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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游擊戰

雪冷血熱 张正隆 14676 2018-03-04
1937年7月15日,1軍3師安插在清原縣城的內線,獲知日軍岡田少佐、坂本大尉等人,第二天要乘車去興京巡視防務,即派人連夜將情報送出城去。這時,3師政委周建華、政治部主任柳萬熙,正帶一個連30餘人在清原南部的三十道河子一帶活動。天亮後趕到七道河子東松木嶺下時,晚了一步,公路上兩道挺新鮮的輪胎印,敵人已經過去了。 有去就有回,就在這兒等著,打它個伏擊。 日寇集甲並村,搞“集團部落”(這是日寇對付抗聯最毒辣的一招,後面會專門敘述),這一帶房屋盡毀,空無一人。 3師為了不走漏消息,將東松木嶺兩邊公路卡住5公里左右,過往行人一律帶到道穴溝裡一座破廟待著。官兵們在幾間被焚毀的破房框子裡休息,嶺上和周圍制高點放上瞭望哨,只等敵人到來。

第二天上午9點來鐘,一輛淺黃色的福特牌汽車,沿著南邊彎曲的山路向嶺下馳來。滿世界綠意,車頂一面飄揚的膏藥旗,像只惡狼血紅的獨眼。發動機的轟鳴聲,在夏日蔥蘢的山野間格外沉悶,在等待中有些昏昏欲睡的官兵立刻興奮起來。 到了嶺下,車停了,日軍跳下車,一個個端著槍,成散兵線搜索前進,汽車在後面緩緩跟著。到了嶺上,岡田和坂本手執望遠鏡,四處觀望一陣,岡田一揮手哇啦一句,鬼子復又上車,向嶺下馳去。 鬼子被打怕了,碰上這種地形,就要採取點兒預防措施。 兩山夾一溝,路在溝下頭,官兵隱蔽在嶺北路北山根處,觀察哨不斷報告著敵情。車速不算快,看得見車上鋼盔下的嘴臉了,周建華一聲“打”,親自抱挺歪把子的柳萬熙,衝著駕駛室一陣猛打,30餘支長短槍也同時開火,東松木嶺下硝煙頓起,槍聲就像除夕夜的鞭炮聲分不清個數。司機負傷,汽車歪歪扭扭地停下,並未傾翻。車上鬼子死的死傷的傷,活著的蒙頭轉向,有的在車上尋找目標,有的跳下車抵抗,有的一槍未放就被擊斃。

19個鬼子,只跑掉個被打掉下巴的。繳獲機槍1挺,擲彈筒1具,長短槍16支,戰刀6把,還有一些彈藥,以及望遠鏡、地圖、服裝等。那輛挺新的汽車,被付之一炬。 寬甸縣北部的雙山子村,是進出寬甸、桓仁、興京三縣的交通要衝,偽安東省“治安肅正”辦事處就設在這裡,有三個工作班。這種工作班,以刺探情報、網羅叛徒、進行策反為能事,對抗聯威脅很大。這裡駐有日本守備隊、憲兵隊和一個偽警察中隊,強攻硬打不是辦法,怎麼辦?圍點打援,引蛇出洞。 同年10月31日,楊靖宇率軍部和1師,進至雙山子西北四平村的天橋溝、佛爺溝,以少量部隊攻擊四平日軍哨所。晚上9點多鐘戰鬥打響,日軍一邊應戰,一邊向各處敵人求救。通往寬甸、桓仁、八河川的電話線已被剪斷,只剩下雙山子方向的一條,楊靖宇將主力在路上佈置停當了。

夜11時左右,三輛汽車閃著車燈遠遠馳來。第一輛進入佛爺溝門,埋伏在兩側的官兵喝問你們是什麼人,車上偽軍心知肚明,忙答俺們是中國人。日本子來沒來?後一車全是。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你們快跑。好嘞。 第二輛進來了,頃刻間槍聲大作,人仰車癱。 美軍作戰靠科技。如今一個士兵,從頭到腳都被高科技披掛著,更不用說天上的飛機、海上的軍艦了。當年是靠強大的火力,傾瀉鋼鐵,這種能力也是高科技。日軍就差多了,可比之抗聯,又是天壤之別。那時人們的頭腦裡還沒有“高科技”這個詞,可像李在德一樣明白了鬼子頭上的“鐵鍋”的效用後,在這些放下鋤頭拿起槍的莊稼人心目中,其實也就是這麼個意思了。而且,日軍的軍事素質、戰術動作,堪稱一流,也頑強。有的軍隊被打了埋伏,槍聲一響,立刻亂作一團。日軍通常是就地臥倒,利用地形地物進行抵抗。可是,就算平時演練幾十、幾百次,訓練場也只能是訓練場。那種突如其來的爆發,那種對心靈和肉體的捶擊,那種掉進地獄般的恐怖,不親身經歷是難以體會的。再頑強,再“武士道”,未等找到北呢,可能連放出一槍的機會都沒了。

古今中外,乃至未來,任何強大、訓練有素的軍隊,都抗不住這種打擊。 桓仁縣窟窿榆樹(今屬新賓縣)警察署長孫海臣,外號“孫猴子”,手下有40多武裝警察,橫行鄉里,魚肉百姓,抓捕抗聯傷員和交通員,用老百姓的話講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壞透腔了”。這小子知道自己作惡多端,行動萬分小心。警察署在高牆大院裡,四角設有炮樓,十分堅固,又在面向游擊區的村子東門、南門,各修一個碉堡。白天出來為非作歹,天一黑就龜縮裡面不動窩了。 1師到桓(仁)興(京)後,就想拔掉這個釘子,怎奈不能強攻硬打,那樣傷亡肯定很大。幾次派老百姓去報告,說東邊、南邊來了鬍子,想引蛇出洞,“孫猴子”就是按兵不動。怎麼辦?師長程斌心生一計。

自衛隊大隊長趙文喜帶上十幾個人,裝扮成鬍子。 1師少年營50來人,裝扮成鬼子和偽軍。許多官兵穿著繳獲的日偽軍服裝,遠遠望去,很難搞清是什麼隊伍。機槍手丁三扮日本軍官,參謀長李敏煥扮翻譯官,兩人都是朝鮮(族)人。不懂朝語和日語的人,容易把兩種語言弄混,一些朝鮮(族)人往往還會幾句日語。像後來的北滿省委書記金策,在賓縣特支和珠河中心縣委時,漢字寫不大好,在給滿洲省委的報告中,有時就夾雜幾句朝語、日語。 1936年農曆11月10日清晨,1師在冬瓜嶺把窟窿榆樹通往縣城的電話線掐斷,給警察署打個電話,以桓仁日本守備隊的名義通知“孫猴子”,說大衍守備隊長今天上午要去檢閱部隊,一場好戲就開演了。 傍晌時分,窟窿榆樹村外突然響起槍聲,趙文喜帶人扮演的鬍子往後山上跑,裝扮成鬼子、偽軍的少年營在後面追。地上鋪層薄雪,膏藥旗和“滿洲國”的紅藍白黑滿地黃“國旗”格外刺眼。老百姓以為真是鬼子和鬍子打起來了,驚叫著四處躲藏。有老人回憶說,抗聯進堡子時,還抓了兩個“鬍子”,五花大綁著,把“孫猴子”那幫鱉羔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孫猴子”組織偽警察站隊歡迎,自己跑步向前行舉刀禮。騎在馬上的丁三鐵青著臉,嗚哩哇啦幾句,李敏煥趕緊“翻譯”:太君說了,你們通匪。 “孫猴子”趕緊道:太君,俺和弟兄們忠於大日本皇軍,不敢通匪。 丁三罵聲“八嘎”:不通匪,俺們打鬍子,你們為什麼不出擊?良心大大的壞了,統統地把槍下了! 話音剛落,官兵們就衝上去,把“孫猴子”按倒在地,把呆若木雞的列隊警察的槍繳了,一把火把偽警察署和碉堡點著了,把“孫猴子”帶回仙人洞槍斃了。 之前的興京縣東昌台之戰,也是“皇軍”來檢閱、訓話,未費一彈,就把偽警察分所搞掉了,繳獲長短槍40餘支。 1軍老人說,楊靖宇打仗有“三大絕招”,一是半路埋伏,二是長途奔襲,三是化裝襲擊。

光天化日下明目張膽的化裝襲擊,與利用各種天候地理條件的偷襲,在本質上應屬於一類的奇襲。其共同特徵,都是我在暗處,敵在明處,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未等敵人反應過來,或是未等組織抵抗,戰鬥已經結束了,或是差不多結束了。而在使敵人猝不及防地受到突然的猛烈的打擊(並不一定都是槍聲大作)上,這“三大絕招”可謂異曲同工了。 實際上,這也是東北抗聯最基本的戰術手段,也是弱者對付強者的強大武器。 游擊隊的特點,是敵明我暗,時隱時現,機動靈活,不然“三大絕招”就沒了“絕”字。敵人來了,老百姓來報告了,或是還未出動,地下黨的情報到了。 磐石游擊隊最初的名稱,是“滿洲工農義勇軍第四軍第一縱隊”。 “為什麼稱為第四軍呢?因為怕人家曉得我們只有一(個)軍,覺得力量小,說第四軍宣傳時說我們的第一、二、三軍還在某處某處。”

抗聯最多時達11個軍,軍下通常設師團連排班。有的有旅,為獨立旅。有的有營,為軍屬或師屬少年營、保安營。 1937年全盛時期,11個軍有三萬餘人,也就是一個正規軍的兵力。有的軍幾千人,有的幾百人,後者其實就是一個營。抗聯一個師打日軍一個中隊,或是小隊,或是偽軍一個連,不知就裡,會以為兵力絕對優勢。其實,有的師百把人,有的團也百把人,師長、團長實際上就是個連長,連長就是個排長,甚至班長。但是,班長卻是實打實的。作為最基層的戰鬥單位,在東北這種特殊的戰爭環境中,一個班七八個人,十來個人,最低也不少於五個人,經常是最活躍的也是最基本的作戰單位。 正規軍的架子,游擊隊的實體——從赤色游擊隊到人民革命軍、抗日聯軍,都不可能拉開架勢打正規的攻防戰。從幾千人到幾百人的,筆者未發現有集中全軍兵力作戰的戰例。這不是游擊戰的戰法。各軍所屬師團都是分散配置,在統一部署下隨機應變,各自為戰。逮住個機會,集中就近部隊打個伏擊,搞次偷襲。有時幾個軍的幾支部隊聯合作戰,攻打縣城,或是鎮街,得手、未得手後立即分散活動。兵力聚集一處,是游擊隊的大忌。游擊戰不是人多了就能打勝仗,而是靠戰術巧妙、靈活機動,使自己處於暗處,襲擊明處之敵。調集許多山林隊作戰,有時甚至成烏合之眾。比較實打實的一個班,或者十幾個人一個排,這打一下,那咬一口,打了就走,打不了也走,來去輕捷,得心應手。

1933年6月,磐石游擊隊攻打磐石縣東北岔,發射7發迫擊砲彈,偽軍驚恐異常,讓人想到“屁滾尿流”。許多時候有門砲真起作用,可它笨重,不便攜帶,各軍陸續繳獲的火砲,幾乎都插了起來。重機槍也一樣。抗聯最寶貝的武器是輕機槍,一個人扛著就跑。 若是像義勇軍那樣,動輒拉開架勢打正規戰,抗聯有幾十個軍也早垮了。不是敵人打不垮抗聯,而是敵人摸不到抗聯,抗聯卻可以摸到敵人——這就是游擊戰的訣竅和絕妙。 方方面面對比,都強大得不可同日而語的關東軍,也組織日偽游擊隊,以游擊戰對游擊戰。只是這種戰法的專利,古今中外,從來都不是屬於侵略者的。 游擊戰不解決戰爭的最終勝負,它是在不斷地襲擾敵人中,消耗、牽制敵人兵力和戰爭潛力,使其不得安寧——東北抗聯十四年苦戰的軍事價值,也正在這裡。

1937年11月下旬,楊靖宇率教導1團,從寬甸縣北部西進本溪縣大石湖與1師會合,意在安排1師今冬明春的活動。月底到達不久,敵人即尋踪跟了上來。部隊立即搶占有利地勢,1師在西邊與從賽馬集趕來的日本守備隊打響,山林隊高維國的部隊在北邊與從鹼廠趕來的偽軍接火,軍部教導團對付從東邊跟過來的日本守備隊喜多部隊。 這年冬天雪特別大,第一場就下了一尺多厚,把山野大地捂了個嚴嚴實實。教導團陣地正面是片撂荒地,那雪淺處沒膝,深處齊襠,光溜溜的,上面一層薄冰樣的硬殼,只餘些蒿草的梢頭在風中抖瑟。官兵居高臨下,趴在岩石、樹乾後面的雪窩子裡,山下雜樹叢中敵人一露頭,瞄準了就是一槍。 要想通過這樣一片開闊地,即便是面對再拙劣的射手,也只能當活靶子。 山半腰一條雨裂溝裡,有塊半間房子大小的臥牛石,一個鬼子軍官趴在後面探頭探腦地揮面小白旗,指揮敵人用擲彈筒、六〇炮向山上轟擊。楊靖宇指點著,命令機槍手尹夏泰把他打掉。尹夏泰一聲“好嘞”,一個點射,小白旗不見了。一會兒,一個鬼子從下邊溝裡跑到那兒,小白旗又晃動起來。尹夏泰一個點射,又沒了影動。隔了十幾分鐘,又一個鬼子不知死活地往那兒跑,尹夏泰扣動扳機“嗒嗒嗒”,沒打著。 楊靖宇又調來一挺機槍,說:沉住氣,瞄準打,看小鬼子還有多少指揮官。 兩挺機槍同時開火,臥牛石火星四濺,雪粒子飛揚像捲起疾風。一陣雪霧散去,一個黃糊糊的東西從石頭後向下滾去。機槍跟踪射擊,打得鬼子身上直冒青煙。 從傍晌打到太陽卡山,傳令兵不斷來去,1師和高維國部的戰況也差不多。大家最擔心的飛機一直沒來。天快黑了,參謀楊俊恆說:軍長,看樣子敵人要退,是不是追它一下子? 楊靖宇放下手中的望遠鏡,笑道:小鬼子主動找上門來,咱也別慢待了人家,讓許團長帶人送一程吧。 團長許國有帶兩個連就追。隊伍衝下山時,一腳淺,再一腳深了,那人就一頭扎雪窩子裡了,沒人拉一把,有時都爬不起來。平地也差不多。這哪是打追擊戰的火候呀,卻也正是火候。比之土生土長的抗聯官兵,鬼子那腿功顯然差一截子,穿得又多,也就更笨拙。鬼子作戰一向頑強,近戰喜歡拼刺刀,這工夫累得狗爬兔子喘的,“武士道”就成了“武士倒”。追上幾個,槍打刀刺,一會兒就報銷了。 照慣例,通常是打一仗,馬上就要轉移的。楊靖宇說:明天小鬼子肯定會來收屍,它也以為咱們走了,這回咱們偏不走,再打它個伏擊。 第二天10點多鐘,敵人果然來了,偽軍居多。一陣機槍、排子槍響過,官兵從雪地中躍起衝殺,很快結束戰鬥,繳獲40多支步槍,還有1門小砲。 兩天兩個勝仗,部隊轉移到桓仁縣滴水砬子,得知附近雅河口有個鬼子的兵站,裡面全是食品。部隊正好沒糧了,就打。守敵是20多個偽警察,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舉手投降。大米、白面、罐頭、香煙,能扛多少扛多少。 有些人是第一次吃到罐頭,高興啊,說楊司令,現在咱們有吃有喝,好吃好喝的,更得“幹工作”了,得再乾個大點兒的。 楊靖宇哈哈大笑,道:工作有的是,不過可別忘了咱們打的是游擊戰,光遊不擊不行,光擊不遊也不行。這幾天的工作幹得不賴,響動也大了點兒,小鬼子肯定注意咱們了,眼下就得多遊點兒。 一軍的戰士通常都有一個毛病,若是多日不打仗,就覺得心裡有點兒刺撓(癢癢——筆者)。楊軍長帶隊在熱水河子一帶活動的時候,戰士們向軍長說:“咱們又好多日子不打仗了,怪難受的,軍長!還不找個工作乾一下子?”楊軍長想了半天對戰士回答說:“不過五天就有工作,別著急!” 南滿1軍官兵管打仗叫“幹工作”,動不動就說“找個工作幹幹”。 北滿3軍、6軍管打仗叫“搞影響”,部隊打仗回來了,留守人員就問“影響搞得怎麼樣呀”? 吉東5軍叫“活動活動”,幾天不打仗,就說該“活動活動”了。 一到冬天,“活動活動”就成了抗聯官兵的口頭禪。 行軍休息,或是有什麼情況停下了,聽吧,一會兒連長、排長、班長就喊上了:“活動活動,別凍壞了。”後來就有了一句順口溜:“跺跺腳,搓搓手,揉揉鼻子和耳朵。” 趙明山老人說,那時抗聯的穿戴,剛參軍的還是老百姓打扮,戴個狗皮帽子,老兵多數是兔皮的,繳獲日本子的。除了棉衣棉褲,還有套袖、套褲。套袖都能明白,套褲跟套袖一樣,就是套在腿上,高過膝蓋,一般都是老羊皮的。沒有“手悶子”(只分出拇指的棉手套),把套袖往下拽拽,也能頂半個手悶子。腳上是烏拉,這東西輕快又暖和,綁上“腳扎子”(一種兩個手指寬窄的“”形鐵器,下邊有四個爪),走冰雪道不跐不滑。還有個東西叫“屁擋”,狗皮的,狍子皮的,獾子皮的,屁股大小,綁掛腰上,累了坐著,冬天隔涼,夏天防潮。那時鬍子和常年在山里幹活的人,屁股後頭都耷拉個“屁擋”。 老人說,行軍乏,再出汗,一歇下來就冷,越冷越佝佝,還犯困。 “活動活動”,當班長的就得勤喊著點兒,還得推幾把,踢兩腳,必要時拽起來跑一陣子。一眼沒看到,誰坐那兒迷糊著了,那就“懸”(危險)了。一次都到老鄉家住上了,5號戰士覺得耳朵有點兒疼,一摸,沒了。東北人講天冷,就說“這手凍得跟貓咬似的”,像貓咬似的沒事兒,貓不咬了就是凍壞了。耳朵薄薄一層,又是脆骨,凍“硬佝”(僵硬)了,樹枝什麼的一剮碰就掉了。耳朵掉了沒事兒,手凍壞了也將就,腳凍壞了,不能行軍就不能打仗了,那人就廢了。 叢茂山老人說,大石湖、扁溝、黃土崗子,還有些叫不出名的地方,那伏擊戰打老鼻子(很多)了。冬天打伏擊最遭罪了。趴上個把鐘頭算短的,有時等上半天,敵人也不來。山頂上有瞭望哨,敵人沒來,蹦跳活動都行,上邊看到敵人了,就得老實趴那兒了。那時沒有天氣預報,也不懂什麼零上、零下多少攝氏度,現在估摸大都零下20多攝氏度,臘月天零下30多攝氏度挺平常。經常半夜出發,天亮前趕到伏擊地,就听“嘎巴嘎巴”響,一人來粗的樹都凍裂了,這就有零下40多攝氏度了,就得把槍抱懷裡暖著。不然,大拴、“勾死鬼”(扳機)什麼的凍住了,槍就打不響了。 老人說,第一次打伏擊,俺就穿的空筒子棉襖趴雪窩子裡,也沒有套褲。行軍出汗,褲襠裡都“抓蛤蟆”了,透心涼啊。班長不停地喊“活動活動”,活動什麼呀,身子一會兒就硬佝了。日本子過來了,班長命令準備了,俺听到了,看見了,模模糊糊的,腦子發木。槍響了,天崩地裂似的,這下子清醒了些,還是有點兒糊塗。衝啊殺啊,大傢伙兒衝出去了,這下子明白了。若在平時,別說自己個,就是有人拽,也得拖死狗似的,那工夫還真就衝出去了。到現在俺也說不清哪來的那股子勁頭——就是一股急勁。 筆者家鄉本溪市有“楓葉節”。每年9月下旬後的個把月間,楓葉就火焰般紅透了山野,成為秋色的主調,引來游人不絕。古詩說“楓葉荻花秋瑟瑟”,深秋的楓葉更具一種別樣的風采,讓人感到生命的強悍和壯美。 而當年的抗聯官兵看到楓葉由綠變紅,就知道難熬的日子要來了。 住在城里幹休所的、在鄉間享受老紅軍待遇的抗聯老人都說冬天游擊的難處,不在天氣多冷,那時那人多麼“抗造”(能吃苦耐勞抗折騰),而在於平原沒了青紗帳,山林裡樹木都光溜溜的,站在這山能看得見那山林子里活動的人形,土地爺和山神爺都不站在抗聯一邊,就有點兒漢奸的味道了。 鬍子一到冬天就插槍、貓冬,甚至玩弄手段假投降,固然是由其性質決定的,也是因為這個季節不適合幹這種營生。任何規矩能夠一輩輩傳下來的,總是有它的道理的。 而近在眼前的事實,則是曾被民眾寄予希望的幾支義勇軍的大部隊,幾乎都是在冬天被擊潰的。 1934年10月20日,《中共滿洲省委為粉碎冬季大“討伐”給全黨同志的信》中說: 在廣大群眾的擁護和掩護下,這些困難——沒有“青紗帳”的掩護,氣候的寒冷以及給養的困難——是可能克服的,必須反對“冬天不能游擊”的傾向,反對一切插槍等待明年“青紗帳”起後再乾的企圖。 游擊隊成立之初,眼見著天氣一天天涼了,是難免會想到鬍子的貓冬習慣的。青紗帳從倒到起,北滿要大半年,南滿是半年。認為冬天難以活動,貓冬意味著日寇每年可以有半年時間安然地鞏固其統治,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而自“九一八”事變後,每到冬天,日寇就抓緊有利的自然環境大肆“討伐”,這冬天在實際上也是貓不了、躲不過的。 後來的東邊道“獨立大討伐”、野副“大討伐”,都是10月開始,翌年3月結束。三江“特別大討伐”,原計劃也是要在冬天進入高潮。平時日軍高度分散配置,每當樹葉飄零,就開始調集兵力了。後面將會寫到,無論鬼子的戰術怎樣變化,這一條基本未變。 按照鬍子的老皇曆,1軍獨立師南渡輝發江之際,正該是進入貓冬的時節。可1軍挺進東邊道就站住腳了,為什麼?因為有人民群眾的歡迎、擁護和掩護。人民才是真正的青紗帳,只要和群眾在一起,抗聯就有了不倒的青紗帳。 當然還要講究戰術。 楊靖宇有個“四快”,即“快打、快走、快集中、快分散”。夏日游擊,打得贏,打不贏,轉身鑽林子裡就沒影了。冬天就不行,就更得突出個“快”字。 抗聯的許多好仗,都是在嚴酷的冬天打的。 “春風不刮,楊柳不發。”在一陣暖似一陣的南風吹拂中,山野間樹木光禿禿、乾巴巴的枝條,一天天地光澤油潤了,鼓苞發芽了,伸展枝葉了,關東的崇山峻嶺和平原大地,就被醉人的綠意遮蔽了、淹沒了。 每到這種時候,南滿抗聯官兵就會說:樹葉關門了,咱們的好日子到了。 同樣喜上眉梢的北滿抗聯,則稱之為“渾湯林子”。待到秋風漸緊,樹葉飄零,大地裸露,滿世界復現黃黃漠漠,山林又是清湯寡水般的樹幹枝條,就是“清湯林子”了,南滿抗聯就說“樹葉開門了”——抗聯的苦日子就來了。 有首曲調歡快的抗聯歌曲《夏日游擊》: 夏日游擊, 草木來相幫, 樹葉濃,草深長, 到處可隱藏。 不要忙,不要慌, 瞄準找對象, 臨陣殺敵要沉著, 才能勝仗。 …… 1軍3師東松木嶺伏擊戰,能取得那樣的戰果,老天爺和土地爺幫了大忙。倘是冬季,草枯樹瘦,山野雪白,3師官兵即便不被發現,那仗也難得打得那樣從容、漂亮。 鬼子發誓要為岡田等人報仇,“討伐隊”在3師經常活動的地區,到處搜山溝。它也不敢掉以輕心,每隊少說百把人,一處響槍,都來支援、包圍。還強迫老百姓出探,結果許多人都成了3師的探子。 3師的對策是有分有合,合是擊,散是遊。通常是白天在山上隱蔽、休息,跟鬼子兜圈子,晚上下山到老鄉家吃飯。有時鬼子這邊進村,抗聯那邊出村。即便白天也問題不大,鑽進高粱地、樹林子就沒影了。有的“討伐隊”帶著狼狗,狗鼻子靈呀,又經過訓練,就得格外小心。山溝里大都有水,在河溝裡蹚上一陣子,然後躲在下風頭的樹叢裡看吧,那狗就這嗅那嗅地找不著北了。 更多的時候是坐在山上觀“東洋景”——其實主要是聽。大熱的天,林子密不透風,許多時候也一點兒風沒有,只聽知了可著嗓子聒噪,滿世界都被這聲音和綠色充塞了。這山那山,這溝那坡,汗流浹背地登山爬砬子,也真夠東洋鬼子受的。沒等鬼子爬到半山腰,官兵們又到另一座山上坐著了。透過樹隙,偶爾可見暗綠色的鋼盔在陽光下一閃一閃。有時就听一聲驚叫,接著叮叮咣咣一陣響,是鋼盔、水壺、飯盒和槍撞擊石頭的聲音,當然更響的還是鬼子的慘叫。有時這邊“嘰里哇啦”一通忙活還未完,那邊“叮叮咣咣”一陣響,又有“滾蛋”的了。 坐在山上吧嗒吧嗒抽煙的,情不自禁哼哼幾聲二人轉的,有的忍不住就笑。有人就會呵斥一聲小點兒聲,或是閉嘴,說這不是看戲。 有人小聲嘟囔:都說“看景不如聽景”,也不能光聽呀,得“幹工作”呀。 看準從山城鎮出來的一股比較孤立的敵人,柳萬熙將部隊隱蔽在一片開闊地後面的樹林裡,一陣排子槍打倒十幾個。後來聽老百姓說,當時就打死了三個鬼子,抬回去又死了幾個。 一陣急雨似的排子槍,再一陣,頂多三下子,轉身就跑,隱入密林深處。這種仗各軍都沒少打,通常都有斬獲,自己則很少傷亡。如果周圍敵人很多,就不能打,否則就難脫身了。 叢茂山老人說,敵人來了,你趴在那兒瞄準,有日本子就不瞄漢奸隊,日本子中還得找當官的,騎馬的,挎指揮刀的。這活領導多數都有安排,讓那幾個槍打得準的干,不能大傢伙兒都打一個當官的,那樣浪費子彈。俺就乾過這活。右手二拇指鉤住“勾死鬼”,瞄著、瞄著,指揮員那槍一響就“摟火”(扣扳機)。有時指揮員那槍還沒響呢,咣一傢伙,有人“跑排”(走火)了。本來那仗能打九成、十成,這一槍就打去四五成。可你能說他什麼,新兵,害怕,從未打過槍,他也說不清那槍怎麼就響了,把自己還嚇了一跳。 老人說,第一次打仗,說不害怕是瞎話。可一想到日本子殺人放火,恨多了,怕就少了。媽個巴子,俺現在做夢,還常常摸進日本子大營裡,把小鬼子都挑了。俺槍打得準,可用槍打不解恨!別看俺個小,俺年輕時可有勁了,跟日本子拼刺刀、摔跤,沒吃過虧。 1軍軍事訓練,楊靖宇非常重視射擊和刺殺。各軍都這樣。 1軍還明確規定,衝鋒時打三槍。一是躍起衝鋒前瞄準了打一槍,二是衝鋒時看準敵人打一槍,三是撤退時打一槍。追上敵人了,近戰,能用刺刀解決問題,就不要開槍。抗聯打仗,得經常想著自己還有多少子彈,掂量著子彈打仗——子彈金貴呀。 像許多放下鋤頭拿起槍的莊稼人一樣,羊倌叢茂山的第一次實彈射擊,是直接射向了敵人的。膽量和槍法是在戰場上練出來的。平時當然也練,瞄空槍,幹部和槍法好的當教官。那時管“米”叫“米達”,許多人不懂,這種洋味兒的長度單位聽著也彆扭,一些教官也沒這個概念,就講“裡”,“半里地”,“一里地”,“兩裡來遠”。比如對空射擊,能看清飛機的什麼部位,高度就是多少裡,提前量應該是幾個機身。打步兵,當年的機槍手叢茂山說,敵人衝鋒,一里來地,瞄他腳底下,正好打胸脯上。 許多老人講到鬍子,特別是鬍子頭,槍法特別好,鬍子也非常佩服槍法好的人。有的參加抗聯了,當教官,領大家訓練。一些人那槍法就是子彈餵出來的,有的老師也是原來的鬍子頭,一代一代傳下來,根本不正規。缺口、準星、目標“三點成一線”,有人能講出這個意思,也沒這話。有的為了掏槍利索出手快,把匣子槍的準星都鋸掉了,哪還有什麼“三點成一線”呀?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有的是進門就讓師傅領歪了,再糾正都難。 抗聯真正開始比較正規、科學、系統的軍事訓練,是從1940年底陸續過界到蘇聯,成立東北抗聯教導旅前後。教官主要是蘇聯紅軍軍官,結合東北抗戰特點,按照蘇軍步兵操典進行訓練。主要是射擊、刺殺、投擲手榴彈、滑雪,還有跳傘、空降——在中國共產黨的武裝力量中,東北抗聯是最早掌握這項技能的。 開頭,有人根本不信從那麼高的空中跳下去不會摔死,那也不能裝熊叫人笑話呀,牙一咬,心一橫,眼睛一閉,下去了。 抗聯老人都說夏天享福,在山上能睡覺,凍不著,餓了有野菜吃。春秋也挺好,天再冷也凍不壞,秋天還有野果子吃。 夏天讓人難受的是蚊子、小咬、草爬子。 林子裡蚊子、小咬多,吃食又少,一個個餓死鬼似的,見到人就興高采烈地圍上來。你走,它跟著你,頭上、身後一團團地嗡嗡著,寸步不離。喘氣吸進嘴裡,眨眼也能夾住,停下來立即發起集團攻擊。那人手里通常都得拿根樹枝子,前後緊划拉。小咬專門攻擊頭髮根、耳根、脖子,咬上就是一片包。有種黑褐色的長腿蚊子,個頭大,隔層衣服也能叮你一身包。脫褲子解個大手,就更得緊忙活了。稍微麻痺點兒,覺得癢了,伸手一抓,黏糊糊的,都是血。 鬍子懲治仇人,冬天把人綁樹上,有時還澆盆水,把仇人凍成“冰棍”。夏天把仇家扒光綁樹上,一會兒就剩個黑糊糊的人形的東西了,那身上被蚊子叮滿了。第二天再看,那人白白的,一點兒血色都沒了。 草爬子模樣像臭蟲,餓著時小米粒大小,癟癟的,刮風時像粒灰塵在林子裡飄。吸足了血,就像氣球似的能脹到黃豆粒大。這東西光吃不拉,據說是一嘴兩用,邊喝血邊把廢棄物排泄到人體裡,毒性特別大。這怪物嘴上長著倒刺,不知不覺叮進肉裡,倒刺立即展開,死死叮住那裡,用煙頭、香火燒它才肯出來。強拉硬拽,寧可身首分家,也要把腦袋留在人體裡,讓你痛癢無比,還易潰爛。 有老人說,草爬子能傳染一種森林腦炎,治愈率為萬分之幾。當然,這都是後來知曉的。當年就說是“鬧病死了”,再說得具體些,就是“腦袋疼疼死了”,“肚子疼疼死了”。 一到夏天,那人身上就難得見塊好地方了。可比之冬天遭的那罪,又算不得什麼了。 軍部機槍連3排長,一條腿被打斷,當時人就沒氣了。大家以為他犧牲了,用樹枝蒿草把他掩蓋一下撤退了。當天晚上,一場大雨把他澆醒了,三天后爬了回來。楊靖宇非常感動,說他是“我們抗聯的英雄”。 這要是冬天,別說斷條腿,就是好好個人,在深山老林裡掉隊了,十有八九凍死了。 1935年4月29日,《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一軍報告》中說: 戰鬥力最強者為邵本良隊,作戰時不能任意撤退,並有相當技術。 寫於同年、未註明月日和署名的《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軍的幾個戰鬥情況》中說: 邵本良原來是個團長,他在南滿一帶“剿匪”最出力,也最有名。南滿一帶的山林隊被他打個落花流水,山林隊沒有不怕邵本良的(在山林隊中通常發誓就是:如果我做壞事,出門就遇見邵本良)。 邵本良是海龍縣人,中上個頭,四十多歲,當過十多年鬍子,後被東北軍收編。此人膽大,有頭腦,善鑽營,在直奉戰爭中立下功勞,頗受張作霖賞識,由連長一路升至團長。 “九一八”事變後,隨東邊道鎮守使於芷山投降日寇。在其後的幾年間,偽軍有譁變的,有暗中“通匪”的,日本人瞅誰都覺可疑,不放心,對邵本良卻青睞有加,委任為少將旅長、東邊道“討伐”司令官。別看有人那官更大,卻是虛的,邵本良則實打實。邵旅糧餉充足,裝備全換成日式的,這小子大概也恨不能把自己變成日式的了。 從鬍子頭到東北軍團長,剿與被剿,還有軍閥混戰,那個年代的仗讓這小子打全了。還是個地頭蛇,對東邊道一帶地形、民情非常熟悉。因其官兵都掛個“屁擋”,而被老百姓稱為“大尾巴隊”的這支偽軍,鬍子出身的也多,一些人還有桿煙槍。一提起抽大煙,人們就會想到哈欠連天,弱不禁風。後面將會寫到,鬍子抽大煙,某種意義上其實是一種職業病態。而一些慣匪雙槍將,槍法準,有戰鬥經驗,走到哪兒不會迷路,哪座山上有個山洞都有數。 日軍行軍作戰,靠地圖。特別是1935年前,離開地圖找不到北。比之張學良的東北當局繪製的地圖,日軍的要精細些,但與實地也往往差距挺大。地形不熟,不懂民情,對抗聯的戰術也一知半解,因為它是“鬼子”。除了裝備好,作戰頑強外,再無優勢。而這幫雙槍將過足煙癮,或是有煙土作誘餌,上陣也是不要命的,有時比日軍還難對付。 1軍獨立師南下輝發江後的第一仗,對手就是這個邵旅的一個連。雖然將其擊退,獨立師也付出很大代價,犧牲四人,其中包括在南滿巡視工作的滿洲省委常委金伯陽。 1軍要在東邊道站住腳,必須嚴懲邵本良。 位於通化和柳河兩座縣城之間的三源浦,是東邊道中部地區重鎮,也是邵本良的一個重要據點,有邵旅的一營偽軍和警察隊、治安隊駐守。金川縣涼水河子鎮,是邵本良的後勤兵站基地,邵部的軍需補給及家眷都在那裡,自然也有重兵防守。 權衡利弊,楊靖宇決定聲東擊西,佯攻涼水河子,奔襲三源浦。 獨立師參謀長李紅光,找到當地幾個農民,讓他們到就近的偽警察署報告,說他們看到紅軍了,紅軍要打涼水河子。見農民莫名其妙,面露難色,李紅光道:你們照俺說的辦,就是幫了紅軍的忙。 11月24日,就在邵本良帶兩連偽軍匆匆離開三源浦後,早已在附近待機的獨立師一陣猛攻,將鎮子拿下。 正在琢磨下一個目標打哪兒,有人送來一封邵本良的信,是寫給駐通化的偽軍司令廖弼宸的,說他在東部駐有重兵,要廖部協防,防止紅軍突圍。楊靖宇和李紅光分析,覺得東部山高林密,邵本良不可能駐有重兵,情況可能正好相反。再詢問送信人,送信人說信是在路上撿到的,就認定這是邵本良的一個圈套。楊靖宇給尚在磐石的1團團長袁德勝寫封信,說他要從西部突圍,命令袁德勝率部前去策應,並使這封信也落到邵本良的手裡。 假信對假信。就在邵本良自以為得計,在西部布下重兵時,楊靖宇率部長途奔襲,一舉拿下了涼水河子。 迅雷不及掩耳的兩次奇襲,打得邵本良嗷嗷叫:俺就夠鬼的了,楊靖宇比俺還鬼。 東邊道的大小山林隊拍手稱快,都服了,說紅軍了不得,楊司令了不得。 轉眼就是1935年夏,蔥蘢翠綠的世界,抗聯健兒又遊又擊,大海中的魚兒般歡快活躍。 8月上旬,楊靖宇率教導1團從金川縣(今輝南縣)河裡出發,連續幾天西行,準備偷襲柳河縣城。都是夜間行軍,到一地立即封鎖消息,結果還是走漏了消息,“大尾巴隊”一個營提前一天進入柳河縣城。邵本良就有這等本事,人熟地熟,耳目又多,別人搞不到的情報他能搞到。這是其他偽軍比不了的優勢,也是這個鬍子頭敢在主子麵前拍胸脯子“包打紅軍”,有時甚至不買主子賬的資本之一。 柳河城不能打了,“大尾巴隊”卻像群惡狼似的跟了上來。 邵旅編制3個團,5團、7團邵本良隨意調遣,12團就不大聽使喚。對鬍子出身的張作霖張大帥,東北軍官兵崇拜得五體投地,對同樣出身的邵本良這樣的收編隊,就不大放在眼裡,特別是從正規軍校畢業的軍官。而邵本良則認為軍校出來的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上陣尿褲襠。三源浦和涼水河子被襲,12團團長是偷著樂的,5團、7團卻覺得那是偶爾失手,紅軍不過是一群滿腦袋高粱花子的莊稼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現在惡狠狠跟上來的“大尾巴隊”,是7團的一個營。 7團號稱“老七團”,由邵本良親自兼任團長,是這小子的起家隊伍,軍官大都是當年占山為王時的弟兄,抱團,為他兩肋插刀,驕橫、凶悍,一心想要報仇,恨不得一口把眼前這股紅軍吞了。 來得正好。楊靖宇聽著偵察員的報告,召集連以上乾部開會,決定在清原縣的黑石嘴子伏擊敵人。部隊隱蔽在路北山腳下半人多高的草叢中,距路邊就幾米的距離,路南是片大豆地,無遮無攔,第一陣排子槍響後就衝上去抓俘虜。 這一仗斃傷敵人60多人,俘虜10多個。 “老七團”挺頑強,有的死不繳槍。 軍部秘書長韓仁和給俘虜訓話,開口即道:你們都把心好好地放肚子裡,俺們不殺你們,馬上就放你們回家,還發路費。 坐那兒流淚等死的,一副寧死不屈無所謂樣子的,轉著眼珠子伺機逃跑的,聽到這話都愣了,之後是不信。 “共匪共產共妻、群婚亂婚”呀,“讓共匪抓去不是活埋,就是割頭”呀,這類話聽得太多了,雖未眼見,也怪嚇人的。而一些山林隊捉住“大尾巴隊”的人是怎麼處置的,倒不陌生,因為他們也那樣幹。 韓秘書長說:人民革命軍打日本子,抗日救國,救中國,你們倒幫狗吃食打俺們,你們是不是中國人?你們的良心長哪去了?你們替日本子賣命,能撈到什麼好?你們的爹媽和老婆孩子,不也一樣當亡國奴,受日本人欺負嗎?桓仁鏵尖子日本守備隊要娘兒們,把警察署警察的娘兒們都糟蹋了,你們的娘兒們就那麼保險嗎?你們也是中國人,心裡什麼滋味兒?俺們有句話叫“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今兒個是你們攆著打俺們,是自找的。俺知道放你們回家,有的還會跑回“大尾巴隊”去,那也放,共產黨說話算數。可你們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國人,要想著槍是日本的,命是自己的,別白搭上小命,爹媽和老婆孩子還要跟你背罵名。 9月,韓秘書長截聽“大尾巴隊”電話,得知7團後勤要從柳河縣孤山子移防到八道江,由一個連護送10馬車物資,還有一些軍官家眷,部隊就在必經之地蔥嶺等上了。當戰鬥進行到需要顧及到軍官家眷時,只見這些女人不知什麼時候都趴到路邊小河溝裡,抱孩子的把孩子死死地護在身底下。那水深處也只沒過腳踝,那也不行呀。孩子哭呀叫呀掙扎呀,有的母親竟然毫無直覺。當官兵們把她們拉起來時,有的孩子已經嗆死了。 反應過來,包括邵本良的小老婆在內的這些女人,第一個動作幾乎都是伸手去摘耳環,擼戒指、鐲子。後來,再聽誰講紅軍是鬍子,這些女人就說:別“扒瞎”(胡扯、撒謊)了,天底下還有給金子也不要的鬍子嗎? 1936年2月26日夜,1軍又端了“老七團”設在通化縣熱水河子鎮的團部。 邵本良“包打紅軍”的牛皮把自己吹破了。怎麼辦?以7團為主,配以相當數量騎兵,攜帶輕重機槍、迫擊砲,組成一支精銳而又輕便的近千人的“討伐隊”。同時,要求所到各縣的地方武裝都要聽他指揮,並要提供三架飛機助戰,日寇一一應允。這樣,天上地下,靈活機動,發現踪影,圍追堵截,抓住機會,窮追猛打。 敵人最終在軍事上擊潰1軍的那套戰術,就是邵本良的這種戰法提供的雛形。 東北十四年抗戰,各地都有類似邵本良這樣的鐵桿漢奸。不過,像這小子這樣有三架飛機供其調用的“陸空司令”,還真難找出第二個人,也夠牛的了。只是被楊靖宇的伏擊打怕了,再惱羞成怒,急於在主子麵前挽回臉面,也不得不倍加小心。 把重機槍、迫擊砲這樣的笨傢伙在山里藏起來,楊靖宇帶著隊伍就是一個字“遊”。 2月中旬,清湯林子,白天不便行動,就白天休息,晚上行動。看好個地方,就封鎖消息等上了。鬼精鬼怪的邵本良看地形不利,空中偵察,地面不動。敵不動,我動或不動,要視情況。有時是派出小部隊偷襲、騷擾敵人,有時是走,甩脫敵人,使敵人不知去向。有時還要故意搞出點兒響動,打一下警察署什麼的,把“大尾巴隊”再引過來,拖上一陣子又沒影了。 從2月中旬到4月底,1軍出通化,進輯安,然後柳河、桓仁、興京、寬甸、本溪,先後轉了七個縣,行程約兩千公里,4月30日在本溪縣梨樹甸子大東溝,一場漂亮的伏擊戰,將這支尾隨了兩個多月的“大尾巴隊”大部殲滅。 大東溝兩山夾一溝,山大溝深,這種地形邵本良當然是不會輕易進去的。楊靖宇命令各部,將破衣爛衫什麼的一路丟棄,盡顯狼狽之狀。而每天10點來鐘就會出現在頭上的飛機,則向邵本良報告這支隊伍掉隊的越來越多。當天上午,三架飛機飛臨梨樹甸子上空盤旋偵察,未見異常,邵本良就親自率領一個加強營進了大東溝,子彈就從兩側疾風暴雨般潑瀉下來。 這是一個“口袋陣”。等在溝口的是1師6團,中間是軍部教導1團和1師少年營,還有幾支山林隊,守在溝裡拐彎處的是1師3團。發現中了埋伏,前頭的拼命往前衝,後面的不顧一切往回跑,都被頂住,中間的則被截成幾段。突不出去,“大尾巴隊”開始向兩側山上反撲。此時樹枝剛剛打苞,離樹葉關門還早著哩,視野非常好。官兵居高臨下,沉著地據槍一個一個地“點名”。幾門迫擊砲還沒架好,鬼子連長菊井少佐就見鬼去了。 一些老人說,溝底有條小河,河溝裡的水都紅了。 綜合上世紀60年代初家鄉黨史人員調查當事人的資料和筆者採訪到的老人的說法,進入伏擊圈的500多人,跑掉的頂多不會超過50人,其中包括邵本良。這小子腳後跟中了一槍,在幾個馬弁拼死衛護下,趁亂溜了。 三個多月後,1軍在通化四道江再次伏擊“大尾巴隊”,斃俘近百人。 梨樹甸子伏擊戰,邵旅日本指導官英俊志雄大佐毫毛未傷,抹了滿臉血躺在死屍堆裡裝死,竟讓他混了過去。這次,這個“武士道”又如法炮製,打掃戰場時被戳穿“東洋景”,官兵給他一陣亂槍,說“叫你裝死”。 梨樹甸子伏擊戰後,“大尾巴隊”一蹶不振。 “大尾巴隊”死了多少人,日本人當然不會心疼,問題在於曾被無比信賴的邵本良,這時已經沒有多少利用價值了。如果俯首帖耳聽使喚,日本人也許會給他個什麼閒差,安然無恙地吃他的賣國俸祿。這個桀驁不馴的鬍子頭,卻堅持說他那套戰法沒錯,那滿金一個豆的少將是憑本事幹出來的。當然他是和部下弟兄說的,卻可能不傳到日本人耳朵裡嗎?而且,有時對主子也來幾句橫的,那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 四道江伏擊戰,這個腳傷未癒就上陣賣命的漢奸,再次逃脫後住進奉天一所日軍醫院,不久就死了——據說是被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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