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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六章霧露之河

荒原雪 沧月 17032 2018-03-12
顯然是近日一直在下雨,霧露河邊的道路非常崎嶇泥濘,短短的三里路居然走了兩個時辰,等到了那座小竹樓時,天已經全然黑了。 蜜丹意一路上哭個不停,小小的聲音在群山里迴盪,顯得孤苦無依。當原重樓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時,她用手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不放,在他的衣領上哭濕了一大片。 蘇薇走入那個竹子編成的小樓裡,發現那裡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除了掛著的斗笠蓑衣和一條魚竿,還有灶上半鍋昨日剩下的冷飯之外,便是什麼都沒有了。唯一豐富的是各種鮮花,顏色繽紛燦爛,從窗台上一直擺到了地上,彷彿這個小小的竹樓便是百花之園。 看來,這個小姑娘平日里就是靠著採集鮮花做成花環,賣了來補貼家用的吧? 原重樓將蜜丹意安頓在竹床上,在房間里四處看了看,然後不出一聲地從牆上拿下魚竿,帶了斗笠,匆匆走了出去。蘇薇在後面喊他,他沒有回答,只是一轉身就消失在群山蒼莽的山道上。

小小的竹樓裡,轉瞬就只剩下了兩個女人。 蜜丹意的眼睛已經哭腫了,聲音也小了下去,顯然下午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巨變已經讓這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心力交瘁。她抱著膝蓋縮在竹床角落裡,身體蜷成小小的一團,彷彿一個無依無靠不知如何是好的孤兒。 蘇薇嘆了口氣,忽然間想起了失去師父後的自己。她眼眶紅了一下,不由走過去將那個孩子抱在了懷裡,低聲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咕的一聲,不知道是從蜜丹意還是自己肚子發出。她紅了一下臉,忽然想起到現在她們還沒吃上晚飯,便連忙站起身來,去灶前查看——然而鍋裡除了昨日剩下的半鍋冷飯,竟然連什麼都也沒有。 她在空空的房間里四顧,發現除了那隻迦陵頻伽,什麼可以吃的都沒有了。那隻美麗的鳥兒正在婉轉啼叫,一看到她的目光投過來,不自禁地停了歌喉,蹦跳到了籠子的角落。

“哼。”蘇薇氣恨,“別叫了!再吵吃了你!” 又坐了一會兒,還不見原重樓回來。蘇薇想了想,覺得先把飯熱一下填飽肚子也好,便坐在灶前從身側的柴堆裡抽了一把乾柴出來,準備生火。 一刻鐘之後,蜜丹意的驚呼響徹了竹樓。 “你在幹什麼!”黑夜裡匆匆趕回的人失聲驚呼,沖向了灶前,一把將正在撲打身上火苗的女子拉了回來,推往門外,“該死,別往柴堆上靠!你瘋了?快離開房間!” 蜜丹意縮在牆角,看著衣服已經著火的女子,彷彿是從失魂落魄的狀態裡回過神來,赤足跳下床來衝到了門外,從廊下的大水缸裡舀起一瓢水,便對著蘇薇迎頭潑了下去。 冰冷的水和炙熱的火相遇,轉瞬雙雙湮滅。 蘇薇總算喘上了一口氣來,站在廊下發呆。

那個小女孩拿著大水瓢,在門口怔怔看著滿面煙火色的她,忽然間扑哧一聲笑起來。原重樓也是舒了一口氣,站在簷下冷冷看著她,眼神複雜,似是恨鐵不成鋼。 “說你自小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還不服?你看你都會一些什麼?”他冷冷道,回頭走進房間將手上的東西放在灶台上,看了看鍋裡被燒焦成碳化狀的米飯,搖頭,“真是白白的糟蹋糧食。” “……”蘇薇又羞又氣,還無法反駁,頓了頓腳,忽然間想哭。 ——離開洛陽後,千里孤身漂泊,帶著傷躲避追殺,不知會在何處倒下、何處葬身。這一路上她再也不曾表露過一絲軟弱,因為知道就算哭也不會有任何用處。但不知道為何,在此刻,只是被那麼輕輕一句話一說,卻勾起了心裡埋藏的種種。那些壓力痛苦一時間湧上了心頭,那種孤獨無力、被人遺棄的感覺一起重新撲來,將她兜頭淹沒。

“我知道我沒用,”她哽咽,“除了用劍之外,我什麼都做不好——我的那些本事,除了殺人之外什麼用都沒有……可是,如果沒有這種本事,就沒有一個人肯要我了……筠庭也不會理我。” 她忽然間痛哭起來:“可是我好恨這樣的自己!” 原重樓看著她,似也是怔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 “咦?”蜜丹意看著她眼裡滾落的晶瑩淚水,也是呆住了。 這個漢人姐姐為什麼哭?是被燒傷,痛了麼? 小女孩拉著她走進室內,將她安頓在竹床上,然後一個人埋頭在大片的花草里東翻西找,捧著一束青草跑回來坐在她身側,將草葉在口裡嚼碎了,踮起腳尖,將草汁細細地塗在了她裸露發紅的肌膚上。 清涼的感覺滲入肌膚,轉瞬緩解了燒傷的灼痛。

蘇薇縮在床角,覺得多日顛沛流離的苦楚一時間都爆發出來,哭的全身顫抖。 “至於哭成這樣麼?”許久,原重樓的聲音響起耳邊,“就為半鍋燒焦的飯?” 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充溢了整個竹樓。 竹做的小桌子上放滿了碟子,主食是米飯和咖哩,裡面拌有魚醬,野菜和玉米炒成了一盤,此外還有米粉和魚湯做成的魚粉湯,椰子、雞肉咖哩加麵條做成的椰奶麵條。芭蕉葉里還包裹著一隻雞,外皮烤成了金黃色,一剝開就流出了油。 “哇!”畢竟是孩子,蜜丹意睜大雙眼,脫口驚呼。 “別哭了,”原重樓看了她一眼,簡短說了兩個字,“吃飯。” 他用右手端起鍋,準備將裡面炒好的咖哩飯盛出來——然而受過傷的手顯然沒有足夠的力氣,在端起鍋的時候忽然抖了一下,沉重的鍋連著飯便掉落下去。

下一個瞬間,彷彿風馳電掣一般,蘇薇撲了過去。 “你看,你的那些本事還是有點好處的。”看著蘇薇小心翼翼地捧住鍋,原重樓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笑意,“吃飯吧。” “噢,”她拿起竹筷,擦乾了眼淚,看到琳瑯滿目的飯菜,也不由喃喃,“你……你好厲害啊。” “魚是剛才釣上來的,雞和咖哩是從下面村子裡買的。”原重樓道,一邊把飯盛出來給兩個女人,“我在緬甸生活過很久,對這裡很熟。但不知道這種飯菜你吃不吃得慣——今天畢竟要先遷就蜜丹意的口味。” 她拿起碗老實不客氣地扒拉了一口,粘糊糊的咖哩味道刺鼻而來,辛辣得令她打了個噴嚏,然後她迅速轉過頭去,接二連三地開始猛打噴嚏。 “啊?”蜜丹意吃驚地看著她,拉住她衣襟,“媽?媽?”

聽得這種稱呼,蘇薇大吃一驚,甚至連噴嚏都忘了。 “沒事,別緊張。”原重樓淡淡,“緬人叫女子為'瑪',意思是'姐姐'或者'阿姨'——叫小孩子則稱為'蜜',意思是'乖孩子'。”一邊說,他一邊抬手摸了摸蜜丹意的腦袋:“是不是?蜜丹意?” 小女孩臉上淚痕未乾,也不拿竹筷,就用手捏著飯糰大口地吃著,顯然是餓得狠了。 蘇薇看得她面上粘著的咖哩和飯粒,滿心的憂慮愁苦不由得微微淡了一些,不由笑了起來——是的,就算是這雙手廢了又有什麼呢?她不能拔劍,但還一樣擁有鮮活豐富的生活,誰也不能阻止她浪跡天涯遊歷大好河山。 最多是再也不回洛陽,再也不入那個江湖。

再也不見……那個人。 然而,一念及聽雪樓裡的那個人,她的眼神就黯淡了下去。 “吃吧,”耳邊卻聽到原重樓淡淡道,將一條魚夾在她碗裡,“這魚我沒放咖哩,是用香草填腹燒的,你應該可以吃。只是刺多要小心。” 蘇薇心頭一暖,低頭繼續大口吃了起來。 吃完飯,夜已經很深了,周圍萬籟俱寂,深山里偶爾只聽到猛獸低吼。 “迦陵頻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面找個地方。”原重樓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這個小姑娘送去了寮裡、拿到了撫卹銀,我們便繼續上路去曼西,估計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也已經耽誤不得。” “曼西?”蜜丹意聽不懂他們的漢語,然而聽到了這個地名,卻緊張了起來,抓住了蘇薇的袖子,拼命搖頭,“不、不!”

“沒事,我們會小心的,蜜丹意。”原重樓安慰她,然而小女孩依舊不安。 蘇薇心裡咯噔了一下,猜測到曼西定然是一個凶險的所在,琉璃花開在碧蠶雲集的陰濕之地,恐怕不是那麼容易拿到手。 “早點休息。”然而,原重樓已經收拾好鋪蓋走了出去。 “你睡哪裡?夜裡可能又會下雨。”蘇薇皺眉,看著他蒼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要知道,你手上的傷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濕,只怕整個經脈都會痛起來。” “沒事,我不是那麼養尊處優的人。”原重樓淡淡,“總不能讓女人睡外面。” 他從馬背上解下一卷油氈,便準備往外走,蘇薇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心頭一顫,再也忍不住地衝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別去!” 他有些吃驚地停下來看著她,然而眼睛裡的神色卻是複雜。

蘇薇定定看著他的手,忽然間有淚水從眼眶裡撲簌簌的落下來,打在他的手背上。她彷彿鼓起了極大的勇氣,低聲嗚咽:“你……你這個傻瓜!你幹嘛要對我這麼好?你的手被弄成了這樣……你不知道那時候、那時候是我……” “我知道。”原重樓忽然間笑了起來,似乎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 蘇薇大吃一驚,愕然抬頭,發現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明澈鋒利,宛如閃電。 她忽然有一種刀兵過體的寒意。 “是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著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從你說出第一句話開始,我就認出了你的聲音。我知道你就是五年前的那個人。” 他的聲音輕微而清冷,彷彿夜色中的霧露河水靜靜流過。 她卻在這樣的聲音裡踉蹌後退,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或許你們不知道,那一天我路過竹壩,本來只是想去綺羅鎮上會我的情人——她是尹家的大小姐,方圓百里最出名的美人。”原重樓微笑,臉上還殘留著多年酗酒留下的蒼白頹敗痕跡,淡淡,“但那一天后,我再也不曾見到過她——因為我失去了我的手和我賴以謀生的技能,從此再也不被尹家所需要,也失去了可以接近她的機會。” 蘇薇退到了窗口,定定看著他,雙手不停顫抖。 “我怎麼可能忘記你們呢?雖然只有短短的一面,但是就算到死,我也會記得你們兩人的容貌、說過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的聲音平靜而冰冷,一字一句彷彿刻刀一樣鋒利,“我經常在想,為什麼這種災禍會降臨到我頭上呢?我不過是一個騰沖的玉石工匠,翡翠就是我的生命——可是,那一天后我就成了一個廢人。而且可笑的是,這種忽然而來的毀滅沒有任何理由,只因為我從那里路過,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對、對不起……”她喃喃,摀住了臉,“對不起!” 是的,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殺戮之後難以擺脫的罪孽感又一次包圍了她,令她窒息,恨不得夜夜借酒澆愁,讓自己暫時解脫。 “迦陵頻伽,是你們兩個人摧毀了我的生活,”原重樓淡淡,聲音卻是一直克制著的,“我有很多機會可以為我的手向你報復,但是我沒有;甚至我只要丟下你不管,也就可以這樣看著你在我眼前死去——但我也沒有。” 他看著她摀住臉的手——那雙手,已經變成了青碧色。 宛如最好的翡翠。 他看著哭泣的人,嘆息了一聲,語氣緩和下去:“因為我記得你說過的唯一一句話——'不要殺他!'——在那一刀落下時,你擋開了你同伴的手。也就是因為你的阻攔,那一刀才沒有把我劈成兩半。” “你畢竟救了我。雖然之後的五年裡,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 “我想你應該是一個善良的人……雖然我不明白那時候你們為什麼殺人如草芥。”原重樓扶著門框,看著黑夜裡巨大的山巒和靜靜的霧露河,聲音平靜:“但是我知道一個人失去雙手的痛苦,所以,不想眼睜睜的看著你也失去自己的手……放心吧,我不會害你。等找到了琉璃花我們就分道揚鑣,當作再不相識。” 蘇薇怔怔地聽著,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面頰。 “晚安,迦陵頻伽。”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便走入了夜色。 深山的夜晚是如此靜謐,以至於半夜竹棚上的雨聲都變得令人難以入眠。蘇薇在竹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五年前那一場追殺歷歷在目。 雨聲如鼓,重錘急板,彷彿那一場急急的追殺。 如果不是她臨時手軟,也不會被那個人幾次三番的逃脫,讓那一場追殺延長到了千里之外。洛水旁那一場伏擊後,她遇到了筠庭,握住了他伸出來的手,接受了他加入聽雪樓的邀約——隨之而來的,便是這人生的第一場追殺心動。 從洛陽到滇南,他們兩人聯袂奔襲,緊緊追著那個天道盟的首領。那個人不顧一切地狂奔,彷彿瘋了一樣穿山越嶺,只求甩脫後面如影隨形的刀劍;而筠庭帶著她鍥而不捨地追趕,日夜兼程,決定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將天道盟的首腦立斃刀下。 到騰沖境內時,她已經疲累得不知方向。 當獵手幾近崩潰的時候,他們終於追上了獵物。 彷彿也已經被長達一個月的附骨之蛆一般的追殺逼得接近崩潰,天道盟的盟主全身襤褸,身心憔悴,全身負傷十幾處,當他第二次出現在他們兩人視線裡時,那種困獸般絕望憎恨的目光、令她心裡猛然顫抖了一下。 那個人靠在路邊一座的亭子裡休息,似已經疲倦到了極點,在看到他們兩人追來時想要從椅子上站起,然而身體已經不聽使喚,竟然打了一個趔趄,從台階上滾落。 她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上前趁機下手。 ——這樣狀態下的對手,根本不堪血薇一擊。 然而,就在她微微遲疑的瞬間,筠庭卻已經毫不猶豫地下手了。 千里追殺,日夜兼程,筠庭緊繃的神經想來也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然而控制力極強的他外面卻是絲毫不顯露,千里之外依然是一身白衣如雪、片塵不染——只有在拔刀瞬間爆發出的殺氣,才表明他內心積累的煩躁和怒意已經瀕臨決堤。 天道盟主勉強躲過了那一刀,然而手裡的劍卻被一刀截斷。 面對著夕影血薇的雙重劫殺,大約心裡已經知道這一次在劫難逃,梅景浩扔掉了武器,彷彿瘋了一樣踉蹌著沿路往西奔逃——然而跑不出三丈,夕影刀已經帶著一抹淡淡的碧色,如鬼魅一般逼近了他的後頸,悄然劃落。 那一刀毫不留情地追上了獵物的後頸。然而,最後那一瞬,天道盟盟主忽然狂笑起來,厲聲詛咒:“蕭筠庭,你以為殺了我梅景浩,一切就結束了麼?——不……不!你聽著: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聽雪樓必將在你手裡滅亡!” 刀鋒割斷了頭顱,然而令人驚駭的是、在頭顱被割下後,居然還在開闔著嘴唇,吐出了最後一句話:“我會在天上看著!哈哈哈……我會在天上看著!” 血濺出來的瞬間,蘇薇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叫。 然而和她一起發出驚呼的,卻還有另一個人。 他們兩人吃了一驚,一起抬頭,看向不遠處——一個路過的年輕男子背著一個行囊,正怔怔地站在路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血腥的一幕。有幾滴血飛濺上了他溫文俊秀的臉頰,他看著著殺人的一幕,眼裡湧出了恐懼,怔了片刻、驚呼著返身就逃:“殺人了!殺人了!” 目擊者。 “不好。”蕭筠庭低呼一聲,來不及處理手裡的人頭,立刻追了上去,便是一刀斬落。 那個路人完全不會武功,在刀氣逼來的時候,全身已經不能動彈,只是定定地看著刀落下來,下意識地抬起右臂擋在面前,閉目受死。 “不!”在夕影刀斬下的那一刻,她終於回過神來,飛身搶上前,“別殺他!” “叮”的一聲,火星和鮮血一起飛濺。 千鈞一發之際,她用血薇格擋住了夕影刀,蕭筠庭的刀被震開,只在那人手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痕跡。她看著慘呼倒地的人,明白這一刀下去這條手臂便是從此廢了,不由怒斥:“你瘋了?連不相干的路人也殺?” “不能留活口。”蕭筠庭握著刀,氣息平甫,顯然多日來累積的殺意還在胸臆中迴旋,並不曾因方才那一刀而平息,隨時隨地要爆發出來,“這個人看到了我們殺人,也知道了天道盟盟主的身份——如果萬一泄露出去,聽雪樓清掃江湖的計劃便會打亂。” “胡說!”她厲聲,“他知道什麼江湖?不要亂殺人!” 在他們對話的短短間隙裡,那個年輕人居然沒有立刻逃走,反而只是拖著那隻受傷的手伏在地上,急匆匆地收拾著散落的東西,臉色蒼白而恐懼。 “還不走!”她回頭看著那個抱著手臂痛呼的年輕人,看到包袱裡散落出一些玉器,心想這說不定是附近做翡翠生意的人,簡直是為了錢不要命,不由催促:“快走!就當什麼都沒看到,知道麼?” 那個人似乎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捂著右臂踉蹌站起,抬起眼睛看了他們一眼,血流半身。那一眼裡的恨意讓蕭筠庭心裡忽然一凜。 “不能留!”他冷然,再次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別殺他!” …… 密密的雨敲擊在頂棚上,彷彿驚心動魄的鼓聲。 多年後,蘇薇在深山密林的小屋裡,抬起手摀住了臉,全身微微顫抖。 當日,年少無知的她初出江湖,覺得那些爭鬥是如此新鮮刺激,以自己手中的血薇、天下便無處不可去,無事不可為——然而沒有想到,這不問原由的出手,一刀便是斬碎了無辜者一生的幸福。 兜兜轉轉,山不轉水轉,多少年後,天涯兩端的人居然又陌路相逢。 她在黑夜裡坐起身,靠著竹牆,聽著外面密集的雨聲,怔怔的出神。身邊,蜜丹意已經睡得沉了,小小的手臂繞著她的腰,佈滿淚痕的小臉貼在她懷裡,想來睡夢之中還沉浸在父親遇難的那一瞬間。 對這些遠離刀光劍影的普通人來說,災難的來臨只是一瞬,留下的苦痛卻是一生。 蘇薇低下頭,看著自己漸漸變成慘碧色雙手,全身漸漸發抖。 自從她的手握上了血薇開始、從洛水旁那一場猝然相遇開始,她接受了他的邀約,加入了聽雪樓和他並肩馳騁——然而,五年來,從她手下流出的血裡,包含著有多少罪孽呢? 空山大雨裡,她在黑暗中抬起頭看著屋頂,密密的雨聲彷彿是金鼓敲響。 這是報應……報應啊。 他在黑夜裡,聽到那個腳步聲輕輕走過來,停在身邊。 女子特有的微香氣息縈繞在身邊,彷彿是那個人回來了,她在黑暗的雨夜裡,穿過了空山密林,來到了他身邊,就這樣坐在身側,俯身靜靜地看著他——他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生怕那一切都是幻覺。 許久許久,她微微俯下身來,長發末端拂到了他的臉頰,冰涼柔軟。 有什麼滾燙的東西滴落在額頭。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彷彿想在夢境裡抓住那個轉瞬即逝的影子,然而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間,她彷彿一陣微風,從密密的雨中消失了。 “春雨!春雨!”他忽然間驚醒了過來。 他在屋外的芭蕉林裡睜開眼,頭頂依舊烏云密布。天彷彿漏了一樣,一直讓雨下個不停。然而,他身上卻是乾燥的。沒有月亮的夜裡,他睜開眼,只看到那一襲緋紅色的衣裙,在蒼莽群山里一閃而沒,彷彿一隻紅色的蝶飛入了叢林,便再也不見踪跡。 他從夢境裡醒來,不作聲地睜開眼看著,卻沒有去追。 原來是她……她走了麼?曼西近在咫尺、琉璃花觸手可得,她為什麼就在夜裡甩掉他們忽然走了?難道她是怕連累自己去踏足先進麼……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時被人蓋上了一層蓑衣。 那一瞬間,他蹙起了眉,默默探入懷裡,握住了那一尊新刻好的觀音像,傷殘的右手微微發抖——那觀音,半面寧和慈祥,半面卻血跡猙獰。 他凝視了那座觀音像半日,忽然從胸臆中輕輕嘆了一口氣,轉身重新睡去。 重新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蜜丹意的哭聲從小屋里傳來。 “瑪!瑪!”當他趕到竹樓裡時,只看到小女孩一個人在空空的床上哭,張開手趴在窗上,看著雨意迷濛的大山深處。房間裡一切依舊,只是已經不見了蘇薇——和她一起在夜裡悄然消失的,還有那一隻白色的迦陵頻伽。 鳥籠已經打開了,裡面空空蕩盪,只有美妙的啼聲在籠罩著雨幕的空山里迴盪。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這個丫頭,做事原來是這樣的不按理出牌麼? 他站在那裡,微微蹙起了眉頭。 “蜜丹意,不要哭了,”許久,彷彿想定了什麼,他俯身用緬語安慰那個孩子,“今天我先送你去寮裡拿撫卹銀,然後就去找姐姐。” 這個叫做孟康的礦口,是霧露河上最著名的幾個采玉點之一,以產出的水石而聞名天下。雖然礦不大,但每年從河中挖掘出的原石卻有上百噸,種水色均是一流。然而緬人工具簡陋,無法進行精細的加工,所以挖出的原石在當地簡單解開後、便通過馬隊運往騰沖。 雖然河中挖出的水石,要比從山里開采出的料子要好上許多,但是圍河挖掘的風險也是非常大,特別遇上雨季、更時常有潰壩死人的事情發生。 就如昨天,一下子就被河水捲走了六七十號人。 聽說今日便要處理善後事宜,一清早寮裡就已經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那些拖家帶口前來討最後一份工錢和撫卹錢的大都是當地緬人,雖然一個個悲痛萬分,然而面對著那些監工和礦主,雖有萬般悲痛也不敢哭鬧。 ——因為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礦主,便是比天還大。 工頭按照慣例,問工人是選擇要銀子還是賭石——如果要銀子,便按照一個人一百兩來算,拿錢走人,再無相干;如果不要銀子,那也可以選擇在礦上開出的石頭里挑一塊走,至於挑到的是一文不值的東西還是價值連城的至寶,就完全憑個人的眼力和運氣。 那些勞工的眷屬多半是不識貨的人,家貧如洗,哪裡敢把人命換來的銀子用來賭石,大半都選了拿錢,個個排著隊在賬簿先生處按了手印,拿了銀子便認命走人。 吳溫林夾在善後人群裡,打眼就看到了蜜丹意。 “蜜丹意,快來,”他拉住小女孩的手,想要帶她插到長隊的前頭,“來,來,別在那裡排隊了——快跟吳伯伯來拿銀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個小女孩卻站住了腳,脆生生道:“不,伯伯,我要賭石。” 吳溫林吃了一驚,連忙壓低聲音:“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賭石!不要拿你爹的血汗錢來玩,趕緊拿了一百兩銀子,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不,”蜜丹意卻是倔強,“叔叔說,要賭石。” “叔叔?”吳溫林又是一驚,一抬頭,卻看到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就這樣負手站在亂糟糟的人群背後,眼神冷定地俯視著礦上新開出來的一堆石頭,面無表情。 他忽然間明白了過來,不由滿眼興奮。 “工頭,有人要賭石!”吳溫林大聲道,“蜜丹意要賭石!” “小小年紀,居然還敢玩賭石?不怕把你老爹的賣命錢都賠進去?”工頭也是個漢人,叼著一袋水煙踱了過來,瞟了一眼那個小丫頭,冷笑,“不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就按老規矩來吧!丹意,你隨便在外頭選一塊,只要搬得動就拿走!” “別糊弄小孩子了。堆外面的石頭根本沒有一塊是好的,”一個聲音忽然淡淡響起,“不是有長裂就是有暗蘚,根本連一隻鐲子都開不出來——錢工頭,把場裡的全部石頭都拿出來吧,別告訴我今年孟康礦上只開出來這一堆狗屎底子的料。” “什麼人這麼大口氣?想找死啊!這裡可是尹大人的地盤!”錢工頭冷不丁吃了一驚,回頭一看來人,嘴裡叼的煙袋差點掉下來—— “原……原大師?!” 原重樓微微一點頭,走過來靠近對方,手腕一翻,迅速出示了什麼東西。一眼看到,錢工頭的臉色忽然間變得非常奇特,定定看著這個殘廢的工匠,竟然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按我說的去做。”原重樓壓低了聲音,“立刻!” “是……是!” 根據原重樓所說,曼西距離孟康不過短短二十里路。然而,她天不亮就孤身上路,卻整整走了一天尚未到達。山路越走越陡,越走分岔路越多,等蘇薇沿著泥濘的路在山里打了好幾個轉,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那裡時,天色又已經黯淡下來。 雨還在不停的下,雖然帶著斗笠,但她的全身衣服還是都濕透了。黑暗裡,她只聽到腳下的深谷裡有淙淙的水流聲,卻看不見河裡的情況如何,是否有碧蠶和琉璃花。 還是等到天亮了再說吧。 她倦極地想著,摸黑找了一塊凹進去的岩石,摸到了一塊乾燥點的地方坐了下來,將濕漉漉的身體靠在岩壁上,閉上了眼睛。 冷。濕而冷。雨濕的衣服一層層貼在身上,就像是有蛇貼著身體一圈圈纏繞,令人無法喘息。她想運起內息抵抗,然而想到擴散的毒,還是只能頹然作罷,就這樣抱著雙臂,哆哆嗦嗦地貼著岩壁坐著,等待天亮。 原重樓和蜜丹意現在怎樣了呢?他們天亮看不到自己,會不會追過來?他應該還是要先去寮里處理蜜丹意的事吧?希望不要那麼快趕來才好……這樣的傢伙,來到曼西那麼凶險的地方也只是白白找死,還不如她自己一個人來。 疲乏和困倦令她睜不開眼睛。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她模糊的視線裡,卻忽然出現了奇妙的幻景。 黑暗一片的大山里,彷彿忽然間亮起了奇異的燈——一盞接著一盞,在虛空裡浮起來,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彷彿是無數雙奇特的眼睛一起睜開了,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這……這是什麼?蘇薇吃了一驚,猛然坐起。 那些眼睛漂浮在淙淙的水聲裡,卻不隨水流去,只是在黑暗裡做著緩緩的移動,發出奇特的嘖嘖聲音,彷彿是有無數細小的動物在爬行和蠕動。 那種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蘇薇嘗試著走出巖穴,靠近那一群游動的眼睛,踏入了淙淙的水流,然而她一踏入,那些群集的碧綠色忽然四散開了,就如煙火流星。碧色退出了一個圓圈,將她包圍在其中,定定的一動不動。 那……到底是什麼? 她忽然間覺得心驚,下意識地摸到了懷裡的一把匕首。 就在那個時候,她發現腳底冰冷的水流出現了異常的波動,彷彿有什麼體積龐大的動物在水底向著自己迅速地潛來——趁著那些慘綠色的光,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水面下隱約有著類似蛇一樣的巨大東西,背上佈滿了赤紅色的鱗片,正在纏向自己的雙腿。 她發出了一聲驚呼,點足掠起,想要離開這片水面—— 然而,就在她身體凌空的那個瞬間,那些碧色的眼睛一起睜開了,洶湧撲來。她無處可避,冰冷的煙火瞬間將她淹沒! 不……不! 她來不及多想,眼前便是一黑,直直的跌入了冰冷的水中。 在入水的那一瞬,她睜大了眼睛,看到了奇特的景象——河谷兩壁的崖上,竟然盛開著一種奇特的碧綠色的花,那些花沒有葉子,每三株簇在一處,在黑暗裡發出微微的磷光,晶瑩剔透,彷彿琉璃製成。 那……是琉璃花麼? 她墜入了水里,看著頭頂那些碧綠色洶湧而來。 原來,那些都是一種碧綠色的蠶。它們數量驚人,在黑暗的水面上輕輕浮動,通體發出綠色的光。她踏入了它們的禁地,驚擾正在交配求偶的蠶。碧蠶雲集而來,從口中吐出白色的絲,將墮入水里的人迅速纏繞起來,裹成了一個巨大的灰白色的繭。 在佈滿碧蠶的水底下,還游著一群巨大的蛇。 一切無不光怪陸離,令她覺得自己像是墮入了一場奇特的噩夢。 夢雜亂而無序。 時而夢見自己的童年,沒有父母,孤苦伶仃。如果不是被小師父路過收養,大概如今已經成了那些揚州專門養所謂“瘦馬”的人家的搖錢樹。再後來,大師父也來了。那個帶著木頭面具的師父教給她更多的東西,比如刀劍暗器,比如詩詞歌賦和音律。 只可惜,某一日,他們忽然間便再也不見。 時而夢見那一場江湖夢,血光四濺、榮耀和罪惡並舉。 滔滔的洛水邊,滿地的屍首裡,那個白衣公子長身而起,手按夕影,微笑著對她伸出手來:“跟我一起來。”——是的,他在召喚她同行,夕影也在召喚著血薇聚首,他向她伸出手來發出邀約,要帶著她一起走進那個自幼憧憬的江湖夢裡去。 她滿心歡喜地握住了他的手,便以為結下了此生的盟約,宛如另一段傳奇。 然而……後來呢? 刀劍交互著落下,相互交擊,迸出燦爛凌厲的火光。她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搶身而去,一劍格開了夕影刀:“不!別殺他!” 那一瞬間,她從惡夢裡驚呼著醒過來,坐起,摀住胸口喘息。 怎麼回事……自己居然好好的坐在岸邊的石上?水下平靜,沒有什麼碧蠶也沒有什麼巨蛇,崖上也沒有盛開的碧色花朵。 昨夜的一切難道真的是噩夢麼? 天已經稍稍有點亮了。她在空無一人的山里醒來,帶著驚惶和困惑四顧。 延綿幾日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但是眼前的景象卻令她畢生難忘。 下了一夜的雨,霧露河的水位漲得很高,幾乎已經漫上了她所靠著的那條泥濘山道。水聲淙淙,濕氣瀰漫。然而,那種水氣竟然彷彿一匹匹白色的紗帳一樣從河面上升起,搖曳著飄向青灰色的天空。 整條河上浮動著霧氣,彷彿空山之間流動著一條虛無縹緲的銀河。 蘇薇看得怔住,陡然明白了“霧露河”三個字的由來。 忽然間,她居然聽到了笛聲。 有人在空山里吹笛,宛如天籟。有一個人,居然憑空坐在河面漂浮的霧氣裡,影影綽綽,橫笛而吹——他吹的是,曲聲縹緲回環,隨著山風遍布山野,彷彿不沾染半分凡塵。然而奇怪的是,雖然是那樣飄然出塵的曲子,仔細聽起來,內底里卻始終藏著一絲邪異,彷彿昨晚那冷冷不動聲色的蛇的眼睛。 惡魔吹著笛子來。 那一瞬,浮現在她心頭的居然是那麼一句話。 蘇薇握緊了手,不自禁地走向那個幻影,彷彿想看到那個人的真面目。然而無論她走得快或者慢,他卻彷彿風一樣的退去,始終保持著距離,藏身在一團雲霧裡。 “你……你是誰?”蘇薇站住了腳,失聲,“昨天是你救了我麼?” 笛聲停止。 霧氣裡,似乎聽到那人隱隱約約笑了一笑,放下了笛子。他揮了揮手,身側的雲霧便忽然散開了——那個時候蘇薇才發現那一團籠罩著他的並不是霧氣,而是一群白色的蝶。那些蝶不知從何而來,居然緊緊地追隨著他左右,彷彿一片白色的雲。 難道……是昨夜那一群碧色的蠶破繭而成? 不等她想出一個頭緒來,那個白衣人在佈滿霧氣的河面上凌波步來,等到靠近她三丈開外時,他微微揮了揮手,那一片籠罩著的雲就化蝶簌簌四散。 那一剎,蘇薇震驚地看著他,手裡的匕首不自覺地鬆開了。 “靈均!”她脫口而出,看著那個走來的人。 ——不錯,這個人,就是昔日在高黎貢火山里出現過的白衣人! 黎明昇騰著霧氣的河面上,穿著白袍的人凌波而來,衣帶翻飛,宛如神仙中人。然而,他的臉上卻帶著一個精美的木雕面具,表情刻板而森冷,眼睛藏在深黑色的陰影裡,一直望著她,似乎是不作聲地微微笑了笑,對她伸出了一隻手。 黎明的光影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心裡,忽然間憑空開出了一朵碧色的花! “琉璃花?”她低聲不可思議地喃喃。 他的袖子微微一拂,那朵花忽然就飄到了她的手上。那花似乎是冰雪做成,一遇到她慘綠色的皮膚,瞬間化為一灘的水滲入了她的十指之間,彷彿露水一樣的消失。 蘇薇低下頭,看到手上的綠色在迅速地消退。 那個人沒有說話,轉身飄然離去,竟然是不曾停留片刻。 “等一等!”蘇薇涉水追上了幾步,出聲挽留,“請問,你是靈均麼?你是拜月教祭司的弟子,是不是?謝謝你!” 白袍男子的背影微微停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不用謝,血薇的主人,”靈均在霧氣中微微的笑,聲音也彷彿霧氣那樣虛無縹緲,似從遠方傳來,“你和拜月教有夙緣,就算看在血薇的份上,無論如何我都會救你。” “那麼,請問,”蘇薇頓了一頓,“請問,你知道是誰用碧蠶之毒對我下手的麼?這是來自你們苗疆的毒,不是麼?除了天道盟之外,還有誰想對付聽雪樓?” “這個麼……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靈均彷彿在面具後笑了一笑,回過了頭,淡淡,“等到了時候,你就明白了。” 不等她再發問,他轉身逆流而上,腳下水流粼粼,竟然是由幾條赤色巨蟒托著,迅速地沿著霧露河消失在白雲的最深處。 他只留下了一句話: “先別擔心千里之外的聽雪樓了,人家未必還擔心你的死活——倒是你那兩個朋友,似乎在前頭遇到了一點麻煩,你還是趕緊去吧。” 當蘇薇匆匆趕回孟康礦口時,一場騷亂剛剛平息,地上還殘留著血跡。 前來領取撫卹錢的礦工們面有驚懼之色,圍在一起,低聲地勸著什麼。人群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放聲大哭,稚嫩而恐慌。她聽出是誰的聲音,急忙撥開人群擠了進去,果然看到蜜丹意在寮口哭泣,臉上明顯留著被毆打過的痕跡——而原重樓已經不在她身邊。 “重樓呢?”她急急地問,一邊打著手勢。 蜜丹意看到她,更加放聲大哭起來,用手不停拍打著地面,一邊哭一邊喊著什麼。 “怎麼了?怎麼了?”蘇薇聽不懂緬語,更是焦急,“你在說什麼?重樓呢?” “姑娘,你問的是原大師麼?”好容易旁邊有個人用漢語壓低聲音問,一把將她拉到了僻靜處——她仔細看去,對方是個黑瘦的漢人,依稀面熟,竟然是那個給過這個小女孩一塊碎銀子的吳溫林。 “重樓哪裡去了?”她急急問。 “原大師……唉,”吳溫林嘆了口氣,眼神沉重,“但願他還活著。” “什麼?!”蘇薇大吃一驚,不自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你說什麼?重樓他怎麼了!他、他人呢?” “被礦主帶走了。”吳溫林低聲。 “帶走?為什麼?”蘇薇愕然。 吳溫林苦笑:“因為原大師替蜜丹意出頭,在一大堆石頭里幫她挑中了一塊價值連城的翡翠——當石頭一切開,礦主便翻悔了,不由分說扔下一千兩銀子就想打發蜜丹意走。原大師怒斥礦主背信棄義,結果……” 黑瘦的漢子嘆息著搖頭,看了看地上的一攤血。 蘇薇更是緊張:“結果怎麼了?” “礦主知道尹家早已棄用了原大師,便肆無忌憚,派出打手想要強行趕他們走,”吳溫林搖頭嘆息,“礦上一些緬工是索吞的兄弟,看不過去,便出來幫他們兩個說話——結果礦主乾脆讓打手們動了手,傷打死了好幾個緬工。可是原大師他……” “他怎麼了?”蘇薇看到他欲言又止,不由焦急萬分,“到底怎麼了呀!” “原大師為了護著蜜丹意,也被那群人打成重傷。”吳溫林聲音也有些哽咽,“礦主知道他在騰沖有點名望,怕事情傳出去,便讓人把原大師抬進了礦山里——昨天被抬進去的,直到今天一點消息也沒有。以礦主平日的為人,我真怕是已經——” 他說到一半,聲音忽然因為痛苦而扭曲,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蘇薇死死盯著他,臉色蒼白得可怕,那隻抓著他手臂的纖細手腕驀然用力,幾乎在一瞬間捏碎了他的骨頭。 只不過兩天沒見,居然事情就演變到了這種可怕的地步麼? “姑娘?姑娘?”吳溫林看到那種眼神,陡然覺得恐懼,“快……快放手啊!” “幫我帶蜜丹意回家去,”蘇薇吐出一口氣,鬆開手掉頭就走,“晚上我們會來。” “姑娘?”吳溫林大吃一驚,“難道你要……” 然而,話音未落,那個女子已經直直地衝著寮裡走了過去,臉色蒼白肅穆。一路上她順手從石堆裡拿起了一根鐵釬,在手裡掂了掂,纖細雪白的手腕在不停顫抖,似是極力在克制著什麼。 “餵!哪裡來的女人?礦主說今天誰也不見!” 看到一個漢人女子直闖而入,礦上的監工厲聲喝止。然而那個女子彷彿不曾聽見,身形快得驚人,也不見她如何舉步,轉眼便已經闖到了寮後面的石料場上,分辨了一下,然後衝著後面礦主休息的那座小樓而去。 “快攔住她!”監工大吃一驚,連忙敲響了寮裡示警用的銅鑼。 鑼聲剛敲到第三下,那個闖入者已經掠到了小樓門口,尚未來得及推門進去,便轉瞬被四周衝出來的守衛和打手們團團圍住。 “看門狗。”蘇薇冷冷看著那一群人,只覺心頭怒火再也無法壓抑,厲聲怒喝,“重樓呢?快把他交出來!不然我不客氣了!” “外面是誰在吵鬧?”竹樓的門忽然被推開,一個肥碩黝黑的緬人踱了出來,他赤著上身,下面圍著一件麻紗做的籠基,手裡抱著一塊西瓜大小的石頭,眼神陰梟冷厲。只看得她一眼,便用熟練的漢語冷笑:“哦,居然是一個漂亮姑娘?不錯不錯……好大的膽子,居然闖入我孟康的地盤要人?” “我不知道孟康是誰,”蘇薇只覺得煩躁,握緊了手,“重樓呢?!” 孟康一怔:“哦,你問的是原大師吧?” 礦主抱著那塊石頭,用眼角斜睨著被打手簇擁的蘇薇,眼神忽然變得兇惡,呵呵道:“原大師真是我的福星,今日幫我開出了一塊絕世好玉。為了表示感謝,我決定用翡翠來給他做一座墳……哈哈哈哈!” 他霍然轉身,指著山腳一個深深的洞穴,洞穴裡填滿了零碎的石頭——那個山洞深不見底,是礦上用來丟棄無用廢料的地方。 “喏,我叫人把他扔到那裡去了!”孟康大笑著,拍著肚子,“無用的玉匠和作廢的石頭,不正好是一對麼?哈哈哈哈……反正尹家也早已不需要他了,怕什麼!” “你……”蘇薇只覺得血往上沖,手微微發抖,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過,”他回頭打著哈哈,目光粘膩地在蘇薇身上掃了一遍,邪邪道:“如果姑娘想要救他呢,也易如反掌——只要……” 孟康一手抱著翡翠,一手已經摸了上來。 然而,下一秒鐘,他的慘叫聲響徹了整條霧露河。 “無恥之尤。”蘇薇咬著牙,一字一字吐出,冷冷看著面目扭曲的礦主——粗大的鐵釬在一瞬間穿透了那隻油膩肥厚的手掌,將那隻臟手整個釘在了竹樓上!孟康發出巨大的慘叫,身體扭曲起來,另一隻手卻還是死死抱住那塊翡翠不肯放下。 周圍的打手們目瞪口呆。他們幾乎都沒看到這個女子是怎麼動手的,主人已經被襲擊。怔了一怔後,齊齊發出一聲喊,便舉著刀槍衝了過來。 “呵。”蘇薇冷笑,手腕握著鐵釬一轉,手下人便發出殺豬一樣的慘叫。 “都站住!都站住!”孟康在中緬交界處混了這許多年,已是一個老江湖,此刻立刻明白了眼前這個女子不同於昨日的原重樓,竟然是極為辣手的點子,連聲道,“快給我跪下求姑奶奶饒命!姑娘是活觀音活菩薩,千萬不要和小的計較……” 蘇薇沒心思和他多糾纏,一把將鐵釬血淋淋拔出,厲聲:“重樓呢?快帶我去!” “是是是。”孟康忍著痛,連滾帶爬,“小的立刻帶姑娘去!” 那個山洞位於河畔高尖山的半山腰上,洞口約一丈方圓,幾乎呈垂直狀伸入高尖山,黑洞洞的看不到底,洞裡堆滿了切開後發現是廢料的翡翠原石,一塊塊崢嶸嶙峋,棱角鋒利。蘇薇只是一看,便倒抽一口冷氣,臉色蒼白:這樣的所在,一個重傷之人如果被扔下去,基本上萬無活理。 “重樓!重樓!”她對著洞口呼喊,裡面卻寂無人聲。 她的呼聲迴盪在深不見底的洞穴裡,一時間,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寒意。 “還不快去!”她捏住了孟康的手臂,厲聲。 “快!放人下去,把原大師帶上來!”孟康痛得聲音發抖,回頭,“都死哪裡去了?!” 旁邊幾個監工蜂擁而上,去取了幾大盤的粗索,垂入了洞穴,然後扔了一個火把下去,落在不知多深的一塊石頭上,遠遠地燃著。蘇薇心下焦急,注意力完全凝聚到了洞裡的人身上,不知不覺便鬆開了手。她探頭往洞穴裡極力看去,然而在那一小塊照亮的洞穴裡,根本看不到有人的影子。 “重樓!”她大聲喊,聲音已經微微嘶啞,“你在那裡麼?” 忽然間,黑暗洞穴的深處傳來了輕微的敲擊聲。 一下,又一下,彷彿是有人拿著石塊在巖穴上敲擊。 “重樓!重樓!”蘇薇欣喜若狂,回頭厲聲,“還不快點下去!” 礦上監工們已經準備妥當。在當先兩個心腹腰纏繩索,剛要準備下去時,孟康使了一個眼色,對著洞口的蘇薇比了一個手勢。左右心領神會,微微點頭。 “還不趕緊去!”孟康大聲催促,一邊卻往外退。 “是!”監工們從左右包抄過來,手拿繩索火把,緩步逼近全神貫注往裡看的女子背後,唇角露出猙獰的表情。 ——然後,猝不及防地一起出手,一把將她推了下去! 蘇薇正專心致志地往聲音傳來的地方努力看去,完全沒有留意身後逼近的危急。不等她辨別出原重樓的方位所在,背後一股大力忽然湧來,她猛然一個踉蹌,立足不穩,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傾,往洞裡摔落。 “一起陪葬吧!”背後的監工們和礦主爆發出一陣狂笑,得意已極。 然而,血薇主人又是何等樣人? 就算是江湖經驗不足,以至分心被人偷襲,但如今毒性已解,蘇薇半空中微微一折身,一口真氣提上來,手中鐵釬插入岩石半尺,瞬間便定住了下墜之勢。雙足在岩壁一借力,身形重新向上掠起,一眨眼便返回到了那一群狂笑的惡魔面前。 那群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宛如疾風閃電般掠出的女子,尚自來不及反應。 “該死!”即便是最溫善的人也被激起了殺意,蘇薇一咬牙,毫不猶豫地一伸手,立刻輕鬆地將站得最近的兩個監工扣住,反手便往洞穴里扔了下去! 那兩人凌空慘叫,黑暗裡甚至可以聽到肉身摔落在鋒利石頭上的鈍響。 周圍其餘的監工和打手被嚇得倒退,驚呼著四散。然而蘇薇飛身急掠,手腕微舒,一把扣住了孟康的後頸,瞬間將那個肥壯的身軀給拎了過來。 “饒命!饒命!”孟康這一回真的嚇得魂飛天外,雙足凌空,只是慘叫,“我願意把礦上所有的翡翠都獻給姑娘!饒命……” “饒不了你,”蘇薇冷冷切齒,“這翡翠墳墓是給你準備的!” 她揚起手臂,將那人拎起,對著洞口飛擲過去。 “不……不!尹大人救命!”孟康慘叫著,後面的呼喊下意識地變成了緬語。胖大的身軀向洞內沉沉落下,手裡卻居然還緊緊抱著那塊西瓜大的石頭不放。 許久,才聽到慘叫聲霍然中斷,然後是肉身砸落在岩石上的鈍響,沉悶而可怖。 蘇薇微微喘息,站在洞口,臉色蒼白。 四周的人已經奔逃殆盡了,這個霧露河邊的礦上轉瞬空空蕩盪。她轉過頭,看著洞口垂落的那條繩索,定定神喘了一口氣,俯身撿起了落在地上的幾個火把,一個接著一個扔下去。那些火把散落在洞穴各處的岩石上,遠遠近近發出幽暗的光。 那個敲擊聲在中斷了一會兒後,再度響起來了,雖然微弱卻依舊持續。 蘇薇這才舒了一口氣,拿了一支火把,便順著繩索滑落下去。 火把只照亮了非常小的一塊地方,洞穴裡依舊是黑暗無比,伸手不見五指。洞裡堆積著廢棄的石料,切開的石頭棱角非常鋒利,竟然彷彿無數把尖刀。石堆也鬆散非常,微微一踏足便會發出坍塌前的鬆動響聲。 蘇薇小心翼翼地順著繩索下滑,一邊大聲呼喊著原重樓的名字。當她接近孟康屍體所在地方時,那個敲擊聲已經近在耳側,卻漸漸微弱下去,終至斷絕。 “重樓!重樓!”她嘶聲喊,心中陡然湧起一種不祥的感覺,不顧危險地從繩索上跳下,踩踏在石堆上,向著聲音來處一寸寸地摸索。昏暗中,鋒利的石頭割破她的手腳,腳下每一處都在顫栗,隨時隨地可能坍塌,將她一起埋葬在這不見天日的莽荒洞穴裡。 忽然間,她摸到了什麼溫熱濕潤的東西。 那是……血?是誰的血! “重樓!”她失聲驚呼起來。 慌亂之下,她竟然扔掉了火把,雙手摸索著那一灘血跡,膝行著在鋒銳的碎石之上一路尋覓過去。可是,黑暗裡,什麼都聲音沒有。 當她幾近絕望的時候,忽然間,有什麼微微勾住了她的裙角。 那是非常微弱的牽絆,卻令她全身一震。 “重樓!”她失聲低呼,在模糊的火把光線裡看到了一隻蒼白的手。 那隻手從被碎石覆蓋的間隙裡伸出,一塊染血的石頭捏在他的手心,手上那道刀疤赫然在目。那隻蒼白的手流著血,用盡全力抓住了她拖過地面的衣襟,握緊—— “重樓!”蘇薇狂喜地回過身,終於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他被困在坍塌的碎石下,手足都被壓住,岩間露出的臉蒼白得可怕,彷彿已經死去。然而看到她來,他卻微微笑了一笑,微微收緊手指,握住她的手,喃喃: “迦陵頻伽?你的……你的手,沒事了麼?……太好了……” 她一震,眼裡有淚水直落下來,竟然哭出聲音。 “蜜丹意……還好麼?”他喃喃。 “嗯。”她用力點頭,定定看著那張岩隙裡蒼白的臉,手足似忽然沒有了力氣,竟然顫得無法移開壓在他身上的那些石頭——生怕一移開,便會看到已經被刺穿的血肉模糊的身軀。 “快走吧,迦陵頻伽,不要管我。”被壓在底下的人喃喃,語氣越來越虛弱,“洞裡……很危險,隨時都會坍塌。別、別帶累你……” “胡說!”她厲聲,彷彿瘋了一樣地去搬開那隻手上壓著的石頭,失聲,“聽著,你不會有事!我一定會救你出去——你不會有事!” “不,”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我不想出去了。” 他躺在地下望著她,眼神是空茫的:“我能感覺到我的手腳已經全部折斷了。唯一完好的左手也已經失去知覺——就算出去,也只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 此刻,蘇薇已經搬開了那塊石頭,卻彷彿燙傷一樣驀然移開了視線。她拼命忍住驚呼的衝動,在昏暗一片裡咬緊了牙齒,全身顫栗。 ——石頭下的手臂血肉模糊,已經斷成了數截。左手扭曲得不成形,白森森的肘骨外翻出來,令人慘不忍睹。 火把顫了一下,終於滅了。黑暗的洞穴裡寂靜的怕人,只聽得到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他越來越緩慢的呼吸,彷彿是兩股風的迴旋應合。 “我不願那樣活……迦陵頻伽,”他微弱地說著,眼神漸漸變得一片空白,“不要管我,就把我留在這裡吧……” “死在這裡也好,”原重樓喃喃,“用翡翠做我的墳墓。” “不!”蘇薇忽然叫了起來,抓緊了那隻蒼白的手,顫聲,“我……我絕不會讓你就這樣死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 “我們一起走吧!” 岡上的竹樓裡,燈火深宵不熄。 吳溫林幾次三番跺到門口探頭,黑暗的山路上卻全無那兩人的影子。他嘆了口氣,回頭望了一樣同樣趴在窗口上出神的小女孩——蜜丹意一瞬不瞬地看著來路,小小的嘴角緊抿著,流露出一種和年齡不相符合的表情來。 索吞的這個女兒,還真是有點不同尋常呢…… 他默然想著,想起礦上有傳言,說這個小女孩天生靈氣過人,還曾被苗疆那邊拜月教的人看上,帶到靈鷲山月宮過一段時間。 可是,就算是多有靈氣的女娃兒,畢竟還是個孩子。 死了爹,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呢? 吳溫林搖頭嘆息,想起日間那一對漢人青年男女,不由又往門外的山路上看了一眼——那個女子不是說到了晚上就會回來麼?如今已經下半夜了,怎麼還不見回?莫非也是…… 他倒抽了一口冷氣,眼前浮現出礦主那張陰狠猙獰的臉。 “作孽呀!”他狠狠抽了一口水煙,低聲詛咒,“千刀萬剮的死傢伙!” 話音未落,他忽然聽到了腳步聲——有人沿著山道正在往這邊過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趴在窗口蜜丹意已經歡呼了一聲,直接從窗戶翻出了室外,赤腳蹦跳著,過去迎接那一對從山路上過來的人。 泥濘的山道上,女子背著一個人,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了過來,滿身是血。 “姑娘!”吳溫林失聲,扔了煙袋迎上去,“原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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