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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白山血

雪冷血熱 张正隆 11729 2018-03-04
東滿的變化,是從貫徹“1·26”指示信後開始的。 首先是撤銷各級蘇維埃政府,代之以人民革命政府、農民委員會,或反日會,“沒收一切地主階級的土地”,遂變成“沒收日本帝國主義和走狗的土地”。同時取消集體農莊,鼓勵個體勞動,誰勞動誰收穫。 然後是盡力緩和“紅區”與“白區”的關係。過去“紅”“白”對立,從“白區”來的人都是“特務”、“密探”,到“白區”去就是“通敵”,與世隔絕般嚴禁人員往來、商品貿易。這回歡迎、鼓勵探親訪友,互通有無,游擊區物資困難得以緩解,也有了情報來源。 再就是與各種抗日武裝的關係。 1935年12月20日,《中共東滿特委書記馮康(魏拯民——筆者)的報告》(之七)中說:

“現在我們和一切反日義勇軍的關係有很大的轉變,我們已經(同)間島一帶所有反日部隊有很好的關係,不論大的小的,特別是大的部隊和我們的關係更好。”“只要我們去信教(叫)他們來做某某工作或有什麼事情,他們準能派全部隊來或派代表來,和我們共同行動或討論,能在我們任何的號召之下團結起來受我們領導。” 之前是唯我反日,四面樹敵,成了單幹戶。山林隊,無論抗日不抗日,都是鬍子,能繳械就繳械。對於救國軍,既然提出“打倒王德林”的口號,當然也不會客氣。結果到處都是敵人,或者追打救國軍、山林隊,或者被救國軍、山林隊追打。 有老人說,再這麼折騰下去,不用日本子打也快完蛋了。 最初較大的聯合作戰,是攻打東寧縣城三岔口。

三岔口淪陷後,義勇軍曾兩打三岔口。第一次是1933年3月中旬,吳義成指揮救國軍和山林隊打的。第二次仍是他指揮,多了汪清、琿春游擊隊,金日成率領主動找上山門去的。為了表明誠意與決心,又主動要求主攻對攻城威脅最大的西山砲台。一打三岔口,打進去又不得不退出來,關鍵就是沒有打下西山砲台。 兩縣游擊隊100多人,其中60多人為“炸彈隊”。 2軍裝備與其他軍的差異,是東滿黨最早建立兵工廠,游擊隊時期就能造當時稱做“炸彈”的手榴彈,有鐵鑄的,有用黃泥糊制的。後者是把火藥、鐵砂,或是把鐵絲剪成顆粒狀,攪和後裹緊了,用黃泥糊上,再用麻線一層層裹牢。有球形的,有長方形的,還有圓柱體的,大小不等。球形的通常比拳頭大些,把導火索點燃後,可直接投出去。再大些的,像兩個二大碗扣在一起的,就拖著根米把長的麻繩,像鏈球似的掄圓了拋出去。長方形和圓柱體的,一般都綁著個木把,更像木柄手榴彈。抗聯把輕機槍當成寶貝,炸彈則是2軍官兵手中的利器,原因都是輕便,易攜帶。有沒有這種“手中炮”,戰場上的效果是不大一樣的。特別是在攻打日偽據點和漢奸地主的大院套時。別的軍繳獲幾顆日軍的瓜式手榴彈,守財奴似的輕易不肯投出去,2軍可就大方多了。缺點是土造的,導火索一樣長短,有的燃得快,有的慢,點燃了有時未出手就炸了。黃泥糊制的,雨天、過河,就得倍加小心,雨淋了,水泡了,就成一攤泥了。

天黑後發起攻擊,步槍掩護,金日成親自率領“炸彈隊”就上去了。炸彈兩顆一對用繩綁連著,掛在脖子上,每人十幾顆。山上有戰壕,有的是敵人挖的,有的是當初救國軍守城時留下的,裡面水深齊腰,個小的就得小心點兒。炸彈大小不一,小的投遠,殺傷敵人,掩護自己,衝到近前,再發揮大的威力,對付比較堅固的地堡、暗堡。 在炒豆般的槍聲中,“咣咣咣”的爆炸聲分不清個數,就這麼“轟轟隆隆”地一路血火,終於將西山砲台拿下。 另一支打得英勇的隊伍,是救國軍“史團”。撤退時不知怎麼搞的,竟把身負重傷的團長史忠恆丟下了。汪清游擊隊的連長黃龍海見了,背起他一口氣跑出兩公里,到了安全區。 二打三岔口雖然最終也未打下來,但卻極大地提高了共產黨、游擊隊的威望。救國軍和山林隊都說,游擊隊是真打日本子,老高麗挺夠哥們儿意思的。

此前,柴世榮曾提出要和汪清游擊隊建立聯合軍指揮部。縣委召開擴大會議,好一番研究,認為這是柴世榮想當總指揮,那黨的領導怎麼體現呀? 除了初始階段的幼稚和“左”的干擾外,東滿統戰中面臨的最大難題,是這支主要為朝鮮(族)人的隊伍,如何才能消除與其他抗日軍的民族隔閡。由於過去一系列左的行為,再加上偏見、誤解,一些人對“老高麗”的不信任是根深蒂固的。 東滿黨的做法實際而有效——後面將會寫到,東滿的許多變化是在魏拯民主持工作後開始的。 首先是經常和抗日軍一起活動,聯合作戰。有的隊伍人少勢單,冬天插槍,夏天也不輕易活動,游擊隊就帶著他們。人怕見面,樹怕扒皮,在一起久了,彼此了解了,一些偏見、誤會自然就沒了。戰鬥中繳獲,規定是平均分配,實際上都給他們多分些。有的這次戰鬥沒參加,也把自己的那份送去點兒。不在多少,一種心意,心裡有你,也就人心換人心。游擊隊有被服廠、兵工廠、醫院,平時再給他們做衣服、修理槍械、治療傷病號,都是無代價的。這樣,即便隔道冰牆,那心也不能不熱乎。當然也要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只要感情近了,道理就容易講一塊兒去了,語言障礙也無所謂了。

東滿是偽滿最早建立“集團部落”的地區之一。 1933年秋,由朝鮮總督府和日本駐延邊總領事館協力試行,當年建成5個,1934年增至25個,1935年達120多個,1936年和1937年又分別建了192個、167個,約5.5萬戶遷入“集團部落”,游擊區大都成了無人區。 1937年1月17日,曾任2軍2師、5師政委的王潤成,在莫斯科寫給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的報告中說: 日寇“組織集團部落或大屯,召集我黨的叛徒,訓練妥當的走狗,地主富農的子弟組織自衛團駐守著。並且在每個集團部落或大屯里,都有它的最忠實走狗作指導官,專門監視群眾哪些人有反日的思想,反日的行動,是否還給抗日軍隊送給養、買物品、通消息。並且有通匪者與匪同罪。十家連坐的法令的頒布,弄得群眾不敢動轉,結果使我們反日的軍隊與群眾的關係隔絕起來,給養服裝軍需物品的籌劃購買異常的困難,隊員無從補充。以前的工作,是經常卡擊敵人的交通,攻擊小街與防所,而現在是經常為解決服裝給養忙。以前是什麼東西都有法購買而沒有錢,而現在則是有錢無處去買;以前是人多槍少,而現在則是槍多人少;以前是常住在村子裡,而現在則是常住在山上;以前是敵人的行動我們容易知道,而現在則是我們的行動敵人容易知道。而到三五年琿汪部隊活動的區域,僅剩大甸子沒有建立集團部落”。

5個“以前……而現在”,道白了建立“集團部落”的前後兩重天。 江西中央紅軍是在第5次反“圍剿”失敗後離開蘇區開始長征的。 東北抗聯是陸續被“集團部落”擠壓逼走的,而東滿是最早感受到它的嚴酷的。 從1934年冬到1935年3月,在冬季反“討伐”中,各縣黨組織和當地群眾,陸續撤離已經難以立足的根據地。延吉縣撤出彎彎溝、八道溝、三道灣,大都轉移到安圖縣車廠子一帶,少數去了寧安縣南湖頭等地。和龍縣撤出漁浪村、二道溝,轉移到車廠子、東南廠。汪清縣撤出大荒崴,轉至綏芬大甸子。琿春縣1934年夏即撤離大荒溝、煙筒砬子,之後不斷遷移,落腳在汪清縣火燒鋪、金倉一帶。 冰天雪地中,黨政機關和拖兒抱女的百姓,由2軍獨立師各團護衛著,向著既定地域艱難而又堅定地邁進,去那裡開闢、建立新區。

2軍是1935年5月20日正式成立的,軍長王德泰,政委魏拯民,政治部主任李學忠,參謀長劉漢興。以4縣游擊隊為基幹編為4個團,另有1個游擊大隊,兵力1200多人。 離開老區的2軍,應該如何動作? 同年12月20日,《中共東滿特委書記馮康的報告》(之六)中說: 以安圖游擊區為中心從第一、第二,二團(個)中抽出三分之二的力量組織二個派遣隊,每隊至少三個基本連編成,向西南與西北等地出發,其任務:擴大游擊區,實際上與南滿第一軍取得聯繫,將東滿的游擊區與南滿的游擊區打成一片,和南滿第一軍今後的軍事上取得呼應。 以汪清大甸子為中心,從第三、第四,二團(個)之中亦抽出三分之二的力量編成一個遠征隊,這一隊至少九個連向東北二方面出發,任務:擴大游擊區,實際與吉東的游擊區打成一片,和吉東的第四軍、第五軍取得聯絡,在今後的軍事動作上成為呼應之勢。

二十六歲的東滿特委書記魏拯民,站在東北四大游擊區中一個比較特殊的地理位置上,掂量的是東北抗戰的戰略大局。倘能與南滿、吉東打成一片,進而與北滿成呼應之勢,比之單純的與關內取得聯繫,無疑是更現實,對東北抗戰全局走勢更具實際意義的。而且,這位戴副近視鏡的多病的文弱書生,頗懂日本人的戰術和游擊戰的精髓,讓人想到那位小個子、大氣魄的趙尚志。從老區到新區,他不是只在家門口打圈子,更不是把炕頭坐熱了再說,而是一出手就來個分頭遠征。 除了“南楊北趙吉東周”,後面還將具體分析,從能力、魄力到個人品性、魅力,魏拯民都是個能掌舵、擔大任的人。 實際上,在2軍成立前後,遠征隊已經分頭出動了。 4月底,王德泰率1團、2團主力從車廠子出發,向敦化、額穆挺進,最終目的地是舒蘭、五常一帶,打通與3軍的聯繫。

5月1日夜,1團進至敦化縣哈爾巴嶺與大石頭火車站之間,王德泰決定顛覆、截擊列車。參加戰鬥的還有“平日軍”、“天良軍”、“明山好”、“王連長”等山林隊。 2日凌晨2時40分左右,從朝鮮青津直達長春的202次列車駛來,“轟隆”一聲巨響,車頭和前面幾節車廂就脫軌傾翻了,伏擊部隊隨即發起攻擊。押車的鬼子在尾部,很快被消滅了。登車搜查,逮捕13名日偽軍政人員,包括1名高級軍官和1名滿鐵重要職員,並繳獲大量軍用物資和錢款(錢款被山林隊拐跑了)。 哈爾巴嶺截車震驚了敵人,遠征隊西進途中,不斷遭遇圍追堵截。 6月在額穆縣青溝子一戰,斃傷敵百餘,光機搶就繳獲6挺,遠征隊也傷亡10餘人。 7月進至額穆與舒蘭交界時,處境越發困難,遂決定改變原計劃,留下部分兵力在當地活動,主力撤回安圖。

8月,2軍政治部主任李學忠,率2團150餘人西進南滿,9月初到達濛江、樺甸、撫松3縣交界處的那爾轟,與1軍勝利會師。 由3團、4團和青年義勇軍組成的北滿遠征隊,在軍參謀長劉漢興、3團政委金日成、4團團長侯國忠率領下,6月初揮師北上。第一仗在東寧縣老黑山,將偽靖安軍一個連幾乎全殲。之後挺進寧安,在南湖頭與5軍會師。從此,穿著2軍灰色軍裝的4團(後來擴編為2師,1路軍成立後改稱5師),就留在綏寧地區,與5軍並肩戰鬥。前面第18章引文中說周保中多麼忙,還要擔任2軍軍長,指的就是還要指揮2軍的這個師。 1937年6月24日,周保中在《給“化兄”即轉駐“際遇”表兄信》中說:“槍支質量,五軍遠不如二軍。” 1937年12月30日至1938年1月5日,《中共吉東省下江特別委員會擴大會議決議案》中說:“二軍作戰非常頑強,長於埋伏截擊及夜襲敵人堅守的防所,常常消滅日賊軍出擾的整個部隊,二軍半數以上是高麗人,直到現在老隊員佔全員百分之四十以上,差不多都是共產黨員。” 中等個,長方臉,濃眉下一對犀利的目光,被金日成說是“具有一種能夠準確地透視人們心靈深處的驚人能力”的王德泰,人稱“東滿一隻虎”。 1935年12月20日,《中共東滿特委書記馮康的報告》(之一)中,寫道: 王德泰,軍長,中國人,一九三一年入黨,奉天人,28歲,農民,游擊隊員,小隊長,中隊長,中隊政委,第二軍第一師政治委員,現任第二軍長兼第一師長,工作很積極,勇敢,比較精細,有游擊戰爭的相當經驗,對黨對革命很忠誠,政治問題知道的很少,在隊員中有信仰,在安圖一帶亦有不少的信仰,反民生團很積極。 王德泰祖籍山東,具體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闖關東來到延吉縣茶條溝,不詳。已知的是,這個種田、燒炭,有時還擺攤賣點花生香煙“光頭餅子”(一種用麵粉烤製的點心)的莊稼人,像王明貴、陳雷等人一樣,是受當地朝鮮(族)人影響參加革命併入黨的。 金日成說王德泰沉默寡言,不善交際,比較古板。把這樣性格的人派去山林隊中“辦外交”,顯然不是上佳選擇,卻是逼上樑山。延吉地區蜂起的山林隊幾乎都是漢族人,而黨和游擊隊中沒幾個漢族人,那是趕鴨子上架也只得趕了。 王德泰是1932年夏,去到三道灣“長江好隊”的。躺在炕上抽大煙的“長江好”,瞅著這個挺結實、精神的小伙子,冷冷地道:你為什麼來找俺入夥呀?王德泰說:俺開的“小舖”(小賣部,又稱“小床子”)叫日本子燒了,家里人也死了,俺要打日本子報仇。 說時遲,那時快,“吧”的一聲炸耳根子的脆響,“長江好”手中的煙槍變成了匣子槍,一顆子彈從王德泰耳邊掠過,那人紋絲未動。 這樣一個人,在任何一支山林隊都是不難立足的,更不用說還有一手好槍法了。 幾個月後,王德泰從“長江好隊”中拉出一支20多人的隊伍——這應該是延吉游擊隊中最早的一批漢族隊員了。 王德泰沒讀過書,能在“長江好隊”中當上“字匠”(文書)。一口流利的朝鮮話,跟朝鮮(族)人沒什麼兩樣。如果僅僅是這些天分、悟性,漢族同志在東滿再稀有、寶貝,從小隊長到2軍獨立師政委、師長、軍長,王德泰這步子也未免太快了點兒。 延吉游擊隊初創時期,人多槍少,沒槍的當然不高興了。王德泰出個主意,叫“歇人不歇槍”。除了幾個神槍手外,全隊分成幾個戰鬥小組,每組20人左右,每天派一兩個組持槍出去活動,回來後別的組接槍再乾,一支槍頂兩支用,而且每個人都受到鍛煉。 慘烈的蘇區保衛戰,火燒血浸的根據地,使人們認識到死頂硬抗是不行的。只是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人還須付出相當的代價,才能摸索到游擊戰的真諦。而王德泰就在那彎彎溝神出鬼沒的伏擊戰中,打出“東滿一隻虎”的心得和虎威。 車廠子是安圖縣東部的一個據點,地處僻遠,地勢險要,抗聯就喜歡找這種地場建立根據地。王德泰率2團一天一夜行軍90公里,突然出現在那裡,一個猛攻,將其拿下。 這是撤離老區後的第一仗,車廠子成了新區開闢的第一個根據地。 大甸子鎮是安圖縣城西北部敵人的重要據點,拿下它不光是拔掉一顆釘子,關鍵是為撤離延吉的軍民開闢新區掃清障礙。 1934年7月,王德泰指揮獨立師和山林隊近千人,突然將鎮子團團圍住。先把電話線割斷,再把敵人援軍來路卡住,斷絕鎮內與外界的一切聯繫。主力按兵不動,每天只是派出小股部隊偷襲、騷擾,特別是晚上,這邊還沒消停,那邊槍又響了,鬧得敵人驚恐不安。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昨天烈日暴晒,今天大雨傾盆,蚊蟲臉前腦後“嗡嗡”,一把能抓好幾個。山林隊鬧不清這是打的什麼仗,獨立師官兵也耐不住了,說怎麼不打呀?圍到啥時是個頭呀? 王德泰給大家解釋:咱們今天跟日本子打仗,就像要飯花子跟龍王比寶,比不起,就得跟它鬥心眼兒。你們看人家那工事,就算一傢伙衝進去了,痛快了,得死傷多少人哪?這兩天兵營裡冒煙少了,鎮子裡槍聲也稀落了,說明敵人吃的東西不多了,心勁也不大足了。俺估摸著,再挺上幾天,不用打,它自己就得跑了,那時揍它就容易、省事了。 圍到第11天頭上,敵人終於熬不住了,棄城而逃。獨立師和山林隊一頓猛打猛追,繳獲無數,只有幾個人受了輕傷。 接著,又拿下大浦柴河鎮和大沙河鎮。 8月中旬,得知敵人來犯,王德泰即下令撤離駐守一個多月的大甸子。就在敵人慶賀“收復”大甸子時,王德泰已經指揮部隊攻進安圖縣城,佔領部分市街。當敵人狗爬兔子喘地趕回來時,兵營的大火已快熄了。 8月29日,王德泰聯合山林隊和兩江口起義的偽警察,趁敵不備,再次攻打安圖縣城,激戰5天,將其攻克。 “政治問題知道的很少”,說的是王德泰對馬列主義和黨的理論、知識,乃至共產黨員為之奮鬥的終極理想、目標,知道的很少。 在當年的文件中,類似的評述幹部的文字,並不鮮見。 像王德泰、夏雲傑、戴鴻賓,以及後面將要寫到的一些軍長、師長,包括政委(政治部主任),讓他們理解這樣的“政治問題”,應該說是很困難的,甚至是不現實的。但是,從統一戰線到分區作戰,毫無疑義,王德泰是黨的路線的忠實執行者。 酒量挺大有節制,話語不多,吐口吐沫是顆釘。豪爽、義氣、強悍,機敏、靈活、果斷,用腦子打仗,又總是身先士卒,靠前指揮。 1938年(無月日)《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二軍之產生及其發展的經過》中寫道: 第一師政委王德泰同志,因其同士兵在戰線上,共同甘苦,槍林彈雨之下,來往指揮。所以他的威信,亦猛然提高,使所有反日部隊內部發生的任何事情,都要求他去解決,一切的戰事活動,聽他指揮。 2軍堅忍不拔,英勇頑強,能打硬仗,又善打巧仗的戰鬥作風,與王德泰息息相關。 車廠子根據地建立不久,日偽軍就來“討伐”。王德泰利用山勢地利,採用靈活的游擊戰術,一次次重創來犯之敵。 1935年秋,敵人在附近建起“集團部落”,根據地重又陷入半年前延吉老區的那種窘境,不得不再一次撤離了。 1936年1月中旬,最後一塊根據地安圖縣南部的奶頭山也喪失了。 3月上旬,在安圖縣迷魂陣召開的2軍領導幹部會議上,決定由王德泰、魏拯民指揮1師、3師,向撫松、樺甸、濛江、臨江、長白等地進軍,建立長白山根據地,與1軍呼應,配合作戰。 8月中旬,王德泰指揮6師和幾支義勇軍攻打撫松縣城,雖未攻克,但2軍之強悍,已使敵人驚悸。 接下來,從落葉紛飛到大雪飄飄,2軍的兩個師就在長白山區到處游擊,將越來越多的敵人拖進林海雪原。 10月10日,在安圖縣東清溝附近,4師與偽混成7旅10團遭遇。兩軍相逢勇者勝,4師斃敵數十人,其中包括鬼子石川隆吉大佐和河村中佐。 隨著日寇“治標”、“治本”的不斷深入,建立鞏固的根據地已不可能,只有依托密營,選擇敵人薄弱部位靈活游擊。而1路軍成立後,2軍攻打撫松縣城和接下來的到處出擊,還有一個重要的戰略意圖,是牽制、調動敵人,掩護、配合1軍的第二次西征。 11月初,王德泰率4師來到撫松、濛江交界處的小湯河村,被敵人探知。 7日凌晨,從撫松、濛江趕來的偽騎兵團和教導隊學兵,突然向4師發起攻擊。激戰中,軍部警衛班機槍手金山浩中彈犧牲,副射手也陣亡了,王德泰端起機槍射擊,不幸頭部中彈,倒在雪地上。 從軍長到士兵,官兵的鮮血染紅了白山雪。正是因了這種獻身,牽制了敵人大量兵力,才使西征失利、再次遭受重創的1軍,得以順利完成戰術撤退,在密營中休養整頓,渡過險境難關。 讀下去,讀者或將感嘆,兄弟軍的這種相互協同、配合,對於東北抗聯是多麼地重要和彌足珍貴。 離休前為總後勤部車船部副部長的蔣澤民老人,1.80米左右的個頭,光頭上的頭髮茬子全是白的,八十四歲身板仍很結實。 他是遼寧省黑山縣小蔣屯人。老人說那地方窮,想扛活都沒個地主,我十一歲給地主放豬,然後當半拉子,都是在外村。 “九一八”事變,到處都是義勇軍,鬍子也下山打日本。那年我十八歲,血氣方剛,也去參加,人家不要,說你沒槍。詹家窩棚有個小地主蘇海泉,挺和善的一個人,有支擼子,我給他扛過活,知道。我起大早去的,說你把搶借俺打日本子,天下太平了就還你。老爺子說行,俺為反日出這把槍。他兒子不干,這小子是個大煙鬼,說你得給錢。爹就“喝呼”兒子:要什麼錢?蔣老二哪來的錢?這世道槍是惹禍的東西,弄不好把小命都丟了,老老實實過泰和日子比什麼都好。 老人說,我參加的那個隊伍有200來人,頭是個營長,姓劉,大個子,東北軍的。第一仗在大虎山附近打的,開頭是伏擊,把鬼子打死不少,飛機就來了。那飛機狂呀,欺負人,貼著樹梢飛,一些人仰臥在高粱地裡打,真打下一架。接著又在溝幫子打,之後就往南退,退到岫岩北邊被打散了,我就回家了。回家不行,日本人要抓我,又跑了。兵荒馬亂,鄉下有錢人進城了,城里工人失業,我這幹幾天,那乾半月,混口飯吃就行。這樣挨了大半年,這“滿洲國”沒法待了,進關吧。走到熱河省北圍場東邊一個鎮子,一個偽軍沖我喊,這不是“蔣半拉子”嗎?仔細看,是陳國清,當初一塊兒給地主扛活,後來當了做飯的大師傅。 兩個人嘮一陣子,已是偽26旅少尉副官的陳國清說,到俺那兒混吧。蔣澤民沒吭氣兒,心想俺才不穿這身狗皮呢。陳國清見他不樂意,就說:沒親沒友的,你去關里咋辦?還得過“國境線”,你有護照嗎?俺也是混日子,好歹有個待著的地方,還能發倆錢。聽說就要進關打仗了,那時你愛咋的咋的唄。 二等兵當了沒倆月,蔣澤民所在的偽26旅35團1營1連開拔了,不是進關,而是坐著悶罐車“呼隆呼隆”開進了長白山的琿春縣大荒溝。 大荒溝四面環山,山上森林遮天蔽日,溝裡一個小村十幾戶人家,大都是朝鮮(族)人。原來駐防50多日軍,還有部電台。村子裡有反日會,經常給抗聯送糧食送情報。鬼子不知道,接防的偽軍也不知道,2軍4團什麼都知道,副團長侯國忠就是這大荒溝人。 這個連是1935年3月末在槍口下起義的。 1連有個指導官遠藤,因為過年時跑了兩個士兵,被上司叫去延吉挨訓了。連里沒了日本人,就像放假了似的,摸紙牌,打麻將,連長也不管。蔣澤民菸酒不沾,更不用說賭博了。二十多歲,精力充沛,心情鬱悶,有空就去爬山,出一身透汗,心裡就敞亮、舒坦點兒。 這天早晨,蔣澤民爬到半山腰,站那兒一口氣沒喘勻乎,猛然間發現周圍都是人。清一色灰衣服,把他嚇一跳。再一看,幾個山頭上也是人,還架著機關槍。 六十二年後,在瀋陽蔣澤民老人的家裡,老人說: 侯國忠,三十來歲,高個,挺壯實,挺和氣,讓我不用害怕,告訴我他們是什麼隊伍,來這兒乾什麼。他說你們的情況俺們都有數,投降也行,起義也好,別的都是死路。我說我樂意跟你們打日本子,可我是個小兵,哪主得了這樣的大事呀?他笑了,說你把俺的話跟你們連長學一學,告訴他,想打歪心眼子,那就不客氣了。 這個連原是東北軍張海鵬的部隊,事變後打日本很厲害的。當時100多號人,有12挺捷克式機關槍,帶領一些義勇軍打下黑山、北鎮、義縣,想進關沒進去,彈藥也不多了。大漢奸張海鵬派人勸降,就降了。那一茬軍官都換了,老兵大部分還在,都恨日本人。連長趙玉璽是中尉,遠藤是少尉,就是中校也得聽日本人的,誰叫你是亡國奴呀? 這時,山上開始唱歌喊口號,山下就亂了。打吧打不過,跑又怕被山上“點名”。我下山也沒去連部,直接找到於喜奎。 於喜奎四十多歲,山東人,上等兵,參加抗聯後犧牲了。這人腦子夠用,有主見,在老1連打日本時就是把好手,是連里的拜把子大哥。 9個班長,就8班長沒磕頭,全連近半人是把兄弟,都聽他的。他說咱去找連長,得把大夥都帶走。連長說讓他們下來談判,派我倆上山,還讓帶些香煙。這事也真得上去合計合計,得聽抗聯的。 連部裡面在談判,於喜奎等得不耐煩了,對我說:談個屌,你把房子點了,俺去招呼弟兄們準備走。 春天風大草木幹,營房是草房,在房檐下點著了,“呼啦”就躥上房頂了。 這下子就不用談判了,想不起義都不行了。 東寧縣老黑山駐紮一連偽靖安軍,連長是個日本大尉,一臉絡腮鬍子,人稱“大鬍子連長”。靖安軍軍官都是日本人,官兵一長一短都是雙槍,除輕機槍外,每連還裝備重機槍和迫擊砲。這個連四處“討伐”,特別驕狂,當地抗日軍都挺怵它。這幫小子還經常化裝成抗日軍,懷疑誰家“通匪”,半夜三更去敲門,不少人上當受騙,抓走就沒影了。誰家孩子哭鬧,不聽哄,說聲“大鬍子連長”來了,立刻就噤聲了。 偽靖安軍是“九一八”事變後,由久居東北的日本浪人和田勁在奉天建立的,由關東軍供給武器並指揮。 “滿洲國”成立後,交與偽軍政部直轄,但始終由日本軍官統率,其中有些在鄉軍人,會說中國話。兵員開頭都是些兵痞,後來主要招募青年學生。這支非同一般的偽軍,裝備精良,待遇也高。一般偽軍都是布衣,靖安軍清一色黃呢子。一般偽軍每月津貼,二等兵5元1角,一等兵6元5角,上等兵7元2角,靖安軍最低也在10元以上。因其袖口有一道紅邊,老百姓叫它“紅袖頭”,一般偽軍則稱其為“'滿洲國'的'皇軍'”。 “紅袖頭”最先在東北道投入戰鬥,之後陸續在東滿、吉東、北滿出現,和抗聯交手,屢吃苦頭。 1935年6月,2軍北滿遠征隊在金日成、侯國忠率領下來到老黑山,決心教訓下這連“紅袖頭”。先派出一支小部隊,到“紅袖頭”駐地附近籌糧,臨走時讓老百姓去報告敵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把糧食弄走了,這還了得,“大鬍子連長”立即集合人馬,跟踪追擊,進入遠征隊在頭道溝布下的口袋。 敵人進了溝口,騎馬的都是日本軍官,另有重機槍、迫擊砲馱在馬背上。按照騎馬者的先後順序,遠征隊已事先編好號數,選神槍手兩支槍打一個,侯國忠一支三八大蓋專門對付“大鬍子連長”。 “吧——勾”! “大鬍子連長”應聲落馬。這一槍也是開始攻擊的發令槍,頭道溝頓時被槍聲填滿了。鬼子軍官紛紛跌落馬下,有的被驚馬拖著亂闖,把蒙頭轉向的敵人沖得更找不著北了。這時兩側伏兵齊出,隨著出手的炸彈的爆炸聲,基本就是抓俘虜了。 有幾個敵人快跑出溝口了,蔣澤民眼尖,拔腳就追。 老人說,開頭那距離少說也有半里多,可我個高腿長,又總爬山,他們根本不是“個兒”(對手)。那也追出二里多,他們都累癱那兒了,有個小子還吐血了。他們把長槍都扔了,我就去他們身上摸短槍,共是7支。後來想,就我一個人,要是回頭摟一梭子,可能就跑了。侯團長表揚我,說小蔣真行啊,一個人抓了7個。 前面曾經引用過的王潤成給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的報告中說: 以前在東滿關於“滿”軍、自衛團、大牌會等工作,可以說是沒有,將他們與日軍看成一樣,別的話沒有,就是“打”。自馮昆(魏拯民——筆者)到後,才開始轉變這一工作。 但是,轉變了,並不是什麼樣的“中國人”都不打了。像老黑山的“紅袖頭”,能不打?大荒溝的那個偽軍連,要不是居高臨下被槍口逼住了,能起義?對於那些甘願當狗的偽軍、偽警察和自衛團、大排隊,不但要打,而且要一次把它打老實,打掉和日本人的連襠褲,才可能“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金日成,原名金成柱,1912年出生於朝鮮平壤市萬景台,後移居中國東北,先後在長白縣第七小學、樺甸縣義塾、吉林毓文中學讀書。 1932年創建安圖游擊隊,任隊長兼政委,之後任2軍獨立師3團政委、3師師長。 1路軍成立後,為6師師長、2方面軍指揮。 前面引用過的魏拯民的報告(之一)中說: 金日成,高麗人,1932年入黨,學生,23歲,勇敢積極,會說中國話,游擊隊員提升的,有民生團的口供很多次,愛在隊員中說話,在隊員中有信仰,在救國軍中亦有信仰,政治問題知道的不多。 1941年7月1日,《周保中致王新林的信》中說: 金日成是最好的軍事幹部,中國共產黨高麗人同誌之最優秀分子,他在滿洲南部和野(鴨)綠江東、朝鮮北部地帶能起很重要的活動作用。 同年9月15日,又在給王新林的信中說: 金日成是南滿第一路軍現在唯一重要的干部。楊靖宇、魏拯民兩同志犧牲以後,只有金日成能繼續負起南滿游擊指導之責,而這個問題關乎南滿全部問題。 安圖游擊隊成立後,就和當地救國軍聯合作戰。接著遠征南滿,欲與梁世鳳領導的朝鮮革命軍合作抗日。之後又北上東寧,要和王德林聯合。在當時北方會議的背景下,雖然未能達成目的,卻表現了這支游擊隊非同尋常的活力和遠見,從中自然可以窺見金日成的風格。 毛澤東曾經說過:“東北抗日聯軍實際上是中朝聯合軍。”這種中朝聯合軍的性質,在2軍錶現得最為明顯,不僅因其朝鮮(族)人最多,還因為金日成曾多次率部過界挺進朝鮮作戰。 1937年6月,經過精心準備,金日成指揮精幹部隊,神不知鬼不覺渡過一江春水的鴨綠江。 4日夜,突然向普天堡發起猛攻,搗毀統治機關和防所,繳獲兩挺機槍、20多支步槍和大量軍用物資。在向群眾散發傳單和宣傳品後,迅速北上渡江重返長白山。 這是1934年冬李紅光率部兩次越界攻襲後又一次果敢出擊,極具象徵意義,最能刺痛兩岸侵略者的敏感神經。被打個冷不防的敵人,調集一個聯隊越界追擊,被佔據有利地勢的2軍又一頓痛擊。 1939年6月,金日成率部進入朝鮮茂山郡三下洞,召開國內乾部會議,佈置反日工作。之後,多次派遣小部隊深入朝鮮,宣傳組織群眾,建立反日組織,收集敵人情報。 對於東滿反“民生團”鬥爭的最終停息,金日成是有特殊貢獻的。 東滿自“發現”“民生團”後,鬥爭緊緊鬆鬆,就未停過。 1934年秋,日寇特務組織“間島協助會”以“民生團”的名義大肆活動,造謠惑眾,混淆視聽,東滿黨組織再一次中了敵人的反間計,鬥爭迅速升溫。滿洲省委為此派來特派員,並帶來一封信,批評特委“改造民族成分”的錯誤提法,指出必須防止和糾正黨內互相猜疑和不信任朝鮮(族)同志的傾向。但是,由於省委對實際情況缺乏了解,又錯誤地強調反“民生團”鬥爭是東滿黨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認為許多派爭領袖是“民生團”,派爭和“民生團”同是反革命組織,等於火上澆油。 又一輪刑訊逼供殺人。 2軍獨立師師長朱鎮,特委組織部長李相默,也被供出是“民生團”。兩個人逃跑後,被敵人抓去,都叛變了。 就在這時,被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以省委巡視員名義派到吉東的吳平,從周保中那兒得知東滿反“民生團”的一些情況,嗅出一種異味兒,即與率部在北滿活動的金日成談話。 這是一次意義非常的長談。說一口流利的漢話(用當年老人的話說是“那漢話講得呱呱的”)、抗聯退到蘇聯後又很快能用俄語對話的金日成,把已知的反“民生團”的來龍去脈和個人認識、憂慮都講了,實事求是,沒有保留。應該說,吳平不但印象深刻,而且頗受震撼。 2月10日給東滿特委發出一封指示信,嚴肅批評東滿黨組織在反“民生團”鬥爭中的嚴重錯誤,成為扭轉東滿恐怖、混亂局面的開端。 從2月底到3月初,在大荒崴召開的東滿黨團特委第一次聯席擴大會議上,以金日成為代表的一些同志,歷數反“民生團”的錯誤、危害,讓許多人替他們捏著一把汗。 作為一個“有民生團口供很多次”(多次被人供出是“民生團”)的人,誰都明白這樣做最需要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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