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說了這兩句話,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沒聲的繞到門口,推門而入。林平之喝道:“甚麼人?”那二人直撲進門,勢疾如風。林平之舉手待要招架,脅下已被人一指點中。岳靈珊長劍只拔出一半,敵人兩隻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岳靈珊只得放脫劍柄,舉手上擋。那人右手連抓三下,都是指向她咽喉。岳靈珊大駭,退得兩步,背脊已靠在供桌邊上,無法再退。那人左手向她天靈蓋劈落,岳靈珊雙掌上格,不料那人這一掌乃是虛招,右手點出,岳靈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無法動彈。 這一切令狐衝全看在眼裡,見林岳二人一時並無性命之憂,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敵人是甚麼來頭。只見這二人在佛堂中東張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團,撕成兩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將木魚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靈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動,見到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團,碎木魚,顯然便是來找尋那辟邪劍譜,均想:“怎沒想到劍譜或許藏在蒲團和木魚之中。”但見蒲團和木魚中並沒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 那二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禿頭,另一個卻滿頭白髮。二人行動迅疾,頃刻之間,便將佛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無物可碎,兩人目光都向那幅達摩老祖畫像瞧去。禿頭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畫像。白髮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 令狐衝、林平之、岳靈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畫像瞧去,但見圖中達摩左手放在背後,似是捏著一個劍訣,右手食指指向屋頂。禿頭老者問道:“他手指有甚麼古怪?”白髮老者道:“不知道!且試試看。”身子縱起,雙掌對準了圖中達摩食指所指之處,擊向屋頂。 蓬的一聲,泥沙灰塵簌簌而落。禿頭老者道:“哪有甚麼……”只說了四個字,一團紅色的物事從屋頂洞中飄了下來,卻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髮老者伸手接住,在燭光下一照,喜道:“在……在這裡了。”他大喜若狂,聲音也發顫了。禿頭老者道:“怎麼?”白髮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衝凝目瞧去,只見袈裟之上隱隱似寫滿了無數小字。 禿頭老者道:“這難道便是辟邪劍譜?”白髮老者道:“十之八九,該是劍譜。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來罷。”禿頭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攏來,將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懷中,左手向林岳二人指了指,道:“斃了嗎?” 令狐衝手持劍柄,只待白髮老者一露殺害林岳二人之意,立時搶入,先將這兩名老者殺了。哪知那白髮老者說道:“劍譜既已得手,不必跟華山派結下深仇,讓他們去罷。”兩人並肩走出佛堂,越牆而出。 令狐衝也即躍出牆外,跟隨其後。兩名老者腳步十分迅疾。令狐衝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腳步,和二人相距不過二丈。 兩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衝便也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兩名老者倏地站住,轉過身來,眼前寒光一閃,令狐衝只覺右肩、右臂一陣劇痛,竟已被對方雙刀同時砍中。兩人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轉身,突然出刀,來得當真便如雷轟電閃一般。 令狐衝只是內力渾厚,劍法高明,這等臨敵應變的奇技怪招,卻和第一流高手還差著這麼一大截,對方驀地裡出招,別說拔劍招架,連手指也不及碰到劍柄,便已受重傷。 兩名老者的刀法快極,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著砍到。令狐衝大駭之下,急忙向後躍出,幸好他內力奇厚,這倒退一躍,已在兩丈之外,跟著又是一縱,又躍出了兩丈。兩名老者見他重傷之下,倒躍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驚,當即撲將上來。 令狐沖轉身便奔,肩頭臂上初中刀時還不怎麼疼痛,此時卻痛得幾欲暈倒,心想:“這二人盜去的袈裟,上面所寫的多半便是辟邪劍譜。我身蒙不白之冤,說甚麼也要奪了回來,去還給林師弟。”當下強忍疼痛,伸手去拔長劍。 一拔之下,長劍只出鞘一半,竟爾拔不出來,右臂中刀之後,力氣半點也無法使出。耳聽得腦後風響,敵人鋼刀砍到,當即提氣向前急躍,左手用力一扯,拉斷了腰帶,這才將長劍握在手中,使勁一抖,將劍鞘摔在地下。堪堪轉身,但覺寒氣撲面,雙刀同時砍到。 他又倒躍一步。其時天色將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閃閃之外,睜眼不見一物。他所學的獨孤九劍,要旨是看到敵人招數的破綻所在,乘虛而入,此時敵人的身法招式全然無法看到,劍法便使不出來。只覺左臂又是一痛,被敵人刀鋒劃了一道口子,只得斜向長街急沖出去,左手握劍,將拳頭按住右肩傷口,以免流血過多,不支倒地。 兩名老者追了一陣,眼見他腳步極快,追趕不上,好在劍法秘譜已然奪到,不願多生枝節,當即停步不追,轉身回去。令狐衝叫道:“餵,大膽賊子,偷了東西想逃嗎?”反而轉身追來。兩名老者大怒,又即轉身,揮刀向他砍去。令狐沖不和他們正面交鋒,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禱祝:“有人提一盞燈籠過來,那就好了。”奔得幾步,靈機一動,躍上屋頂,四下一望,見左前方一間屋中有燈光透出,當即向燈光處奔去。兩名老者卻又停步不追。 令狐衝俯身拿起兩張瓦片,向二人投了過去,喝道:“你們盜了林家的辟邪劍譜,一個禿頭,一個白髮,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漢也要拿到你們,碎屍萬段。”拍剌剌一聲響,兩張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 兩名老者聽他叫出《辟邪劍譜》的名稱,當即上屋向他追去。 令狐衝只覺腳下發軟,力氣越來越弱,猛提一口氣,向燈光處狂奔一陣,突然間一個踉蹌,從屋面上摔了下來,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靠牆而立。 兩名老者輕輕躍下,分從左右掩上。禿頭老者獰笑道:“老子放你一條生路,你偏生不走。”令狐衝見他禿頭上油光晶亮,心頭一凜:“原來天亮了。”笑道:“兩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為甚麼定要殺我而甘心?” 白髮老者單刀一舉,向令狐沖頭頂疾劈而下。 令狐衝劍交右手,輕輕一刺,劍尖便刺入了他咽喉。 禿頭老者大吃一驚,舞刀直撲而前。令狐沖一劍削出,正中其腕,連刀帶手,一齊切了下來,劍尖隨即指住他喉頭,喝道:“你二人到底是甚麼門道,說了出來,饒你一命。”禿頭老者嘿嘿一笑,跟著淒然道:“我兄弟橫行江湖,罕逢敵手,今日死在尊駕劍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駕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個胡塗鬼。” 令狐衝見他雖斷了一手,仍是氣概昂然,敬重他是條漢子,說道:“在下被迫自保,其實和兩位素不相識,失手傷人,可對不住了。那件袈裟,閣下交了給我,咱們就此別過。” 禿頭老者森然道:“禿鷹豈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窩。 令狐衝心道:“這人寧死不屈,倒是個人物。”俯身去他懷中掏那件袈裟。只覺一陣頭暈,知道是失血過多,於是撕下衣襟,胡亂紮住肩頭和臂上的傷口,這才在禿頭老者懷中將袈裟取了出來。 這時又覺一陣頭暈,當即吸了幾口氣,辨明方向,徑向林平之那向陽巷老宅走去。走出數十丈,已感難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來,不但性命不保,死後人家還道我是偷了辟邪劍譜,贓物在身,死後還是落了污名。”當下強自支撐,終於走進了向陽巷。 但林家大門緊閉,林平之和岳靈珊又被人點倒,無人開門,要他此刻躍牆入內,卻無論如何無此力氣,只得打了幾下門,跟著出腳往大門上踢去。 這一腳大門沒踢開,一下震盪,暈了過去。
待得醒轉,只覺身臥在床,一睜眼,便見到岳不群夫婦站在床前,令狐衝大喜,叫道:“師父,師娘……我……我……”心情激動,淚水不禁滾滾而下,掙扎著坐起身來。岳不群不答,只問:“卻是怎麼回事?”令狐沖道:“小師妹呢?她……她平安無事嗎?”岳夫人道:“沒事!你……你怎麼到了福州?”語音中充滿了關懷之意,眼眶卻不禁紅了。 令狐沖道:“林師弟的辟邪劍譜,給兩個老頭兒奪了去,我殺了那二人,搶了回來。那兩人……那兩人多半是魔教中的好手。”一摸懷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見,忙問:“那……那件袈裟呢?”岳夫人問道:“那是甚麼?”令狐沖道:“袈裟上寫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岳夫人道:“那麼這是平之的物事,該當由他收管。”令狐沖道:“正是。師娘,你和師父都好?眾位師弟師妹也都好?” 岳夫人眼眶紅了,舉起衣袖拭了拭眼淚,道:“大家都好。” 令狐沖道:“我怎麼到了這裡?是師父、師娘救我回來的麼?”岳夫人道:“我今兒早晨到平之的向陽巷老宅去,在門外見你暈在地下。”令狐衝“嗯”了一聲,道:“幸虧師娘到來,否則如果給魔教的妖人先見到,孩兒就沒命了。”他知師娘定是早起不見了女兒,便趕到向陽巷去找尋,只是這件事不便跟自己說起。 岳不群道:“你說殺了兩名魔教妖人,怎知他們是魔教的?”令狐沖道:“弟子南來,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們動了幾次手。這兩個老頭兒武功怪異,顯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喜歡:“我奪回了林師弟的辟邪劍譜,師父、師娘、小師妹便不會再對我生疑;而我殺了這兩名魔教妖人,師父當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勾結了。” 哪知岳不群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厲聲道:“你到這時還在胡說八道!難道我便如此容易受騙麼?”令狐衝大驚,忙道:“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岳不群森然道:“誰是你師父了?岳某早跟你脫卻了師徒名份。” 令狐衝從床上滾下地來,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做錯了不少事,願領師父重責,只是……只是逐出門牆的責罰,務請師父收回成命。” 岳不群向旁避開,不受他的大禮,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對你青眼有加,你早已跟他們勾結在一起,還要我這師父幹甚麼?”令狐衝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師父這話不知從何說起?雖然聽說那任……任我行有個女兒,可是弟子從來沒見過。” 岳夫人道:“沖兒,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說謊?”嘆了口氣,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門左道之士,在山東五霸岡上給你醫病,那天我們又不是沒去……” 令狐衝大為駭異,顫聲道:“五霸岡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兒?”岳夫人道:“你起來說話。”令狐衝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她……她是任教主之女?這……這真是從何說起?” 岳夫人怫然不悅,道:“為甚麼對著師父、師娘,你還要說謊?” 岳不群怒道:“誰是他師父、師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擊,拍的一聲響,桌角登時掉下了一塊。 令狐衝惶恐道:“弟子決不敢欺騙師父、師娘……” 岳不群厲聲道:“岳某當初有眼無珠,收容了你這無恥小兒,實是愧對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長此負這污名?你再叫一聲'師父、師娘',我立時便將你斃了!”怒喝時臉上紫氣忽現,實是惱怒已極。 令狐衝應道:“是!”伸手扶著床緣,臉上全無血色,身子搖搖欲墜,說道:“他們給我治傷療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誰也沒跟我說過,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兒。”岳夫人道:“你聰明伶俐,何等機警,怎會猜想不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只這麼一句話,便調動了三山五嶽的左道之士,個個爭著來給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誰能有這樣的天大面子?”令狐沖道:“弟……我……我當時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人道:“她易容改裝了麼?”令狐沖道:“沒有,只不過……只不過我當時一直沒見到她臉。” 岳不群“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臉上卻無半分笑意。 岳夫人嘆了口氣,道:“沖兒,你年紀大了,性格兒也變了。我說的話,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沖道:“師……師……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說“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真不敢違背”,但事實俱在,師父、師娘一再命他不可與魔教中人結交,他和盈盈、向問天、任我行這些人的干系,又豈僅是“結交”而已? 岳夫人又道:“就算那個任教主的女兒對你好,你為了活命,讓她召人給你治病,或者說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麼情有可原?為了活命,那就可以無所不為麼?”他平時對這位師妹兼夫人向來彬彬有禮,當真是相敬如賓,但今日卻一再疾言厲色,打斷她的話頭,可見實是怒不可遏。岳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計較,繼續說道:“但你為甚麼又和魔教那個大魔頭向問天勾結在一起,殺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雙手染滿了正教人士的鮮血,你……你快快走罷!” 令狐衝背上一陣冰冷,想起那日在涼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向問天並肩迎敵,確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雖說當其時惡鬥之際,自己若不殺人,便是被殺,委實出於無奈,可是這大筆血債,總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岳夫人道:“在五霸岡下,你又與魔教的任小姐聯手,殺害了好幾個少林派和崑崙派弟子。沖兒,我從前視你有如我的親兒,但事到如今,你……你師娘無能,可再沒法子庇護你了。”說到這裡,兩行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 令狐衝黯然道:“孩兒的確是做錯了事,罪不可赦。但一身做事一身當,決不能讓華山派的名頭蒙污。請兩位老人家大開法堂,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與會,將孩兒當場處決,以正華山派的門規便是。” 岳不群長嘆一聲,說道:“令狐師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華山派門下弟子,此舉原也使得。你性命雖亡,我華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師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傳書天下,將你逐出門牆。你此後的所作所為,與我華山派何涉?我又有甚麼身分來處置你?嘿嘿,正邪勢不兩立,下次你再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裡,妖孽奸賊,人人得而誅之,那就容你不得了。”
正說到這裡,房外一人叫道:“師父、師娘。”卻是勞德諾。岳不群問道:“怎麼?”勞德諾道:“外面有人拜訪師父、師娘,說道是嵩山派的鐘鎮,還有他的兩個師弟。”岳不群道:“九曲劍鐘鎮,他也來福建了嗎?好,我便出來。”徑自出房。 岳夫人向令狐衝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頭尚有說話,跟著走了出去。 令狐沖自幼對師娘便如與母親無異,見她對自己愛憐,心中懊悔已極,尋思:“種種情事,總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惡,不辨別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問情由,上前便幫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師父、師娘沒臉見人。華山派門中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弟子,連眾師弟、師妹們也都臉上少了光彩。” 又想:“原來盈盈是任教主的女兒,怪不得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她如此尊崇。她隨口一句話,便將許多江湖豪士充軍到東海荒島,終身不得回歸中原。唉,我原該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頭腦,又有誰能有這等權勢?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時,扭扭捏捏,嬌羞靦腆,比之小師妹尚且勝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會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時任教主尚給東方不敗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兒又怎會有偌大權勢?” 正自思湧如潮,起伏不定,忽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閃進房來,正是他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小師妹。令狐衝叫道:“小師妹!你……”下面的話便接不下去了。岳靈珊道:“大師哥,快……快離開這兒,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氣來啦。”語氣甚是焦急。 令狐衝只一見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腦後,甚麼嵩山派不嵩山派,壓根兒便沒放在心上,雙眼怔怔的瞧她,一時甜、酸、苦、辣,諸般滋味盡皆湧向心頭。 岳靈珊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有個甚麼姓鐘的,帶著兩個師弟,說你殺了他們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尋到這兒來。” 令狐沖一呆,茫然道:“我殺了嵩山派的人?沒有啊。” 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推開,岳不群怒容滿臉走了進來,厲聲道:“令狐衝,你幹的好事!你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卻說是魔教妖人,欺瞞於我。”令狐衝奇道:“弟……我……我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我……我沒有……” 岳不群怒道:“'白頭仙翁'卜沉,'禿鷹'沙天江,這兩人可是你殺的?” 令狐衝聽到這二人的外號,記起那禿頂老者自殺之時,曾說過“禿鷹豈是投降之人”這句話,那麼另一個白髮老者,便是甚麼“白頭仙翁”卜沉了,便道:“一個白頭髮的老人,一個禿頭老者,那確是我殺的。我……我可不知他們是嵩山派門下。他們使的是單刀,全不是嵩山派武功。”岳不群神色愈是嚴峻,問道:“那麼這兩個人,確是你殺的?”令狐沖道:“正是。” 岳靈珊道:“爹,那個白頭髮和那禿頂的老頭兒……”岳不群喝道:“出去!誰叫你進來的?我在這裡說話,要你插甚麼嘴?”岳靈珊低下了頭,慢慢走到房門口。 令狐衝心下一陣淒涼,一陣喜歡:“師妹雖和林師弟要好,畢竟對我仍有情誼。她幹冒父親申斥,前來向我示警,要我儘速避禍。” 岳不群冷笑道:“五嶽劍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麼?這卜沙二人出於嵩山派的旁枝,你心存不軌,不知用甚麼卑鄙手段害死了他們,卻將血跡帶到了向陽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查,便跟著查到了這裡。眼下嵩山派的鍾師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甚麼話說?” 岳夫人走進房來,說道:“他們又沒親眼見到是沖兒殺的?單憑幾行血跡,也不能認定是咱們鏢局中人殺的。咱們給他們推個一干二淨,那便是了。” 岳不群怒道:“師妹,到了這時候,你還要包庇這無惡不作的無賴子。我堂堂華山派掌門,豈能為了這小畜生而說謊?你……你……咱們這麼幹,非搞到身敗名裂不可。” 令狐衝這幾年來,常想師父、師娘是師兄妹而結成眷屬,自己若能和小師妹也有這麼一天,那真是萬事俱足,更無他求,此刻見師父對師娘說話,竟如此的聲色俱厲,心中忽想:“倘若小師妹是我妻子,她要幹甚麼,我便由得她幹甚麼,是好事也罷,是壞事也罷,我決不會有半點拂逆她的意願。她便要我去幹十惡不赦的大壞事,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岳不群雙目盯在令狐衝臉上,忽然見他臉露溫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門口的女兒,怒喝:“小畜生,在這當兒,你心中還在打壞主意麼?” 岳不群這一聲大喝,登時教令狐衝從胡思亂想中醒覺過來,一抬頭,只見師父臉上紫氣隱隱,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頭頂擊落,突然間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歡喜,只覺在這世上委實苦澀無味之極,今日死在師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脫,尤其小師妹在旁,看著自己被他父親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靈珊瞧去,只待師父揮掌打落。 但覺腦頂風生,岳不群右掌劈將下來,卻聽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手指便往丈夫後腦“玉枕穴”上點去。他二人自幼同門學藝,相互拆招,已然熟極而流,岳夫人這一指所點之處,乃是致命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岳夫人已閃身擋在令狐衝身前。 岳不群臉色鐵青,怒道:“你……你幹甚麼?”岳夫人急叫:“沖兒,快走!快走!”令狐衝搖頭道:“我不走,師父要殺我,便殺好了。我是罪有應得。”岳夫人頓足道:“有我在這裡,他殺不了你的,快走,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 岳不群道:“哼,他一走了之,外面廳上嵩山派那三人,咱們又如何對付?” 令狐衝心道:“原來師父擔心應付不了鐘鎮他們,我可須先得去替他打發了。”朗聲說道:“好,我去見見他們。”說著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們會殺了你的。”令狐沖走得極快,立時已衝入了大廳。 果見蒿山派的九曲劍鐘鎮、神鞭鄧八公、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賓位。令狐衝往對面的太師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們三個,到這里幹甚麼來了?” 此刻令狐衝身上穿著店小二衣衫,除去虯髯,與廿八鋪客店中夜間相逢時的參將模樣已全不相同。鐘鎮等三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滿身血蹟的市井少年如此無禮,都是勃然大怒。高克新喝道:“你是甚麼東西?”令狐衝笑道:“你們三個,是甚麼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甚麼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甚麼好話,怒道:“快去請岳先生出來!憑你也配跟我們說話?” 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岳靈珊以及華山派眾弟子都已到了屏門之後,聽著令狐衝跟這三人對答。岳靈珊聽他問“你們三個是甚麼南北?”忍不住好笑,但知眼前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師哥殺了他們的人,又對他們如此無禮,待會定要動手,未免兇多吉少,而父親、母親勢難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發愁,便笑不出來。 令狐沖道:“岳先生是誰?啊,你說的是華山派掌門。我正來尋他的晦氣。嵩山派有兩個不肖之徒,一個叫甚麼白頭妖翁卜沉,一個叫禿梟沙天江,已經給我殺了。聽說嵩山派還有三個傢伙,躲在福威鏢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來,岳先生卻是不肯。氣死我也,氣死我也!”跟著縱聲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個無聊傢伙,一個叫爛鐵劍鐘鎮,一個叫小鬼鄧八婆,還有一個癩皮貓高克新。請你快快交出人來,我要跟他們算帳。你想包庇他們,那可不成!你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我可不賣這個帳。” 岳不群等聽了,無不駭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華山派與殺人之事無關。可是嵩山派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劍鐘鎮更是了得。聽他所嚷的言語,顯已知道鐘鎮等三人的來歷。那日夜戰,他打敗劍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雙眼,劍法確是非同小可,但他此刻受傷極重,只怕再站立一會便會倒下,何以這等膽大妄為,貿然上前挑戰? 高克新大怒躍起,長劍出鞘,便要向令狐衝刺出。鐘鎮舉手攔住,向令狐衝問道:“尊駕是誰?” 令狐沖道:“哈哈,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你們嵩山派想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由你嵩山吞併其餘四派。你們三個南北來到福建,一來是要搶奪林家的辟邪劍譜,二來是要戕害華山、恆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種種陰謀,可全給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和岳夫人對瞧了一眼,均想:“他這話倒未必全是無稽之談。” 鐘鎮臉有驚疑之色,問道:“尊駕是哪一派的人物?” 令狐沖道:“我大廟不收,小廟不受,是個無主孤魂,荒山野鬼,決不會來搶你們嵩山派的生意,你這可放心了罷?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淒涼之意。 鐘鎮道:“尊駕既非華山派人物,咱們可不能騷擾了岳先生,這就借步到外面說話。”這幾句話語調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滿了殺機,顯是令狐衝揭了他的底,已決心誅卻。他對岳不群畢竟有所忌憚,不敢在福威鏢局中拔劍殺人,要將令狐衝引到鏢局之外再行動手。 這句話正合令狐衝心意,大聲叫道:“岳先生,你今後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行複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專吸旁人內功,他說要跟華山派為難。還有,嵩山派想併吞你華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卻不可不防。”他此番來到福州,為的便是要向師父說這幾句話,說罷便即大踏步出門。鐘鎮等跟了出來。
令狐衝邁步走出福威鏢局,只見一群尼姑、婦女站在大門外,正是恆山派那批女弟子。儀和與鄭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當是到鏢局來拜會岳不群和岳夫人。令狐沖一怔,急忙轉頭,不讓她們見到,但已跟儀和她們打了個照面,好在儀琳遠遠在後,沒見到他面目。 鐘鎮等三人出來時,儀和與鄭萼卻認得他們,不禁一怔,同時停住了腳步。 令狐衝心想:“恆山派弟子既知我師父在此,自當前來拜會,有我師父、師娘照料,她們也不會吃虧了。”他不願給儀琳見到,斜刺里便欲溜走。 鐘鎮、鄧八公、高克新同時兵刃出手,攔在他面前,喝道:“你還想逃嗎?” 令狐衝笑道:“我沒兵器,怎生打法?” 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和華山派眾弟子都來到門前,要看令狐衝如何對付鐘鎮等三人。岳靈珊拔劍出鞘,叫道:“大……”想將長劍擲過去給他。岳不群左手兩指伸出,搭在她劍刃之上,搖了搖頭。岳靈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搖了搖頭。 這一切全瞧在令狐衝眼裡,心中大慰:“小師妹對我,畢竟還有昔日之情。” 突然之間,好幾人齊聲驚呼。 令狐衝情知必是有人偷襲,不及回頭,立即向前急縱而出。他內力奇厚,這一躍既高且速,但饒是如此,只覺腦後生風,一劍在背後直劈而下,剛才這一躍只須慢得剎那,又或是力道不足,躍得近了半尺,身子只給人劈成兩半,當真凶險已極。 他站定後立即回頭,但聽得一聲呼叱,白光閃動。恆山派女弟子同時出手。七人一隊,分成三隊,七柄長劍指住一人,將鐘鎮等三人分別圍住。這一下拔劍、移步、圍敵、出招,動作也是迅捷無比,加之身法輕盈,姿式美觀,顯是習練有素的陣法。每柄長劍劍尖指住對方一處要害,頭、喉、胸、腹、腰、背、脅,每人身上七處要害,均被一柄長劍指住。陣法既成,七名女弟子便不再動。 適才出手向令狐衝偷襲的,便是鍾鎮。聽得令狐衝的言語對嵩山派甚是不利,當即乘其不備,忽施殺手,意欲儘速滅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是極毒,卻還是讓對方避了開去,而恆山派眾女弟子劍陣一成,他武功雖強,可也半點動彈不得,四肢百骸,只須哪裡動上一動,料想便有一柄劍刺將過來。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恆山派與鍾鎮等在廿八鋪中曾有一番過節,突見雙方動手,都大為驚奇,眼見恆山派眾女弟子所結劍陣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風中飄動之外,二十一柄長劍寒光閃閃,竟是紋絲不動,其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 令狐衝但見恆山劍陣凝式不動,七柄劍既攻敵,復自守,七劍連環,絕無破綻可尋,宛然有獨孤九劍“以無招破有招”之妙詣,氣喘吁籲的喝采:“妙極!這劍陣精彩之至!” 鐘鎮眼見受制,當即哈哈一笑,說道:“大家是自己人,開甚麼玩笑?我認輸了,好不好?”當的一聲,擲劍下地。圍住他的七人以儀和為首,見對方擲劍認輸,當即長劍一抖,收了轉去,其餘六人跟著收劍。不料鐘鎮左足足尖在地下長劍劍身上一點,那劍猛地跳起。鐘鎮手指間一碰劍柄,劍鋒如電,驀地刺出。 儀和“啊”的一聲驚呼,右臂中劍,手中長劍嗆啷落地。鐘鎮長笑聲中,寒光連閃,恆山派眾弟子紛紛受傷。這麼一亂,其餘兩個劍陣中的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鄧八公和高克新同時乘隙發動,登時兵刃相交,錚錚之聲大作。 令狐衝搶起儀和掉在地下的長劍,揮劍擊出。但聽得嗆啷,啊,嘿,幾下聲響,高克新手腕被擊,長劍落地。鄧八公的軟鞭倒了轉來,圈在自己頭頸之中。鐘鎮手腕被劍背擊中,退了幾步,長劍總算還握在手中,但整條手臂已然酸軟無力。 兩個少女同時尖聲叫了起來,一個叫:“吳將軍!”一個叫:“令狐大哥!” 叫“吳將軍”的是鄭萼。適才令狐衝擊退三人所使手法,與在廿八鋪客店中對付這三人時所用劍招一模一樣,連高克新茫然失措、鄧八公險些窒息、鐘鎮又驚又怒的神情也殊無二致。鄭萼心思機敏,當日曾見令狐衝如此出招,他容貌衣飾雖已大變,還是立即認了出來。另一個叫“令狐大哥”的卻是儀琳。她本來和儀真、儀質等六位師姊結成劍陣,圍住了鄧八公。每人全神貫注,雙目盯住敵人,絕不斜視,目中所見,只是他身上一處要害,視頭則只見其頭,視胸則只見其胸,連敵人別處肢體都無法瞧見,自然更加無法見到旁人,直至劍陣散開,她才見到令狐衝。睽別經年,陡然相遇,儀琳全身大震,險些暈去。 令狐衝真相既顯,眼見已無法隱瞞,笑道:“你奶奶的,你這三個傢伙太也不識好歹,恆山派眾位師太饒了你們一命,你們居然恩將仇報。本將軍可實在太瞧著不順眼了。我……我……”說到這裡,突然腦中暈眩,眼前發黑,咕咚倒地。 儀琳搶上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見他肩頭、臂上血如泉湧,急忙捲起他衣袖,取出本門治傷靈藥白雲熊膽丸塞入他口中。鄭萼、儀真等取過天香斷續膠,替他搽上傷口。恆山派眾女弟子個個感念他救援之德,當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都已死於非命,不但慘死,說不定還會受賊子污辱,是以遞藥的遞藥,抹血的抹血,包紮的包紮,便在這長街之上盡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這等緊急事態,自不免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圍住了議論不休。恆山派眾女弟子雖是武學之士,卻也難免,或發嘆息,或示關心,或問何人傷我將軍,或曰兇手狠毒無情,言語紛紜,且雜“阿彌陀佛”之聲。 華山派眾人見到這等情景,盡皆詫異。 岳不群心想:“恆山派向來戒律精嚴,這些女弟子卻不知如何,竟給令狐衝這無行浪子迷得七顛八倒,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將軍的呼將軍。這小賊幾時又做過將軍了?當真昏天黑地,一塌胡塗。怎地恆山派的前輩也不管管?” 鐘鎮向兩名師弟打個手勢,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沖沖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後患無窮,何況兩番失手在他劍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誅卻此人的良機。 儀和一聲呼嘯,立時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長劍飛舞,將鐘鎮三人擋住。這些女弟子個別武功並不甚高,但一結成陣,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擋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 岳不群初時原有替雙方調解之意,只是種種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雙方何以結怨,又對嵩山、恆山雙方均生反感,心想暫且袖手旁觀,靜待其變。但見恆山派十四女弟子守得極是嚴密,鐘鎮等連連變招,始終無法攻近。高克新一個大意,攻得太前,反給儀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劍,傷勢雖然不重,卻也已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令狐衝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兵刃相交聲叮噹不絕,眼睜一線,見到儀琳臉上神色焦慮,口中喃喃念佛:“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他心下感激,站了起來,低聲道:“小師妹,多謝你,將劍給我。”儀琳道:“你……你別……別……”令狐衝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接過劍來,左手扶著她肩頭,搖搖晃晃的走出去。儀琳本來擔心他傷勢,但一覺自己肩頭正承擔著他身子重量,登時勇氣大增,全身力氣都運上右肩。 令狐衝從幾名女弟子身旁走過去,第一劍揮出,高克新長劍落地,第二劍揮出,鄧八公軟鞭繞頸,第三劍當的一聲,擊在鐘鎮的劍刃之上。鐘鎮知他劍法奇幻,自己決非其敵,但見他站立不定,正好憑內力將他兵刃震飛,雙劍相交,當即在劍上運足了內勁,猛覺自身內力急瀉外洩,竟然收束不住。原來令狐衝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覺間功力日深,不須肌膚相觸,只要對方運勁攻來,內力便會通過兵刃而傳入他體內。 鐘鎮大驚之下,急收長劍,跟著立即刺出。令狐衝見到他脅下空門大開,本來只須順勢一劍,即可製其死命,但手臂酸軟,力不從心,只得橫劍擋格。雙劍相交,鐘鎮又是內力急瀉,心跳不已,驚怒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長劍疾刺,劍到中途,陡然轉向,劍尖竟刺向令狐衝身旁儀琳的胸口。 這一招虛虛實實,後著甚多,極是陰狠,令狐衝如橫劍去救,他便回劍刺其小腹,如若不救,則這一劍真的刺中了儀琳,也要教令狐衝心神大亂,便可乘機猛下殺手。 眾人驚呼聲中,眼見劍尖已及儀琳胸口衣衫,令狐衝的長劍驀地翻過,壓上他劍刃。 鐘鎮的長劍突然在半空中膠住不動,用力前送,劍尖竟無法向前推出分毫,劍刃卻向上緩緩弓起,同時內力急傾而出。總算他見機極快,急忙撤劍,向後躍出,可是前力已失,後力未繼,身在半空,突然軟癱,重重的直撻下來。這一下撻得如此狼狽,渾似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常人。他雙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側身摔倒。 鄧八公和高克新忙搶過將他扶起,齊問:“師哥,怎麼了?”鐘鎮雙目盯住在令狐衝臉上,隨即想起,數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決不能是這樣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說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會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驚道:“師哥,你的內力給他吸去了?”鐘鎮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覺內力漸增。原來令狐衝所習吸星大法修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內力,只是鍾鎮突覺內勁傾瀉而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狽不堪。 鄧八公低聲道:“咱們去罷,日後再找回這場子。”鐘鎮將手一揮,對著令狐衝大聲道:“魔教妖人,你使這等陰毒絕倫的妖法,那是與天下英雄為敵。姓鐘的今日不是你對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萬萬好漢,決不會屈服於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說著轉過身來,向岳不群拱了拱手,說道:“岳先生,這個魔教妖人,跟閣下沒甚麼淵源罷?” 岳不群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鐘鎮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說道:“真相若何,終當大白,後會有期。”帶著鄧高二人,徑自走了。
岳不群從大門的階石走了下來,森然道:“令狐衝,你好,原來你學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衝確是學了任我行這一項功夫,雖是無意中學得,但事實如此,卻也無從置辯。 岳不群厲聲道:“我問你,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是!” 岳不群厲聲道:“你習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敵。今日你身上有傷,我不來乘人之危。第二次見面,不是我殺了你,便是你殺了我。”側身向眾弟子道:“這人是你們的死敵,哪一個對他再有昔日的同門之情,那便自絕於正教門下。大家聽到了沒有?”眾弟子齊聲應道:“是!”岳不群見女兒嘴唇動了一下,想說甚麼話,說道:“珊兒,你雖是我的女兒,卻也並不例外,你聽到了沒有?”岳靈珊低聲道:“聽到了。” 令狐衝本已衰弱不堪,聽了這幾句話,更覺雙膝無力,當的一聲,長劍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儀和站在他身旁,伸臂託在他右脅之下,說道:“岳師伯,這中間必有誤會,你沒查問明白,便如此絕情,那可忒也魯莽了。”岳不群道:“有甚麼誤會?”儀和道:“我恆山派眾人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這位令狐吳將軍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麼會來幫我們去和魔教為敵?”她聽儀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衝”,自己卻只知他是“吳將軍”,只好兩個名字一起叫了。 岳不群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你們可別上了他的當。貴派眾位南來,是哪一位師太為首?”他想這些年輕的尼姑、姑娘們定是為令狐衝的花言巧語所惑,只有見識廣博的前輩師太,方能識破他的奸計。 儀和淒然道:“師伯定靜師太,不幸為魔教妖人所害。”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一聲,甚感驚惋。 便在此時,長街彼端一個中年尼姑快步奔來,說道:“白雲庵信鴿有書傳到。”走到儀和麵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竹筒,雙手遞將過去。 儀和接過,拔開竹筒一端的木塞,倒出一個布捲,展開一看,驚叫:“啊喲,不好!”恆山派眾弟子聽得白雲庵有書信到來,早就紛紛圍攏,見儀和神色驚惶,忙問:“怎麼?”“師父信上說甚麼?”“甚麼事不好?”儀和道:“師妹你瞧。”將布捲遞給儀清。 儀清接了過來,朗聲讀道:“餘與定逸師妹,被困龍泉鑄劍谷。”又道:“這是掌門師尊的……的血書。她老人家怎地到了龍泉?” 儀真道:“咱們快去!”儀清道:“卻不知敵人是誰?”儀和道:“管他是甚麼凶神惡煞,咱們急速趕去。便是要死,也和師父死在一起。” 儀清心想:“師父和師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們這些人趕去,多半也無濟於事。”拿著血書,走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說道:“岳師伯,我們掌門師尊來信,說道:'被困於龍泉鑄劍谷。'請師伯念在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誼,設法相救。” 岳不群接過書信,看了一眼,沉吟道:“尊師和定逸師太怎地會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絕,怎麼會被敵人所困,這可奇了?這通書信,可是尊師的親筆麼?”儀清道:“確是我師父親筆。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傷,倉卒之際,蘸血書寫。”岳不群道:“不知敵人是誰?”儀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則敝派也沒甚麼仇敵。”岳不群斜眼向令狐衝瞧去,緩緩的道:“說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書信,誘你們去自投羅網。妖人鬼計層出不窮,不可不防。” 儀和朗聲叫道:“師尊有難,事情急如星火,咱們快去救援要緊。儀清師妹,咱們速速趕去,岳師伯沒空,多求也是無用。”儀真也道:“不錯,倘若遲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恆山派見岳不群推三阻四,不顧義氣,都是心頭有氣。 儀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養傷,我們去救了師父、師伯回來,再來探你。”令狐衝大聲道:“大膽毛賊又在害人,本將軍豈能袖手旁觀?大夥兒一同前去救人便了。”儀琳道:“你身受重傷,怎能趕路?”令狐沖道:“本將軍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恆山眾弟子本來全無救師尊脫險的把握,有令狐衝同去,膽子便大了不少,登時都臉現喜色。儀真道:“那可多謝你了。我們去找坐騎給你乘坐。” 令狐沖道:“大家都騎馬!出陣打仗,不騎馬成甚麼樣子?走啊,走啊。”他眼見師父如此絕情,心下氣苦,狂氣便又發作。 儀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說道:“晚輩等告辭。”儀和氣忿忿的道:“這種人跟他客氣甚麼?陡然多費時刻,哼,全無義氣,浪得虛名!”儀清喝道:“師姊,別多說啦!” 岳不群笑了笑,只當沒聽見。 勞德諾閃身而出,喝道:“你嘴裡不干不淨的說些甚麼?我五嶽劍派本來同氣連枝,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們和令狐衝這魔教妖人勾結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師父自要考慮周詳。你們先得把令狐衝這妖人殺了,表明潔白。否則我華山派可不能跟你恆山派同流合污。” 儀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劍柄,朗聲問道:“你說甚麼'同流合污'?”勞德諾道:“你們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儀和怒道:“這位令狐大俠見義勇為,急人之難,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哪像你們這種人,自居豪傑,其實卻是見死不救、臨難苟免的偽君子!” 岳不群外號“君子劍”,華山門下最忌的便是“偽君子”這三字。勞德諾聽她言語中顯在譏諷師父,刷的一聲,長劍出鞘,直指儀和的咽喉。這一招正是華山劍法中的妙著“有鳳來儀”。儀和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出手,不及拔劍招架,劍尖已及其喉,一聲驚呼。跟著寒光閃動,七柄長劍已齊向勞德諾刺到。 勞德諾忙回劍招架,可是只架開刺向胸膛的一劍,嗤嗤聲響,恆山派的六柄長劍,已在他衣衫上劃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來長。總算恆山派弟子並沒想取他性命,每一劍都是及身而止,只鄭萼功夫較淺,出劍輕重拿捏不准,劃破他右臂袖子之後,劍尖又刺傷了他右臂肌膚。勞德諾大驚,急向後躍,拍的一聲,懷中掉下一本冊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見冊子上寫著“紫霞秘笈”四字。 勞德諾臉色大變,急欲上前搶還。令狐衝叫道:“阻住他!”儀和這時已拔劍在手,刷刷連刺三劍。勞德諾舉劍架開,卻進不得一步。 岳靈珊道:“爹,這本秘笈,怎地在二師哥身上?” 令狐衝大聲道:“勞德諾,六師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 那日華山上絕頂六弟子陸大有被害,《紫霞秘笈》失踪,始終是一絕大疑團,不料此刻恆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又劃破了他口袋,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竟掉了出來。 勞德諾道:“胡說八道!”突然間矮身疾衝,闖入了一條小胡同中,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