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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八章朝露

荒原雪 沧月 10640 2018-03-12
“請看,蘇姑娘如今已經安然無恙。” 將遠道而來的客人帶到高台下,朧月微笑著躬身,示意石玉看向台上的緋衣女子——後者正推著一架輪椅在台上散步,看上去氣色很好,手上的青碧色也已經褪去,不時低頭和輪椅傷的男子笑語晏晏,輕顰淺笑。 “那一位是……”石玉微微蹙眉。 “哦,那是蘇姑娘的朋友,”朧月微笑,“聽說為救蘇姑娘而受了重傷,在這個月宮裡療傷——不過不用擔心,他的身體也會很快康復,不會耽誤蘇姑娘返程。” “那就好。多謝貴教相助。”石玉喃喃,“我昨日已經回信通知了樓主。” 他遠遠看去,確定台上的的確是蘇姑娘本人。台上的那兩個人不知道在說著什麼,忽然間停下了輪椅,相視微笑了起來——那種笑容是如此的安寧平靜,光芒四射,看得遠處的人心裡都有一種異常的感受。

來苗疆不過兩個多月,蘇姑娘的氣色和精神都似比在洛陽好了很多。 石玉在心裡默默的想著,隱約有些欣慰,卻也隱隱有一些不安。這時他看到一個小女孩奔向了蘇薇和輪椅上的男子,手裡拿著一個花環,笑容燦爛無邪。那個膚色淺黑的小女孩跑到了輪椅前,將花環放在男子的膝蓋上,牽著他的手往前走,似乎在鼓勵他站起來。那個男子望了一眼蘇薇,微笑著將手扶在輪椅上,緩緩站了起來。 他站得非常吃力,在直起身的時候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幸虧身邊的蘇薇出手如電,瞬間將他扶正。 小女孩在前頭蹦蹦跳跳,不時回頭看著緩步行走的兩個人,笑靨燦爛。 日光明麗,和風細細,那一瞬的景像是如此和諧寧靜,讓雙鬢斑白的石玉看得呆了。從事多年殺戮的人有著比常人更敏感的心,石玉低下頭去,微微嘆了口氣。

——在聽雪樓那麼多年,似乎從未見過蘇姑娘露出這樣的笑容。 他回頭向台下走著,然而走了幾步,卻發現原地等待自己的幾個下屬都不知去了何處,不由微微詫異。背部開始隱隱的疼痛。 “哦,大人的下屬已經下去準備行囊了,”朧月微笑,“明日便要啟程,靈均大人吩咐我們準備一些禮物去中原獻給樓主,他們先下去忙了。” 石玉點了點頭:“多謝貴教。” 背部的疼痛越發劇烈,他往前走著,忽然間心裡有隱約的不安——掌管吹花小築多年,刀頭舔血的日子造就了他超強的直覺,每次周圍有殺機逼近,他的背部就會隱隱的疼痛。石玉在寧靜的月宮裡走著,直覺周圍的某一處非常不對勁,卻不知道是不安來自於何方。 再走了幾步,那種奇特的預感更加強烈了,他站住身,霍然側頭看去——不知何時,那座乾涸見底的聖湖里居然注滿了水,波光粼粼!

這是……他愕然止步,回頭看向身側。然而,那個引導自己至此地的朧月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宛如一個泡沫般消失的幻影。再看去,連方才蘇薇所在的那個高台也消失不見。 不好! 多年的殺戮讓石玉霍然警覺,手腕一翻,便拔出了短刀。 然而,在這個剎那,他聽到咯咯的笑聲。一個孩子跑了下來,她跑得幾步,手裡的球便掉落下來,向著湖邊滾落。她追在後面,直奔那個詭異的聖湖而去——他認得,這個孩子正是方才在台上和蘇薇玩耍的女娃兒。 “別過去!”石玉脫口低呼,然而那個孩子已經涉水而下。 水面忽然碎裂,水下有什麼東西忽然濕淋淋地冒出,將那個孩子一把抓住! “小心!”石玉失聲,急掠過去,一刀斬向那個水底浮出的怪物——他出手老辣準確,眼神掠過,卻忽然吃了一驚:水底浮出的竟然是一個骷髏,披散著濕漉漉的長發,伸出白骨般的手掌卡住了孩子的脖子,把她往下拖去。

這是……拜月教的術法? 他來不及多想,鋒利的刀瞬間斬斷了白骨,將孩子拉了過來。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背部忽然間又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在刀刃完全沒入腹部之前的那一瞬,他再也來不及多想,立刻一刀揮下,同時返身急退。 這一次,他的直覺又救了他的命。 那個小女孩站在聖湖旁,望著他笑,小小的手裡捏著一柄玩具一樣的匕首,上面染滿了血跡。她笑得那樣無邪而天真,彷彿是雲上的日光。 “你是……”石玉摀住傷口,失聲喃喃。 “我?”小女孩燦爛地笑著,忽然伸出小舌頭,舔了舔匕首上流下來的血,眼神詭異而殘忍:“我是靈均大人的乖孩子。” “丹意呢?” 轉頭便不見了那個小女孩,蘇薇有些愕然,攙扶著身側的人緩緩坐入輪椅。

“大概跑哪裡玩去了吧?”原重樓無奈,“她總是坐不住。” “畢竟年紀小,雖然為爹爹傷心了一陣子,卻也很快就看開了。”蘇薇嘆了口氣,推著輪椅往藥室走,“不過雖然她成了孤兒,但日後有拜月教照顧,想來尹家也不會再找她的麻煩……”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頓住了口。 尹家。自從將那個香囊放回他枕畔後,他從來沒有再提到過哪個人。這彷彿是一個禁忌,是他們兩人之間心照不宣避開的話題。 “是啊。”不料原重樓只是淡淡的回答,“多謝靈均大人替我們說情,這樣傷好後我也可以回騰沖去了,不用擔心沒有立足之地。” “……”蘇薇垂下眼睛,看著他還包著綁帶的左手,無語。 就算回去了,他能做什麼?還靠著雕刻那些木頭謀生,養活自己和蜜丹意麼?

“以後不要再酗酒買醉了。”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忍不住低聲。 “嗯。不會了。”原重樓微微笑了笑,“可能也買不起了——以後我還要照顧丹意,多了一個人,開支比以前大,肯定要節儉一些了。” 蘇薇一怔,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他和蜜丹意日後相依為命一起生活的模樣,怔怔出神——那樣……應該會很快樂吧? “你呢?”他卻不期然轉身問她,“什麼時候走?” “走?”她茫然反問,一時沒有回過神。 “是啊,你的毒已經解了,難道不該回中原了麼?”原重樓淡淡道,在高台上望著北方的盡頭,微笑,“迦陵頻伽,你來自於雲的那一邊,身負巨大的力量——你不是一個普通人,不屬於這裡,你有你的世界,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她沉默下來。 她的世界?是指那個充斥了腥風血雨的“江湖”麼? 來到月宮後,她幾乎沒有再想起聽雪樓,也沒有想起那片江湖,只是全心全意陪著他療傷,幾乎將另一種生活完全忘記。然而此刻被提醒後,千里之外那個人的影子,忽然又浮現在心頭,令她心裡一驚又是一痛。 ——已經快三個月了吧?已經到了她離開前約定的最後日期。 她曾經對他說過,如果三個月後不見她回來,那麼,便是意味著她失去了雙手和劍技,再不會返回江湖。可是,在這三個月裡,他有尋找過她麼?還是已經完全放棄、令她自生自滅? 畢竟,她已經把血薇劍留在了聽雪樓,給予了他最想要的東西。 “這個送給你。”耳邊忽然聽到他說。 她低下頭,看到放入手心的那個紫檀木雕——那是一座南海觀音小像,手持蓮花,踏波而來,刀工流利簡潔,只是幾刀便將觀音的寧靜美麗刻畫的栩栩如生,連裙裾都彷彿在空氣裡飛揚。

“看,像你麼?”他微笑。 “嗯。”她說不出話來。 “留個紀念吧,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原重樓笑了笑,“這一路多謝你。” 蘇薇站在那裡,定定看著手裡那座觀音像,那座紫檀木的觀音像上還隱約殘留著飛濺的血跡,似是再也無法洗去——血腥味刺激了她的記憶,胸臆中有什麼柔軟的情緒在慢慢升起,哽住了咽喉。 我不要回去。那一瞬,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心裡說,越來越響亮。 不要再回到那個江湖里去……不要再捲入殺戮和爭奪。 那不是屬於她的地方。原來,不管她多麼嚮往那個人中龍鳳的傳奇,她畢竟不能成為那個傳奇——她不屬於那個刀光劍影的江湖,那也不是她要的生活。 然而,一想起洛水邊上的那個人,她心里便又有一種割捨不下的牽絆。

“你怎麼了?”原重樓微微有些詫異,抬頭看著她,“不喜歡麼?” 然而剛一抬頭,就怔了一下。 天空湛藍,日光明麗,如同瀑布一樣從天宇上傾瀉下來,將高台上沉吟的女子籠罩。而那個穿著緋衣的少女站在陽光裡,默默將觀音像按在心口,抬起頭凝望著蒼穹,臉色蒼白,平靜祥和之中似乎隱隱蘊藏著某種暴風雨一樣的力量。 有一滴晶瑩的淚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無聲滑下,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彷彿被這種光芒刺痛,他忽然轉過了眼睛,不敢直視。 “我想,”忽然間,聽到她望著蒼穹,輕聲開口,“我不會回去了。” 千里之外的洛陽,有人在高樓上遠眺,輕輕闔上了手裡的書信。 “怎麼說?”站在他身後的白衣女子低聲問。

“石玉信上說,在苗疆已經找到了薇兒,毒也已經解了,大概十日之後便可帶著她返回洛陽。”蕭筠庭舒了一口氣,用折扇敲擊著欄杆,“這下我就放心了……目下四位護法可能剛剛抵達雲南,我還擔心他們來不及在三個月內找到薇兒呢。” “如此就太好了。”趙冰潔唇角有淡淡的笑,“拜月教如此客氣,倒是我們多心了。” “從他發信那天算起,應該是後天便能抵達。”蕭筠庭將信折起,垂下眼睛看著下面綠蔭間掩映的聽雪樓,聲音卻是莫測喜怒的,隱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總算是要回來了……看來一切也該結束了。” “嗯?”她微微一震,側過頭來。 然而他卻是轉過了話題:“你的眼睛……墨大夫怎麼說?” “也就那樣。”趙冰潔淡淡,忽然覺得臉頰上一陣風涼,不由愕然抬頭。 在談話之間,蕭筠庭毫無預兆地閃電般伸手,手指在她眼前不足一寸之處一掠而回——然而她的眼睛還是那樣的深黑黯淡,毫無光亮。已經是接近完全失明了麼?他在心裡默默的想著,垂下手去。 彷彿也不明白方才他做了什麼,趙冰潔沒有再開口,只是靜默地站在夕陽里,望著南方。蕭筠庭很少在日光下看到她,這個女子就像是藏在幽暗書閣裡的影子,無聲無息。此刻乍然見到,覺得夕陽下的人顯得越發的瘦了,似乎一陣風都可以把她吹得走。 那一瞬,他似乎看到了十幾年前那個跌入他懷裡的孤女。 已經是那麼多年過去了麼? 他默然地想著,伸出手:“我送你回嵐雪閣吧。” “不,”她卻意外地搖頭,微笑,“我想在這裡多看一會兒夕陽。” 蕭筠庭微微錯愕,然而眼神一黯,也就不再反對,和她比肩而立,默默望向南方。他的眼睛深沉不見底,重瞳下彷彿隱隱閃電。 “伯父和伯母,離開已經六年了吧?”趙冰潔喃喃,“也不知道如今在何處。” “泛舟五湖是他們一直的願望,如今應該遠在江湖之外了吧。”蕭筠庭笑了笑,“半年前還有信來,說他們正從天竺返回,準備直接出海去往扶桑——母親說扶桑島上有一種藥,說不定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是麼?伯父伯母待我真是恩同再造。”趙冰潔垂下頭去,微微嘆息,“只是我的眼睛,卻是再也治不好了的……請別為此費心了。” “他們待你,倒是比待我更上心些,”蕭筠庭微笑,“扔下聽雪樓和我這個兒子不聞不問,每次回信卻都問起你,還說你年紀不小了,讓我幫忙催促你早點嫁人——你的眼睛,他們自然也肯定不會放棄。” “是麼?”趙冰潔微笑,淡淡,“瞎了眼的女人,又有誰會要呢?” “冰潔,你眼睛雖看不見,心裡卻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蕭筠庭笑了笑,“誰如果得到了你,那才是天大的福氣。” 她垂下頭笑了一笑,似乎有些羞澀,不願再多談,轉開了話題:“幾日後蘇姑娘便要回來了,到時候率領樓中子弟去洛水旁迎接吧,好好給她洗塵,慶祝她平安回來。” “好啊。”蕭筠庭似是不經意地回答,伸出手去,“我送你回去吧。” 夕陽已經落山了,整個洛陽籠罩在暮色裡,彷彿一隻無形的手伸開來,遮蔽了天日。 “不用了,”她靜靜地低頭,“我想一個人呆著。” 嵐雪閣裡,光線還是一如既往的黯淡。 然而,她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怔怔凝視著眼前無盡的黑夜,默默地伸出手,打開了案子底下的一個暗格——那裡,一把青鯊皮的短刀靜靜躺在那裡,上面落滿了灰塵。 她坐在黑暗裡,抽出了那把短刀,刀光如水,映照著她蒼白的容顏。 刀名朝露。 沒有人知道,這把才應該是和夕影刀成為一對的刀——原是雪谷老人賜予門下兩位弟子的寶物。其中一把在大弟子蕭憶情的手上,後來成為號令江湖的至高無上象徵;而另一把朝露,則賜給了最小的女弟子池小苔,很早就湮沒在了歷史裡,隨著它主人而在神兵閣內寂寂終老。 朝露夕影,瞬間芳華,終難長久。 這個世上不曾再有人記得它,所有人記得的只有那一對人間龍鳳、只有那一對血薇夕影——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被這個江湖遺忘,鎖在這個寂寞的所在。 “我把它送給你,”多年前,病榻之上的那個女子握住了自己的手,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她,彷彿可以看到靈魂深處,“你很像我……或許有一天,你能用上它。” “握緊這把刀,當痛不可當時,就用它做一個了斷吧!” 池小苔……那個在神兵閣中幽閉了一生的女人,竟彷彿有著一雙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可是……如果她洞察了一切,為什麼還會將這把刀交到她的手上? 就如她三十年前不曾成功殺掉蕭樓主一樣,難道,她竟是希望自己能完成她的願望? ——可筠庭是她唯一的弟子,是她獨居幾十年來唯一的安慰和溫暖,為什麼在臨死之前,她會把這樣一把刀贈送給自己呢? 趙冰潔微微嘆了口氣,隱約可以聽到自己呼出的氣息在刀鋒上切成兩半的聲音——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把朝露在暗夜裡蒙塵,它是否還和以前一樣、日夜期待著和夕影的主人聚首呢? 只可惜,聚首之時,便是兵刃相見之時。 過去了接近一個月,原重樓的傷勢已經漸漸好轉,雙腿已無大礙,只有左手尚自不能活動自如。然而他不想在月宮久留,提出攜蜜丹意返回騰沖。靈均答允了他的要求,準備在藥室幫他看最後一次傷,便讓他下山離開。 蘇薇在朱雀殿內整理著東西,準備明日離開月宮,朧月在一旁幫忙。翻檢著,她忽然怔了一下,拎起了一件孩子的衣服看了又看。 “蜜丹意,你是不是又摔倒受傷了?”她看到衣服袖口上的一處血跡,不由吃驚。然而那個緬人小女孩似乎聽不懂漢語,只是望著她笑,不停地做鬼臉,一邊跑遠了。 “真是的,”她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小心又摔跤!” 朧月在一邊微笑:“姑娘是要回聽雪樓去了麼?” 蘇薇的手指停頓了剎那,微微笑了笑,搖頭。 “怎麼?姑娘不回去?”朧月詫異,“那準備去哪裡?” “還沒想好呢……反正,我是不想再回到那個江湖里去了。”蘇薇搖頭嘆息,“可能先送重樓和丹意回騰沖安頓下來,然後再去尋找我師父吧——我已經找了他們很多年了。” “啊?原來姑娘在找人麼?”朧月想了想,忽然笑,“說不定靈均大人可以幫您呢。” “是麼?”蘇薇愕然。 “當然了,靈均大人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朧月正色道,“他是神的使者,可以和月神對話——只要姑娘心誠,凡是所求所問,大人都能從月神處幫您求得答案。” “是麼?”蘇薇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一笑搖頭。 “當然了,姑娘不要不信,”朧月卻是嚴肅,“在苗疆,祭司大人便是神——祭司如今不在,代替他的靈均大人也是神。他的力量是無限的。” 看到她這樣確信不疑的眼神,蘇薇收斂了笑容。 “是麼?”她再度低聲重複,語氣卻有了一絲猶豫。 “是麼?她真的說不回去了麼?” 黑暗的神殿裡,有人在低低的問。 “不錯,蘇姑娘她說不願再回聽雪樓,”女子的聲音恭聲回禀,“她說先送那兩人去騰沖,然後再回去尋找她的師父。” “師父?”簾幕後的人沉吟,“她的師父不就是……” 語氣忽然停頓,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殿裡的那個人沉默下去,用笛子輕輕敲擊著掌心,眼睛裡露出一絲莫測的笑意來:“真是天助我也。” “我想,蘇姑娘會自己來向大人您說這件事的,”女子微微躬身,“因為屬下已經向她建議過來找大人占卜了,似乎她也半信半疑。” “做的好,朧月。”靈均在簾幕後微微的冷笑,“計劃可以進入下一步了。” “是。” “洛陽那邊,一切都安排好了麼?” “是。一切都如大人計劃——各方的人手已經陸續就位,趙總管也始終在和我們保持聯繫。估計石玉一行三日後便抵達洛陽,我們的人手會緊隨其後。” “那就好……”簾後的人沉吟,“盯緊趙冰潔。這個女人,我總是覺得不放心。” “是。如果大人覺得不放心,那麼,在計劃完成之後將她剷除就可以了。”朧月低聲,語氣冰冷無情,“反正也是一個瞎了的人,在大計完成後也沒有用處。難道大人還想把她留在身邊麼?” “你的話太多了,朧月。”靈均冷冷打斷了她,“我自有計劃。” “是!”女子噤口,立刻匍匐在地。半晌,又遲疑:“不過……今日蘇姑娘在蜜丹意的衣袖上發現了血跡。” “什麼?”簾幕後的人眼神一變,悚然驚動,“她起疑心了麼?” “倒是沒有,”朧月低聲,“不過蜜丹意畢竟年紀小,做事也太不小心了——如果她跟隨蘇姑娘去了騰沖後還是如此,恐怕會給大人帶來麻煩。” 黑暗裡,靈均用笛子輕輕敲擊著掌心,面具後的眼神變幻不定。 “知道了,”最終,他只是漠然回答,“我會好好盯著她的。” “是。”女子低聲,“請大人詳查。” “不過,朧月,”簾幕後,靈均看著匍匐在地的侍女,眼神忽然亮了一下,語氣變得寒冷而洞察,“是不是所有靠近我的女子,無論遠近和老少、你都想除之而後快呢?” 朧月忽然一震,顫栗得說不出話來。 “好好克制你的執念吧,”靈均在簾後站起,冷冷,“做好你的本分,不要讓貪欲之火焚燒了你的頭腦和眼睛——否則,對我來說你就毫無用處了。” 他拂袖站起,衣角拂過女子慘白的臉頰,就這樣在黑夜裡悄然離開。 “對了,”在進入密室時,他忽然轉身,吩咐,“明日,替我準備一個傀儡。” “傀儡?”朧月吃了一驚。 “不必多問。” 月宮高處入行雲。 然而,在靈鷲山最接近月亮的地方,卻是一片死寂。白石砌築的房間裡簾幕低垂,即便是白天也不見絲毫光線透入,黑暗裡無數燈盞燃燒,映照在房中的水池上,彷彿銀河璀璨。沒有一個侍女,沒有一句人聲,連風都彷彿不再流動。 這里便是天心閣,拜月教主明河映月隱居了三十年的地方。幾十年來,這裡一直是月宮的最高禁地,除了祭司之外誰也不被允許靠近。 室內,一個女子披著孔雀金長袍,靜靜坐在水池旁,探身看著水面,長達一丈的漆黑長發垂入水中,彷彿水藻一樣蔓延,擴散至整個水池。 室內寂靜無聲。 “教主。”帷幕上忽然映出了一個穿著白袍的年輕男子人影,在外行禮,恭聲,“屬下靈均,前來朝覲您了。” 然而,水池旁的女子似乎根本沒有聽到,還是自顧自地低下頭,靜靜凝視著水里的倒影——如今不過春暮,然而這個暗室的水中居然開滿了奇異的金色蓮花,一朵一朵,璀璨奪目,映照得室內一片斑斕。 更奇特的是:那些花,竟然是從她的髮梢開出來的。 拜月教主抬起手腕,用纖細的手指掐斷了其中一朵蓮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岸邊——那裡,已經用荷葉為衣、蓮花為首、蓮藕為肢體,擺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她微微吐了一口氣,眼神凝聚。 “教主。”帷幕外的人還跪著,再度低聲。 明河教主依舊充耳不聞,只是審視著眼前擺成的人形,伸出左手,懸於上方。忽然間右手手指一錯,捏了一個訣,開始喃喃念動咒語——隨著如水一樣吐出的密咒,她的左手指尖忽然間奇異地滲出血珠來,一滴一滴,如同殷紅的葡萄一樣墜落,滴入地上擺著人形之中。 血從蓮藕的斷口內滲入,順著藕孔彷彿沿著血脈一樣的蜿蜒。 只是一個瞬間,那潔白的蓮藕便彷如注入了血色! 密咒還在不斷吐出,明河教主手指忽然一揚,低聲:“起!” 彷彿被無形的引線牽動,地上那個蓮花做的人形忽然間就站了起來! 隔著帷幕,似乎也明白室內正在進行非常詭異可怕的術法,簾外的人屏住了呼吸,面具後的眼睛裡露出了敬畏的表情——蓮池化生,這是怎樣高深的一種禁忌術法! 教主獨自幽閉了三十年,竟然已經達到了可以賦予萬物生死的境界。 然而,室內那個蓮花的人形只是隨著拜月教主的指令站起走了幾步,忽然間就如脫線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在了蓮花池旁。 “去!”拜月教主蹙眉,伸出指尖一點開滿了金色蓮花的水池,示意人形下水。 然而,那個吸飽了血而獲得靈氣的人形根本沒有聽見,在水邊停了一下,似乎被什麼吸引了,忽然間轉過身,便朝著貼了符咒的門外急沖而去! 拜月教主一驚,厲聲遙指:“住!” 人形似被無形的繩索拉緊,在觸及房門的瞬間站住——因為剎得太劇烈,它的四肢甚至出現了移位,扭曲得非常可怖。然而,蓮藕做成的手腳還在不停顫抖,似乎在拼死針扎,要超出施術者的控制,衝到門外的月光下去。 血一滴滴的從潔白的藕孔裡倒流出來,殷紅可怖。 帷幕外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歸位!”拜月教主坐在水池旁,低聲喝令。 那個人形被無形引線扯動,似乎猛然震了一下,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忽然間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伸出雙臂、向著施術者急沖過來! “教主小心!”簾幕外的人失聲。 就在那一瞬間,室內忽然有一陣風掠過,似有人在暗中驀然出手阻止。 那個人形在撲倒的一剎忽然被定住,有十二支的花梗迎面飛來,齊齊釘入了它的身體,正好沒入人體對應的十二死穴之上——彷彿被巨大的力量由內而外摧毀,蓮藕在一瞬間碎裂了,鮮血和雪白的碎屑四濺開來,轉瞬化為齏粉。 髮梢那些金色蓮花紛紛凋謝,空蕩蕩的水池上再無芳華。彷彿精神氣在一瞬消耗殆盡,拜月教主匍匐在水池旁,臉色蒼白,漆黑的長發蜿蜒入水,水波蕩漾。 她微微動了動嘴唇,吐出了一聲嘆息,便筋疲力盡地閉上了眼睛。 那個幽靈般閃現、一擊粉碎邪魔的男子再度回到了水池對面,靜默地坐在黑暗裡,收起了方才雷霆一現的力量,默默地低下頭看著空蕩蕩的水池,眼神複雜無比。 水底下,那張蒼白的少年的臉還在那裡,帶著溫和恬淡的微笑。 與之對應的那具無頭軀體,也還靜默地沉睡。 門外的人彷彿也可以猜測到裡面發生了什麼,深深的俯身:“多謝前輩相助。” “又召出了一個魔物。”那個黑暗裡的人望著空蕩盪一片的蓮花池,低聲嘆息,“迦若祭司以身飼魔,永閉地底,已是再難復活——明河教主多年來執念不滅,非要用殘軀令其複活,只會白白的遭來邪祟而已。” “前輩教訓的是。”靈均在外躬身,嘆息,“只是教主三十年來執此一念,不惜以自身精血化出蓮花,逆轉陰陽。昔年家師亦無法令其放棄,如今屬下更是無可奈何——只能全賴前輩在此護法,以免生出不測。” 黑暗裡的人默默頷首:“若不幸召出魔物,我自然會盡力阻擋——四年前,我從沉沙谷來到這裡,也便是為了你之所託。” “多謝前輩。”靈均深深躬身。 “你去吧。”黑暗裡的人淡淡道,似乎也是疲倦了,“不要讓任何人打擾我。” “是。”靈均躬身告退,然而眼裡卻有奇特的笑意——室內寂無人聲,沒有人看到:那個黑暗裡的人坐在水池旁,臉上赫然帶著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具! 第二日,蘇薇一行如期離開了月宮。 多日來承蒙照顧,心懷感激,走到山下時,回首看著宮門口送行的白袍祭司,蘇薇忍不住回身,遙遙地行了一禮,致意——那個帶著面具的人彷彿也看到了在遠處的她,微微躬身,在拱門之下遙遙回禮。蘇薇直起身。不知道為什麼,在看著碧空下那襲一塵不染的白袍時,她心中猛然一震,竟然隱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好像是有什麼不祥的事情,已經悄然開始了。 這邊,朧月早已命人準備好了馬車,送他們一行返回騰沖。華麗的車門一打開,蜜丹意便開開心心地跳了上去,坐在軟墊上揮手,嚷著讓他們兩人也上來。原重樓準備上車的時候,忽聽朧月在旁邊柔聲道:“大人有一件禮物要送給原先生。” 旁邊的拜月教弟子捧出了一個匣子,恭恭敬敬地獻上。匣子入手沉重,不知道裝了何物。 蘇薇也準備上車,然而彷彿有什麼心願未了,想了想,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靈均還站在月宮的穹門底下,遙遙望著她,似乎也在等待著什麼。襯著青天碧空,那一襲白袍宛如初雪,隱約有一種不屬於這個世間的氣息。 是否……這個人真的是神呢?他真的知道所有秘密麼? 蘇薇躊躇了一翻,忽然下了決心,回頭走了過去。 “迦陵頻伽?”原重樓吃驚,然而轉眼她就已經走得遠了。 她一口氣掠上了靈鷲山,站在靈均的面前,氣息平甫。帶著面具的人站在月宮門口,彷彿猜出了她會回來,不等她開口,便在面具後笑了一聲,抬起手按在了額頭上。不知為何,這個動作有些僵硬而奇特,讓蘇薇愣了一下。 “說吧,”他淡淡道,聲音虛無縹緲,“我能告訴你答案。” 蘇薇看著他,猶豫著:“我……我的師父,究竟在哪裡?你真的知道麼?” “我當然知道。”靈均的眼睛陷在面具後深深的陰影裡,沒有一絲表情。然而,他的回答卻是毫不猶豫的:“你的師父,已經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 “啊?”蘇薇愕然,不由失笑。 ——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哪算什麼答案?原來,這個在苗疆號稱無所不知的神,也和江湖騙子沒有什麼兩樣。 然而,不等她表現出失望,他接下來的話卻令她大吃一驚—— “你的小師父,在五年之前已經因病去世,被你的大師父安葬在北邙山的青草之下,陪伴人中龍鳳長眠。”靈均繼續淡淡的回答,每一字每一句卻彷如驚雷,“按照她的遺囑,你的大師父沒有立下墓碑,所以如果你去那裡尋找,恐怕也已經找不到了。” 蘇薇驚愕萬分地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帶著面具的白袍人——隱約之間,她竟然覺得那面具之下所遮蔽的已經不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個高深莫測的神祗。 她一字一句地回想著他的話,忍不住全身顫栗:是的……是的!如果真的如他所說,一切也都可以解釋。怪不得她會在北邙山上看到大師父來過的痕跡,怪不得小師父會忽然間失踪,天地之大再無任何消息。 若不是因為忽起變故,小師父怎麼會就這樣留下自己一個人。 “至於你的大師父……”面具下的眼睛沒有表情,然而話語還在一字一句的吐出:“他還活著。而且,應該就在苗疆。” “什麼?”蘇薇脫口而出,“大師父就在苗疆?” “是啊……”靈均微微嘆息。 蘇薇站在月宮門口,一時間怔怔出神,思緒翻湧如潮。她沒有看到靈均在回答完她的問題後已經拂袖轉身,沿著白沙鋪就的銀河離開。 “餵!餵!等一下!”蘇薇回過神來,連忙追了上去,“我還有問題要問你!我的師父到底是在苗疆的哪裡?” 然而靈均沒有停下身,更沒有回頭看她,還是自顧自遠去,衣帶翻飛,彷彿是御風而行。空氣中,只隱約傳來他的聲音,縹緲無定:“血薇的主人,你的問題太多了……天機洩露的太多會遭神譴,還是請你自己去尋找答案吧……” “餵,你……”她一時間氣悶,說不出話來,只能看著他離開。 此刻,下山送客完畢的朧月已經回到了宮門口,準備跟隨主人進去。側身之時,她轉過頭對著蘇薇輕輕笑了一笑,款款:“怎麼樣,蘇姑娘?靈均大人是神一樣的人物吧?” “……”她怔在那裡,說不出話。 “姑娘到了騰沖,如果遇到什麼問題請告訴我們,不要客氣,”朧月微微一躬身,“靈均大人一定會為您解憂。” 不等她回答,侍女們齊齊躬身送客,月宮大門緩緩關閉。 蘇薇站在那裡,看著月宮關上的門,還是沒有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小師父病逝?怎麼會!她恨不得立刻找到大師父,把這一切問個清楚明白。可是,天地茫茫,苗疆之大,她竟然不知道該去何處尋找唯一的親人。 “瑪!瑪!”耳邊聽到小女孩的聲音,把她從沉思里拉回來。 蜜丹意在馬車上已經等得不耐煩,揮著小手招呼她前去。蘇薇勉強對她笑了一笑,返身回到了馬車上,關上了車門,和他們並肩而坐,卻是長久不說一句話。 “怎麼了?”原重樓微愕。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間抱住膝蓋,埋下了頭去。 “小師父死了!”她爆發出一聲啜泣,“他說……小師父死了!” 原重樓愕然,怔了一怔,明白過來她說的“他”是指靈均,不由低聲:“別相信這個,這世上沒有神——他不過是胡說而已。” 然而蘇薇拼命搖著頭,哭得越發厲害。 “不……不。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小師父一定是早就死了!” “好了,不要哭,不要哭。”似乎覺得雙腿被壓得酸痛,原重樓微微皺了皺眉頭,彷彿也不知如何勸慰她,只是看著匍匐在自己膝蓋上哭泣的少女,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一摸她的頭髮,“不要哭了。” 蜜丹意在一旁,睜大了黑色的眼睛看著他們,沒有說話。 馬車沿著山路飛馳,奔向騰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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