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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下江勁旅

雪冷血熱 张正隆 15107 2018-03-04
東北人說鄉下人土氣,就說他“一腦袋高粱花子”。湯原游擊隊創始人、6軍的兩任軍長夏雲傑、戴鴻賓,在一些人眼裡就是一腦袋高粱花子,也是鄉下人的6軍參謀長馮治剛就是一身書香了。 馮治剛,1908年生於吉林省懷德縣,第二年馮家走北荒遷到湯原縣太平川耿貴屯。小學畢業,因成績優異,被縣司法科錄為僱員,後升任科員。這在土坷垃裡刨食吃的鄉下人眼裡,能在縣衙門里當差,幾乎就是跳龍門了。要不是“九一八”事變,那“龍門”也說不定會一級級跳到哪裡去。據說縣里那些大人物,都看上了這個聰明好學又英俊帥氣的小伙子,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而他除了兢兢業業做好本職工作外,有空就是看書——事變後看得最多的是《孫子兵法》。

小興安嶺東北側有3個金礦,黑金河、亮子河兩個金礦被日寇佔領,就剩格金河還在中國人手裡。日寇佔領湯原縣城後,馮治剛來到格金河金礦當文書、會計,為經理劉紀三出謀劃策,組織護礦隊,利用有利地勢阻擊日偽軍來犯,有時也與湯原游擊隊聯合作戰。 1934年4月,戴鴻賓、馮治剛率領兩支隊伍,把太平川人稱“粱二爺”的偽自衛團30多支槍繳了。不久,偽縣公署又給這支偽自衛團配發槍支,又被繳了。兩天后,偽軍屠旅400多人,將兩支隊伍包圍在於羅鍋屯。從上午打到下午,為了掩護救護傷員,屯子裡就剩下馮治剛和4名隊員了,其中還有傷員。馮治剛一支匣子槍在前開路,其餘人幫扶著傷員往外衝。他說俺沒倒下就跟著俺,俺倒下了別管俺,衝出一個是一個。

這次戰鬥傷亡很大,馮治剛的哥哥也在突圍時犧牲了。 劉紀三說,咱別自不量力了,這日本子打不了,散伙吧。金礦也不要了,帶著家眷回克山縣老家了。並告訴馮治剛,你也“踅摸”(尋找)個地場“迷”(躲、藏)起來吧,別再惹乎日本人了。 馮治剛自己拉起支隊伍,報號“文武隊”,在湯旺河谷、小興安嶺繼續抗戰。 王鈞老人說,馮治剛的岳父,是舊中華民國湯原縣最後一任監督,監督就是縣長,翁婿倆都是有影響、有血性的人物。馮治剛中等個,濃眉大眼高鼻樑,沉穩、果斷,文韜武略,智勇雙全。戴鴻賓勸他參加游擊隊,他沒看起戴鴻賓。他覺得你一個“半拉子”,一腦袋高粱花子,能帶百來號人打日本,我哪點都比你強,就想比個高低。這人心氣高,也真有本事,打些好仗,隊伍很快從7個人發展到60多人。同時也看明白了,游擊隊有共產黨領導,這是誰也比不了的。

馮治剛膽大心細,指揮作戰周到縝密穩準狠。最能體現這種風格的,是1937年4月28日攻襲湯原縣城。 4月初,縣委得到情報,敵人正在策劃一次大搜捕,要把全縣有抗日嫌疑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抓起來。怎麼辦?馮志剛說以攻為守,打開縣城,就能破壞敵人的計劃。有人說主力西征了,就剩個留守團百多人,還能打縣城?打日本人佔了湯原,誰把縣城打開了?馮治剛便把自己的設想一一道出,一些人仍是將信將疑。 這是一次精心策劃的里應外合的突然襲擊。 兩條十字街,將湯原縣城分割成幾片。西北是偽縣公署和警察大隊,西南、東南為日偽軍,中心十字街一個大碉堡。半夜時分,從打開城門到控制各要害部位,留守團和各區農民自衛隊兩千多人,都有內線接應、引導。馮治剛率主力奔到偽縣公署大院時,牆外早有人架上梯子,“更夫”敲著梆子,不緊不慢地喊著“平安無事”。

第一槍在偽縣公署大院打響,槍聲和在鐵桶裡炸響的鞭炮聲,就把一座湯原城震撼了。與偽軍、偽警察早有溝通、默契,300多人繳械投降,包括偽縣參事官在內的40多個鬼子被擊斃,偽縣長被活捉,同時砸開倉庫、監獄。天快亮時,各路人馬分頭撤出城外,滿載而歸。 王鈞老人感嘆:兩千多臨時湊集起來的各區農民自衛隊,能組織、調動到這種火候,也只有馮治剛了。 格金河兩岸幾十里,小屯十幾個,總名叫太平川。 太平川又分東太平川和西太平川。東太平川西頭有個偽自衛團,30多人大多是砲手,論戰鬥力在湯原縣是最棒的。團長張傳福三十多歲,中上個頭,虎背熊腰。張家兄弟幾個30多口人,有車馬和300多垧土地,還開著油坊、粉坊,可謂家大業大。張傳福不僅善於當家理財,還有一手好槍法,方圓幾十里的鬍子都怕他,說話、辦事也像打槍一樣有準頭。

不過,眼下一顆心可是七上八下的沒譜了。 游擊隊把屠旅打垮了,把東二堡、鴨蛋河自衛團繳械了,把西太平川打開了,下一個不就輪到東太平川了嗎?沒想到兩支擼子起家,能把局面鬧得這麼大,整個湯原北都成游擊隊的天下了。如今老百姓張口就是“反日”,他也是中國人,也想打日本子,給子孫後來留個好名聲,可游擊隊、共產黨會怎麼看他呀?日本人佔了湯原後,要各地成立自衛團,說是打鬍子,保護地面,大家就推舉他當了團長。雖說沒跟游擊隊打過仗,那也是給日本子當差,不就是漢奸、走狗嗎? 一顆心正七上八下著,把兄弟王甲長和蔡玉斌來了。 嘮陣家常,酒菜上來了。三杯酒落肚,話題就轉到游擊隊、馮治剛和劉鐵石身上了。劉鐵石是湯原縣最有學問的人,你說他走的那道能錯嗎?馮治剛的老丈人季監督,那叫縣太爺呀,領著一家老小躲進山里,寧肯病死,也不給日本子乾事。大哥你是太平川一等一的好漢,看著眼下這局面,兄弟都替你著急上火呀。

張傳福嘆口氣:俺跟你們不一樣呀。這道一步走錯了,還能走回來嗎? 蔡玉斌說:過去錯了是小錯,知道錯了還錯下去,那可就錯大發了。日頭月亮也有蝕的時候,知錯改錯就是大丈夫。只要你真心打日本子,誰還會惦念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呀? 張傳福不知道蔡玉斌是地下黨,王甲長是反日會會長,但是知道他們跟游擊隊有聯繫。就說:你們有空給俺說說,就說俺張傳福也是個中國人,有心出來反日,想跟他們說了算的人嘮扯嘮扯。 蔡玉斌就向縣委匯報了。 縣委書記夏雲傑召集會議,他說:張傳福在湯原的名氣挺大,他要能出來反日,比咱們打兩個勝仗影響還大。他是想摸摸咱們的底,俺就去一趟,讓他“定砣兒”(決定下來)。 戴鴻賓說:萬一是個圈套呢?夏書記是拿大事的人,有個好歹損失就大了。俺看還是俺去,俺覺著俺能把事辦利索。

大家都認為戴鴻賓說得對。夏雲傑把游擊隊埋伏在張傳福自衛團附近,談判地點也派去幾個黨團員,暗中保護。 談判是在王甲長家進行的。 談話進入正題,戴鴻賓說:張團長,你不能光看湯原游擊隊有多少人,紅地盤有多大。南滿有楊靖宇,北滿有趙尚志,吉東有周保中,都是共產黨的隊伍,那才叫大部隊呢,打日本子甭提多厲害了。 張傳福說:戴隊長這話,俺有耳聞。俺張傳福是個中國爺們儿,打日本子沒二話,就是怕共產黨信不過俺,說俺降過日本子。這兩天有的弟兄還提起於九江,俺就更不能不犯合計了。 戴鴻賓就叫上“大哥”了:俺听出來了,大哥說的都是掏心窩子話,可你說錯了。於九江是什麼人?大哥你是什麼人?他是鬍子頭,你是打鬍子的好漢,這不是拿老鴰比鳳凰嗎?大哥你瞅著,憑你這身功夫,往後隊伍幾千幾萬發展起來,還得讓你當師長、軍長呢。

張傳福伸手撩開大衣,掏出匣子槍拍在桌子上,戴鴻賓也是同樣的動作,兩個人對槍明誓:誰要口不對心,讓他吃槍子兒! 張傳福動員哥哥、弟弟,賣掉車馬、油坊、粉坊和土地,一把火燒了張家大院,帶一家人和自衛團參加了游擊隊。 政治委員——老夏(雲傑),三十二歲,山東人,貧農出身,但經過許多複雜的社會職業。一九三二年九月入黨,作過反帝同盟巡視員及地方群眾工作三月,黨區委巡視員三、四月,縣委職工部七、八月,去年八月後作縣委書記,今年在隊伍內作政委兩個多月。他勇敢堅定,是湯原長期鬥爭中產生出來的最好的干部,有能力和相當工作經驗,只是政治上較弱。經過今年來省委訓練後,有很大的進步,他在湯原黨和群眾中有很大的威信,是湯原黨與隊伍中一個中心的干部。

這是1935年1月,《東北抗日鬥爭的形勢與各抗日部隊的發展及其組織概況》中的一個自然段。 前面寫了,1933年10月4日,以湯原中心縣委書記裴治雲為首的12人被抓捕、殺害後,縣委成員中唯一的倖存者夏雲傑,就肩起了湯原黨和游擊隊的擔子。 從哪方面說,這都是一個決定命運的非常時刻。 “1·26”指示信傳達不久,新舊路線變換,人們的思想和鬥爭方針亟待調整、定位。而遭到重創的湯原黨,像許多地區的黨組織一樣,原本就很幼稚。奪槍創建游擊隊的努力,簡直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仍是一次次失敗,就像一條尋不到出口的隧道般見不到光亮。 什麼叫永不言敗?前面第2章的奪槍便是。沒有槍桿子,縣委只能東躲西藏,別說領導抗戰,連鬍子都對付不了。但是,如果不屈不撓,屢敗屢戰,卻總是損兵折將,也就無所謂“永不言敗”了。而在筆者不惜筆墨敘述的奪槍鬥爭中,無論怎樣少見“夏大個子”的身影,支撐這一切的主心骨,就是這位縣委軍事委員、縣委書記。

如戴鴻賓所言,這是個拿大事的人。 1934年7月,湯原游擊隊擴編為游擊總隊,夏雲傑任政委,戴鴻賓為總隊長,參謀長張仁秋,全隊近500人,編為3個中隊。 一口山東腔,說話不緊不慢,有條有理的政委,重點抓了三件事。 一是根據《東北人民革命軍及赤色游擊隊暫行條例》(草案),確定政委為黨代表,一切軍政命令,須由政委、總隊長、參謀長共同研究決定,最後以政委簽字生效。這樣,以往有民主、無集中,一百張嘴亂當家的極端民主化,立刻得以糾正。 二是擴大反日統一戰線。過去只講下層統一戰線,現在要不忘下層,抓緊上層。張傳福率團反正,馮治剛的“文武隊”參加游擊總隊,都是在夏雲傑統一指導下完成的。 三是主動出擊,擴大游擊區,開創紅地盤。游擊總隊兵分兩路,一路由戴鴻賓率領,以陷馬溝為中心,向周邊拓展。夏雲傑指揮騎兵,聯合一些山林隊不斷攻擊黑金河、太平川的敵偽據點。與勝利為伴的,自然是黨組織和游擊隊的發展,游擊區、紅地盤的擴大。 年底,湯原縣已有黨團員1000多人,反日會、婦女會、兒童團、除奸隊等群眾組織,幾乎遍布各村屯,僅反日會會員就達5000多人。 1936年冬,《朱新陽關於北滿一切工作經過的報告》中說: 六軍的主要特點是地方與隊伍工作的配合,其次是內部黨的組織與政治教育的良好與對群眾影響的良好。自與三軍會合後,為一九三六年北滿反日部隊中發展最快的,差不多發展了三分之二以上,引起了日滿的極大注意,而且為經濟生活最優裕之部隊,而且為軍事紀律嚴整之部隊。 如今挺有名的鶴崗煤礦,那時叫礦山鎮,駐有日本守備隊和兩個偽礦井隊,戒備森嚴僅次於湯原縣城。鶴立區委書記高雨春潛入鎮內,住在反日會員施慶久家。施慶久是礦業次長金井建吉的衛士,深得日本人信任。高雨春在工人和礦井隊中發展許多反日會員,敵情瞭如指掌。 1936年5月22日,夏雲傑指揮6軍攻打礦山鎮。礦山周圍拉著電網,先用鍬鎬把下邊挖空些,再用大木桿子把電線撬起來,人就鑽過去了。 3團長馮治剛率3團炸毀吊橋、車庫,封鎖了日本守備隊和礦井隊的營房,夏雲傑帶主力順利衝進礦業所,很快結束戰鬥。 這是6軍成立後夏雲傑指揮的一次較大的戰鬥,其戰果當然不僅在於消滅多少敵人和繳獲多少物資這類硬件。 11月21日,為遠征佛山(今嘉蔭)籌措給養,夏雲傑率隊在丁大干活動時,被湯原縣偽治安隊伏擊,一條大腿被打斷,流血過多,五天后犧牲。 在大雪飄飄的1936年11月,東北抗聯連失兩位軍長:王德泰和夏雲傑。 夏雲傑第一次負傷,是1934年6月攻打太平川西大崗“連環窯”(農村相鄰的大院套,各家聯防,時稱“連環窯”),傷在頭部。第二次是同年末,傷在哪兒沒有記載,很重,在密營治療5個月才好。他參加革命前抽過大煙,這次重傷後用大煙止痛,上癮了。 如今聽說誰吸毒,這個人基本就不是個好東西,廢了。當年不然。一是後面將要寫到的,那時種大煙的非常多,很容易弄到,煙土還像貨幣一樣在市面上流通,錢毛(指貨幣貶值——編者註)時甚至只認煙土不認錢;二是窮人有病沒錢治,吃點大煙頂一頂,在鄉下是太平常的事了。前面說過與山林隊統戰、聯合,判斷其好壞的標準之一,就是抽大煙的有多少。那種職業,山林生活,冬寒夏潮,有幾多不落下這病那病的?立竿見影的“靈丹妙藥”,也只有大煙了。 筆者採訪到的抗聯老人,少有沒有負過傷的,也就少有沒吃(吸)過大煙的。負傷了,黃豆粒大小吃一塊,就能止痛,就能跟著隊伍跑回來。但是有規定,只能吃3次,之後再痛也只能忍著,再吃就上癮了。 夏雲傑的問題的嚴重性,不光是上癮了,而且還在於他是湯原游擊總隊的政委。黨代表吞雲吐霧抽大煙,什麼形象,什麼影響,還怎麼帶隊伍呀? 大家看著著急,一些人就勸他戒菸。這個有著堅強意志的人,煙癮上來,哈欠連天,鼻涕眼淚齊流,實在挺不住時,就滿山遍野地狂奔。 據1937年7月10日巴黎《救國時報》記載,是“自行倒懸樑上,以抗煙癮,卒將鴉片戒除”。 湯原游擊隊成立時,40多人只有幾個漢族。這時的游擊總隊,除了夏雲傑、戴鴻賓和張傳福,中隊以上乾部也幾乎都是朝鮮(族)人,這就存在語言交流障礙。一些人當面提出意見,背地裡也不能不議論,當然也談些別的。有人不會說漢話,有的會說也是結結巴巴的,自然就說朝鮮話。夏雲傑就覺得這些人在搞小動作,反對他。 就在這時,有個叫趙東國的隊員,被派到地方執行任務時被捕了。這樣的人歸隊後都要受審查的。他先說是自己跑回來的,後來被刑訊逼供,又說是敵人放回來的。放回來讓你幹什麼?你都跟誰聯繫了?他們是不是“民生團”?結果就把朝鮮(族)官兵全咬出來了。 先是參謀長張仁秋被槍斃,接著是兩個中隊長柳東鎮、崔去默,小隊長朴東善和隊員金浩景等人。張仁秋就是前面第2章中,和崔石泉一起到梧桐河辦模範學校的那個教員,黃埔軍校畢業,參加過廣州起義,外號“張大個子”。只有十八歲的劉恩淑,就因為是張仁秋的妻子,未經任何審訊就槍斃了。隊員李東善有記日記的習慣,日記成了“向日本人提供情報”的證據,自然也被處死了。 其餘的朝鮮(族)官兵,都被關在房子裡,一個一個地被提審,許多人被拷打逼供。只有一個人未被懷疑,因為他給夏雲傑當翻譯。 1937年7月17日,《趙尚志、張壽籛給祥兄的信》中說: 政治委員夏雲傑同志,自己以一身領導隊伍及湯原地方黨正腐化驕縱吸大煙等經濟自私濫用和賬目不清楚,行動是十足的官僚官閥。取消黨和政治工作,民生團雖被肅清,但在政治上已經被民生團抓著了中心群眾及部分乾部,已經存在根深蒂固的影響,有些幹部認為不殺老夏,革命不能幹的形勢。如戴鴻賓、陳少賓、裴耕田、徐文斌、張興德等……不能以黨的應有的鬥爭去解決一切。 六十五年後,在北京李在德老人的家裡,老人對筆者說: 那時我還不滿十八歲,不懂什麼叫“民生團”,也不明白張仁秋這些人怎就成了“民生團”、“反革命”。裴敬天是3中隊長,他和裴成春裴大姐是親姐弟,裴敬天是三弟,另兩個弟弟都是游擊隊員,這時都犧牲了。我們都是梧桐河出來的,知根知底。他們也是豁出去了,審訊時就說我們全家出來革命,兩個哥哥犧牲了,仇還沒報,我們倒成了“反革命”。裴敬天聲淚俱下。裴大姐也說,誰都知道李在德她媽是怎麼死的,她一個小丫頭片子怎麼也成了懷疑對象?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打這以後,就不提審我了,裴大姐好像也沒再被提審。 我從小就愛說愛笑,大人都說我不像個丫頭,沒個穩當樣兒。父親犧牲時,我五歲,什麼不懂。母親犧牲後,我穩當了一陣子。參加游擊隊後,革命隊伍大家庭,大家都把我當做小妹妹,很快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可反“民生團”後,我就徹底“穩當”了。那時朝鮮族同志見面,能說漢話的都說漢話,不會說漢話的也不說朝語,像不認識似的。十年後我在和龍縣當婦聯主任,那兒幾乎都是朝鮮族人,我突然發現好多朝鮮話都不會說了。 夏雲傑犧牲後,6軍召開非常緊急會議,推選4團團長戴鴻賓為軍長。 戴鴻賓,近1.80米的個頭,挺壯實,稍有點兒駝背。他1911年生於奉天省撫順縣兩半山屯,八歲隨家走北荒遷到湯原縣西北溝靠山屯,為湯原游擊隊創始人之一,先後任小隊長、中隊長、總隊長。 6軍成立後,為2團長、4團長、代理軍長、軍長。前面引用過的《東北抗日鬥爭的形勢與各抗日部隊的發展及組織概況》,這樣寫道: 總隊長——老戴(鴻濱),二十六歲,雇農,“九一八”時入黨,參加過湯原第一次游擊隊(後失敗消滅)及第二次新游擊隊的創造,作過區的宣傳兩月,在義勇軍“春山”隊內作過四個月工作。鬥爭堅決。弱點是有些恐怖情緒,能執行黨的路線,黨內鬥爭堅決,在群眾中有信仰,軍事上有些經驗,學習精神稍差。 新軍長上任後第一個具有戰略意義的舉動,是執行北滿臨時省委七次常委會議決議,指揮6軍主力西征,開闢黑嫩平原游擊區。 1937年7月,戴鴻賓率軍部保安團、直屬特科連(砲兵)和2師4團、5團、4師11團、14團,踏上征途。戴鴻賓吸取3軍的教訓,避開城鎮,在荒無人煙的小興安嶺原始森林中穿行,20多天后到達綏棱縣八道林子,與6軍先遣隊3師和3軍6師會師。 大量部隊集中一地,是游擊戰大忌。戴鴻賓認為應在尚未被敵人發現之前,攻打據點,獲取補給,以利下一步行動。召開師以上乾部會議,決定先打葉家窩棚。 張光迪指揮3軍6師,一舉拿下侯家窩棚,將偽自衛團全部繳械。 6軍2師也在預定時間,解除廣林屯偽自衛團武裝。葉家窩棚外圍據點掃清了,先頭部隊卻走錯路,驚動了敵人。突襲變強攻,硬打兩個來小時,犧牲20多人,負傷40多人。敵人援兵到了,只得撤退走人。 失利原因,都說是戴鴻賓指揮失誤,迷信特科連那門迫擊砲。西征途中砲彈受潮,發射數十發只響兩發。倘非如此,是不是能打下來?缺乏經驗,不懂得怎麼擺弄炮,是不是個重要原因? 首戰受挫,17天后撈了回來。 8月27日,進至海倫縣李剛燒鍋時,與滿載日軍的3輛汽車遭遇。 2師先發製人,擊毀2輛,斃傷30個鬼子,繳獲一批武器,還有挺重機槍。 但是,這次西征基本也就到此為止了,戴鴻賓率隊返回湯原。 對西征的戰略意義認識不足也好,首次遠征,沒有經驗,缺乏自信也罷,都不是中途折返的理由。更不用說3軍的實踐已經證明,開闢黑嫩平原游擊區是可行的。戴鴻賓被開除黨籍,仍然代理軍長。 在黨籍得失上,戴鴻賓與趙尚志頗有幾分相似,卻又不可同日而語。 雇農出身的戴鴻賓,十歲出點頭就給人扛活,是有名的“戴半拉子”。當了軍長,一些人不好意思再叫他“戴半拉子”了,可叫慣了,有時還是免不了脫口而出。 自奪槍開始,無論筆者寫到,或是沒寫到的,這個一天書沒念的“戴半拉子”,幾乎陣陣不落,且時有精彩表現。沒人知道戴鴻賓倘若學富五車、熟讀兵書會是什麼樣子,抗聯6軍戰史中的活生生的“戴半拉子”,是不可多得的精英人物之一。用鄉間老人的話講,那叫“人精”。 游擊隊的槍讓鬍子搜去了,戴鴻賓想出個招儿,和隊長長袍禮帽去見鬍子頭,自稱“縣政府便衣隊”,連蒙帶唬,想把槍弄回來。雖未成功,也見其聰明、智慧,用那時的話講叫“有道眼”。游擊隊站住腳後的第一次戰鬥,他竟能看中葫蘆脖子那樣的地形打伏擊。至於隻身去和張傳福談判,那就不用說了,誰知道會出現什麼樣的如果、萬一和不測呀? 可說他的“弱點是有些恐怖情緒”,也並沒錯,甚至好像還帶有一種預見性。 1936年2月,趙尚志率3軍主力回師慶城、鐵力途中,寫信指示6軍政治部主任張壽籛,不惜一切代價拿下老錢櫃。 老錢櫃位於小興安嶺腹地、湯旺河中游,是為伐木工人發放錢糧的地方。小興安嶺南靠張廣才嶺,連接完達山脈,松花江主要支流湯旺河在湯原境內流長400多公里,湯旺河的700多條支流則成了小興安嶺的血脈。這裡無霜期每年只有100天左右,氣候惡劣,人跡罕至,只有少數獵人和山民才能進出,自然是建立密營的天然去處。 湯旺河溝裡有幫鬍子,頭子於楨,百步穿楊,人稱“於四炮”,手下多是獵人出身,個個槍法了得。他們霸著湯旺河溝裡,進山伐木、燒炭、打獵都得給他們納貢,別的鬍子都怕他們,沒人敢惹。日寇佔了湯原後,用錢收買,將100多人編為森林警察大隊,於四炮為大隊長,並有7個日本警察擔任指導官、教官,保護日偽砍伐木材,有時還偷襲抗聯。 張壽籛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王鈞老人說,這人有本事呀,制定個奇襲智取計劃。當時正準備打鶴崗煤礦,主力都在軍長夏雲傑那邊,這邊只有個戴鴻賓的4團。窪丹崗區李鳳林的游擊連挺能打,附近還有個“閻王隊”20多人,都調來,就頂風冒雪出發了。 3天后天擦黑時趕到岔巴氣,是敵人的第一道卡子,河邊一幢木頭房子,對岸兩個大院套。張壽籛認為不能冒失,和戴鴻賓一商量,果斷決定,先抓俘虜。這一仗打得那麼漂亮,關鍵就是對敵情瞭如指掌。 李鳳林趴到木頭房子窗前,用舌頭舔破窗戶紙一看,兩個警察坐在炕上喝酒。他一擺手,王鈞一腳踹開房門衝進去,大張機頭的匣子槍就對上了。 押著兩個警察去河對岸大院,哨兵老遠就拉著槍栓喝問。被張壽籛用槍口頂著後背的警察,說是俺們倆回來了。再問後邊怎那麼多人,就說是山下馱糧的老百姓。到得近前,王鈞突然上前,戴著手悶子的手摀住哨兵的嘴巴,腳下一個絆子,把他按在雪地上。李鳳林帶一隊人直撲東院,十幾支步槍從窗戶捅進去,大喊誰動打死誰,就進屋繳槍。 這裡駐守一個中隊,西院是中隊部。張壽籛和戴鴻賓帶人衝進去時,幾個頭目正躺在炕上抽大煙。一個滿頭黃毛的小子挺機靈,撈起煙燈打向門口,就勢翻身躍起去牆上抓搶。張壽籛“吧”的一槍,打在黃毛手前寸把遠的牆上。這小子還不老實,王鈞搶上炕去,一把薅住那頭黃毛,差點兒把腦袋按進肥大的緬襠褲的褲襠裡。 關鍵是抓住了於四炮的把兄弟,人稱“五炮”的中隊長宋喜斌,由他帶路,迷惑敵人,沒費甚麼事就把老錢櫃的敵人繳械了。 老錢櫃裡面的松樹溝,有兩幢挺漂亮的木頭房子,指導官森山住一幢,另外六個鬼子住一幢。李鳳林帶著10來個人,把房子圍住,就進了森山那幢。這小子也躺在炕上噴雲吐霧。李鳳林沒理他,上炕去摘掛在牆上的王八盒子。森山“嗷”的一聲,攔腰抱住李鳳林,想把他摔倒。李鳳林人稱“大老李”,又高又壯,只一下就把這小子甩到地上燒得通紅的爐子上。瞅著殺豬般號叫的森山,李鳳林隨手給了一槍。 張壽籛指揮的這場戰鬥,消滅7個鬼子,俘虜100多偽軍,繳獲1挺機槍、100多支長短槍、上萬發子彈和1部電台,還有幾萬斤米麵和兩大缸大煙土,為在湯旺河谷建立密營掃清了障礙。 前面說過,張壽籛就是國人熟知的李兆麟。 1945年8月蘇聯紅軍出兵東北,抗聯教導旅官兵回國前都改了姓名,原名李烈生的張壽籛,再次化名“李兆麟”。而他在東北抗戰中長期使用的化名“張壽籛”,則鮮為人知。 1909年,張壽籛生於奉天省遼陽縣西小榮官屯,高小畢業回家務農。 1930年因宣傳反日被捕,同年在北平入團,第二年轉黨,被派回東北,在義勇軍中工作。 1932年10月到本溪湖從事工人運動,1933年任奉天特委軍委幹事兼兵委負責人,9月任滿洲省委軍委負責人。 1934年4月後,先後任珠河游擊隊副隊長、哈東支隊代理政委、宣傳科長、3軍1團團長、2團政治部主任、1師政治部主任。 1936年1月為東北民眾反日聯合軍總政治部主任,同時擔任6軍政治部主任,9月任東北抗日聯軍總政治部主任。 在寫於1942年9月10日《張壽籛獨立活動經過》(履歷自傳)中,自稱“受過黨六次警告,二次嚴重警告,都是政治上的錯誤”,並說: 十月因敵人大舉討伐,我提出“衝破敵人的包圍,開闢新游擊區”的口號,與省委巡視員和縣委的意見對立,省委認為這是逃跑主義。省委當時主張“保護游擊區,不讓敵人進游擊區”的口號,以及未能經常給省委寫報告,手槍放火不謹慎打傷自己同誌等等五條,省委撤銷我的領導工作代理政治委員,黨的處罰,給我嚴重警告。十一月趙尚志負傷,我以宣傳科長的職務,在冬季日寇大討伐的嚴重情況,配(合)地方黨部支撐珠河、延壽、賓縣的活動局面,打擊敵人保持實力。十二月司令部派我到方正縣領導第六總隊,開闢了方正的新游擊區,與土龍山民變的謝文東部隊建立反日統一戰線,團結了廣大山林義勇軍。 這位身材魁梧,大眼睛,高鼻樑,相貌堂堂,嚴肅、穩重,好像不易接近,講起話來口若懸河的東北漢子,閱歷豐富,有著堅強的意志,善於獨立思考,是那種能擔大任的職業革命家——他的精彩華章,主要是在擔任3路軍總指揮之後。 湯原游擊隊攻打太平川“連環窯”,引起震動。張傳福率自衛團起義,影響更大。人心所向,有錢大戶紛紛靠攏游擊隊,窮苦百姓自不待言,太平川遂成紅地盤。再以太平川為中心,向格金河、黑金河、西北溝、吉星溝、窮棒子溝、竹簾鎮等地擴展,所到之處建立反日會、婦女會、兒童團、除奸隊、自衛隊,1936年春還成立了湯原縣人民政府。紅地盤內民眾站崗放哨,保衛家鄉,為抗聯送情報、糧食,並參軍參戰。像吉星溝,40多戶人家,先後有20多人參加游擊隊、6軍。 這些與前面敘述的其他地區的紅地盤大同小異,更能顯見湯原人民同仇敵愾的,是1937年9月18日格金河區大暴動。 鬼子曾偷襲吉星溝,燒殺完後就走了。格金河區委所在地四合村,20多個鬼子駐進丁家粉坊大院不走了,守備司令叫明越。鬼子在吉星溝殺害10人,除1名為自衛隊哨兵外,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趙玉峰的女兒跑到河邊被抓住,強姦後推入河中淹死。在四合村,這幫禽獸槍殺兩個甲長,又將屍體挑刺剁爛,扔到門外糞堆上。 湯原縣委決定發動群眾,9月18日舉行反日大暴動。既為紀念“九一八”事變6週年,也想引蛇出洞,把這幫魔鬼滅了。 17日夜,各區數千人帶著老洋砲、大刀、扎槍和棍棒、鍬鎬、斧鋸,會聚到格金河寶寶山一帶,鋸倒30多根電線桿子,燒毀格金河上兩座橋樑,並在寶寶山至老母豬崗挖掘6公里多長的塹壕。婦女會、兒童團給送水送飯。 6軍3師及各區游擊連,則早已部署停當,準備阻擊各路可能出擾之敵。 18日上午,寶寶山上紅旗招展,暴動民眾召開誓師大會。縣委書記高雨春講話,號召人民牢記“九一八”這個悲慘的日子,和全國人民一道,與侵略者血戰到底。會後舉行遊行示威,向沿途村民散發傳單,並派人給明越送信,跟他叫號:你不是天天叫嚷要打抗聯和抓“通匪”的人嗎?今天都送到你眼前了,請你出來打吧抓吧! 暴動期間,駐縣城和其他地區的敵人,始終未敢出動。而明越這個魔頭,先是“武士道”變成縮頭烏龜,接著就化裝成老百姓,天黑後自顧自地跑去縣城。其餘的鬼子,也都只剩下逃命的“道”了。 有這樣的紅地盤和人民,6軍成為下江地區一支勁旅就是自然的了。 4軍軍部密營設在大葉子溝。大葉子溝位於寶清、富錦兩縣交界處,溝口有兩個屯子,李金圍子和楊榮圍子。楊榮圍子西邊有個孤立的方家大院,是進出大葉子溝的必經之地。方家是當地有名的大戶,家大業大,院牆高厚,修築炮樓,養著砲手。 4軍剛到這裡時,李延平讓軍部陳副官去方家,說明我們是抗日聯軍,不搶不奪,但要住下房子,用些糧食,希望合作。陳副官去後半個多小時回來了,說不行,他們罵咱們是鬍子,讓咱們走,不走就打。李延平讓陳副官再去一趟,告訴他們我們就是路過,讓他們別妨礙我們,這樣雙方相安無事。陳副官走了10多分鐘後,李延平下令部隊成一字隊形,拉大距離從方家大院西邊通過。正走著,大院裡槍響了,是沖天上打的,警告停止前進。這時陳副官也跑回來了,說不行,不讓過。 部隊趴在待割的高粱地裡。怎麼辦?大家都覺得這樣就向後轉太丟人,沒面子,往後還怎麼在這地界活動?就決定打。官兵在高粱地裡毛腰前進,接近大院後,機槍、步槍向炮樓上射起來。從下午4點多鐘打到天黑,根本攻不動,秘書彭施魯還負傷了。 彭施魯老人說,楊榮圍子有偽自衛團,我們沒把他們當回事兒。用那時的話講,那叫“官家的買賣”。偽滿時講“磨洋工”,給日本人幹活尚且磨洋工,這賣命的事誰肯捨命向前?這地主大院就不同了。砲手是花錢僱的,地主不會隨便什麼人都用來充數。天下的男孩子都喜歡槍,如今是玩具槍,那時有錢人家玩的可是真傢伙。繼承、發達家業,不光需要經營頭腦,還得有保護家業的本事。多少有錢大戶都讓鬍子打開了,從此家道敗落。像湯原縣三大戶之一的夏家,有上千垧土地,200多支槍,還有機槍、小砲,被鬍子搶了,從此一蹶不振。那時有錢人家的男人,少有沒槍的,甚至一家就是個武裝單位,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而且,這些大院從選址時起,就是有打仗眼光的。像方家大院,孤零零建在個坡崗上,居高臨下,周圍都是開闊地,光憑輕武器,怎麼打? 1937年1月,軍政治部主任黃玉清率30多名騎兵,來到大葉子溝密營,免不了又嘮起方家大院。路過那裡得繞圈子,而且有這麼個“釘子戶”釘在那裡,其他一些大戶就有了榜樣,影響根據地的開闢。如果他們再跟日寇勾結起來,那對密營更是一種威脅了。 黃玉清出個主意,並由他親自率隊實施。 大年三十這天上午,方家大院門前來了一隊“皇軍”,嘰里哇啦一通“日本話”,要進去搜查“馬鬍子”。這回方家人可惹不起。黃玉清在門口留下一個班警戒,進院首先佔領砲台,待把槍都收繳了,就實話實說了,你們看怎麼辦吧。方家表示認罰,並承諾與抗聯合作。 東北抗聯11個軍,少有沒打過這種大院的。成功的戰例,幾乎都是化裝智取。像富錦縣頭號大戶何木林,那時連偽縣太爺都少有車坐,何家光小轎車(那時叫“小臥車”)就有兩輛,別的就不用說了。戴鴻賓穿上偽警察署長的服裝,徐光海扮作日本指導官,裴敬天為翻譯官,用朝鮮話當日本話糊弄何木林,就進了何家大院。 從當年到今天,筆者都未見到稱方家為“反動地主”、“漢奸”的,這當然不僅僅因為方家確實兌現了承諾。 無論何時何地,大戶大院那威嚴、厚重的大門,都不會輕易向任何不知根知底的武裝開啟。你說你不搶不奪,那些使大戶家破人亡的鬍子,說得比你還好聽。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想與你為敵,就像他們給“皇軍”開門,並不等於甘願當漢奸一樣。他們只是信不過你,而且認為能夠抵抗得了你,而日本子是抵抗不了的。如果可以自己選擇,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不會選擇日本人當靠山。實際上,在那種亂世,特別是各種武裝常來常往的偏遠地區,他們希望與任何武裝都維持一種友好關係,絞盡腦汁為的就是兩個字:生存。 方家大院不再是“釘子戶”了,其他大戶自然都跟著走了,楊榮圍子和李金圍子一帶,很快成了紅地盤。 打下老錢櫃後,3軍、6軍在人煙絕蹟的小興安嶺的深山密林中,建立了大青山、帽兒山、鍋盔頂等10多處密營,這是東北抗聯經營得最成功的密營群之一。 當年和今天,都有人將密營誤作根據地。 1941年3月28日,張壽籛說:“樹林子不是根據地。” 如果不是筆者孤陋寡聞,那麼從土地革命戰爭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時期,關內都沒有密營或類似密營的處所。密營裡有兵工廠、被服廠、醫院,可以辦學,當然也能儲存糧食、給養,後期還開荒種地。官兵有時也會一師一團地到密營休整一段時間,但這都是臨時的、無規律的。除了後勤人員和傷病員外,平時密營裡沒有戰鬥員存在。如果說山寨是鬍子的活動基地,那密營就是抗聯的後勤基地,而且只能是部分的後勤基地。 根據地必具的條件是人民。沒有人民,根據地就沒了根。 密營是一種極個別的、極端艱難困苦的游擊戰爭的產物。抗聯之所以不得不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裡建密營,只是因為那里遠離人群,比較隱蔽、安全。而當抗聯只能依托密營進行活動時,那就是最艱苦的時日到了,甚至就是最後的鬥爭了。 李在德老人說: 我參加游擊隊後第一次戰鬥,是在格金河溝裡的炭窯。天快亮了,我們正準備出發,湯原縣偽警察大隊來了,想包圍我們。步槍、機槍那個響啊,還聽他們喊“大褲襠”沒多少槍呀,抓活的呀。游擊隊大都是朝鮮族人,朝鮮族衣服肥大,他們就叫我們“大褲襠”、“大褲襠隊”。 槍一響,我就蒙了,有的嚇得尖叫,有的顧頭不顧腚趴那兒一動不動。男隊員槍都不夠,女隊員哪有槍呀?那時也沒經驗,想不到讓徒手隊員搶救傷員,有人嫌我們礙事,就讓我們“到一邊去”。到哪去呀?我看有人往山上跑,就跟著跑,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癱那兒了。 1930年為準備武裝暴動,梧桐河模範學校辦軍事訓練班時,我們這些低年級學生也拿根棒子練隊列,練站崗放哨抓特務,搞緊急集合、野戰演習,還練膽量。練膽中最可怕也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半夜三更讓你去墳地送情報,把張紙條壓在哪個墳頭的什麼地方。好大一片墳地,白天走到那兒,一些人還得唱歌給自己壯膽。這回領導還安排個人在墳地裡,怪裡怪氣地學什麼鳥獸叫,或是坐在那裡抽煙,煙袋鍋子一亮一亮的,鬼火似的。可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差不多了,打仗也一樣。經過幾次,慢慢地,槍一響就能判斷出距離,再判斷敵人是奔你來的,還是和什麼隊伍打起來了。是抗聯?山林隊?敵人是日軍?還是偽軍?包括雙方兵力,聽槍聲也能判斷出個“大概其”(大概)。就琢磨該衝上去增援,還是就地搶占制高點——當然得聽指揮員的了。 我年紀小,大家都把我當孩子,照顧我。行軍過河,有時水深流急,就背我過河。劉太民叔叔背得最多。參軍前我們是鄰居,我叫他叔叔,後來他犧牲了。如今在電視上看到河,我就會想起他,想起他那寬厚的肩背,看到他往地上一蹲,說:來,丫頭。 到個新區,老百姓不了解抗聯,見到隊伍就想跑。我們就摘下帽子,讓他們看我們是女的。女人當兵,看著稀奇,拿著槍也不像對男人那樣害怕。我們就乘機進行宣傳。一些男隊員就說:這幫丫頭片子真厲害,一個個“嘴茬子”(口才)“吧吧的”(類似呱呱叫)。 東北人管姑娘叫“丫頭”,大姑娘叫“大丫頭”,小姑娘叫“小丫頭”,還有叫“丫頭片子”、“丫頭蛋子”。因為我年紀最小,前面又給加個“小”字。打李敏參軍上隊後,這個“小”字就送給她了。 李敏老人說: 我的母親是農曆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去世的,那年我九歲。母親下地干活,叫大雨淋了,回家一病不起,幾天后就不行了。料理完後事,人們都走了,我說:爸,從明天起,我做飯了。爸爸瞅著我,眼珠一動不動,好長時間,轉過身去,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父親落淚。 父親叫李石遠,1920年前後從朝鮮來到東北。我記事時,就听他唱首歌,頭兩句是“兩千萬同胞聯合起來,墓地下的靈魂也要抗戰”。他是安邦河區第三任區委書記,1938年秋為抗聯籌糧時犧牲的。那時我參軍快兩年了,參軍後再沒見過爸爸,夢裡經常見到。爸爸抱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在大草甸子上跑啊跑啊,又像在雲彩裡飛。先是領導知道了,後來同志們也知道了,只瞞著我一個人,對我更關心了。 母親去世不久,我哥就上山了。游擊隊經常在山里活動,我們那地方管參軍、上隊叫“上山”。哥哥叫李雲峰,比我大六歲,在6軍當過團政治部主任,1942年被派到哈爾濱做地下工作,被捕後犧牲。是馮仲雲告訴我的。最後一個親人也沒了。我什麼也沒說,光淌眼淚。有人說我挺堅強,有人說不對,得讓她哭出聲來,不然會作病。我腦子木木的,就哭出一聲又沒聲了,只是淚水嘩嘩淌,跟聽說父親犧牲後一樣。 哥哥參軍了,父親顧不上家,經常晚上也不回來,家裡家外就我一個人。種地回來,累得不想動彈,有剩飯扒拉幾口,沒有就上炕睡了。黃鼠狼叼小雞,我也學大人的樣兒做了夾子,一張皮子能換40斤小米呢。結果黃鼠狼沒夾著,把自己夾得滿手血。夏季大煙採漿熬膏,跟著大人出去割大煙掙錢。那時的莊稼院,花錢的地方不多,可鹽呀什麼的,總得買吧。父親有時在家裡開會,也得給那些叔叔弄點兒“好嚼裹兒”呀。 大煙長得高了,我得踮著腳,才能夠著那煙桃。累不怕,關鍵是擔心自己不在家,錯過了哥哥來接我上山的時間。 哥哥臨走前就說好了,讓他過兩年回來接我。總不見影兒,我就害怕是不是犧牲了。父親知道,說好好的呢。可我是等不得了,父親摸著我的腦袋,長嘆一聲,說要上山就上山吧,我也顧不上你。 我是1936年11月參軍的,老交通員李升(人稱“抗聯之父”——編者註)給送去6軍4師的。 李升老人中上個頭,留著山羊鬍子,快七十歲的人了,身板硬實得難以想像,北滿山林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 1939年冬,還一個人去長白山,與1軍接通關係。同行的還有個交通員王仁,還有和我一樣上山的李桂蘭。她不到二十歲,又白又胖,哥哥是窪丹崗區委書記李鳳林,後來上隊當連長、團長。他們全家抗日,李桂蘭做婦女工作,因身份暴露上隊。 一行4人扮作一家人,給我當爺爺綽綽有餘的李升是父親,王仁是兒子,李桂蘭是兒媳婦,有人問就說是送兒媳婦回娘家。 沿著湯旺河谷走了兩天,沒人家了,晚上點堆篝火,在雪地上露營。頭一回,哪受得了呀,身子哆嗦成刺猬了。那也高興呀,上山了。至於腳上打泡了,腿走腫了,就更不算什麼了。 鐵力縣東岔河張把頭木營附近,有個省委交通站,在那兒見到北滿臨時省委書記馮仲雲。李升向他介紹我們倆是上山的,馮仲雲說歡迎、歡迎,一打量我,第二個“歡迎”就少了個字。李升老人連忙給我講好話,說這個小丫頭能吃苦,這一路上沒一句“屁話”(“屁”是認輸、服軟的意思)。我也趕緊說我什麼都不怕,什麼都能幹。馮仲雲像我爸那樣摸著我的頭,說歡迎你,小同志。 高興之餘,還是覺得沒底。晚飯後問李升:馮省委說了算嗎? 李升山羊鬍子一撅,說:馮省委是“大先生”(有大學問的人),北滿最大的官,他說歡迎了,誰還敢不歡迎? 到了4師,政治部主任吳玉光,見了我就皺眉頭,我的心一下子又懸起來。十二歲,沒杆槍高,心虛呀。可一想到馮省委都歡迎了,又覺得底氣挺足。也不知李升老人怎麼跟他說的,反正是沒攆我下山,讓我留在師部當炊事員。 馬司務長帶隊,下山背糧。糧食是地方黨籌集的,送到山邊,再由這些擺弄燒火棍的人背回山里。 馬司務長留幾個人在那兒觀察敵情,敵人真就來了,一個排的偽軍,都是騎兵。正好回來背糧的人到了,十幾支槍就在雪地裡支上了。老套筒、別拉旦、韓林春、連珠槍,少有重樣的,關鍵是老舊,伙頭軍能有什麼好槍呀,連人大都是淘汰下來的老弱病殘,卻也大都是老兵。待敵人進至50多米時,十幾桿老槍齊放,前面的敵人落馬了,後邊的就掉頭跑了。 敵人首先開火,白樺林樹枝上的積雪紛紛落下,落進李敏的脖子裡。她伸手去掏,邊掏邊東張西望左右的隊員和前面的敵人,有種過年時看大人放鞭炮的感覺。馬司務長喊了聲什麼,她沒聽清,腦袋就被一隻大手按進雪窩子裡,喘不過氣兒。她覺得快要憋死了,那隻手鬆開了,隨即是炸耳根子的排子槍聲,眼前是漸遠的模糊的雪煙。 這就是李敏上隊後參加的第一次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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