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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提拔的、培養的、教育的,趕不上犧牲的多”

雪冷血熱 张正隆 5298 2018-03-04
於洪仁,字博安,滿族,1908年生於寧安縣北崗子屯農家,1930年寧安省立四中高中畢業,年初入團,不久入黨。 1932年初義勇軍蜂擁之際,他被寧安縣委派到“平南洋隊”中,致力於改造這支隊伍,直至犧牲。 1932年9月,救國軍總部率主力向東寧轉移,準備伺機過界去蘇聯。在救國軍中被編為一個連的“平南洋隊”,連長李荊璞集合隊伍講話,說咱們是寧安人,咱們不能走,拉出隊伍自己幹,保衛家鄉。 話音剛落,隊伍里站出個戴眼鏡的小伙子,高聲道:說得對,咱們拉出隊伍自己幹,可不能這麼就走了。營部這幫小子不是正經鳥,槍在他們手裡是禍害,咱打日本子得擴大隊伍需要槍,把他們的槍繳了再走。 李荊璞有些疑惑。營部附近有兩個連,槍一響,別說繳人家械,怕是連自己都難脫身了。於洪仁說咱不弄出動靜,不就行了嗎?讓李荊璞假裝有緊急情況向營長報告,外面的兩個排聽到暗號就衝進去,他帶個排在附近接應。結果一槍未放,就把槍全背了出來。

一支裝備挺好的偽軍,不即不離地總跟著“平南洋隊”,伺機下手的樣子。李荊璞忍不住,幾次要回頭去打。於洪仁說打沒說的,關鍵是得找個好地場。這是咱拉隊伍自己幹的第一仗,必須萬無一失。幾天后一個伏擊,把這支偽軍打得屁滾尿流,大部殲滅。 這支自發的抗日隊伍,成員大都是農民,也有一些慣匪、地痞,思想意識混雜,山林隊的劣性或多或少都有。比如封建迷信,認為“一生二死三興四亡五富六貧七升八降九久十無”,單數主吉,雙數為凶,打仗要選日子。 “平南洋”這字號,三個字筆劃也都是單數。更要命的是一些人惡習不改,經常搶劫、綁票,敵人乘機大肆宣傳,說“平南洋”是寧安最大的鬍子頭。李荊璞著急上火,於洪仁幫他研究制訂紀律,同時以沒收敵偽財產、徵集反日捐和收累進稅的辦法,解決隊伍的經濟問題。

李荊璞很願意跟這個年齡與自己相仿、又比自己老練、穩重的副隊長嘮嗑,特別長見識。可看到於洪仁和隊員在一起,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嘮得那麼熱乎,心頭就犯嘀咕了。有些人也往他耳朵裡吹風,說副隊長背地裡總和些人捅捅咕咕的,肯定是沒安好心眼子。他嘴上說副隊長不是那路人,心裡也想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呀。倘若真的把“平南洋”的姓氏變了,或把一些人拉走了,那是他絕對不能允許的。 就問:你背著俺捅咕些什麼? 背著你?還捅咕?於洪仁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明人不做暗事,你好好訪訪,看看俺到底“捅咕”些啥。 李荊璞性情爽直,說話、辦事從來當面鑼、對面鼓,真就把一些人找來問是怎麼回事兒,問了幾個就不好意思再問了。

李荊璞知道寧安有共產黨,後來知道於洪仁就是共產黨。於洪仁也給他講講黨的知識,有意引導他。李荊璞覺得這個黨挺好,就想入黨。於洪仁說:入黨得有三個條件,一是服從組織,遵守黨的紀律,二要堅決反日到底,三要把隊伍交給黨,個人群眾化。 李荊璞說:頭兩條行,這後一條俺不干。 於洪仁有些詫異,隨即想到是沒理解這一條的意思:這後一條並不是讓你離開隊伍,也不是讓你當個士兵,你還是隊長,領導這支隊伍,但要聽黨的話,要官兵平等。每個黨員都要聽從黨的指揮,共產黨的隊伍要官兵一致,這些話過去不是跟你講過嗎? 李荊璞不好意思地笑了,繼而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正是貫徹執行“北方會議”路線時期,綏寧中心縣委認為於洪仁在“平南洋隊”搞“上層勾結”,不同意李荊璞入黨。於洪仁據理力爭,幾經周折,1933年5月5日李荊璞入黨。而於洪仁直至犧牲,還戴著“上層勾結”的帽子。

筆者在寧安聽過李荊璞回憶抗聯的講話錄音,十多盤老式錄音帶,市黨史辦上個世紀80年代初錄製的。老將軍說沒有於洪仁,就不會有他的今天。談到下面的內容時,聲音不時哽咽。 1933年冬,部隊在後來改名為“平日坡”的天橋嶺整頓兩個月,主要是廢除槍馬私有的“挑片子”分配製度,槍馬彈藥一律歸公,官兵平等,不准打罵士兵,廢止肉刑、體罰等等。 李荊璞帶頭髮言:從今兒個起,咱們就是正兒八經的共產黨領導的隊伍了,不姓“平南洋”了,不是誰的私家隊了。咱們反日救國,流血犧牲,是盡咱中國人的本分、義務,不能一邊反日,一邊發財。俺李荊璞樂意起這個頭,也希望大傢伙兒實心實意走這條道。 從“平南洋隊”到“工農義務隊”,不是改換個名稱,而是從山林隊到比較純粹的抗日武裝的一種質的飛躍。這一步能夠邁出去,首領即一把手的態度,還有權威,是舉足輕重的。

需要說明的是,由於洪仁一手操辦的對“平南洋隊”的這種改造,不光在吉東,就是在南北滿也是較早的,也應該說是比較成功的。 在這裡沒什麼油水可撈了。當晚就有人離隊出走當鬍子了,之後零星的也有。 1934年5月下旬,先是9隊在隊頭帶領下叛出,不久11隊也拉走當了鬍子。 1、3、5、7、9、11共6個隊,1/3叛走了,一些人還在暗中活動,醞釀更大的陰謀。 這是一次大手術,一刀下去,一些人的發財夢就破滅了。各地黨對山林隊的改造,幾乎都是在這一步卡殼、失敗的。派到隊中的黨員,有的被趕走了,有的被殺掉了。這種震盪在工農義務隊也是空前的,而且叛亂的跡像也越來越明顯,卻未引起足夠的警覺。 8月21日,部隊在寧安縣大唐頭溝活動。大熱的天,官兵在屋裡、樹蔭下剛吃過午飯,正是比較閒散的時候,叛徒們一齊動手,把槍口對準了他們想對準的人。用當年的東北話講,是把槍給這些人“支上了”,然後就開始繳械。

於洪仁和李荊璞在老鄉家嘮嗑,幾個叛徒闖進來時,李荊璞坐在炕沿上,槍口對上,槍就被繳了。於洪仁坐在窗台上,一時間難以近前,於洪仁伸手去腰間掏槍,叛徒的槍響了。 叛徒們軟硬兼施,逼著李荊璞跟他們走,重樹“平南洋隊”大旗,給他們當首領。李荊璞堅決不從。工農義務隊中有不少當初和李荊璞一道滾打出來的生死弟兄,有的讚同叛走當鬍子,但要殺掉李荊璞,這些人又會反了。於是,就把李荊璞放了。 李荊璞抱住血葫蘆似的於洪仁,慟哭失聲。 當時,正值被抗聯老人稱為“'北方會議'路線回潮”的高潮,省委代表坐鎮寧安反“右傾”。周保中、李范五、於洪仁等都在“右傾”之列。周保中是“勾結”“反動軍官”,李范五是“勾結”地主富農,於洪仁是“勾結”鬍子頭。被他們“勾結”入黨的人,已經或正在面臨被清除出黨的命運。

李范五在回憶錄中說:“同盟軍的政治部主任胡仁對我說,工農義務隊裡的部分頭頭也是終日人心惶惶。因為他們有的是在'平南洋'打起旗號之後,被李荊璞收編的雜牌武裝,有的當過土匪,他們擔心被打成'上層勾結'的典型。” 出了這等亂子,反“右傾”不得不暫停、低落一陣子。於洪仁的鮮血遲滯了黨內反“右傾”的進程。可待集中精力把工農義務隊恢復得差不多了時,還得繼續掀高潮呀。 而直到犧牲還戴著“上層勾結”帽子的於洪仁,甚至被視為“上層勾結”的犧牲品。 你得趕緊讓俺入黨,誰知道哪天讓敵人打死呀。 傅顯明,滿族,1900年生於雙城縣,七歲喪母,十二歲亡父,跟著哥嫂種地。十六歲流落到寧安,在縣城鞋鋪打雜,又當兵,當巡警,“九一八”事變後拉隊伍抗日,參加救國軍,任連長。救國軍失敗後,報字“佔中華”,率150餘人活動在寧安東南山一帶。吳義成、周保中重組救國軍,被編為14旅1團,轉戰吉東、東滿。之後,參加綏寧反日同盟軍、東北反日聯合軍第5軍,為2師師長兼4團團長。

沒文化,有頭腦,又勇敢。據說第一次戰鬥,看到有人傷了亡了,不少人就蒙了。用那時的東北話講,叫“麻爪了”。莊稼人,哪見過這種場面呀?傅顯明第一個衝了上去,一些人就跟著往上沖。很快地,那些“麻爪”的也“嗷嗷”叫著衝鋒陷陣了。 在寧安、東寧和東滿一些地區,提起“傅團”,人們都蹺大拇指,有的兩個字“能打”,有的3個字“不怕死”。 1934年春,在寧安風水山和團山子,“傅團”打死10多個鬼子。 1935年冬反“討伐”中,在團山子,傅顯明率50多人與百餘鬼子激戰,又打死10多個。 傅顯明犧牲,前面說了,主要原因是地理環境不熟悉,被敵包圍、追擊。胸中數彈,血流不止,仍大呼“衝!衝出去!” 李文彬率森林警察大隊起義後,被改編為5軍警衛旅,下編兩個團。李文彬任旅長,張鎮華為政治部主任,原森警大隊2小隊長蔣繼昌為參謀長,1小隊長費廣兆為1團團長,3小隊長張成地為2團團長。

傅顯明呱呱墜地就飢寒交迫,張成地來到這個世界就吃香的喝辣的。他家是刁翎有名的大糧戶,同樣出名的是他的豪爽,仗義疏財。他家總養些吃閒飯的人,要飯的,落難的,失去勞動能力的,像開著免費飯店、旅店似的,都知道張大財東家心善呀。 “九一八”事變後,張成地傾家蕩產支援抗戰,並參加李杜的自衛軍,失敗後回家隱居。成立偽森警大隊,當局指定刁翎出多少壯丁,並要有一名紳士充任小隊長。沒人說張成地當這個隊長,就是要抓槍桿子打鬼子,但他在譁變過程中表現得最突出,卻是無疑的。 周保中親自指揮這支新軍向下江轉移,日寇則恨不得一口吞了這支“叛軍”。 “日滿協和始於軍隊”,這是“滿洲國”的一個口號。六年了,不斷整肅,加強“指導”,在一些侵略者的心目中,偽軍應該“協和”得差不多了。沒想到七七事變後,立即給個眼罩戴,一時間譁變成了個小高潮。倘能把這支“叛軍”滅了,也算抓個典型,殺一儆百了。

空中飛機跟踪偵察,地面騎兵、步兵追擊、截擊。警衛旅進入富錦縣後,被敵人半圍在安邦河附近的一座山上,張成地帶一個班掩護部隊渡河。他從小就喜歡玩槍,匣子槍一隻手端不動,就兩手握著打。許多神槍手是用子彈“餵”出來的,張家的子彈像黃澄澄的大豆一樣多,更兼精靈、有悟性,練得左右開弓,百發百中。這一刻,他懷抱一挺捷克式,在樹叢中游動著,一個點射,再一個點射。看著大部隊過河了,再掩護全班撤退。 9月下旬,在寶清縣興隆鎮南與敵遭遇,張成地中彈犧牲。 他曾對政委趙永新說:你得趕緊讓俺入黨,誰知道哪天讓敵人打死呀? ! 張成地和傅顯明,都是參加5軍不久就入黨的。 1936年4月10日,《中共吉東省委、寧安縣委、第五軍黨委書記周保中給王明、康生的信》中說: 優秀忠實的干部不斷的犧牲,群眾鬥爭中提拔的、培養的、教育的,趕不上犧牲的多。 1936年(無月日),《中共滿洲省委關於珠河工作問題給中央的報告》中說: 珠河在一九三五年犧牲了很多的干部,地方的黨團縣委數人外,中下級幹部很多,而軍隊上,除了二團團長被捕,二團當時坍台以外,下級軍事幹部陣亡的也不少。而這次聽老王說司令部在下江的干部犧牲甚多,目前連寫字的人都找不出來。 各軍基本如此,只是比起犧牲最多的時候,還差遠了。 1933年8月,剛由穆棱縣委書記調任寧安反日會長的李范五,來到只有4戶人家的紅地盤小牡丹屯。人們正在平整場院,為秋收作準備,他也跟著幹。都是朝鮮(族)人,他邊幹活邊跟他們學朝鮮話,就听背後有人用漢話道:說得不錯,有點兒朝鮮味兒。 這是個高個、塊頭也挺大的老農,黑黝黝的臉盤,嘴巴上鬍子拉碴的,衣褲上好多補丁,腳上穿著一雙兩個丫把的“水襪子”(一種底面都挺薄的膠鞋)。 見李范五有些發楞,姜信泰的姐姐姜信愛趕緊介紹:這是朱縣委。 李范五早就听說過寧安縣委書記朱守一,而且知道很快就要接朱守一的班了,沒想到這位從衣著到面相一時都難以端詳出多大年紀的“老農”就是。 朱守一,原名周子岐,奉天人,比李范五大七歲,哈爾濱工業大學畢業,是個資本家,開著一家規模挺大的罐頭廠。 “九一八”事變後,扔了工廠,拋妻離子,參加抗戰。從奉天到哈爾濱,再到寧安,做地下工作,組織過抗日武裝。向李范五介紹寧安地區情況,談到給游擊隊籌備給養多麼困難時,嘆口氣道:早知這樣,當初把工廠賣了,帶著鈔票來就好了。 李范五在回憶錄《燕山黑水風雲錄》中寫道: 我們走出小牡丹屯,我問他,從這到三區要走多少路?他說,不遠,過個山包,下個嶺就到了。聽他的口氣,就像吃完晚飯在庭院裡溜一圈那樣輕巧。這一天我們走了八十多里,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這麼遠的路。而他卻很輕鬆,彷彿不是為了將就我,再有八十里也不夠他走的。一個過去車接車送的資本家,幾年以後變成一個鐵腳板的爬山虎,這該是多麼大的變化!從過去的錦衣玉食,一擲千金的生活,而變成今天食淡衣粗的苦日子,是什麼力量使他發生如此巨變? 第一次在老鄉家吃飯,李范五要洗手,正洗著,看到那條鍋鐵色的毛巾,這飯還怎麼吃呀?第一次住大車店,推開門那股腳丫子味兒,差點兒把他頂出來。再看那油乎乎的被頭,心頭翻江倒海般,還是一個字“嘔”。像他這種家庭出身的大學生,自踏上這條路後,要經歷的“第一次”實在太多太多了。 湯原縣原教育局長劉鐵石,參加游擊隊後上山的第一頓飯,好歹吃了兩口,又都吐了。他怎麼能咽得下那種飯呀?游擊隊派人下山給他弄飯,中了埋伏,一死一傷。 不久,朱守一就到密山縣擔任游擊隊長了。臨走,他對李范五說:大個子,過得慣嗎?等趕走日本子,俺請你到奉天家裡做客,讓俺老婆好好做幾樣“好嚼裹兒”,咱哥倆好好解解饞。 第二年端午節那天,在一場遭遇戰中,朱守一犧牲了。 1936年2月,吉東特委書記李范五奉命過界去蘇聯,途中在密山縣哈達山口,特意讓交通員老戴頭領他去看了朱守一的墳。撥開沒頂的枯蒿和榛柴棵子,沒膝深的雪地上,隆起一個膝蓋高的雪包。松濤陣陣,他彷彿看到朱守一笑吟吟地站在面前,關切地道:大個子,過得慣嗎? 駐足良久,李范五環視周圍山勢地貌特徵,對老交通員說:咱倆不管誰能活到勝利那天,一定要在這墳前立塊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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