志!你沒有一點兒個性,完全溶化成革命。自從你到來,起了很大的轉變,提高了同志們的政治水平。你曾幾次說退了敵人,“請你再講,我們很樂意聽!”這是滿軍兵士的回應!西通戰後,有多少群眾打聽,我知道群眾對你的信仰很深,不敢對群眾說明,只說你在旁處養傷,並未犧牲!

一切為革命而犧牲的同志們!你們不是為自己的利益,你們是為的中國領土的完整,中華民族的複興。你們用自己的熱血頭顱精神,驚得日本帝國主義正在發抖,喚起了弱小民族的沈夢,開闢了革命的光明大道。你們雖然是犧牲了,你們的言語、容貌、行動,不能不使後死的我們,腦海裡不起反映!我們民族英雄的芳名是歷史上最光榮的一頁! 我們追悼犧牲的同志,用不著燒香燒紙,也知道用不著哭,但是禁不住嗚咽! 我們追悼犧牲的同志,要學著犧牲同志的精神,踏著犧牲同志的血跡,去與敵人拼命,以完成犧牲同誌所留給我們的任務——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及其傀儡——滿洲國,使滿洲四千萬同胞脫去亡國奴的帽子,過著人的生活,這樣才對住犧牲的同志。我們高呼:犧牲的同志精神不死!成功是犧牲的代價;犧牲是成功之母!為革命而犧牲是無上的光榮!誓死為犧牲同志報仇!只有在血泊中爭取弱小民族的生存!要踏著犧牲同志的血路去與敵人拼命!要完成犧牲同志留給我們的任務——打倒日本帝!

王雲慶老人說,王貴祥原是東北軍的,事變後參加救國軍,救國軍垮台後,自己拉隊伍打日本。早晨起來先喝碗水,大煙泡燒好了,“嘎吱嘎吱”嚼糖塊似的,再抽一陣子才下地,多大的癮啊。是負傷後用大煙止痛上癮的,參加抗聯後硬給戒了,多大的毅力啊。這人中上個頭,精瘦,走路飛快,左手拎槍,人稱“王左撇子”,那槍打的,打左眼不中右眼。他老婆姓池,槍法也好。她那支連珠槍,你聽“吧吧吧”,好像瞄都不瞄,少有飛空的時候。這一家人都上隊了。王鐵環到密營後,我常見她,叫“大嬸”。我在瀋陽工作時去看她,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太,除了我們這些人,誰會想到她當年的樣兒? 離休前為瀋陽毛紡廠機關黨支部副書記的王鐵環老人,中等個頭,清秀、文雅、沉靜,說話不緊不慢。 老人說: 現在說是1935年6月,那時沒這概念,玩一天累了,天黑就上炕睡覺了。像做夢似的,聽見馬蹄聲,人也像在馬上“顛達”(顛簸)。天亮醒了,我躺在個柳條筐里,那筐綁在馬背上,山溝里人呀馬的,好多鄰居都在,還有紅旗。我說這是什麼地場呀?怎麼到這地場了?我媽就告訴我怎麼回事。頭幾天在我們屯子打了一仗,鬼子吃虧了,要報復,血洗屯子。昨晚我爹帶隊伍趕回來,就連宿大夜上山了。 我們家在密山縣馬鞍山,有十幾戶人家,這天晚上人走家搬,屯子就沒了。老人孩子,小腳女人,都投親靠友去了。青壯年和半大腳的女人,都上隊了,有的是一窩子一窩子地上隊。我的小弟還沒斷奶,年底就在我媽背上“顛達”死了。住人家的時候不多,密營被破壞後,大冬天在山里鑽,大人也受不了呀? 我說我的小花貓呢?在家都是摟著小花貓睡覺,就哭著要回去找小花貓。我爹過來了,說嚎什麼嚎?我媽就把我摟懷裡哄著。 在山坡上開大會,還喊口號,我覺得挺有意思,不哭了。我爹說給新上隊的發槍。發完了,怎麼沒我的呀?我媽說長大了會給我。我不干,想起小花貓,又想哭,我爹就從背包裡給我掏出支五峰子。是種小左輪,比煙盒大點兒,亮晶晶的,就一輪子子彈,有個槍套,挎身上,那個牛呀。就顯擺兩個來月,我爹往回要,那時缺槍呀。我不給,我媽哄我,說借,我說不借。睡覺也抱著,到底還是讓他們拿走了。再見到我爹,就讓他還槍。一次,我爹甩手給我一巴掌,說人都沒了,你還捨不得你的槍。 1937年給我發支小馬槍。 1938年後,人越來越少,槍都背不過來了。 新中國成立後,填個表,有一欄“何時參加革命”,我填寫“1935年”。有領導說,你七歲怎麼就能參加革命呀?我也覺得是個問題,就又加了10年,寫成“1945年”。 前面說過,先後任蘿北縣鴨蛋河和湯原縣太平川、窪丹崗區委書記,後來為6軍保安團長的李鳳林,父母趕大車拉腳賺錢做黨的活動經費,並給區委、縣委送文件、情報。李鳳林的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都是黨團員,連舅舅也幫著湯原游擊隊奪槍。 見諸文字,這樣的家庭,通常叫“紅色家庭”、“革命家庭”。而在當年黑土地人的嘴裡,則是“一窩子人打日本子”。東北人形容什麼之多,常說“一窩子一窩子的”。流行傳染病,一家人死光了,也叫“窩子病”。 開頭,這一窩子一窩子的幾乎都是朝鮮(族)人,像李在德、李敏、李學福等等。後來漢族就多起來了。像楊靖宇每次落腳的人家,大多是這種。後來許多都像王鐵環家一樣上隊了。只是這一切,今天知道的太少,能說得比較詳細、具體點兒的就更少。 各地的紅地盤,這一窩子一窩子的更多、更集中。而在日偽眼裡,紅地盤就是“'共匪'窩”。受日偽宣傳影響,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也把紅地盤當成“鬍子窩”了。 有的一家人都犧牲了,比如6軍被服廠廠長裴成春、胡真一的干姊妹謝興華、5軍2師4團團長杜其臣,八女投江中的安順福、黃桂清和王惠民等等——這就是一門忠烈了。 不知東滿有多少,湯原游擊隊被處死的“民生團”中,有三對夫妻(參謀長張仁秋和隊員劉恩淑、中隊長柳東鎮和隊員李銀淑、隊員金景浩和柳恩素)。中國人管結婚叫“成家”,他們在那種年代雖然沒有家庭,是不是也是一門忠烈? 湯原縣太平川區永祥屯,一度改名“黃有屯”(不知為何只是“一度”——望知情者賜教)。 黃有,1899年生於呼蘭縣,1912年遷到太平川開荒種地。勤勞苦作,省吃儉用,更兼有經營頭腦,“九一八”事變前已成當地有名的“黃家大糧戶”。黃家20多口人,一座三合房大院套,有200多垧土地,開油坊,養砲手。湯原游擊隊興起後,他把6支槍、5匹馬送給夏雲傑,之後又不斷出糧出錢支援游擊隊。他說俺是中國人,打日本子俺也有份。在他的影響帶動下,當地一些大戶也獻出一些槍馬錢糧。 1935年,黃有參加湯原游擊隊,先後擔任6軍軍部副官、稽查處長和3軍、6軍辦事處主任。 1937年冬,黃有在石場溝被捕。敵人讓他帶路找抗聯,他說行啊。領著敵人在深山老林裡轉了十多天,幾十個日偽軍被凍死,他的手腳也被凍壞,成了殘廢。 孤身一人,在那大雪封山的老林子裡,耍猴般把敵人拖來拖去,幾十個敵人凍成殭屍,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需要怎樣的大智大勇?他是怎麼脫離虎口的?又怎樣拖著凍殘的身子回到密營?沒人會滿意就這樣幾筆帶過,筆者對此也是思之痛之,不甘心啊。可就像本書許許多多的人物一樣,若非如此,需要兩個前提:一是當時就有人把這些驚心動魄、會使後人刻骨銘心的故事記敘下來,而且沒有遺失,也未被野獸損壞(抗聯各軍藏存在密營中的文件、資料,許多被野豬、狗熊糟蹋了);二是親歷者,或身邊的戰友,是倖存者,而且比較長壽。 有名的“黃家大糧戶”的當家人,是1938年冬在密營裡餓死的。 兒時,常聽老年人講那些有錢人兼吝嗇鬼的故事。誰誰一罐罐大洋在哪兒埋著,穿得像要飯花子似的,一個鹹鴨蛋能摳半拉月,買二尺布做個枕頭也捨不得用,枕個木頭疙瘩。老輩人講這些時,是不無一種讚賞口吻的。今人好像只有啞然失笑,覺得這些土財主實在可憐、可氣,土得掉渣。 不知道是否有這類故事的黃有,1936年冬一把火燒了自己的大院套時,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破釜沉舟、抗戰到底的決心、勁頭? 6軍在湯旺河谷有個舒拉河被服廠,設在屯子裡唯一的大院套裡,大院套的主人是穆老三。穆老三和留守團長耿殿君非常好,6軍官兵路過那兒都在他家吃住,他的兒媳婦和侄女都是被服廠的人——一窩子支持抗戰。 黃有在燒自己的大院套前,就一窩子上隊了。 4軍能在大羅勒密建立根據地,多虧了兩個人,大羅勒密偽森林警備隊中隊長陳雲山,大羅勒密鎮裕方木材公司經理張景隆。陳雲山給4軍通風報信,護送往來人員,處死敵人派到大羅勒密的特務、密探。張景隆則成了4軍不在編的高參兼後勤部長。 剛到大羅勒密,李延祿覺得山里太窮,人吃馬餵,老百姓承受不了。張景隆說這個好辦,在松花江上設卡子,往來船隻,以糧代稅。正值換季,他給買來300套衣服,300雙膠鞋。油印機及油墨、鋼板、蠟紙等一應物品,當時屬嚴格控制物資,也給置辦齊了。還在鎮子裡幫4軍開辦藥房、郵政代辦所,成了地下交通站、聯絡點,為部隊採購藥品、訂閱報紙。那時抗聯抓個漢奸,讓家裡贖人,不光要槍支彈藥糧食錢,還要報紙。成天在山里鑽來鑽去,外面的世界什麼樣了呀? 4軍得來的則全不費工夫。 4軍在大羅勒密沒打土豪。 1軍挺進東邊道後,也沒打土豪。後面將會寫到,3路軍遠征西荒後,就更不打了。而在湯原、珠河、磐石這樣的老根據地,黃有們的利益,是曾經被侵害過的。 黃有們的中國心,也就越發地彌足珍貴。 李敏參軍後的第一個上級,是馬司務長。 馬司務長四十多歲,說六十歲也有人信。 1.80米上下的個子,瘦,有點兒駝背,嗓子總是呼嚕帶喘的,腿腳也不好,還有點兒羅圈,走路像鴨子似的一歪一歪的。那次背糧打仗,繳獲兩匹馬,追馬時卻跑得比誰都快。把馬抓住了,那人就窩在雪地上喘不過氣了,嗓子拉風匣似的,李敏就給他搥背。人都背糧走了,他才好歹站起來。那也背了一袋子黃豆,腰佝僂得更厲害了,老遠就听那嗓子呼嚕山響。那天晚上咳得幾乎沒睡覺,李敏給他搥背,他還開玩笑,說沒事,不會把日本子招來。 馬司務長臉挺長,自己說是“姓馬,長副馬臉”。臉上總是笑瞇瞇的,看著李敏更是滿臉核桃紋,那樣子總讓李敏想起父親。聽說他當過十幾年兵,沒結過婚,特別喜歡孩子。那天李升把李敏送到4師密營,吳玉光主任瞅她直皺眉頭,馬司務長就說讓她跟俺做飯吧,一口挺濃的山東腔。 因為第一次聽到有人叫他就是“司務長”,李敏就跟著叫司務長。後來聽到最多的還是“老馬頭”。開頭,李敏不知道這司務長是乾什麼的,後來發現他就是個做飯的。也許是在東北軍時當過司務長,或是參加抗聯後曾當過司務長,李敏沒問過,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平時一些人對他並不尊重,叫誰干個什麼,到了經常還得自己去幹,或是李敏跑去乾了。不過,一有敵情,都聽他的,他也像立刻變了個人,發號施令,說一不二。 馬司務長每天早早起來,去河邊鑿些大冰塊,挑回來化水做飯。他不讓李敏幹,說小孩子睡足覺才長個兒。李敏就隨後跟著。手指凍得胡蘿蔔似的,貓咬似的,馬司務長就用雙手給她焐,再用嘴哈熱氣兒。李敏這輩子沒見過那樣一雙手,皸裂開那些口子呀,像小孩嘴似的。總擺弄水,邊上泡白了,中間一道紅紅的,掰著點就淌血。 開頭,見李敏有點兒悶悶不樂了,馬司務長就說想家了吧?聽大叔給你來段京戲。就唱。嗓子不好,愛跑調,可是十二分認真。如今一聽到卡拉OK,李敏就會想起馬司務長。 4個多月後,李敏調去帽兒山被服廠。再見到4師的人,她就問馬司務長怎麼樣。半年多後,聽說密營被襲,馬司務長犧牲了。 王毓峰,寧安縣東京城人,1897年出生,五歲成孤兒,十九歲參加東北軍,“九一八”事變時為副連長。像陳榮久一樣,所在部隊要投降,憤而拉出一支隊伍,在寧安花臉溝游擊。 1932年2月率隊參加救國軍。救國軍失敗後,收容殘部200餘人,人稱“王團”,在寧安一帶堅持抗戰。 1933年2月參加李延祿的救國游擊軍,轉戰寧安、汪清。 1933年秋參加周保中領導的綏寧反日同盟軍聯合辦事處,5軍成立後為1師2團團長,1937年12月調任4軍2師師長,兩個月後被叛徒殺害。 李天柱,山東人,比王毓峰小一歲。兒時隨父闖關東到依蘭縣落戶,1927年參軍,先後任班長、排長、連長、營長,事變後追隨李杜抗日。李杜兵敗,李天柱報號“自來好”,在依蘭一帶游擊。 1935年參加4軍,編為5團任團長,之後任3師師長兼5團團長。 1937年9月18日,在攻打富錦縣國強街基時犧牲。 前面寫到張壽籛指揮奇襲老錢櫃,活捉於四炮的把兄弟宋喜彬,後來當了6軍留守團副團長。 1938年秋,他率隊在佛爺砬子西山活動時,與幾百日軍遭遇。宋喜彬在於四砲手下時排行老五,人稱“五炮”,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一槍一個。一場激戰,30多人就剩他一個,身負重傷,倚著大樹,向衝上來的敵人射擊。 李天柱、王毓峰都是舊軍人出身,那“自來好”、“王團”在一些老百姓眼裡,無異於鬍子。而宋喜彬在參加抗聯前,無論日偽給個什麼職銜,他和於四炮這些人實實在在就是幫鬍子。他們在抗聯的人員構成中,佔有相當比重,頗具代表性。有的曾對共產黨有偏見、誤解,有的曾走錯路,打過游擊隊、抗聯。但是,一旦明了共產黨及其領導的武裝是真打鬼子的,就與之合作,或投身其間,許多人為民族解放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楊太和,1904年生於吉林,1910年全家走北荒到密山縣楊木崗拉拉街,讀過五年私塾。 1932年初,與蘇懷田、田寶貴等人拉隊伍抗戰,發展到400多人,被救國軍編為補充2團,任3營營長。 1933年初加入李延祿領導的救國游擊軍,為1團團長。 妻兄劉相湳是偽密山縣縣長,讓妹妹抱著孩子找楊太和勸降,許諾楊太和當偽自衛團總,並給30垧好地。楊太和嚴詞拒絕,並告訴妻子:你樂意等俺,打走日本子後咱們好好過日子;不樂意等,你可以改嫁。妻子被他說服了。他又說:你哥給日本子乾事,俺就不認這個大舅哥了,抓住他一樣按漢奸、走狗論處。 在楊太和的影響、帶動下,他的弟弟楊太昌、堂兄楊太貴和妹夫陳興一,都參加了救國游擊軍,戰死疆場。 楊太和驍勇善戰,像前面寫過的攻打密山縣城、襲擊滴道車站,都是他直接指揮的。 1935年2月,率部攻打勃利縣青山溝偽森林警察隊,繳獲500多匹好馬,從此4軍有了騎兵部隊。 同年9月,4軍1師代師長楊太和,在去軍部開會途中,與敵遭遇,戰鬥中犧牲。 4軍2團團長張奎,別名老薑,山東省掖縣人,1899年出生,當過工人,後流落到俄國遠東地區做工,十月革命後入黨。 1933年春,受黨組織派遣回國,任救國游擊軍參謀長,年底調密山縣委工作。 1934年6月,密山游擊隊隊長朱守一犧牲,張奎繼任隊長。張奎熱情、豪爽,有勇有謀,指揮作戰冷靜、果斷。從游擊隊長到團長,率部轉戰密山、穆棱、林口、依蘭、勃利、方正等縣,屢獲勝利。 1935年秋在林口穆子溝,突然與日偽軍遭遇,立即先敵開火,同時指揮部隊搶占有利地勢,斃敵50多人。 駐平陽鎮偽騎兵旅機槍連連長胡倫,四川省廣安縣人,是和鄧小平一道赴法勤工儉學的,為中國共產黨最早的一批黨員之一。曾在蘇聯東方大學學習,回國後任中共河南省委軍委書記,1930年初被派到東北。利用這種關係,1934年初,張奎到連部當了一名馬弁。他與士兵交朋友,結拜兄弟,宣傳反日救國道理,發展了14名反日會員,還有3名黨的積極分子。 5月,他和胡倫率輕機槍排起義,攜6挺機槍投奔密山游擊隊。 2團是4軍戰鬥力最強的部隊。 1936年4月,為避開敵人正面“討伐”,2團連夜從依蘭蓮花泡橫渡牡丹江,向方正轉移。春天風大,船小,每次只能搭乘3人,張奎是最後一船。這時風更大了,小船傾翻,3個人都不會游泳,全部犧牲。 1934年1月28日,高玉山的國民救國軍攻打虎林縣城,特務營3連陷在城內,除兩人生還外,全部戰死。 1936年春,根據省委指示,6軍抽調精干人員,組織一支120多人的南滿派遣隊,遠征南滿。渡江後進至依蘭縣大砬子屯,與日軍遭遇。大批日偽軍不斷趕來,派遣隊退守附近的西湖景山上。激戰一天,彈盡糧絕,毀掉文件和短槍,與敵人拼刺刀、掄棒子,全部戰死。 湯原反“民生團”後,省委派巡視員田學文代理政委,不久在西北溝打了一仗。敵人火力很猛,“田同志手提擼子無有子彈,要求隊員一支奪子槍(“奪”應為“剁”,舊時鬍子常把步槍搶管鋸短,以便攜帶、隱藏,稱“剁子槍”——筆者),有三粒子彈,堵子(獨自)搶上北崗,去奪滿狗兵的槍,滿狗看見把田同志打死了”。 人們常用“槍林彈雨”形容敵方火力之猛烈、密集。比之後來東北解放戰爭中美械裝備的國民黨遠征軍,日偽軍的火力要差,比之抗美援朝的美軍差得更遠。可抗聯的武器更差,火力更弱,兵力更少,根本不成比例。而且,東北抗戰是十四年,戰死的機率自然也高。 2軍能造“炸彈”,戰場上比別的軍就佔些便宜,炸自己的時候也挺多。 1935年春進攻輝春駝道溝,4團2連指導員文涉“身先士卒,在將軍隊已經進展到敵人房所跟前,燃炸彈以轟炸敵人的時候,此時炸彈未等出手先爆發,而將自己炸死。”類似情形,在同年顯然是2軍寫的《東北三十四名抗日民族英雄犧牲情況簡記》中,有名有姓的就有4人。前面寫了,5軍警衛旅2團團長張成地對政委趙永新說:你得趕緊讓俺入黨,誰知道哪天讓敵人打死呀?而在《饒河反日總會悼文》中,追悼者則明確無誤地稱自己為“後死的我們”。 當年的《國際歌》,將“這是最後的鬥爭”,譯作“這是最後的戰爭”。對於中華民族來說,這場戰爭就是決定民族生死存亡的最後的戰爭。而這些唱著歌兒在黑土地上沖殺的有名無名的先人們,也時刻準備迎接最後一顆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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