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火頭越燒越旺,嵩山派死傷的人眾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下。十餘名傷勢較輕的慢慢爬起走開,重傷的臥於血泊之中,眼見火勢便要燒到,無力相避,有的便大聲呼救。 定閑師太道:“這事不與他們相干,皆因左掌門一念之差而起。于嫂、儀清,便救他們一救。”眾人知道掌門人素來慈悲,不敢違拗,當下分別去檢視嵩山派中死傷之輩,只要尚有氣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藥給之敷治。 定閑師太舉首向南,淚水滾滾而下,叫道:“師姊!”身子晃了兩下,向前直摔下去。 眾人大驚,搶上扶起,只見她口中一道道鮮血流出,而定逸師太傷勢亦重。眾弟子十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齊望著令狐衝,要聽他的主意。 令狐沖道:“快給兩位師太服用傷藥。受傷的先裹傷止血。此處火氣仍烈,大夥兒到那邊休息。請幾位師姊師妹去找些野果或甚麼吃的。”眾人應命,分頭辦事。鄭萼、秦絹用水壺裝了山水,服侍定閑、定逸以及受傷的眾位同門喝水服藥。 龍泉一戰,恆山派弟子死了三十七人。眾弟子想起定靜師太和戰死了的師姊師妹,盡皆傷感,突然有人放聲大哭,餘人也都哭了起來。霎時之間,山谷充滿了一片悲號之聲。 定逸師太厲聲喝道:“死的已經死了,怎地如此想不開?大家平時學佛誦經,為的便是參悟這'生死'兩字,一副臭皮囊,又有甚麼好留戀的?”眾弟子素知這位師太性如烈火,誰也不敢拗她之意,當下便收了哭聲,但許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師太又道:“師姊到底如何遭難?萼兒,你口齒清楚些,給掌門人禀告明白。” 鄭萼應道:“是。”站起身來,將如何仙霞嶺中伏,得令狐衝援手,如何廿八鋪為敵人迷藥迷倒被擒,如何定靜師太為嵩山派鐘鎮所脅,又受蒙面人圍攻,幸得令狐衝趕到殺退,而定靜師太終於傷重圓寂等情,一一說了。 定逸師太道:“這就是了。嵩山派的賊子冒充魔教,脅迫師姊贊同並教之議。哼,用心好毒。倘若你們皆為嵩山派所擒,師姊便慾不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說到後來,已是氣力不繼,聲音漸漸微弱,喘息了一會,又道:“師姊在仙霞嶺遭到圍攻,便知敵人不是易與之輩,信鴿傳書,要我們率眾來援,不料……不料……這件事,也是落在敵人算中。” 定閑師太座下的二弟子儀文說道:“師叔,你請歇歇,弟子來述說咱們遇敵的經過。”定逸師太怒道:“有甚麼經過?水月庵中敵人夜襲,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儀文道:“是。”仍是簡單敘述數日來遇敵的情景。 原來當晚嵩山派大舉來襲,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眾。恆山派倉卒受攻,當時大有覆沒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脈,庵中藏得五柄龍泉寶劍,住持清曉師太在危急中將寶劍分交定閑、定逸等禦敵。龍泉寶劍削鐵如泥,既將敵人兵刃削斷了不少,又傷了不少敵人,這才且戰且退,逃到了這山谷之中。清曉師太卻因護友殉難。這山谷舊產精鐵,數百年前原是鑄鐵之所,後來精鐵採完,鑄劍爐搬往別處,只剩下幾座昔日煉焦的石窯。也幸得這幾座石窯,恆山派才支持多日,未遭大難。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積柴草,使起火攻毒計,倘若令狐衝等來遲半日,眾人勢難倖免了。 定逸師太不耐煩去聽儀文述說往事,雙目瞪著令狐衝,突然說道:“你……你很好啊。你師父為甚麼將你逐出門牆?說你和魔教勾結?”令狐沖道:“弟子交遊不慎,確是結識了幾個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師太哼了一聲,道:“像嵩山派這樣狼子野心,卻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嗎?” 儀和道:“令狐師兄,我不敢說你師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派有難,卻袖手旁觀,這中間……這中間……說不定他早已贊成嵩山派的並派之議了。” 令狐衝心中一動,覺得這話也未嘗無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師,心中決不敢對他存絲毫不敬的念頭,說道:“我恩師也不是袖手旁觀,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這個……” 定閑師太一直在閉目養神,這時緩緩睜開眼來,說道:“敝派數遭大難,均蒙令狐少俠援手,這番大恩大德……”令狐衝忙道:“弟子稍效微勞,師伯之言,弟子可萬不敢當。”定閑師太搖了搖頭,道:“少俠何必過謙?岳師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來效力,那也是一樣。儀和,可不能胡言亂語,對尊長無禮。”儀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過……不過令狐師兄已被逐出華山派,岳師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師伯派來的。”定閑師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氣,定要辯個明白。” 儀和忽然嘆了口氣,說道:“令狐師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閑師太問道:“為甚麼?”儀和道:“他已被逐出華山,無所歸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們共歷患難,已是自己人一樣……”定逸師太喝道:“胡說八道,你年紀越大,說話越像個孩子。”定閑師太微微一笑,道:“岳師兄一時誤會,將來辨明真相,自會將令狐少俠重收門戶。嵩山派圖謀之心,不會就此便息,華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俠呢。就算他不回華山,以他這樣的胸懷武功,就是自行創門立派,也非難事。” 鄭萼道:“掌門師叔說得真對。令狐師兄,華山派這些人都對你這麼兇,你就來自創一個……創個'令狐派'給他們瞧瞧。哼,難道非回華山派不可,好希罕麼?”令狐衝臉現苦笑,道:“師伯獎飾之言,弟子何以克當?但願恩師日後能原恕弟子過失,得許重入門牆,弟子便更無他求了。”秦絹道:“你更無他求?你小師妹呢?” 令狐衝搖了搖頭,岔開話頭,說道:“一眾殉難的師姊遺體,咱們是就地安葬呢,還是火化後將骨灰運回恆山?” 定閑師太道:“都火化了罷!”她雖對世事看得透徹,但見這許多屍體橫臥地下,都是多年相隨自己的好弟子,說這句話時,聲音也不免哽咽了。眾弟子又有好幾人哭了出來。 有些弟子已死數日,有的屍體還遠在數十丈外。眾弟子搬移同門屍身之時,無不痛罵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居心險惡,手段毒辣。 待諸事就緒,天色已黑,當晚眾人便在荒山間露宿一宵。次晨眾弟子背負了定閑師太、定逸師太,以及受傷的同門,到了龍泉城內,改行水道,雇了七艘烏篷船,向北進發。 令狐衝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襲,隨著眾人北上。恆山派既有兩位長輩同行,令狐衝深自收斂,再也不敢和眾弟子胡說八道了。定閑師太、定逸師太等受傷本來頗為不輕,幸好恆山派治傷丸散極具神效,過錢塘江後,便已脫險境。恆山派此次元氣大傷,不願途中再生事端,盡量避開江湖人物,到得長江邊上,便即另行僱船,溯江西上。如此緩緩行去,預擬到得漢口後,受傷眾人便會好得十之六七,那時再舍舟登陸,折向北行,回歸恆山。 這一日來到鄱陽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時所乘江船甚大,數十人分乘兩船。令狐衝晚間在後艄和艄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聽得江岸之上有人輕輕擊掌,擊了三下,停得一停,又擊三下。跟著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擊掌三響,停得一停,再擊三下。擊掌聲本來極輕,但令狐衝內力既厚,耳音隨之極好,一聞異聲,立即從睡夢中醒覺,知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訊號。這些日來,他隨時隨刻注視水面上的動靜,防人襲擊,尋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恆山派無關,那是最好,否則暗中便料理了,免得驚動定閑師太她們。” 凝目往西首的船隻上瞧去,果見一條黑影從數丈外躍起,到了岸上,輕功卻也平平。令狐衝輕輕一縱,悄沒聲息的上岸,繞到東首排在江邊的一列大油簍之後,掩將過去,只聽一人說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恆山派的。”另一人道:“你說怎麼辦?” 令狐衝慢慢欺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見一人滿臉鬍子,另一人臉形又長又尖,不但是瓜子臉,而且是張葵花子臉。只聽這尖臉漢子說道:“單憑咱們白蛟幫,人數雖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著動手是不成的。”那鬍子道:“誰說明著動手了?這些尼姑武功雖強,水上的玩藝卻未必成。明兒咱們駕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鑿穿了她們坐船,還不一一的手到擒來?”那尖臉漢子喜道:“此計大妙。咱哥兒倆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幫的萬兒,從此在江湖上可響得很啦。不過我還是有一件事擔心。”那鬍子道:“擔心甚麼?” 那尖臉的道:“他們五嶽劍派結盟,說甚麼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要是給莫大先生得知了,來尋咱們晦氣,白蛟幫可吃不了要兜著走啦。”那鬍子道:“哼,這幾年來咱們受衡山派的氣,可也受得夠啦。這一次咱們倘若不替朋友們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時,朋友們也不會出力相幫。這番大事干成後,說不定衡山派也會鬧個全軍覆沒,又怕莫大先生作甚?”那尖臉的道:“好,就是這個主意。咱們去招集人手,可得揀水性兒好的。” 令狐沖一竄而出,反轉劍柄,在那尖臉的後腦一撞,那人登時暈了過去。那鬍子揮拳打來,令狐衝劍柄探出,登的一聲,正中他左邊太陽穴。那鬍子如陀螺般轉了幾轉身,一交坐倒。令狐衝橫過長劍,削下兩隻大油簍的蓋子,提起二人,分別塞入了油簍。油簍中裝滿了菜油,每一簍裝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裝船,運往下游去的。這二人一浸入油簍,登時油過口鼻,冷油一激,便即醒轉,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 忽然背後有人說道:“令狐少俠,勿傷他們性命。”正是定閑師太的聲音。 令狐衝微微一驚,心想:“定閑師太何時到了身後,我竟沒知曉。”當下鬆開按在二人頭上的雙手,說道:“是!”那二人頭上一鬆,便欲躍出。令狐衝笑道:“別動!”伸劍在二人頭頂一擊,又將二人迫入了油簍。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頸,雙眼難睜,竟不知何以會處此狼狽境地。 只見一條灰影從船上躍將過來,卻是定逸師太,問道:“師姊,捉到了小毛賊麼?”定閑師太道:“是九江白蛟幫的兩位堂主,令狐少俠跟他們開開玩笑。”她轉頭向那鬍子道:“閣下姓易還是姓齊?史幫主可好?”那鬍子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麼知道?咱們史幫主很好啊。”定閑微笑道:“白蛟幫易堂主、齊堂主,江湖上人稱'長江雙飛魚',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貫耳。” 定閑師太心細如發,雖然平時極少出庵,但於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物,無一不是瞭如指掌,否則怎能認出嵩山派中那三名為首高手?以這姓易的鬍子,這姓齊的尖臉漢子而論,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見到兩人容貌,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來歷。 那尖臉漢子甚是得意,說道:“如雷貫耳,那可不敢。”令狐衝手上一用力,用劍刃將他腦袋壓入了油中,又再鬆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貫耳。”那漢子怒道:“你……你……”想要破口罵人,卻又不敢。令狐沖道:“我問一句,你們就老老實實答一句,若有絲毫隱瞞,叫你'長江雙飛魚'變成一對'油浸死泥鰍'。”說著將那鬍子也按在油中浸了一下。那鬍子先自有備,沒吞油入肚,但菜油從鼻孔中灌入,卻也說不出的難受。 定閑和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這年輕人十分胡鬧頑皮。但這倒也不失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衝問道:“你們白蛟幫幾時跟嵩山派勾結了?是誰叫你們來跟恆山派為難的?”那鬍子道:“和嵩山派勾結?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們一位也不識啊。”令狐沖道:“啊哈!第一句話你就沒老實回答。叫你喝油喝一個飽!”挺劍平按其頂,將他按入油中。這鬍子雖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令狐衝渾厚的內力自長劍傳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壓在他頭頂,絲毫動彈不得。菜油沒其口鼻,露出了雙眼,骨碌碌的轉動,甚是狼狽。 令狐沖向那尖臉漢子道:“你快說!你想做長江飛魚呢,還是想做油浸泥鰍?” 那姓齊的道:“遇上了你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鰍,可也辦不到了。不過易大哥可沒說謊,咱們確是不識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說,嵩山派和恆山派結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麼叫咱們白蛟幫來跟……貴派過不去?” 令狐衝鬆開長劍,放了那姓易的抬起頭來,又問:“你說明兒要在長江之中,鑿沉恆山派的坐船,用心如此險惡,恆山派到底甚麼地方得罪你們了?” 定逸師太后到,本不知令狐衝何以如此對待這兩名漢子,聽他一說,登時勃然大怒,喝道:“好賊子,想在長江中淹死我們啊。”她恆山派門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會水性,大江之中倘若坐船沉沒,勢不免葬身魚腹,想起來當真不寒而栗。 那姓易的生怕令狐衝再將他腦袋按入油中,搶先答道:“恆山派跟我們白蛟幫本來無怨無仇。我們只是九江碼頭上一個小小幫會,又有甚麼能耐跟恆山派眾位師太結下樑子。只不過……只不過我想大家都是佛門一脈,貴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應援。因此……這個……我們不自量力,起下了歹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令狐衝越聽越胡塗,問道:“甚麼叫做佛門一脈,西去赴甚麼援?說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雖不是五嶽劍派之一,但我們想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定逸師太喝道:“胡說!”那姓易的吃了一驚,自然而然的身子一縮,吞了一大口油,膩住了口,說不出話來。定逸師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臉漢子道:“你來說。” 那姓齊的道:“是,是!有一個'萬里獨行'田伯光,不知師太是否和他相熟?” 定逸師太大怒,心想這“萬里獨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採花淫賊,我如何會和他相熟?這廝竟敢問出這句話來,當真是莫大的侮辱,右手一揚,便要往他頂門拍落。 定閑師太伸手一攔,道:“師妹勿怒。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腦筋不大清楚。且別和他們一般見識。”問那姓齊的道:“田伯光怎麼了?”那姓齊的道:“'萬里獨行'田伯光田大爺,跟我們史幫主是好朋友。早幾日田大爺……”定逸師太怒道:“甚麼田大爺?這等惡行昭彰的賊子,早就該將他殺了。你們反和他結交,足見白蛟幫就不是好人。”那姓齊的道:“是,是,是。我們不是……不是好人。”定逸師太問道:“我們只問你,白蛟幫何以要和恆山派為難,又牽扯上田伯光甚麼了?”田伯光曾對她弟子儀琳非禮,定逸師太一直未能殺之洩憤,心下頗以為恥,雅不願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那姓齊的道:“是,是。大夥兒要救任大小姐出來,生怕正教中人幫和尚的忙,因此我哥兒倆豬油蒙了心,打起了胡塗主意,這就想對貴派下手……” 定逸師太更是摸不著半點頭腦,嘆道:“師姊,這兩個渾人,還是你來問罷。” 定閑師太微微一笑,問道:“任大小姐,可便是日月神教前教主的大小姐嗎?” 令狐衝心頭一震:“他們說的是盈盈?”登時臉上變色,手心出汗。 那姓齊的道:“是。田大爺……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時來到九江,在我白蛟幫總舵跟史幫主喝酒,說道預期十二月十五,大夥兒要大鬧少林寺,去救任大小姐出來。” 定逸師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鬧少林寺?你們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歲頭上動土?” 那姓齊的道:“是,是。我們自然是不成。” 定閑師太道:“那田伯光腳程最快,由他來往聯絡傳訊,是不是?這件事,到底是誰在從中主持?” 那姓易的說道:“大家一聽得任大小姐給少林寺的賊……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不約而同,都說要去救人,也沒甚麼人主持。大夥兒想起任大小姐的恩義,都說,便是為任大小姐粉身碎骨,也是甘願。” 一時之間,令狐衝心中起了無數疑團:“他們說的任大小姐,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她怎麼會給少林寺的僧人扣住?她小小年紀,平素有甚麼恩義待人?為何這許多人一聽到她有難的訊息,便會奮不顧身的去相救?” 定閑師太道:“你們怕我恆山派去相助少林派,因此要將我們坐船鑿沉,是不是?”那姓齊的道:“是,我們想和尚尼姑……這個那個……”定逸師太怒道:“甚麼這個那個?”那姓齊的忙道:“是,是,這個……那個……小人不敢多說。小人沒說甚麼……” 定閑師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你們白蛟幫也要去少林寺?”姓易姓齊二人齊聲道:“這可得聽史幫主號令。”姓齊的又道:“既然大夥兒都去,我們白蛟幫總也不能落在人家後面。”定閑師太問道:“大夥兒?到底有哪些大夥兒?”那姓齊的道:“那田……田伯光說,浙西海沙幫、山東黑風會、湘西排教……”一口氣說了江湖上三十來個大大小小幫會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幫會門派的名稱倒記得挺熟。定逸師太皺眉道:“都是些不務正業的旁門左道人物,人數雖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對手。” 令狐衝聽那姓齊的所說人名中,有天河幫幫主“銀髯蛟”黃伯流,長鯨島島主司馬大,還有幾人,也都是當日在五霸岡上會過的,心下更無懷疑,他們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盈,斗然得到她的訊息,甚是歡喜,但想到她為少林派所扣押,而她曾殺過好幾名少林弟子,又不禁擔憂,問道:“少林派為甚麼要扣住這位……這位任大小姐?”那姓齊的道:“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們吃飽了飯沒事幹,故意找些事來跟大夥兒為難。” 定閑師太道:“請二位回去拜上貴幫主,便說恆山派定閑、定逸和這位朋友路過九江,沒來拜會史幫主,多有失禮,請史幫主包涵則個。我們明日乘船西行,請二位大度包容,別再派人來鑿沉我們的船隻。”她說一句,二人便說一句:“不敢。” 定閑師太向令狐沖道:“月白風清,少俠慢慢領略江岸夜景。恕貧尼不奉陪了。”攜了定逸之手,緩步回舟。 令狐衝知她有意相避,好讓自己對這二人仔細再加盤問,但一時之間,心亂如麻,竟想不出更有甚麼話要問,在岸邊走來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見半鉤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滾滾東去,月光顫動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們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為時已然無多。少林派方證、方生兩位大師待我甚好。這些人為救盈盈而去,勢必和少林派大動干戈,不論誰勝誰敗,雙方損折必多。我何不趕在頭里,求方證方丈將盈盈放出,將一場血光大災化於無形,豈不甚好?” 又想:“定閑、定逸兩位師太傷勢已痊癒了大半。定閑師太外表瞧來和尋常老尼無異,其實所知既博,見識又極高超,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由她率眾北歸,只要不再遇到嵩山派這樣的大批強敵,該不會有甚麼應付不了的危難。只是我怎生向她們告辭才好?”這些日來,和這些尼姑、姑娘們共歷患難,眾人對他既恭敬,又親切,於他被逐出師門、為小師妹所棄之事,雖然從不提及,但神情之間,顯然猶似她們自身遭此不幸一般。華山眾同門中,除陸大有外,反而無人待他如此親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頗感難以啟齒。 只聽得腳步聲細碎,兩人緩緩走近,卻是儀琳和鄭萼,走到離令狐衝二三丈外,叫了聲:“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腳步。令狐衝迎將上去,說道:“你們也給驚醒了?”儀琳道:“令狐大哥,掌門師伯吩咐我們來跟你說……”推了推鄭萼,道:“你跟他說。”鄭萼道:“掌門師叔要你說的。”儀琳道:“你說也是一樣。” 鄭萼說道:“令狐大哥,掌門師叔說道,大恩不言謝,今後你不論有甚麼事,恆山派都供你驅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當盡力效命。” 令狐衝大奇,心想:“我又沒說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閑師太卻恁地說?啊喲,是了!群雄在五霸岡上聚會,設法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鬧得沸沸揚揚,連這兩個不成材的'長江雙飛魚'都知道,定閑師太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臉上一紅。 鄭萼又道:“掌門師叔說道,此事最好不要硬來。她老人家和定逸師叔兩位,此刻已過江去了,要趕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師求情放人,請令狐大哥帶同我們,緩緩前去。” 令狐衝聽了這番話,登時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舉目向長江中眺望,果見一葉小舟,掛起了一張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又是感激,又覺慚愧,心想:“兩位師太是佛門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們肯親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過,比之我這浪跡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無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證方丈能瞧著二位師太的金面,肯放了盈盈。”想到此處,心下登時一寬。 回過頭來,只見那姓易、姓齊的兀自在油簍子中探頭探腦,不敢爬將出來,心想這二人一片熱心,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將他們得罪了,頗覺過意不去,邁步上前,拱了拱手,說道:“在下一時魯莽,得罪了白蛟幫'長江雙飛魚'兩位英雄,實因事先未知其中緣由,還請恕罪。”說著深深一揖。 “長江雙飛魚”突然見他前倨後恭,大感詫異,急忙抱拳還禮,這一手忙腳亂,無數菜油飛濺出來,濺得令狐衝身上點點滴滴的都是油跡。 令狐衝微笑著點了點頭,向儀琳和鄭萼道:“咱們走罷!” 回到舟中,恆山派眾弟子竟絕口不提此事,連儀和、秦絹這些素來事事好奇之人,居然也不向他問一句話,自是定閑師太臨去時已然囑咐,免得令他尷尬。令狐衝暗自感激,但見到好幾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臉色,卻又不免頗為狼狽,尋思:“她們這副模樣,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其實我和盈盈之間清清白白,並無甚麼逾規越禮之事。但她們不問,我又如何辯白?”眼見秦絹眼中閃著狡獪的光芒,忍不住道:“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你……你們可別胡思亂想。” 秦絹笑道:“我胡思亂想甚麼了?”令狐衝臉上一紅,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絹笑道:“猜到甚麼?”令狐衝還未答話,儀和道:“秦師妹,別多說了,掌門師叔吩咐的話,你忘了嗎?”秦絹抿嘴笑道:“是,是,我沒忘記。” 令狐沖轉過頭來,避開她眼光,只見儀琳坐在船艙一角,臉色蒼白,神情卻甚為冷漠,不禁心中一動:“她心中在想甚麼?為甚麼她不和我說話?”怔怔的瞧著她,忽然想到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傷之後,她抱了自己在曠野中奔跑時的臉色。那時她又是關切,又是激動,渾不是眼前這般百事不理的模樣。為甚麼?為甚麼? 儀和忽道:“令狐師兄!”令狐衝沒聽見,沒有答應。儀和大聲又叫:“令狐師兄!”令狐沖一驚,回過頭道:“嗯,怎麼?”儀和道:“掌門師伯說道,明日咱們或是改行陸道,或是仍走水路,悉聽令狐師兄的意思。” 令狐衝心中只盼改行陸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訊息,但斜眼一睨,只見儀琳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淚水,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說道:“掌門師太叫咱們緩緩行去,那麼還是仍舊坐船罷。諒來那白蛟幫也不敢對咱們怎地。”秦絹笑道:“你放心得下嗎?”令狐衝臉上微微一紅,尚未作答,儀和喝道:“秦師妹,小孩兒家,少說幾句行不行?”秦絹笑道:“行!有甚麼不行?阿彌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衝命舟子將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幫來襲,但直至湖北境內,一直沒有動靜。此後數日之中,令狐衝也不和恆山弟子多說閒話,每逢晚間停泊,便獨自一人上岸飲酒,喝得醺醺而歸。 這一日舟過夏口,折而向北,溯漢水而上,傍晚停泊在小鎮雞鳴渡旁。他又上岸去,在一家冷酒舖中喝了幾碗酒,忽想:“小師妹的傷不知好了沒有?儀真、儀靈兩位師姊送去恆山靈藥,想來必可治好她的劍傷。林師弟的傷勢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師弟竟致傷重不治,她又怎樣?”想到這裡,心下不禁一驚,尋思:“令狐衝啊令狐衝,你真是個卑鄙小人!你雖盼小師妹早日痊癒,內心卻又似在盼望林師弟傷重而死?難道林師弟死了,小師妹便會嫁你不成?”自覺無聊,連盡了三碗酒,又想:“勞德諾和八師弟不知是誰殺的?那人為甚麼又去暗算林師弟?師父、師娘不知近來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飲而盡,小店之中無下酒物,隨手抓起幾粒鹹水花生,拋入口中,忽聽背後有人嘆了口氣,說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倖。” 令狐沖轉過面來,向說話之人瞧去,搖晃的燭光之下,但見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裡一張板桌旁有人伏案而臥。板桌上放了酒壺、酒杯,那人衣衫襤褸,形狀猥瑣,不像是如此吐屬文雅之人。當下令狐衝也不理會,又喝了一碗酒,只聽得背後那聲音又道:“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自己卻整天在脂粉堆中廝混,小姑娘也好,光頭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單全收。唉,可嘆啊可嘆。” 令狐衝知他說的是自己,卻不回頭,尋思:“這人是誰?他說'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說的是盈盈嗎?為甚麼盈盈是為了我而給人幽禁?”只聽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輩,倒是多管閒事,說要去拚了性命,將人救將出來。偏生你要做頭子,我也要做頭子,人還沒救,自己夥裡已打得昏天黑地。唉,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沒眼瞧的了。” 令狐衝拿著酒碗,走過去坐在那人對面,說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請老兄指教。” 那人仍然伏在桌上,並不抬頭,說道:“唉,有多少風流,便有多少罪孽。恆山派的姑娘、尼姑們,這番可當真糟糕之極了。” 令狐衝更是心驚,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令狐衝拜見前輩,還望賜予指點。”突然見到那人凳腳旁放著一把胡琴,琴身深黃,久經年月,心念一動,已知此人是誰,當即拜了下去,說道:“晚輩令狐衝,有幸拜見衡山莫師伯,適才多有失禮。” 那人抬起頭來,雙目如電,冷冷的在令狐衝臉上一掃,正是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聲,說道:“師伯之稱,可不敢當。令狐大俠,這些日來可快活哪!” 令狐衝躬身道:“莫師伯明鑑,弟子奉定閑師伯之命,隨同恆山派諸位師姊師妹前赴少林。弟子雖然無知,卻決不敢對恆山師姊妹們有絲毫失禮。”莫大先生嘆了口氣,道:“請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紛紛,眾口鑠金?”令狐衝苦笑道:“晚輩行事狂妄,不知檢點,連本門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閒言閒語,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負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來理你。可是恆山派數百年的清譽,竟敗壞在你的手裡,你也毫不動心嗎?江湖上傳說紛紜,說你一個大男人,混在恆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間。別說幾十位黃花閨女的名聲給你損了,甚至連……連那幾位苦守戒律的老師太,也給人作為笑柄,這……這可太不成話了。” 令狐衝退開兩步,手按劍柄,說道:“不知是誰造謠,說這些無恥荒唐的言語,請莫師伯告知。” 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殺了他們嗎?江湖上說這些話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殺得乾淨麼?哼,人家都羨慕你艷福齊天,那又有甚麼不好了?” 令狐衝頹然坐下,心道:“我做事總是不顧前,不顧後,但求自己問心無愧,卻沒想到累了恆山派眾位上下。這……這便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嘆了口氣,溫言道:“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都曾到你船上窺探……”令狐衝“啊”的一聲,心想:“莫師伯接連五晚來船窺探,我竟半點不知,可算是十分無能。” 莫大先生續道:“我見你每晚總是在後艄和衣而臥,別說對恆山眾弟子並無分毫無禮的行為,連閒話也不說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無行浪子,實是一位守禮君子。對著滿船妙齡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絕不動心,不僅是一晚不動心,而且是數十晚始終如一。似你這般男子漢、大丈夫,當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右手握拳,在桌上重重一擊,說道:“來來來,我莫大敬你一杯。”說著便提起酒壺斟酒。 令狐沖道:“莫師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品行不端,以致不容於師門,但恆山派同道的師妹,卻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這才是男兒漢的本色。我莫大如年輕二十歲,教我晚晚陪著這許多姑娘,要像你這般守身如玉,那就辦不到。難得啊難得!來,乾了!”兩人舉碗一飲而盡,相對大笑。 令狐衝見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飾寒酸,哪裡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門?偶爾眼光一掃,鋒銳如刀,但這霸悍之色一露即隱,又成為一個久困風塵的潦倒漢子,心想:“恆山掌門定閑師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門天門道長威嚴厚重,嵩山掌門左冷禪陰鷙險刻,我恩師是位彬彬君子,這位莫師伯外表猥瑣平庸,似是個市井小人。但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人,其實個個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衝草包一個,可和他們差得遠了。” 莫大先生道:“我在湖南,聽到你和恆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詫異,心想定閑師太是何等樣人物,怎容門下做出這等事來?後來聽得白蛟幫的人說起你們行踪,便趕了下來。令狐老弟,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鬧,我莫大當時認定你是個儇薄少年。你後來助我劉正風師弟,我心中對你生了好感,只想趕將上來,善言相勸,不料卻見到後一輩英俠之中,竟有你老弟這樣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來來來,咱們同幹三杯!”說著叫店小二添酒,和令狐衝對飲。 幾碗酒一下肚,一個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顯得逸興遄飛,連連呼酒,只是他酒量和令狐衝差得甚遠,喝得幾碗後,已是滿臉通紅,說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喜喝酒。莫大無以為敬,只好陪你多喝幾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卻也沒有幾人。那日嵩山大會,座上有個大嵩陽手費彬。此人飛揚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越不順眼,當時便一滴不飲。此人居然還口出不遜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說可不可惱?” 令狐衝笑道:“是啊,這種人不自量力,橫行霸道,終究沒好下場。” 莫大先生道:“後來聽說此人突然失了踪,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處,倒也奇怪。” 令狐衝心想,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劍法殺了費彬,他當日明明見到自己在旁,此刻卻又如此說,自是不願留下了形跡,便道:“嵩山派門下行事令人莫測高深,這費彬嘛,說不定是在嵩山哪一處山洞之中隱居了起來,正在勤練劍法,也未可知。” 莫大先生眼中閃出一絲狡獪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來如此,若不是老弟提醒,我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其中緣由。”喝了一口酒,問道:“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和恆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對你情深一往,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她啊。” 令狐衝臉上一紅,說道:“莫師伯明鑑,小侄情場失意,於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想起了小師妹岳靈珊,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紅了,突然哈哈一笑,朗聲說道:“小侄本想看破紅塵,出家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嚴,不准飲酒,這才沒去做和尚。哈哈,哈哈。”雖是大笑,笑聲中畢竟大有淒涼之意。過了一會,便敘述如何遇到定靜、定閑、定逸三位師太的經過,說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輕描淡寫的隨口帶過。 莫大先生靜靜聽完,瞪著酒壺呆呆出神,過了半晌,才道:“左冷禪意欲吞併四派,聯成一個大派,企圖和少林、武當兩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禮。他這密謀由來已久,雖然深藏不露,我卻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許我劉師弟金盆洗手,暗助華山劍宗去和岳先生爭奪掌門之位,歸根結底,都是為此。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妄為,竟敢對恆山派明目張膽的下手。” 令狐沖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張膽,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恆山派無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並派之議。” 莫大先生點頭道:“不錯。他下一步棋子,當是去對付泰山派天門道長了。哼,魔教雖毒,卻也未必毒得過左冷禪。令狐兄弟,你現下已不在華山派門下,閒雲野鶴,無拘無束,也不必管他甚麼正教魔教。我勸你和尚倒也不必做,也不用為此傷心,儘管去將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來,娶她為妻便是。別人不來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來喝你三杯。他媽的,怕他個鳥?”他有時出言甚是文雅,有時卻又夾幾句粗俗俚語,說他是一派掌門,也真有些不像。 令狐衝心想:“他只道我情場失意乃是為了盈盈,但小師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便問:“莫師伯,到底少林派為甚麼要拘留任小姐?” 莫大先生張大了口,雙眼直視,臉上充滿了驚奇之狀,道:“少林派為甚麼要拘留任小姐?你是當真不知,還是明知故問?江湖上眾人皆知,你……你……還問甚麼?” 令狐沖道:“過去數月之中,小侄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無所聞。那任小姐曾殺過少林派四名弟子,原也是從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後來怎地失手,竟為少林派所擒?” 莫大先生道:“如此說來,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你身中奇異內傷,無藥可治,聽說旁門左道中有數千人聚集五霸岡,為了討好這位任大小姐而來治你的傷,結果卻人人束手無策,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正是。”莫大先生道:“這件事轟傳江湖,都說令狐衝這小子不知幾生修來的福氣,居然得到黑木崖聖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這場病醫不好,也是不枉的了。”令狐沖道:“莫師伯取笑了。”心想:“老頭子,祖千秋他們雖然是一番好意,畢竟行事太過魯莽,這等張揚其事,難怪盈盈生氣。” 莫大先生問道:“你後來怎地卻好了?是修習了少林派的'易筋經'神功,是不是?” 令狐沖道:“不是。少林派方丈方證大師慈悲為懷,不念舊惡,答允傳授少林派無上內功。只是小侄不願改投少林派,而這門少林神功又不能傳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負了方丈大師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時已被逐出華山門牆,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卻為何連自己性命也不顧了?”令狐沖道:“小侄自幼蒙恩師、師娘收留,養育之恩,粉身難報,只盼日後恩師能許小侄改過自新,重列門牆,決不願貪生怕死,另投別派。” 莫大先生點頭道:“這也有理。如此說來,你的內傷得愈,那是由於另一樁機緣了。”令狐沖道:“正是。其實小侄的內傷也沒完全治好。” 莫大先生凝視著他,說道:“少林派和你向來並無淵源,佛門中人雖說慈悲為懷,卻也不能隨便傳人以本門的無上神功。方證大師答應以'易筋經'相授,你當真不知是甚麼緣故嗎?”令狐沖道:“小侄確是不知,還望莫師伯示知。” 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都說,那日黑木崖任大小姐親身背負了你,來到少林寺中,求見方丈,說道只須方丈救了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處置,要殺要剮,絕不皺眉。” 令狐衝“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將桌上一大碗酒都帶翻了,全身登時出了一陣冷汗,手足發抖,顫聲道:“這……這……這……”腦海中一片混亂,想起當時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夢之中,聽到盈盈哭泣甚哀,說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說得誠摯無比,自己心中感激,狂吐鮮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間斗室之中,方生大師已費了無數心力為己施教。自己一直不知如何會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處,原來竟是她捨命相救,不由得熱淚盈眶,跟著兩道眼淚撲簌簌的直流下來。 莫大先生嘆道:“這位任大小姐雖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誠至情,卻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國樑、易國梓、黃國柏、覺月禪師四名大弟子命喪她手。她去到少林,自無生還之望,但為了救你,她……她是全不顧己了。方證大師不願就此殺她,卻也不能放她,因此將她囚禁在少林寺後的山洞之中。任大小姐屬下那許多三山五嶽之輩,自然都要去救她出來。聽說這幾個月來,少林寺沒一天安寧,擒到的人,少說也有一百來人了。” 令狐衝心情激盪,良久不能平息,過了好一會,才問:“莫師伯,你剛才說,大家爭著要做頭子,自己夥裡已打得昏天黑地,那是怎麼一回事?” 莫大先生嘆了口氣,道:“這些旁門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聽從任大小姐的號令之外,個個狂妄自大,好勇鬥狠,誰也不肯服誰。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祖宗,事情很是棘手,何況單獨去闖寺的,個個有去無回。因此上大家說要廣集人手,結盟而往。既然結盟,便須有個盟主。聽說這些日子來為了爭奪盟主之位,許多人動上了手,死的死,傷的傷,著實損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趕去,才能製得住他們。你說甚麼話,那是誰也不敢違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這麼一笑,令狐衝登時滿臉通紅,情知他這番話不錯,但群豪服了自己,只不過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後知道,一定要大發脾氣,突然間心念一動:“盈盈對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臉皮子薄,最怕旁人笑話於她,說她對我落花有意,而我卻流水無情。我要報答她這番厚意,務須教江湖上好漢眾口紛傳,說道令狐衝對任大小姐一往情深,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須孤身去闖少林,能救得出她來,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鬧得眾所周知。”說道:“恆山派的定閑、定逸兩位師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請他放了這位任小姐出來,以免釀成一場大動干戈的流血浩劫。” 莫大先生點頭道:“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定閑師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怎麼會放心由你陪伴她門下的姑娘、尼姑,自己卻另行他往,原來是為你作說客去了。” 令狐沖道:“莫師伯,小侄既知此事,著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飛去少林寺,瞧瞧兩位師太求情的結果如何。只是恆山派這些師姊妹都是女流之輩,倘若途中遇上了甚麼意外,可又難處。” 莫大先生道:“你儘管去好了!”令狐沖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來。 令狐衝知道他既這麼說,那便是答應照料恆山派一眾弟子了,這位莫師伯武功識見,俱皆非凡,不論他明保還是暗護,恆山派自可無虞,當即躬身行禮,說道:“深感大德。” 莫大先生笑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我幫恆山派的忙,要你來謝甚麼?那位任大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 令狐沖道:“小侄告辭。恆山派眾位師姊妹,相煩莫師伯代為知照。”說著直衝出店。 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見坐船的窗中透出燈光,倒映在漢水之中,一條黃光,緩緩閃動。身後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聲漸趨低沉,靜夜聽來,甚是淒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