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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七章月宮

荒原雪 沧月 15391 2018-03-12
已經快天亮了。吳溫林下山去找工友,準備弄一些繃帶藥物過來。蘇薇在竹樓裡坐下,滿身的泥和雨水,臉色蒼白而憔悴。雖然疲倦已極,她卻絲毫沒有睡去的念頭,只是焦慮地坐在一旁,看著蜜丹意忙忙碌碌。 沒想到這個緬工的孤兒,居然還懂草藥和醫術。 蘇薇想起方才吳溫林說過的話——索吞的這個女兒,可不是一般孩子。聽說還被拜月教的人收留過,以前月宮使者每年來這里為緬人祈福,蜜丹意還經常跟隨在使者左右。 那個八九歲的孩子彷彿大人一樣忙碌著,不停地從房間的大群花草里尋尋覓覓,找出幾種來嚼碎,敷在重傷之人的傷口上,然後削好樹枝,用其將折斷的手骨腿骨固定住——動作雖然稚嫩,然而熟練程度卻是令人頗為意外。 聽師父說,拜月教在雲貴一帶勢力龐大,教民數以萬計。雖然膜拜月神,但月宮中的人也經常外出雲遊,深入各個村寨為普通百姓治病祈福,所以在這一帶根基牢固。

想來,這個小女孩也是跟月宮的人學來的一些醫術吧? 任憑小女孩折騰包紮,榻上的傷者始終忍著痛一言不發。然而,包著包著,蜜丹意卻忽然把手裡的草藥一扔,放聲大哭起來。 “蜜丹意?蜜丹意?”蘇薇吃了一驚,“怎麼了?” 小女孩的手上臉上全是鮮血,顯得有些猙獰可怖。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拼命壓著原重樓左臂的折斷處,然而簡陋的包紮根本不管用,那裡的血還是不停湧出,將敷上去的草藥沖開,染紅她的衣袖。 蘇薇明白過來,知道這個小女孩已經竭盡了全力,卻依舊無法對付這樣可怕的傷勢,所以在驚懼和苦痛之中瀕臨崩潰。 “乖,蜜丹意……不要哭。”原重樓微弱地開口,抬起唯一能動的右手,輕輕放到了蜜丹意的頭頂,“不要哭了。”他望著蘇薇,眼裡閃過一絲苦笑,虛弱地喃喃:“拜託……先把蜜丹意弄出去吧。她太小。不要讓她留在這裡,眼睜睜……眼睜睜看著我死。”

蘇薇臉色一白,手指輕點,轉瞬拂中了小女孩的昏睡穴。蜜丹意終止了哭聲,軟軟地躺在了竹榻旁,小臉上猶自掛著淚水。 她坐到了榻旁,將他微微扶起,手指一路點過,將他左臂和雙腿上的大穴全部封住。 她用的點穴手法極高明,點到之處血流立緩——然而,她也知道點穴只能暫時令失血處血流減緩,但如果長期封閉血脈,肢體便會僵硬壞死。蘇薇回過手,抵在他雙肩之後,將內息緩緩送了進去,護住他逐漸微弱的心脈。 “不要多說話,”蘇薇低聲,“等吳溫林拿到白藥,再來給你止血。” “迦陵頻伽,你一定不是普通人。”看到她這樣的身手,原重樓苦笑了一下,彷彿是內息轉強,凝聚起了力氣,忽然開口,“天亮後,孟康、孟康礦上的人……定然會開展報復。你一定要盡快帶著蜜丹意離開這裡……也不要去騰沖了,直接帶她回中原去吧。尹家勢力龐大,得罪了他們,日後在滇南肯定不再有立足之處。”

“我一定會保護好蜜丹意的,這個你可以放心,”蘇薇坐在榻旁,回答著他,聲音卻是冷定的,“不過我絕不會扔下你不管,一定也會帶你一起走的。” 他望著她,忽然問:“迦陵頻伽,你感激我麼?” 她怔了一下:“當然。你救了我很多次。” 原重樓忽然微笑起來:“是麼?你感激我救你,是因為你本身還想活下去,還想解了毒返回中原——但是,我卻不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五年前右手被廢後,那個原大師就已經死去了,你本該讓我死在那個翡翠的墳墓裡——那才是我最好的歸宿。” 他回過頭看著她,眼神裡有一種令人不可小覷的力量,聲音肅穆:“所以,如果你感激我,就不應該違背我的心意,而應讓我有尊嚴的死去。” 看到那樣的目光,她的手忽然微微一顫,竟然無法對視。

“不要胡說。”她低聲喃喃。 “答應我,迦陵頻伽,以後不要再殺人。”原重樓注視著她,一字一句,右手微微抬起,上面巨大的刀疤觸目驚心,“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掌握著巨大的力量。但是,請善用這種力量,不要再做無謂的殺戮。” 蘇薇心頭一震,忽然間淚水直落下來。不知為何,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從心底湧起,瞬間征服了她,令她居然對這樣一個毫無武功的人俯首聽命。 “是。”她喃喃,“我答應你。” 原重樓微笑了一下,然而臉上已經沒有血色。他凝望著她,彷彿看到了什麼,眼神微微變化,用盡全力抬起了手,一寸寸的接近,似乎想去觸摸面前女子那張帶淚的臉頰——蘇薇坐在那裡,彷彿全身僵硬,竟無法閃避。 “真美麗……”然而,他的手只是觸及了她頰邊那一滴碧綠的翡翠,望著自己鼎盛時期親手雕刻的作品,喃喃嘆息,眼裡充滿了渴慕和回憶,“真美麗。”

他的手,在觸及翡翠之前垂落。 “重樓!重樓!”蘇薇失聲驚呼,發現他體內的氣脈一瞬間斷絕。 五年江湖搏殺,也曾見慣生死,卻從未有過這一刻滅頂而來的恐懼——因為那之前,她從未真正看到過自己所在意之人的死亡。蘇薇在這一刻驚慌失措,拼命搖晃著懷裡的人,呼喊著。然而,在這樣空莽的異鄉群山里,天地蒼茫,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饒是她身負絕技、天下無雙,此刻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竟然是無法可想。 忽然間,一隻白色的鳥兒撲簌簌飛來,落在了窗櫺上。 蘇薇霍然抬頭,看到那竟是一隻迦陵頻伽——美麗無比的鳥兒站在那裡,用烏黑的眼睛靜靜凝視著她。朱紅色的喙子裡,居然還叼著一枚晶瑩剔透的靈芝。 “拜見血薇主人。”忽然間,外面的雲霧裡有人說話,聲音婉轉如鳥啼。

“是誰在那裡?”她猛然心驚,從悲痛裡回過神,按住了懷裡的匕首——這是一個莫測的對手……忽然出現在這樣的深山里,莫非是那一群附骨之蛆般的殺手又追上來了? “姑娘切莫緊張。在下來自靈鷲山月宮,”那個女子微微的笑,綽約籠罩在雲霧內,“奉靈均大人之命,前來迎接血薇的主人入月宮——妙音鳥口中所銜的這一枚,乃是我教寶物七葉明芝,請給這一位大人服用,以便在到達之前保住他性命。” “月宮?”蘇薇失聲,站了起來,“你是拜月教的人?” “正是。在下名叫朧月,乃是靈均大人的貼身侍女,”那個霧氣中的女子微笑回答,微微躬身,“車馬已備好,請姑娘一行跟我上路。” 然而,蘇薇猶豫了片刻,卻是暗自警惕:“靈均在哪裡?為什麼他不自己來?”

“大人昨夜在曼西河上見了姑娘一面後,因為教中另有要事,已經先行返回月宮,”朧月的聲音依舊是優雅溫柔,“不過大人特意吩咐在下留下來,若姑娘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讓在下務必盡一切力量幫忙。” 蘇薇怔了怔,喃喃,“是麼?他……他怎麼知道?” “在苗疆,沒有靈均大人不知道的事。”朧月掩口微笑,“他是孤光祭司的弟子,拜月教裡如今的掌權者——是神一樣的人。” “……”蘇薇沒有回答,眼神猶豫。 她想起了昨夜那個吹著笛子的白袍男子,雖然是隔著霧氣和麵具,始終看不真切,然而那個人身上卻有著一種奇特的邪異氣息,令她隱隱約約覺得某種不安。 “先別擔心千里之外的聽雪樓了,人家未必還擔心你的死活——倒是你那個朋友,似乎在前頭遇到了一點麻煩,你還是趕緊去吧。”

——在霧露河上,他曾經對自己那麼說。 可是,他自身也遠在千里之外,又怎麼知道如今聽雪樓的情況?而且,他又是怎麼知道重樓是自己半路上認識的朋友、並且同時在孟康礦上遇到了麻煩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自從她踏入騰沖後,他就一直在監視著她! “姑娘朋友傷得如此嚴重,整個苗疆,看來也只有靈均大人才能治好他了。”見她長久不回答,朧月的聲音微微起了變化,淡淡,“大人因為血薇與我教有宿緣,才吩咐在下來相助姑娘,若是姑娘執意推卻,那麼朧月也就不再堅持。” 說到後面時,她的聲音已經在飄散,似在迅速的後退離開。 “等一等!”蘇薇脫口而出,推開了窗戶,“我跟你去!” 千里之外的洛陽,有人在高樓上對著南方寂寂而望。

“已經是兩個月多了——還沒有消息麼?”蕭筠庭喃喃嘆息,“石玉他們應該也在苗疆搜索了多時,怎麼連薇兒的一點點踪影都沒有?” 旁邊的素衣女子低聲:“拜月教那邊,打聽過了麼?” “我派石玉去南疆,首先就是找的拜月教幫忙,”蕭筠庭搖頭,用手裡折扇敲著欄杆,“可是對方推諉主事之人不在宮中,下人難以決定,竟然將我們的使者拒之門外——不但要不到碧蠶毒的解藥琉璃花,更是無法調借他們的人手來搜尋薇兒下落。” “似有不妥。”趙冰潔臉色微微一變,低聲:“拜月教和聽雪樓,雖然三十年前有過一場仇殺,但自從迦若祭司和蕭樓主定盟之後,相互之間也算友善,此次蘇姑娘有難,來到他們的地盤,斷無道理如此推三阻四。”

“冰潔,你也這麼認為?”蕭筠庭霍然回頭,“碧蠶毒……你說,下毒之人是不是就來自於苗疆?” 趙冰潔微微頷首,卻是不答。 “看來,拜月教裡,如今定然有所變動。”蕭筠庭低下頭,忽然問,“冰潔,關於孤光祭司的那個弟子靈均,你有多少了解?” “很少,”趙冰潔淡淡回答,“他一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聽說即便是在月宮,也罕有弟子能看到他的真容——只聽說他為人放蕩不羈,雖然很早就跟隨孤光祭司修習術法,但一直不曾有多大建樹,經常在外浪跡,不務正業。一直到三年前孤光祭司退隱,離開中原去往海上尋訪仙山,他才不得不擔起了唯一弟子該負的重擔,回到了月宮主事。” “是麼?”蕭筠庭喃喃,“聽起來,倒是一個沒有野心的主兒呢。” “但願如此,”趙冰潔嘆息,“否則,三十年前那場天劫,便是要重現了。” 她面向南方,臨風而立:“沒想到天道盟雖滅,卻另有強敵虎視眈眈——當年蕭樓主遠征滇南,雖與靖姑娘聯劍並轡,同去同歸,卻也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如今雙方已經三十年不曾有戰事。” 蕭筠庭沉默許久,顯然是想起了勒馬瀾滄的誓約,低聲:“如今我已經說動四護法遠赴滇南,盡快尋訪到薇兒。希望在這之前薇兒不要有事——若她在滇南出了事,則聽雪樓必不能善罷甘休。” 趙冰潔臉上神色微微一動,眼底似是掠過一絲淒涼的笑意。 “蘇姑娘是得到上天寵愛的人,定然會遇難呈祥。”她淡淡的說著,扶著欄杆開始一步步往樓下走去,“四護法都已經出馬,樓主不用為此擔心。只等三月後歸來,血薇夕影便可再度聚首,從此號令江湖、再不分離。” 蕭筠庭看著她的背影,眼神忽然變得複雜。 “但願如此。”他淡淡道,默默握緊了手裡的折扇。 話音未落,素衣女子卻猛然一個踉蹌,從白樓上直跌了下去! “冰潔!”蕭筠庭失聲驚呼,閃電般地掠過去,將她一把攔腰抱起——然而她已經沿著台階滾落了三四級,額頭沿路撞在了扶手上,一片青紫色。 “怎麼了?怎麼了?沒事吧?”他急忙查看她的傷勢,緊張不安,“你平時不是經常來白樓的麼?怎麼還會摔跤?” “沒事,樓主。”她伏在地下,輕輕道,“不小心扭了腳而已。” 蕭筠庭扶起她,靜默地凝視著她蒼白寧靜的側臉,忽然道:“冰潔,如果你心中不安,說出來也無妨。我一直都會聽你說的每一句話。” “冰潔心里平靜,”她轉過頭望著夕陽,淡淡,“並無不安。” “是麼?”他微微嘆了口氣,彷彿死心一樣轉過頭,“那我送你回嵐雪閣吧。” 蕭筠庭伸出手小心地扶著她,從白樓最高層往下走去。趙冰潔遲疑了一下,卻沒有拒絕。她纖細蒼白的手指被握在他的手心,如此溫暖而熟悉,彷彿遙遠的過去——十幾年前,剛來到聽雪樓的她未曾熟悉各處,眼睛又不好,經常不停的摔跤。在那個時候,十三歲的他就曾經這樣牽著她的手一路走過去,如同一個小小的護衛。 只可惜,一切都只能存在於記憶中了。 被血薇光芒壓過的她,素雅卑微如同一朵野外的白花,再無法和日月爭輝。當那個少女入主緋衣樓的時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從十幾歲開始,他就在等血薇,而如今他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得償所願。 那個人是他的夢想和期待,也是他的野心和霸圖。 男人所需要的,都無過於此吧。 趙冰潔淡淡的想著,被人牽引著一路走去。她能感覺到夕陽照在臉上的溫暖,然而視線裡卻已經感覺不到一絲光亮——她知道,很快,她的眼睛就要徹底的看不見了。 光明和溫暖都只是一剎,宛如煙花,只有黑暗才是最漫長的吧? 她唇角露出了微微的笑,握緊了身邊人的手。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好好休息吧。”他將她送入嵐雪閣,似乎還是有什麼話要對她說。然而在黑暗裡躊躇了片刻,最終是放開了她的手,低聲叮囑。 當嵐雪閣的門被關上後,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裡。他的氣息彷彿還縈繞在耳側,她默默地抬起手,在黑暗裡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嘴唇,如此寂寞,也如此空無。 靈鷲山位於滇南群山之中,離騰沖東南二百餘里。 不過拜月教在苗疆果然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不管從陸路還是水陸走,一路上都進行的極為順利迅速,所有的馬隊為之讓道、船隊為之停航,令其先行通過。僅僅五日過後,他們一行便已經抵達了靈鷲山下。 到的時候正是入夜,一輪上弦月遙遙掛在月宮之上,凜冽清冷,令人一見忘俗。 蘇薇走下馬車,怔怔地看了冷月和群山片刻,心潮洶湧。 ——她想起了少時師父和她說過的種種往事,記起了血薇的上一任主人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種種。這是一個留下了諸多傳說的地方,如今自身踏入,竟恍如夢寐。 “姑娘請。”朧月在旁躬身。 蘇薇下車舉步,發現腳下的道路居然都用細細的白沙鋪就,在月下反射著冷冷的白光,就彷彿一條銀河沿著山路直鋪上去。 真美。她在心裡喃喃嘆息。 “請姑娘入住前方朱雀殿,這是專門接待貴客的所在。”朧月在前面帶路,一路上遇到的宮人都匍匐在側迎接,“至於姑娘的朋友,靈均大人吩咐把他送往聖湖旁的藥室,那邊已經安排了人手立刻救治。” “可是……靈均呢?”蘇薇有些愕然。 “大人正在為到訪的鎮南王側妃祈福,需明日才能結束法事。”朧月望著聖湖最高處的月宮,低聲回答,“天色已晚,還請姑娘休息一夜,明日再說。” “不,我要守著重樓。”蘇薇看到月宮子弟從馬車上抬下傷者,執意。 朧月搖頭:“聖湖重地,任何人不經大人吩咐不能入內——請姑娘見諒。” 她不放心,還想說什麼,卻覺得有人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原重樓在擔架上微微搖頭,似是勸告她不必擔心,服用了七葉明芝後,他臉色雖然蒼白,眼睛卻依舊有神采。 “還請姑娘休息,”朧月躬身,順便把身邊的蜜丹意往身前一推,“如果覺得宮中孤寂,可以讓這位小姑娘陪伴您。” 蜜丹意蹦蹦跳跳地到了蘇薇身側,緊緊拉住她的手,望著她,用緬語說了一句什麼。 “丹意說,到了月宮,月神就會保佑這位先生了,”朧月聽得懂緬語,微笑著翻譯,“請蘇姑娘不要擔心,先好好休息吧。” 空無一人的月下,只有聖湖在泛著波光。 “已經到了麼?”笛聲停止,有人低聲問。 “是的,大人。完全按照您的計劃,他們一行已經入住了宮中。” “替我通知尹文達,就說請他不要追究孟康這件事了,這是我的安排——回頭我會在鎮南王面前替他多說幾句好話,補償這一次他的損失。” “是。大人。” “石玉尚在大理吧?” “是,聽說尚未離開苗疆,還在奉命尋找蘇姑娘。” “呵……聽雪樓的人,果然是不找到血薇主人不會罷休啊——好,朧月,替我傳信給石玉,就說蘇姑娘已經找到了,毒也已經無大礙。請聽雪樓那邊放心,過幾天,我就會讓石玉送她回洛陽。” 聽話的人終於忍不住驚詫:“什麼?大人難道真的要將血薇主人送回去麼?看她如今這個樣子,恐怕原重樓傷勢未好之前,她都不會想到要回洛陽去。” “呵。”黑暗裡的人微笑了起來,用笛子輕輕敲擊手心。 “只管執行我的命令,朧月,不該問的,不要多問——我有我的打算。” “是。” 在陌生的宮殿裡闔起了眼睛,卻久久無法入睡。 ——彷彿是做夢一樣,她居然來到了童年時那些故事那些傳奇發生的地方。夜很深很靜,血薇和夕影主人的故事又一次次浮現在心頭。 那個叫迦若的祭司,就長眠在聖湖底下吧? 這座聖湖,不是已經被蕭樓主和迦若祭司合力封閉,放乾湖水超度了亡靈麼?怎麼不過三十年,這座積蓄了惡靈的湖,又重新充滿了水呢?是誰違背了當初兩位掌權者立下的盟約,在重新進行惡毒的術法麼? 她在黑夜裡默默想著,眼前不期然地浮現出了霧露河上那個吹著笛子的靈均來——這個人,靈力高絕,風度超然,的確隱約有點傳說中大祭司的風範。自己踏入苗疆後,也已經有兩次被他所救。然而……為什麼,她內心總是覺得隱隱的不安呢? 就如那樣美麗出塵的笛聲裡,似乎總有一絲詭異。 難道,是他重開了聖湖?她默默地想著,身邊的蜜丹意已經睡著了,小小的手臂纏繞著她的腰肢,彷彿是一個依賴母親的孩子。 蘇薇輕輕撫摩著孩子的面頰,不由出神。 出神的剎那,耳畔忽然又聽到了笛聲,從月光下傳來,飄渺不沾一絲人間煙火氣。她在中夜驚醒,坐起身來看向窗外——一彎上弦月在月宮之上靜靜懸掛,聖湖波瀾粼粼。最高處的宮殿上,有人在吹笛,那笛聲裡彷彿有強烈的安撫力量。 她忍不住坐起,翻身掠出窗外。 在她出現在湖邊時,遠處的笛聲停止了,彷彿那個人在極遠處也能感覺到她的一舉一動。笛聲停止的瞬間,不知是否錯覺,她忽然覺得整個月光都黯淡了一下。蘇薇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不敢再深入,只是望著黑夜裡的那一襲白衣,微微失神。 然而,就在她止步的那個瞬間,那個高台上的人卻動了。 他在冷月下掠下高台,凌空飛渡過那片聖湖,衣袂飄舉,宛如一隻掠過寒塘的白鶴——當他來到她面前的時候,她甚至來不及反應。那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站到了她面前一丈開外,手裡持著一支短笛,在面具後默默地看著她。 月宮裡萬籟俱寂,只有冷月照耀著粼粼的湖水,風都顯得如此靜謐和冰冷。有一種奇特的氣息縈繞著,讓她居然有被壓迫得不能喘息的感覺。 “靈……靈均?”終於,她努力發出了聲音,澀聲問。 戴面具的吹笛者微微點了點頭,躬身行禮:“幸會。” 他的語聲在冷月下傳來,雖然近在咫尺,卻依舊是如籠罩在霧氣裡,縹緲無定,令人分不清聲音的來源——這……是幻音之術麼?她愕然地想著,覺得眼前帶著木雕面具的人詭秘非常,面目森然,令人心生冷意。 “為什麼還帶面具?”她不自禁地問,“在月宮裡也帶?” “這個麼……”沒想到她一開口就問了這樣一個問題,靈均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因為修習術法的原因,我不能讓人看到我的真面目。這是禁忌。” “術法?” “是啊,”靈均在月下淡淡,“對於修習術法的人來說,很多東西都是禁忌,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比如生辰八字、真正的姓名,有時候甚至是面貌和聲音。” “為什麼?”蘇薇覺得不可思議。 “因為怕被另一個修習術法的同道暗算。”靈均頷首,“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蘇姑娘一定聽說過傀儡娃娃吧?——把對方的生辰八字貼在偶人身上,用針釘死,通過這種方式便可以施行詛咒,讓對方生病甚至死亡。” “……”蘇薇漸漸明白過來,倒抽一口冷氣。 “當然,這是最簡單的一種咒術而已,”靈均的聲音森冷,“對於我們這種修習高深術法的人來說,一旦秘密被洩露,將來在斗法裡遭到的詛咒反噬遠遠不止於此——所以,除了我師父,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他回過頭,抬起手放在面具上,似是微微一笑:“當然,靈均也不是我的真名。” 雖然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陰影裡,然而那一眼,依舊讓蘇薇心頭一冷。 “重樓他怎麼樣了?”她喃喃,轉開了話題。 “他很好。已經處理過傷口了,除了左手可能有些麻煩之外,一個月之後雙腿應該可以完全恢復。”靈均淡淡回答,“請放心,到了月宮,就是死人都可以復活。這種傷根本不在話下。” “死人都可以復活?”蘇薇忍不住吃驚。 “你不相信麼?”面具後的人似乎笑了,轉過身,用笛子一指靈鷲山最高處入雲的宮殿:“你看,就在這座廣寒宮中,我們的教主正在試圖復活一具幾十年前的屍體——不是同一具屍體,而是想用一個人的頭顱和另一個人的屍體合在一起,復活成一個新的人。” 蘇薇順著他的手看過去:“你……你說的是明河教主麼?” “是啊……”靈均低嘆,“她把自己關在裡面,已經三十年了。” “太瘋狂了。”蘇薇知道那一段往事,不自禁地脫口,“這樣做,就算真的複活成功,難道不會召出一個魔物來麼?” “這就是執念。”靈均低聲,聲音似有感觸,“太過強烈的愛和太過強烈的恨,都令人無法解脫——教主已經被困住整整三十年。而我的師父則是從三年前開始被束縛的,所以他離開了這裡去往海外,試圖尋求解脫。” “拜月教的術法真的可以讓死人復活麼?”蘇薇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騙你的,當然沒有這樣的術法。”靈均忽然笑了,“拜月教的術法,祈福去病可以,詛咒奪命可以,甚至呼風喚雨也可以,唯獨的就是不能起死回生——誰都不能擁有逆轉生死和時間的力量,否則這個世間早就紊亂不堪。” “是麼?”蘇薇嘆息,微微覺得有點失望,“我覺得如果能起死回生,那就太好了啊。” 他忽然看著她,搖了搖頭,說了一句:“一點也不像。” “啊?”她愕然。 “你一點也不像血薇的主人。”靈均轉過身去,面對著粼粼鏡湖,“和我想像的一點也不像。” 蘇薇微微一窘,覺得不忿:“那你覺得該如何?” “孤光師父曾經和我說過很多他們那一代發生過的事情,”靈均望著聖湖,嘆息,“在他的描述裡,血薇主人應該殺伐決斷,鋒芒逼人,縱然站在血海之中也不會稍皺眉頭——在我的想像中,能擁有血薇的人便應該是如此。” 他微微側頭,望著她:“可是……你太好了。” 太好了?她一時間不知道對方是在誇自己還是貶低自己,愕然。 “晚了,不打擾蘇姑娘休息,”彷彿覺得說的話太多,靈均忽然間毫無預兆地停止了話題,“今日我為鎮南王側妃做足了三天法事,也要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以便養足精神,明日一早給原先生療傷。” 他躬身告退。忽然間彷彿想起了什麼,直起身,望著她微笑:“姑娘是不是真的想看我的真面目?” 月光下,他忽然間毫無預兆地摘下了臉上的面具,微微一笑。 ——面具之下的那張臉,竟然是空白的! 長發漆黑,齊額上勒著鑲有寶石的耳環,然而那張平板的臉上卻根本沒有眉目口鼻,只有黑黝黝的兩個洞,彷彿只要看得一眼,可以把人的靈魂都吸收進去。 “啊——!”蘇薇失聲驚呼出來,不自禁地倒退。 只是那麼一瞬之間,眼前的人就憑空消失了——方才昏暗的月光彷彿瞬間稍微亮了一亮,然而那翻飛的衣袖變成了一群白蝶,撲簌簌的四散飛去,剎那踪影全無。 她震驚地站在空蕩蕩的湖邊,看著宛如夢寐的一切。 方才的一切……是幻境?還是現實? 第二日起來時候,覺得頭很痛,昨夜一切恍如一夢。 蜜丹意已經不在身旁,蘇薇撐起身,抬頭看向窗外。外面已經是大天亮,日光明麗。然而她只看得一眼,便怔在了當地,臉色蒼白:外面那個聖湖竟然是乾涸見底,根本不曾有一滴水!那昨夜看到的萬頃波光和凌波而來的人,難道是…… 蘇薇怔怔地看著,忽然覺得有森森的冷意——昨夜,她定然是不知不覺墜入了對方的幻術之中,眼耳鼻舌身意都完全被人蒙蔽和掌控,所聽所見均是幻象。 那個靈均……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那面具之下的臉,又是如何? 出神之間,卻聽到外面有人西行上前,低聲禀告:“姑娘醒了麼?靈均大人吩咐,今日您用過午膳之後,便可以去藥室探望原先生了。” 她一怔,忽然想起昨夜靈均說過的話——“他很好。已經處理過傷口了,除了左手可能有些麻煩之外,一個月之後雙腿應該可以完全恢復。” 幻境裡說的這句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顧不得梳洗,從榻上一躍而起。 從朱雀宮到藥室,需要繞行過半個聖湖。 蘇薇坐在轎子裡撩開簾子看著月宮裡的一切。日光下,這個神秘的所在彷彿和世間別處也並無區別,亭台樓閣均為中原款式,圍繞著中心乾涸的聖湖佈置,離湖最近的地方有一座高台,是所有建築群裡最高大的一座,顯然是月宮裡最主要的祭祀所在。 她抬起頭,看向靈鷲山的最高處,上面那座宮殿赫然在目。 ——原來,昨夜靈均指給她看的,終究有一處是真實的麼?那麼,那座廣寒宮裡面,是不是真的三十年來幽閉著拜月教主明河? 她怔怔地想著,不知不覺便已經到了藥室。 當蘇薇走下軟轎的時候,她看到神殿裡走下了一個女子。 那個女子孤身走下高高的神殿,旋即被底下等待已久的大群僕人簇擁。她坐上了肩輿,沿著湖走了過來。等到距離稍近,蘇薇看到她容貌甚美,穿著一襲青碧色的羅衫,衣飾華麗,意態雍容,彷彿神仙中人。 “這是鎮南王的側妃尹氏,”朧月在旁邊微笑,“是來還願的。” “還願?” “是啊,尹氏嫁入鎮南王府五年,雖得獨寵,卻一直不育,”朧月避在道旁,望著走過來的貴族女子,微笑,“去年,她甚至將王府的至寶碧綠琉璃燈獻給了月宮,供奉在月神座前,想要求個一子半女——如今如願以償,便回來還願。” “啊?”蘇薇聽得出神,不自禁地笑,“沒想到靈均他還是送子觀音呀……” 一語未畢,她臉上的笑容忽然凝結。 此刻,鎮南王側妃已經走得很近了。在這樣的距離內,她清楚地看到那個女子如花的容顏,還有臉頰旁那一對搖晃著的青翠水滴耳墜。那一對翡翠耳墜是如此奪目,彷彿一滴柔軟的春日湖水,映得雪白的耳根隱隱碧綠。 如此熟悉。 “綺羅玉?!”蘇薇脫口低呼,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耳垂。 “是啊。姑娘眼力果然不錯。”朧月卻是毫不吃驚,“側妃是騰沖尹家的小姐,身上佩戴的自然都是極品翡翠——聽說光這一對耳墜就價值數万呢。” “什麼?她、她就是……”蘇薇心頭大震,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尹春雨?” 朧月不由看了她一眼,愕然:“姑娘如何得知側妃的閨名?” 蘇薇說不出話來,只是直直地看著那個肩輿上的女子——然而,那個女子卻彷彿看到了什麼,抬頭看著另一個方向,彷彿認出了什麼,雍容的臉上露出微微的吃驚之色,然後立刻回過神來,壓低聲音吩咐僕人快些走。 蘇薇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由低呼:“重樓!” 道旁那座白石築成的藥室窗口上,有一個人也在靜靜地望著這一幕。窗後露出的臉色蒼白而消瘦,扶在窗櫺上的手微微顫抖,上面赫然有巨大的疤痕。重傷之人就這樣在病榻上坐起,默默看著底下走過來的女子,面無表情,眼神看不到底。 “重樓!”蘇薇看到他的眼神,心裡陡然一痛,再也顧不得別的,返身上了樓。 等到來到室內時,原重樓已經回過了頭,不再看窗外。 蜜丹意一大早就來到了這裡幫忙照顧病人,此刻看到蘇薇也來了,不由歡喜地蹦跳過來。然而她顧不得和這個小丫頭打招呼,只是直直地走到他面前看著,想說什麼,卻還是說不出來,只覺得口拙。 原重樓也沒有說話,似乎都沒有註意到她的到來,只是默默望著面前的虛空。 “她……她已經走了。”許久,蘇薇看了一眼窗外,才勉強找出一句話來。 彷彿知道“她”是誰,病榻上的人微微一震,轉身看了一眼窗外空蕩蕩的湖邊。 “是,”原重樓聲音卻是平靜的,“她五年前就已經走了。” “……”蘇薇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絞著手指,半晌才道,“聽說她是來還願的……她、她有喜了,也很得寵。” “是麼?”他只是淡淡,“那太好了。” 她看不得他這種樣子,忍不住上前一步,衝口道:“如果你想見她,我可以——” “不,我不想見她,正如她也不想見我。”然而,原重樓卻是不假思索地打斷了她,聲音冷淡,“她已是人上人,而我不過一介殘廢——貴賤如雲泥,再見也沒有任何意義。更何況即便是在昔年,她也不曾對我許下過什麼承諾。” 蘇薇怔怔半晌,道:“可她還帶著那一對綺羅玉。” “那又如何?”他冷笑起來,“雕玉的原大師,也早就已經死了。” 蘇薇啞口無言,看著他蒼白默然的臉和殘廢的雙手,忽然間覺得一陣心痛,忍不住淚水盈眶,摀住了臉低下頭去。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嗚咽,“如果那時候不是我……” “不,不怪你。我知道春雨的為人,她不是那種會選擇貧賤生活的女人,嫁入王府雖說是為了尹家,卻也是最適合她的路。而你,”他抬起一隻手輕輕按在她顫栗的肩膀上,輕聲,“你救了我的命,迦陵頻伽——五年前是第一次,五年後是第二次。” 蘇薇抬起頭看著他,重傷之人臉色平和寧靜,用唯一能動的右手擦拭她的淚痕。 “沒事了,迦陵頻伽,”他低聲道,“早上靈均大人來給我看過傷,說我的雙腿不會有大礙,只是左手多處折斷,恢復起來會要一點時間——沒事了,別哭。” 蜜丹意聽不懂他們大段的漢語對話,只是跑過來靠在蘇薇懷裡,殷切地看著她,也學著原重樓的動作,抬起左手,小心地擦拭著她另外半邊臉頰上的淚痕。 看到她情緒低落,他微笑:“在孟康礦上的時候,你知道我在哪一刻感到過害怕麼?” “嗯?”她愕然地看著他。 “不是在對方忽然翻臉的時候,也不是在被圍攻的時候——甚至不是在被扔下礦洞的那一剎。”原重樓看著自己一身的傷,嘆息,“而是聽到你在洞口嚷嚷,準備下來救我的時候。” “啊?”蘇薇吃了一驚,不自禁地問,“為什麼?” “當你把那些人一個個扔下來的時候,我真是第一次覺得害怕了,”他蹙眉,“我躺在那裡想,我就算命大掉下來沒死,被你那麼一弄也非被砸死不可——你難道不知道洞裡全是碎石,哪怕扔一塊石頭下來都有可能引起大面積倒塌麼?” “啊……”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當時她正在氣頭上,被憎恨和怒火蒙蔽了雙眼,想也不想就拉起那些人往洞里扔下,準備給他陪葬,卻根本忘記了這樣做會給裡面的人帶來多大的危險。 “你很笨。”他望著她,淡淡,眼裡卻有笑意。 這句話彷彿春風吹入了她心裡,如此溫柔妥帖,令她微微紅了臉。 這也是一貫嚴厲的他說過的最溫柔的一句話——只是直到很久之後她才明白,他當時說出的這句話、又是如何的意味深長。 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有低著頭坐在病榻旁。只有蜜丹意抬起頭,莫名地看著忽然紅了臉的蘇薇,忽然笑了起來,抬起手刮著她的臉,用彆扭的漢語重複:“你很笨……很笨!” 蘇薇抬手打了她一下,靦腆地看了原重樓一眼,卻呆住了。 方才還勉為欢谑、逗自己笑的人,此刻正定定地看著窗外出神,蒼白的臉上殊無笑容,眼神深而冷,宛如一座深潭——那座軟轎已經沿著湖離開了,消失在玄武殿,然而他卻還是一直一直地看著那個方向,彷彿看到了遙遠的時空裡去。 她不敢再說出任何話打擾他,只能默默地退了出去。 在自己沒有遇到他之前,他們之間、又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對他的人生來說,她不過是一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罷了。 蘇薇臉上的笑容也不由得消失殆盡,只覺得心頭微微刺痛。 玄武殿裡,帷幕後坐著衣衫華貴的麗人。 鎮南王側妃薰香而坐,意態端莊雍容,然而眼神卻是游移不定,手心裡緊緊握著那一對綺羅玉,彷彿想著什麼,面色複雜變幻。 “靈均呢?”她終於忍不住開口,“我要見他!” 旁邊的侍女吃了一驚,低聲:“夫人,靈均大人說過晚上才能過來見您。” “到底他在搞什麼鬼?”側妃握緊了手,咬牙,“這一切不是巧合,是他安排的吧?是他把'那個人'接進月宮來的吧?他到底想做什麼!——難道不知我費盡心思剛懷上了孩子,重新贏回了王爺的寵愛?在這個當兒上把那個人接進來和我照面,是什麼意思?” “夫人?”侍女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口中的“那個人”是誰。 “不行,今晚就要離開這裡!”側妃尹氏低語,“在這裡多留一夜,如果將來被正妃和另外幾個賤人知道了這件事,多半又會藉此興風作浪。” 她低低切齒,拂袖站起。 “夫人,”侍女連忙跪下,“靈均大人說,請夫人留至明日再下山,他還有話要交代。” “哼,交代?不過一介草民,也敢這樣和我說話!”鎮南王側妃心中更是不快,眸中凝結了寒意,“難道他還以為自己真的是神?” “夫人。”侍女連忙拉著她的衣襟,試圖止住她的話。 然而側妃沒有留意到侍女焦急的眼神,猶自氣恨,然而下一句話未曾說出,忽然間腹中便是一陣劇烈的絞痛!她抬手護住腹部,踉蹌跪倒,只覺得身體裡有什麼劇烈翻湧,不由失聲驚呼,臉上登時痛得慘白。 “夫人身體不適麼?”門外有人淡淡道,“我說過今日時辰不好,夫人不應擅自離開月宮,離開必有災禍。” “靈均大人!”侍女失聲驚呼,連忙烏壓壓一片跪倒在地。 她忍痛抬起頭,便看到一襲白袍靜靜佇立在門口。然而那個人投入門檻內的影子卻是極淡極淡的,近乎透明。側妃尹氏心中忽然漫起了一種奇特的恐懼,摀住腹部,筋疲力盡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個人的衣角:“大人……救救……” 靈均的聲音平靜,看著地上的女子:“夫人剛懷上龍胎,便擅自動氣,實在不妥。” “是……是。”她只覺得身體裡彷彿有刀子在絞動,眼前一陣陣的發白,“救救……” 他看了她片刻,似在面具後笑了一笑,終於俯下身來抬手將她扶起,安慰:“夫人放心,月神既然賜予您這個孩子,只要夫人誠心侍奉,天下便沒有什麼可以奪去它。” 靈均抬起手,輕輕按在側妃的額頭上,無聲念動咒語。一種奇特的冰涼感覺注入她顱腦,身體裡蠢蠢欲動的感覺登時平息。 她筋疲力盡地在地上喘息,臉上全無血色。 “這個孩子將會成為繼承王位的世子,還請夫人務必小心。”靈均吩咐侍女將她扶起,淡淡道,“將來尹家不但富甲天下,也將權傾一方,均靠此子。” “你……你說什麼?”側妃尹氏吃了一驚,抬手拉著他的袖子,“世子?” “是啊,我剛剛在月神前占卜過。神諭說:夫人的這個孩子,將會成為下一任鎮南王。”靈均微微的笑,“恭喜。” “是麼?”側妃尹氏又驚又喜,“可是,可是王爺前面已經有了三個孩子……” “人有旦夕禍福,”靈均低聲,“那幾個孩子福澤不夠,定會早夭。” “……”尹氏知道這句話含意重大,一時間倒抽了一口冷氣。 “夫人如此誠心侍奉,月神定然會給予夫人回報。”靈均淡淡地笑,“尹家五年前不過一介商賈,靠百里挑石頭販賣翡翠為生,五年後已經是富甲天下;而夫人五年前不過是一個商人的女兒,只能成為蓬門小戶之糟糠,而如今得王爺獨寵多年,快要生下世子、成為雲貴最有權力的女人——這一切,都是月神的恩賜,請夫人不要忘記。” “是。”尹氏不自禁地覺得心生冷意,俯首。 “只有尹家上下虔誠侍奉,月神才會保佑你們。”靈均的聲音冷酷,“切勿說出半句不敬之語,否則神譴立至。” “是!”尹氏顫聲,“尹家定然虔誠侍奉,不敢有二心。” “是麼?”靈均微微笑了笑,“那麼今年的翡翠專營所得,進貢給月宮為何比往年少了一成?還有,我說過讓尹文達不必追究孟康礦難的事情,為何他不聽?追究下去,對他沒有什麼好處。” “這……”尹氏臉色蒼白,“妾身一定回去嚴責此事!” “如此便好,不要有下次。”靈均淡淡,拂袖而起,“今日時辰不吉,還請夫人留至明日再走吧。” “可是,”尹氏忍不住,“大人為什麼……為什麼要將那個人帶到這裡?” “那個人?”靈均定住身,回首,“夫人所說是誰?” 側妃尹氏咬住了牙,緊握手心的那一對綺羅玉,垂下頭去,雙手微微發抖。 “昨日種種,已如昨日死。”靈均彷彿明白了什麼,漠然回答,“偶遇而已,夫人不必掛懷。待到明日,便如朝露般消失無痕。” 他拂袖準備離開,然而剛一轉身,便微微愣了一下——湛藍色的天宇下,玄武殿門口站著一個緋衣少女,看著房間裡的女子,張了張口,彷彿要說什麼。 “姑娘如何來到玄武殿?”他微微不快。 “我……我是來見這位夫人的。”蘇薇喃喃,探頭看到了裡面的麗人。 “有什麼事?”側妃尹氏定了定神,緩緩問。 “我……我想請夫人跟我去一趟藥室,”蘇薇遲疑了一下,“探望一個病人。” “什麼?”尹氏彷彿被刺了一下,忽然站起,“你說什麼?” “夫人的故人病得很厲害,希望夫人過去探望一下。”蘇薇輕聲道,雙手有些緊張地絞著衣帶,“他情緒很低落。可能夫人過去安慰一下,會讓他……” “胡說八道!”尹氏厲聲,“何處賤民,竟敢冒充故人詆毀本宮?” 沒有料到對方忽然發作,蘇薇吃了一驚,不知如何是好。 “難道夫人不是騰沖尹家的小姐尹春雨麼?”她喃喃,“難道您不就是重樓的……” “胡說!”尹氏不等她說完,厲聲,“什麼重樓?本宮從未認識!” “可是……”蘇薇愕然。 “左右,立刻替我將她轟出去!”側妃蹙眉,重重拍了拍案幾,“在此胡言亂語,詆毀本宮,若不是看在月宮份上、定然將你拿下大獄治罪!” 左右侍女應了一聲,準備上前將她推搡出去。 然而蘇薇只是怔怔地看著忽然變臉的雍容貴婦,在侍女們的手觸及她身體的時候,她忽然間動了動——只是一眨眼,她便已經逼到了尹氏身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你好沒心肝!”她眼裡滿是怒意,“跟我去!” 尹氏被這樣鬼魅般的速度嚇了一跳,掙扎著想甩脫她的手:“靈均大人!” 然而,靈均卻只是站在一旁袖手淡淡地看著,帶著面具的臉上沒有表情,似乎在意味深長地觀察著什麼。 “就算你現在成了王妃了,那又怎麼樣!就可以翻臉不認人麼?”蘇薇厲叱,拉著她便往外走,“重樓現在傷得那麼厲害,就躺在隔壁——只是讓你去看他一眼而已,連這樣也不肯麼?真是沒心肝……跟我去!” “姑娘。”然而,在她拖著尹春雨便要出門時,一隻手伸過來攔住了她。 “靈均大人!”側妃彷彿獲救一樣失聲喊。 “夫人懷有身孕,還請姑娘放手。”靈均淡淡,伸手攔下她們。 “啊?對不起!”蘇薇猛然回過神來,下意識地鬆開手,“可是……” “昨日一切,已如昨日死。”靈均漠然道,望著她們兩個,“夫人既然不願去,姑娘又何必勉強?這樣的情形,就算去了,病人難道會覺得寬慰?——何況在月宮內如此對待王妃,姑娘雖是我宮貴客,也會獲罪於鎮南王,令在下為難。” “……”蘇薇啞然,覺得無話可答。 側妃尹氏掙脫了她的手,躲回了簾幕後,驚魂方定地看著這個女子。 “還請姑娘跟我回去吧。”靈均伸手,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蘇薇回頭恨恨地看了簾後的女子一眼,不情不願地踏出了門。 “怎麼還有這樣的人……”她低聲喃喃。 “這不稀奇,”靈均似是在面具後笑了一笑,“權勢富貴,高下判如雲泥——側妃也是出身於富庶人家,自幼錦衣玉食,何曾會去過苦日子。選瞭如今的路才是正道。” “可也不能那麼沒心肝啊!”蘇薇憤憤,“只是去看一眼而已!” “姑娘想得太簡單了,”靈均淡淡,“深宮爭鬥複雜,尹氏出身低微卻得獨寵多年,正妃白氏和另外三位側妃虎視眈眈,她多年不育,其實是一直暗中被人下毒。如今懷了龍胎,更是步步如履薄冰,自然不肯冒險去看望故人,免得被人抓了把柄——倒也不能全怪她。” “是麼?”蘇薇愕然,“既然如此辛苦,幹嘛還要入王府呢?” “呵,這種問題也要問麼?”靈均望了她一眼,將玉笛在手心裡敲了一敲,道,“我覺得稀奇的倒是姑娘這種人。” 他翩然而去,只留下蘇薇在當地發呆。 她回頭看了一眼玄武殿,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得背後一聲響,似有什麼東西落下。蘇薇愕然循聲看去,只見寢殿的窗子迅速地關閉,尹春雨蒼白的臉消失在窗後,臉上似有淚痕。她低下頭,看到了牆根下躺著一個香囊,撿起來一看,裡面卻滑落出幾樣東西,赫然是那一對綺羅玉,還有一塊翡翠玉佩。 綺羅玉猶自玲瓏滴翠,而那塊玉佩卻已經被摔裂出一道痕跡。 玉佩上用陰線雕刻著精緻玲瓏的花紋,栩栩如生。正面刻著玉樓微雨,杏花盛開,半卷的珠簾下有美人晨妝,嫵媚慵懶——看那面容,赫然是方才見到的女子。 而背面則刻著一句詩:小樓一夜聽春雨。 玉佩已經被摔裂,一道深深的裂痕橫貫玉石,將“春雨”兩個字攔腰斬斷。 蘇薇將那個香囊拿在手裡看了半日,怔怔出神。 回到藥室,看到靈均正從裡面走出來,白衣飄飄宛如御風。看到她來,在簷下微微駐足致意。他身邊跟著的藥僮上前一步,低聲道:“姑娘,大人剛給原先生用過藥,他已經睡了,姑娘還是小聲一些。” “嗯。”蘇薇將香囊在手裡攥緊,低聲應。 “原先生的傷勢比想像中恢復得更快,估計再有十天便可下地走動,”藥僮看了一眼靈均,低聲道,“但是左手傷得太重,可能需要更多時間才能活動如常——而且就算好了,手上的經絡也會受到影響,肯定不如以前靈活。” “我知道了。”蘇薇喃喃,臉色微微蒼白。 靈均沒有說話,只是嘆息了一聲,抬手拍拍她的肩膀,便擦肩走過。 她怔了半天,默然走進去,望著正在沉睡中的人怔怔出神——這樣一來,是不是說,他的雙手就算是全廢了?以後,他該怎麼辦呢? “春雨……”昏迷中的人喃喃低語。 她將香囊無聲地放在他枕畔,忽然間有淚盈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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