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雪冷血熱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抗聯“閨秀”

雪冷血熱 张正隆 11201 2018-03-04
饒河縣位於吉林省(今屬黑龍江省)東北部,南鄰虎林,西接寶清、富錦,北靠同江、撫遠,西南為完達山脈,東與蘇聯隔條烏蘇里江,多屬未開發的山林地帶。居民種地、漁獵,農閒時節許多人越界背私貨賣,前面說了叫“背背”。冬天烏蘇里江封凍,往來如履平地,通曉俄語的人很多,重量單位也不是斤,而是普特,1普特為30斤。抗聯7軍就是在這一帶發展起來的。 1935年11月21日,《中共饒河縣委書記關於饒河工作情況的談話記錄》中說: 饒河是山林地帶,人口是非常散漫的。共分四區,一、二區是日本統治區,三、四區是山林隊與游擊隊的活動區,人口總共大約有三萬以上。目前在一區的人最多,佔總人口三分之一,二區佔四分之一,三、四區人最少,大約只有兩千多人。因日本強迫人民搬入二、一區,如不撤,就屠殺和燒房子,所以在去年七、八月間從三、四區撤走了很多,大多數搬往一、二區,有一部分搬往山外,如富錦、依蘭等地。全饒韓人要佔十分之二,其餘是中國人,韓人大多數是從蘇聯這方面跑過去(似應為“來”——筆者)的,大多數種稻,每家種的地並不多,平均不過兩垧多地,其中沒有大地主和商人,他們除種地外,有部分人還做私商的勾當,當雇農的也極少。中國人大多數是山東人,都是跑腿的,住家的很少。

像東滿及磐石、珠河、湯原等地一樣,領導饒河、虎林、寶清、富錦、綏濱、同江、撫遠等縣黨組織的饒河中心縣委和游擊隊,最初也幾乎都是朝鮮(族)人。 離休前為遼寧省輕工廳副廳長的單立志老人,1911年生於奉天省安東縣單家堡子,1929年逃荒到虎林縣四方林子相好窩棚,1935年參加反日會,1936年入黨,1937年參加7軍。 1997年在瀋陽採訪時,中等個頭、一頭白髮的老人,除腿腳不像常人那樣利索外,頭不昏,眼不花,思維敏捷。 老人說: 1935年剛開春,四方林子來了幾個朝鮮族人,還有個女的,磕磕巴巴地說著漢話,聽著那個費勁呀,宣傳反日救國。那時朝鮮族人“打腰”(吃得開),是二等公民,人家都能拎著腦袋打日本,咱還有什麼說的?

我們家剛到四方林子時,受人欺負,警察也來“勒大脖子”——“勒大脖子”就是卡油、索賄。和我們同樣遭遇的一些人,都是“般當般兒”(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就拜把子成了生死弟兄,共是8個,我排行老六。後來聽說入了“在家禮”,走遍天下沒人敢欺負,又都成了“家禮”人。這回反日,我先想到這些人。那時常去我家的是徐鳳山和畢玉民,徐鳳山是中心縣委書記兼反日會長,畢玉民是虎林區委委員。畢玉民說行,徐鳳山還磕磕巴巴講些道理,說只要反日就行。 那時虎林鄉下,幾十里地難見人家,兩三戶叫個屯子。我們家住在山邊子,山里山外,就成縣委的聯絡點和物資、情報轉送站。我們的工作,主要是給游擊隊籌糧送糧送情報。情報大都是敵人出來“討伐”了,城里地下黨派人送到我們那兒,不管刮風下雨,連宿大夜再往山里送。往北送最難,200多里沼澤地,老百姓叫“水窪子”,進出有固定路線,黑燈瞎火走偏了,陷進去就完了。一片汪洋中有些高地場,像小島似的,長滿樹林,叫“疙瘩林子”,有幾戶人家,打魚種地。後來規定暗號,用火把晃幾圈,有手電明滅幾下,對面的疙瘩林子回敬幾下,一個個疙瘩林子就接力似的傳過去了。

1937年初“挑國兵”,“國兵”就是偽軍。四方林子一帶10多個反日會員,被保長通知去縣城檢查身體。這可怎麼辦呀?正巧徐鳳山來了,一商量,決定上隊。上隊讓敵人知道了,家裡就遭殃了。就約定個日子,7軍來隊伍,假裝鬍子綁票,把人帶走。我串聯了10個人,有個人父母死活不讓走,“抓”走9個,其中包括我和我的弟弟單有志。 饒河游擊隊最初叫“特務隊”,是1932年10月成立的,只有6個人和1支手槍。像其他地區的游擊隊一樣,特務隊的首要任務也是奪槍,也一樣侵犯地主大戶利益,一樣受挫,受挫後一樣奮起。 這時,能夠左右虎林、饒河地區局勢的,是高玉山為總司令的“東北國民救國軍”。其1旅參謀長王卿,原是山東省泰安縣大汶口特別支部書記,大革命失敗後被通緝,闖關東逃到虎林,與高玉山相識。此人才學出眾,頗受高玉山器重,旅長孫寶鼎對他言聽計從。 1933年5月,救國軍佔領饒河,王卿見到街頭反日會貼的標語,意識到這裡有共產黨活動,便建議將獄中黨員和反日群眾釋放,允許反日會公開活動。

抓住這個契機,饒河黨活躍起來,游擊隊改編為救國軍1旅特務營。 救國軍魚目混珠,一些頭目被吃過大戶,與共產黨有仇,捕殺黨員和反日會員。而繞河游擊隊自成立之日起,就被誣為“高麗鬍子”、“日本走狗”,處境艱難,依附救國軍自然有利於生存、發展。高玉山是個深明大義的愛國者,又有王卿從中斡旋,完全可以通過他們解決這個問題。可是,曾堅決主張與救國軍聯合抗戰的中心縣委,決定以血還血。幾次武裝衝突,許多隊員和反日群眾被殺害。反動分子乘機煽動,要繳特務營的械,幸被高玉山制止。他說:高麗人反日有什麼錯?咱們是國民救國軍,無論哪個民族,只要反日就是朋友。 1934年初,日軍大舉進攻虎饒地區,救國軍潰敗,高玉山過界去蘇聯,投降派準備將特務營繳械,作投敵的見面禮。王卿趕緊通知特務營轉移,使這支隊伍再次脫離險境。

之後,改稱“饒河民眾反日游擊隊大隊”的游擊隊,避敵鋒芒,利用人熟地利,伏擊日偽軍,攻襲民團、警察署。 6月3日,大隊長張文偕和參謀長崔石泉率隊分頭攻打暴馬頂子、大別拉坑,將其占領。暴馬頂子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游擊隊即在此建立根據地,在虎饒地區一枝獨秀。 1935年9月18日,饒河民眾反日游擊大隊編入4軍,為4團,半年後改編為2師。 1936年11月,根據中共代表團駐海參崴交通局負責人指示,2師脫離4軍,編為7軍。全軍700餘人,其中基干隊400多人。 饒河游擊隊成立後,不但不搶不奪,還幫老百姓挑水、推碾拉磨、鏟地拔草。老百姓送來隻豬,一定得收錢,不收錢就要給趕回去。 1936年春北進同江、富錦開闢新區,所到之處,群眾稱之為“大姑娘隊”。

文明守紀的“大姑娘隊”驍勇善戰,比較典型的是新興洞戰鬥。 1935年9月,已編為4軍4團的“大姑娘隊”挺進撫遠途中,行踪被敵人探知,即調集日偽軍準備圍殲4團。 26日上午,部隊在烏蘇里江邊的新興洞休息,30多偽軍來攻。剛把敵人打退,駐饒河日本守備隊80多人,又乘汽船趕到了。 新興洞40多戶人家分為前後屯,前屯靠江,後屯依山。不大的山上長滿雜樹,除東南坡下有片墳地外,接著都是平坦的草甸子。副團長樸振宇將部隊部署妥當後,下令:俺的槍不響,誰也不許開火。 雙方兵力相當,敵人火力優勢。 3挺重機槍和幾挺輕機槍,打得林子裡枝葉紛飛。官兵們趴伏在樹後,或是地勢坑里,待敵人進至百來米時一陣急射,將敵人打了下去。草甸子裡除了塔頭墩子,沒有任何隱蔽物,稍一露頭就有子彈飛來,而且專打鬼子。敵人受不了,向東南方向迂迴攻擊。 4連官兵早已等在那裡,先將敵人擊退,再以神槍手將賴在墳地裡的鬼子打死幾個後,其餘的也就逃命去了。

東北抗聯有兩首《四季游擊歌》,其中一首的《雪地游擊》歌詞是這樣的: 雪地游擊, 我們有特長。 穿踏板,扶長桿, 不用喂草糧。 登高嶺,走窪甸, 步履比馬快。 趕走日本強盜者, 功垂霄壤。 無論詞作者是誰,這支歌唱的都只能是7軍。 東北抗聯的第一支滑雪隊,是饒河游擊隊1934年冬創建的,時稱“板子隊”。 據說,這是受到一些反日山林隊的啟發。像後面將要寫到的7軍3師8團團長王貴祥,當初報號“君子人”時,許多人就會滑雪。而山林隊又是跟獵人學的。據筆者所知,虎饒地區的一些獵人,極可能是中國最早使用滑雪板這種交通工具的人。 自力更生,做了80副滑雪板,再選80個年輕力壯的隊員,饒河縣大葉子溝兩公里多長的溝趟子,就成了滑雪訓練場。開頭,穿上踏雪板就控制不住了,仰面朝天的,頭拱地的,一路翻滾的。速度太快,有個隊員撞到樹上,是兩腿騎上去的,當時就活活劈死了。

沒有洩氣的。因為誰都明白,這東西是太適合冬季游擊了。他們知道需要付出代價,不然代價會更大。 經過個把月苦練,正是“登高嶺,走窪甸,步履比馬快”,一個個都成了雪上飛。 11月中旬,日偽兵分幾路,以暴馬頂子為主要目標進行冬季大“討伐”。大隊長李學福和政治部主任崔石泉,採取化整為零的戰術,以小部隊伏擊、偷襲,尋機殲敵,打了就跑。 “板子隊”快呀,只見一溜雪煙,人就沒影了。 1935年1月中旬,敵人又從佳木斯等地調來800多日偽軍。李學福看準火候,調集主力,在大旺砬子設伏。 29日,300多敵人進入伏擊圈,兩側彈雨齊下,打得溝底雪煙四濺,雪白血紅。敵人不能支持,剛要逃跑,“板子隊”已經出擊。此戰後,敵人也開始組建“板子隊”。可這一刻,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兒,“板子隊”已經到了跟前,被沖得七零八落。騎兵快,有的逃出射程了,覺得沒事了,一溜溜雪煙就追上來了,甚至搶到前面去了。

戰至天黑,游擊隊傷亡5人,斃傷敵百餘。當夜氣溫零下40多攝氏度,被打亂沖散的敵人,暈頭轉向找不著北,許多在山里凍死、凍傷。 首戰大捷,“板子隊”威名大振。 第二仗是半個多月後,“板子隊”30多人,在四合頂子伏擊偽軍。一陣排子槍響過,即發起衝擊,40多個敵人無一漏網,“板子隊”無一傷亡。 大雪飄飄的冬季,是最難游擊的時日。而從饒河游擊隊到7軍,自1934年有了“板子隊”後,便在那莽莽雪野中往來如飛,如虎添翼。 像2軍一樣,7軍能造被稱為“炸彈”的手榴彈,只是產量比2軍少。不過,配以“板子隊”,急襲、偷襲,投出去,打了就跑,顯然比槍更有優勢,威力也大。 1938年7月7日,《周保中給李文彬、景樂亭、劉廷仲各同志信》中說:“預選踏板木材,以便必要時製作踏板,練習穿踏板。”

1939年12月20日,《張壽籛關於目前形勢和戰鬥任務給各獨立部隊的信》中寫道:“山林游擊部隊,鐵路電線破壞隊,即刻學習塌板術。” 游擊戰的要素,是靈活機動,敵明我暗。冬天大雪覆地,草木枯萎,隱蔽性、機動性都大大降低。難以藏身就難以游擊,被敵發現自然也難以脫身。可饒河游擊隊的“板子隊”,就像一支快速反應部隊,偷襲敵人,打了就跑,一溜煙就沒影了,莽莽雪野上只留下一道道板痕,汽車、馬隊都休想追得上。 速度可以解決戰爭中許多傳統的難題。而在某種意義上,東北抗聯難熬的漫長冬季,對於這支“板子隊”來說,那冰雪世界就像魚兒的大海,滑雪板則是冰天雪地中的風火輪。 像輕機槍成了抗聯的寶貝一樣,任何見識、聽聞了7軍“板子隊”的人,都能明了這東西是抗聯抗戰殺敵的寶物、利器。可7軍偏居饒河一隅,用周保中的話講“是我們黨所領導的軍隊中的'閨秀'。他們的情形,我們異常隔膜,不知道”。 筆者採訪到的抗聯老人,除7軍外,沒有提及“板子隊”的。 抗聯真正組織滑雪訓練,是在過界去蘇聯成立教導旅之後——這時,蘇聯紅軍早已在蘇芬戰爭中,吃盡了芬蘭軍隊滑雪隊的苦頭。 從饒河特務隊隊長、饒河農工義勇軍隊長,到7軍參謀長、代理軍長、2路軍總參謀長,毫無疑義,崔石泉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對於這位後來的朝鮮黨和國家、軍隊的重要領導人,前面第2章中曾寫過幾筆。 這位堅忍不拔的職業革命家,金日成眼裡“武官型的大漢”,1900年生於朝鮮平安北道龍川郡農家,中學時代組織反日學生運動,被捕入獄兩年。 1923年流亡中國,先在上海南華學校學習,又畢業於雲南陸軍講武堂17期步兵科。 1925年曾任黃埔軍校軍事教官、5期6區隊長。 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參加北伐戰爭。 1927年為黃埔軍校特務營2連連長,參加廣州起義,失敗後輾轉來到東北。 1963年6月,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副首相崔庸健訪華來到東北,感慨萬千,說我青年時代最美好的時期,是在北滿的山溝裡度過的。 那時化名金治剛的崔石泉,和與他在黃埔軍校同年入黨的張仁秋,以及幾十年後李在德記得的、不記得的十幾個人,是最早在這一地區基層開拓、奮鬥的共產黨人。在崔石泉的領導、組織下,梧桐河、格金河、鴨蛋河、鶴崗、太平川、七馬架、大古洞、小古洞、西北河等地,陸續建立了黨組織,1926年成立了湯原縣委。湯原中心縣委的前兩任書記,都是這一時期發展的黨員。至於少先隊(兒童團)、婦女團、青年會、農民同盟等群眾組織就更多了,並建立了最早的武裝組織——赤衛隊。 事變前,崔石泉即在梧桐河模範學校舉辦3期軍政幹部訓練班,每期3個月,50人左右。事變後又在勃利縣小城子舉辦軍政講習所,在饒河縣三義屯辦軍政訓練班。學員都是二十歲左右的青年,這些人大都成了湯原、饒河兩個中心縣委和6軍、7軍的骨幹,許多人為師團級幹部。 這是個點燃火種的人,是為6軍、7軍夯下基石的人。 像已經寫過和行將寫到的許多人一樣,關於崔石泉指揮和參與指揮的戰鬥,不能一一寫到,這裡只說說西風嘴子伏擊戰。 1938年9月26日晚上掌燈時分,軍部接到一份情報,有個日本高級官員由撫遠乘船沿烏蘇里江、撓力河,到小佳河視察“集團部落”。當時並不知道這是日軍少將日野武雄,只說是個很大的官。這小子參加過日俄戰爭,官至騎兵大尉。 “九一八”事變後來到東北,曾在磐石、伊通、敦化等地“討伐”抗日武裝,4個月前剛提升為少將。小佳河距7軍中心根據地暴馬頂子不到20公里,具有重要戰略地位,去那裡視察“集團部落”,不無冒險,也能見出這小子的狂妄、死硬。 這時軍部駐在老鷹溝,只有警衛人員和少年連50多人。代理軍長崔石泉傾其所有,連夜趕出20多公里,天快亮時到了西風嘴子,日野武雄乘坐的汽艇已向上游開過去了。有來就有回,當即下令構築工事等著。 西風嘴子是撓力河下游的一個小山包,北邊山腳插入河中,故稱“嘴子”,陣地就設在那裡。秋高氣爽,山林染黃,楓葉火紅,河水清亮,河面不到百米寬窄,突出的嘴子扼住河道,是絕佳的伏擊陣地。 10點鐘左右,上游傳來突突的馬達聲,汽艇的輪廓越來越大,甲板上的人形越來越清晰。日野武雄用望遠鏡向嘴子瞭望著,嘴裡還說著什麼。一支支黑洞洞的槍口在樹叢中移動著,隱約可見鬼子的“鼻涕胡”了,發令槍響了。 第一排子彈飛過去,日野武雄身中數彈,身邊的幾個隨從全倒下了。機槍手未及開火就被擊斃,駕駛員也被打死,失控的汽艇撞向對岸擱淺了。鬼子挺頑強,少有躲在船艙裡裝熊的。正好,出來一個完蛋一個,39個敵人都成了活靶子。 硝煙和汽油味兒在河面上飄散,除了水聲,什麼聲響都沒了。會日語的喊了幾聲“繳槍不殺”,戳在岸邊的汽艇一動不動,一片死寂。兩個戰士劃條小船過去,里外搜了個遍,大聲道:沒喘氣兒的了,搬“好賀兒”吧。 7軍第一任軍長是陳榮久。 陳榮久,曾化名王福東、劉長發,1904年生於寧安縣東京城三家子村雇農之家,念過兩年書。 “九一八”事變時,正在東北軍21混成旅騎兵2營7連當兵。日軍侵入吉東後,連長要投降,這怎麼行?陳榮久和幾個弟兄一商量,去連部將連長繳械,宣布抗日,即被大家推舉為連長。王德林舉義後,陳榮久率連加入救國軍,在穆棱、海林、寧安等地作戰。救國軍失敗後,又投奔李延祿的救國游擊軍,任軍部副官,隨軍轉戰寧安、密山。 1934年春,李延祿進關期間,陳榮久負責4軍政治工作。同年7月,黨組織派他到蘇聯東方大學學習,兩年後回國到饒河組建7軍,任軍長兼1師師長。 1937年3月6日,陳榮久率150多人到饒河西北部的天津班,準備召集幾支山林隊的首領開會。軍部秘書羅英原是4軍政治部主任,被捕叛變,又混入7軍,自告奮勇給山林隊送信。偽縣公署參事官大穗久雄接到密報,即帶300多日偽軍,乘馬拉爬犁趕往天津班。 下午1點左右,戰斗在屏嶺山打響。 陳榮久將部隊部署在3個山頭上。山不高,也不陡,只是東荒3月積雪依然很厚。偽軍不肯玩命,稍有傷亡就趴下不動。鬼子抓著樹枝子往上爬,雪沒膝深,上面有層冰樣的雪殼子,踏碎了再拔腳就格外吃力。沒踏碎就戰戰兢兢的,稍不留神就是個狗吃屎。樹枝斷了,或是沒抓住,那人就滾滑下去了,被樹攔擋住了,也得哼唧一陣子才能爬起來。 陳榮久肩部負傷,仍然指揮戰鬥,並親自掌握機槍班,阻擊威脅最大的敵人。 戰鬥持續了3個多小時,鬼子傷亡很大。在這種地勢攻山頭,是很難得手的,除非砲彈把山頭犁個遍。而在大穗久雄也成了槍下鬼后,敵人的進攻就停止了。就在這時,偽警察大隊長苑福堂帶著200多偽軍,從屏嶺山背後攻上來了。 苑福堂是饒河縣出了名的鐵桿漢奸。這個敗類原來盤踞在暴馬頂子,被游擊隊一頓胖揍,老巢也成了游擊隊、7軍的根據地。為了討得主子的歡心,這小子在“討伐”中更加賣力,也頗收羅些有奶便是娘的亡命徒。 腹背受敵,陳榮久指揮部隊頑強阻擊到天黑,下令突圍。他親自帶人斷後,中彈犧牲。 陳榮久犧牲,由參謀長崔石泉代理軍長,年底2師師長李學福擔任軍長。因他患病,半身不遂,需要到蘇聯治療,仍由崔石泉代理軍長。 李學福原名李學萬,朝鮮族,1901年生於延吉縣山菜溝老虎山屯,1915年遷居饒河縣大佳河,又搬到三義屯,讀過幾年書後輟學務農。性格豪爽、沉穩,樂於助人,處事公道,又有一口流利的漢話,當了屯長。他曾從饒河電報局長那裡要來大別拉坑的百多垧荒地,自己只留4垧,其餘分給窮人,不收租稅。 單立志老人說,李學福大高個,挺壯實,圓臉盤,和和氣氣的一個人。可見到朝鮮族人自顧自在一塊嘮得熱鬧,就黑下臉來批評,說中朝同志要團結一心打日本子,都像你們這樣扎堆,不是沒隔也有隔了嗎?越是嘮不到一塊去,越要往一塊嘮,這樣才能盡快嘮到一塊去。 由於語言、文化風俗的差異,不同地域、民族的人湊到一起,形成不同的人際圈是自然的,產生誤會也是難免的。開頭漢族隊員少,難扎堆,孤零零的沒意思,有的就離隊了。戰場上下達命令,一部分人聽不懂,“撤退”聽成“衝鋒”,“衝鋒”當做“撤退”。打了勝仗沒什麼,當個笑話樂一陣子,打了敗仗就可能猜疑、埋怨,惹出麻煩。東滿和湯原反“民生團”,這也是原因之一。 從大隊長、師長到軍長,李學福始終強調學習語言,特別是學習漢語,並將其作為一項戰鬥任務。指揮員連最基本的指揮用語都不會,戰場上也得通過翻譯,能不誤事嗎?更不用說抗聯經常是小部隊活動,有時還要單獨執行任務了。在抗聯這支方方面面都極其特殊的隊伍中,語言不僅是一種交流工具、生活技能,還是戰鬥力。 在東滿2軍,軍長王德泰則強調漢族官兵要學習朝鮮族語言文字,並身體力行。 1933年夏,駐饒河救國軍4旅12團,將饒河縣反日會長李學福逮捕。押赴城外槍斃,途中瞅准機會,他一頭將個押解士兵撞倒,大喊快跑。有的鑽林子,有的跳進河裡,“乒乒乓乓”的槍聲中,有的被打死了,有的負傷又被捉住,十幾個人只跑掉幾個。李學福狂奔到個池塘邊,跳下去,頭頂水草蹲在水里,得以脫身。 自擔任大隊長後,四年間大小幾十仗,像陳榮久一樣,這是個身先士卒的人。多少次死神擦肩而過,正值壯麗年華的身軀,卻被嚴重的半身不遂撂倒了,1938年8月8日在蘇聯去世。 陳榮久犧牲,李學福繼任,是在下江特委擴大會議上選舉的。 之前為3師師長的第三任軍長景樂亭,也是選舉的。 景樂亭,山東章丘縣人,1903年生於何種人家,何時到東北,“九一八”事變前何時參加東北軍,任何職務,均不詳。後來參加高玉山的民眾救國軍,為1旅1營營長。 入伍就在3師,曾在師部警衛連任排長、黨支部書記的單立志老人說,景樂亭中等個,不胖不瘦,圓臉尖下頦。這人抗日不含糊,打仗有一套,能打勝就打,不能打就走,機靈,戰場上不彎腰,帶3師、7軍打了不少好仗。像我參軍不久就參加的二道林子戰鬥,消滅100多敵人。 關於景樂亭的資料留存甚少,新中國成立後出版的關於抗聯的書籍或發表的文章中,也幾乎見不到這位7軍軍長的名字。因為他在1940年3月27日被處死,罪名是“困難時期動搖企圖投敵、在內部結成反革命小團體”。 1936年春,崔石泉和4團副團長姜尚平率隊北上富錦、同江,在所到之處被群眾稱之為“大姑娘隊”的同時,“內部問題”漸呈表面化。 姜尚平為“安邦隊”首領,1934年參加饒河游擊隊。此人作戰勇敢,毛病也大,亂花錢,繳獲錢財揣腰包。崔石泉和幾位連長提出批評,他把3連長邴升臣抓起來,說邴連長是老高麗的走狗,要先打老高麗,再打日本子。 饒河游擊隊是在錯綜複雜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中誕生的。剔除乾部犧牲的因素,7軍中高級幹部變換是各軍中最頻繁的,其中就包含一種宗派、團體的權力鬥爭,特別是統戰部隊增多之後。 鄭魯岩,山東省日照縣人,“九一八”事變後參加李杜的自衛軍,1934年參加饒河游擊隊,1936年任4軍2師師長。 2師改編為7軍,陳榮久當軍長,鄭魯岩即消極怠工。下江特委書記樸元彬去海參崴交通局匯報工作,指定他代理特委書記,他派軍部副官王殿甲去山林隊做統戰工作。王殿甲是他的磕頭弟兄,只向他匯報工作。 1937年2月,鄭魯岩到虎林收編山林隊,臨行前在軍部講話,說他要成立個11軍,跟7軍競賽。 原2師5團團長鄒其昌,到虎頭另立山頭,成立“暫編1師”,反對7軍。原2師7團團長賈瑞福,發表聲明當鬍子,全團只剩下5個人。 內部如此,外部環境自然惡化。原來團結在7軍周圍的山林隊,有的不聽調動,有的離去了。叛徒羅英和混入7軍的奸細,乘機大肆活動。天津班戰鬥後,羅英乾脆準備奪權。 讓陳榮久當軍長,應該不無對這種內部紛爭的考慮。在蘇聯學習兩年回來,跟這些人沒什麼瓜葛、矛盾,同時不利因素也相當明顯。不熟悉情況,獨力難支,也就困難多多。雖然槍斃幾個奸細,並不能挽回局面。 1937年2月18日,《東北抗日聯軍第七軍軍長陳榮久給××同志的信》中說: 我們抗日聯軍處在極端孤立和危險的狀態。我們認為:最近沒得到我們上級機關的極力幫助的話,那麼,下江一帶的革命軍沒有進步的希望了。 從游擊隊到抗聯,各軍無不受到“北方會議”、“1·26”指示信,以及後面將要寫到的路線、方針、政策的變化的影響,各自經歷的坎坷、磨難也各有不同。即便像饒河游擊隊這樣,開頭幾乎清一色朝鮮(族)人的隊伍,由於地域、領導人的差異,也各不相同。而由4軍2師改編的7軍,與4軍的差異就更大了,卻也同樣到了不整頓不行的時候了。 1937年12月初,周保中在寶清縣大葉子溝密營整頓完4軍,月底又以吉東特委代表身份來到饒河縣十八垧地,召開了下江特委擴大會議,著手整頓7軍。 會議開了5天,通過了《下江特委擴大會議決議案》,決定改選下江特委,改選了7軍黨委執委,並改選了7軍領導。由李學福任軍長,崔石泉任參謀長兼代理軍長,鄭魯岩為政治部主任,同時調換了一批師團幹部。 4軍整頓相當成功,7軍則不然。因為4軍的問題比較單純,偏居饒河一隅的7軍這個“閨秀”,原本就鮮為人知,問題也就複雜得多。更重要的是原來的幫派體系仍然存在,這種體係原本就是難以消除的,除非在軍與軍之間進行幹部調換。而且鄭魯岩當了政治部主任,會議決議取消軍事幹部的專權,無形中又增大了他的權限,這個模樣文質彬彬的人,就要以革命的名義殺人了。 1939年4月9日,《中共吉東省委三人團對抗聯七軍黨特委的工作檢查》中說: 目前成為七軍最大障礙者,厥為乾部中間的意見分歧。有些同志仍保存著個人之成見,驕縱、散漫、私便、消沉,在工作上不發生聯繫,互相猜疑、嫉恨,以怨報怨,脫離組織原則,忘掉了工作上的利害,應一律肅清之! 單立志老人說,徐鳳山是1939年6月被鄭魯岩下令殺害的。一位上個世紀80年代去世的老人,奉命執行,他不干,被批評,流著眼淚執行的,回來後大哭一場。 曾任饒河中心縣委書記、當時為7軍經濟部長、2路軍總部交通站虎饒站主任的徐鳳山,罪名是“民生團”。 與東滿、湯原不同的是,7軍並未掀起大規模的反“民生團”運動,而且被殺害的還有漢族人,比如景樂亭、畢玉民、王貴祥等等。 這叫“內部處理”。 畢玉民,1909年生於山東省萊蕪縣,中學畢業,1931年在虎林縣吉祥鎮入黨,先後任虎林區委委員、縣委委員、7軍副官長、虎林辦事處主任和補充團政委,1938年9月被鄭魯岩指使人殺害,罪名是“與七軍對立和不服從領導搞分裂”。 離休前為遼寧省蓋州市農業機械廠黨委副書記的王雲慶老人,除了抗戰打鬼子,這輩子基本就是跟拖拉機打交道了。包括新中國第一個女拖拉機手梁軍,新中國成立後最早的一批拖拉機操作、維修人員,都是他的徒弟。老人1.75米以上個頭,頭髮斑白,滿臉皺紋,樸實、文雅,用放大鏡看完我的文職幹部證,說:你想了解抗聯的事吧?找我採訪的人,沒別的事。 老人1923年生於山東省海陽縣,還不記事時一家人闖關東,來到虎林縣義和鄉同和村。 1935年參加饒河民眾反日游擊大隊,1938年初給畢玉民當警衛員。 老人說: 畢玉民大高個,文化挺高,還會武術,一人來高的牆,跑幾步,一按牆頭就過去了。這人爽快,有主意,還和氣,能逗樂,我給他當半年警衛員,沒有愁的時候。現在都叫“警衛員”,那時叫“傳令兵”、“勤務兵”,還有叫“護兵”的。他走到哪我跟著,倒是他經常護著我、伺候我。那年我還不到十五歲,長的也小,爺倆似的。 第一次跟敵人交手,是抓兩個朝鮮族特務。那時朝鮮族人兩極分化,有的打日本不要命,有的死心塌地當走狗。那時日本人對鐵路看得緊,南滿我不知道,北滿的火車司機幾乎都是朝鮮族,信得過呀。那天走到五甲附近,前面過來兩個人,他一遞眼色,我就知道有情況。我們倆各有一支擼子,揣在兜里,他還有支左輪,撞針壞了,背著,在屁股上拍打著。走到跟前,特務一下子掏出槍對准我們,就伸手去摘那支左輪。我還沒反應過來,“當”的一槍,一個特務倒了,另一個的槍到了畢玉民手裡。特務拿支左輪扣不響,畢玉民說那個不好使,糊弄人的。一口山東腔,不緊不慢,臉上還笑吟吟的。 他外出不帶我的時候不多,“過蘇聯”都是獨往獨來——那時管過界去蘇聯叫“過蘇聯”。他去一趟個把月,背個帆布兜子,那時叫“水楞布”,通常背回些藥,傷員多呀。有一次不知去哪了,背回大半兜子錢。現在尋思怎麼也有上萬元,那時買件襯衫才兩角多。 那時我們管偽軍叫“滿”軍,現在也難改口。虎林縣“滿”軍、警察、自衛團,少說有幾千,頭頭腦腦的,畢玉民少有不熟的。游擊隊、人民軍時期和抗聯初期,戰場上能跟“滿”軍做生意,賣你子彈。後來不行了,作戰消耗多少彈藥,戰後鬼子還讓上交彈殼。歸屯後形勢惡化,“滿”軍也隨風倒。可畢玉民在虎林縣的“滿”軍中,照樣吃得開。部隊缺什麼,他寫個條,去人就取。聽說他當過警察,是“在家禮”的,和一些人磕過頭。這些我說不准,反正這人神通廣大。他被“內部處理”兩三個月了,寫個條,蓋上他的戳,還好使。後來人家知道了,這些關係就斷了。 讓我給團長×××(老人是說出了姓名的——筆者)當警衛員,給他擦槍,這不是畢玉民的槍嗎?覺得不對勁,再一想,一個多月沒見到這人了。不敢問,就留心聽。那時都把我當小孩,一些話不背著我。畢玉民是去軍部路上被打死的,從背後開的槍,同時被打死的還有個王副官。聽說本來沒他什麼事,可他在現場,怕傳出去,就順便“處理”了。 補充團有個“中央隊”,頭子姓劉,是×××(老人是說出了姓名的——筆者)打死的。還有個“得勝隊”,頭子姓李,四十多歲,殺畢玉民也有他的份。後來聽說也“處理”了。 李得勝、劉中央有股匪氣,野蠻,罵人。畢玉民沒一句粗話,講道理,那是正兒八經的共產黨。這個人也有毛病,倔,有時抗上。聽說李得勝、劉中央打日本也挺厲害,但是到了困難時期,這種人就容易動搖、叛變。可畢玉民怎麼可能呀?後來又聽說是搞分裂、鬧獨立。真要這樣,不說別的,他還能把那麼多錢給抗聯花嗎? 8團團長王貴祥,也是山林隊出身,報號“君子人”。這人困難時期也跟著咱們,也被“內部處理”了。他的女兒王鐵環,和我同年參軍,開頭都在土頂子密營種地做飯做衣服,那年只有七歲。我尋思她應該是抗聯最小的女兵了。 1954年我在瀋陽當拖拉機站站長,見到她,問她知不知道父親怎麼死的,她說不知道。 1956年,在北京見到×××(老人是說出了姓名的——筆者)。我說我那時是個戰士,不知道上邊怎麼弄的,你什麼都清楚,畢玉民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總得有個結論呀?咱們這茬人要是沒了,就再也弄不明白了。需要我打證明,我現在就打。他嘆口氣,說:過去了,拉倒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