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城邦暴力團

第41章 第四十章風雲渡海

城邦暴力團 张大春 30359 2018-03-12
根據我平素的觀察,民國三十八年渡海來台的外省人絕少向他們的子女描述海期間的生活細節。大部分即使是善於回憶或描述的人祇會使用較多的形容詞去強調當時場面的混亂或驚險,彷彿旅程中他所看到、聽到、嚐到、嗅到、觸到和想到的,可歸於名詞性的事物都在過度的恐懼中失落、湮沒了。比方說:像彭師母那樣會說故事的人在提到這段往事的時候也只說風浪多麼多麼地大、人多麼多麼地擠、共產黨的砲彈打得離船身多麼多麼地近,接下來猛裡一跳,就跳到船靠了岸,有小販來賣香蕉;那香蕉是多麼多麼地甜,又多麼多麼地便宜。大家吃了個死飽,以至於日後看見香蕉又是多麼多麼地倒胃口。 我在年紀還很小的時節便想像:也許有一天我長大了,得找個機會仔仔細細追問一下家父家母:他們是怎麼來的?坐什麼船?那船有多大?形狀如何?買了船票嗎?船票長什麼樣兒?航行時間有多長?艙房裡的設備呢?睡的是那種美國電視影集裡出現過的吊床嗎?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正正經經詢問過這些,或許是關於逃難這件事家裡一直有種不堪回首、諱莫如深的氣氛,或許是我並不那麼好奇,也或許我總以為它是唾手可得的一個人生的零碎片段而未加珍視;無論何者,家父出乎我意料地主動說起來,反而不如我所預期的那樣有著驚心動魄的史詩格局與壯麗景象——它充滿了卑微、瑣碎、令人不忍逼視凝思的紊亂細節;渡海行動本身顯然就是摧人生記億完整性的一個手段。

在開始敘述此一日後看來意義重大的倉促遷徙行動之前,家父伸手指了指“白邪譜”倒數第二行底端,也就是排在“項迪豪”之前的兩個名字——施品才和康用才——接著那句“果然是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啊!”的話說下去:“這兩個人,原先是我老漕幫中的光棍,是“老爺子”跟前的扈從;輩份不算高,可資歷和聲望卻因為是“老爺子”家臣的緣故而非比尋常了。” 家父一向對他曾經在幫這件事守口如瓶,忽而說了這麼一大串,聽得我不由自主張口結舌起來。尤其是扯絡上施品才、康用才這兩個名字——他們不正是徐老三那張江湖圖上腳跨哥老會和國防部情報局兩個勢力範圍的“兩位老資格”嗎?當年在美滿新城一巷七號頂樓上(甚至更早之前在茶園的倉庫裡)被孫小六打了個落花流水的不也是他們嗎?

“把你和歐陽崑崙的女兒那迭子妖精打架的照片寄給我的,恐怕也是他們。”家父沉吟了半晌,抓住一隻眼鏡腿當搖鼓軸子似地轉了起來,道:“難說他們是從你身上追出了我,還是從我身上追出了你;總之把咱爺兒倆搓成一股,想必是合情入理的。這,得從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底說起。” 民國三十八年五月二十號,台灣省主席兼警備總司令陳誠宣布全省實施戒嚴。戒嚴期間除了本島的基隆、高雄和澎湖的馬公三港在警備總部監控之下開放船隻進出之外,其餘各港一律封閉。對於當時仍身在青島的家父、家母而言,這是一道遠在天涯、毫不重要的消息,他們甚至全然無從想像:一個東南方數千里之外的小島開始盤查出入人口的這件事同他們會有任何關係。 在那個日後看來至為重要的日子裡,家父念茲在茲的一個問題其寶;微不足道:他究竟應該參加一個濟南同鄉的生日局、還是老漕幫為某重要“幫朋”所舉行的接風宴。這兩個應酬恰巧撞在同一天下午六點。家父若是參加後者,則必須獨自前往觀海山西側、浙江路北端最高處的聖·愛彌兒教堂旁某酒樓——此行極密,連家母都不可與聞。若家父參加前者,則可以攜家母一同前往西鎮南村路上的杏閣飯莊,之後再和那些同鄉們徒步去至僅有一箭之遙的天成大戲院聽戲。正由於兩地相隔甚遠,勢難兩全,家父懊惱了半日,才由家母拿定主意,謂:家父何不徑自赴老漕幫之會,而由家母代往西鎭南村路參加生日局,待老漕幫這廂散了,家父再往天成大戲院接家母回住處,如此安排,勉強算是兩頭靠岸,起碼各不失禮。

孰料家父乘了輛人力車剛到聖·愛彌兒教堂門前,便閃出兩個疾如風、動如火的練家子,趨前對家父道:那位重要的“幫朋”人是來了,卻不是來參加什麼接風宴,當晚的聚會一無酒、二無餚,便餐云爾;目的祇在問一個點頭與搖頭的“然否”。點頭的即刻發給船票,搖頭的當下一揖而別。家父一聽這話,比沒聽還胡塗,忙用暗語盤問那兩練家子,一連盤了十八個來回,才知對方果然是本幫光棍;一個叫施品才、一個叫康用才,並稱“哼哈二才”的是也。這“哼哈二才”情知家父是“理”字輩兒的前人,在幫既久、隸籍固深,不可輕慢,是以執禮甚恭,答問亦十分詳盡。然而家父一向落拓成性,鮮少過問幫中事務,也不願意倚仗著什麼資格輩份耍些不必要的派頭,遂低聲下氣地詢問起來:究竟是多麼重要的關節?為什麼祇問一個“然否”即定去留?不料那“哼哈二才”聞言竟板起臉孔道:“人家“幫朋”交代,凡事不必多言語。若屬同門同道,自然傾心相託,在籍光棍也無不盡力幫襯;若有異心異志,便沒有什麼勉強共濟之必要,您老就火速拿個主意罷。”

家父一聽這話便縱聲笑了起來,道:“豈有此理?說什麼點頭搖頭?根本是不問青紅皂白,教人如何然、如何否?再一說:即便張某人點了頭,拿了什麼船票?這船票又是往何處去的?難道連問也不許問一聲麼?呿!”言罷一拂衫袖,扭頭便走;心想若是能追及先前來時所搭乘的那輛人力車,說不定還能趕上杏閣飯莊的宴席。未料偏在此際,一旁酒樓門首晃出來一條人影。此人中等身材,堪當得起虎背熊腰的形狀,年約二十出頭,一頂爍光油亮的腦袋更平添幾許英雄精神。這人笑盈盈朝家父拱拱手,道:“久聞啟京先生為人不羈、處世瀟灑,今日一見,果然卓爾不群。其實今日之會也沒什麼大了不得的尷尬,祇不過要解釋起來,就嫌多餘。總之眼下時局緊張,兄弟手上正好有幾張船票,又聽說青島地面上有些像先生這樣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在幫前人;為了替國府積蓄些元氣,也為了替貴幫保留些人才,在下才冒昧請施兄、康兄代為邀請,不知啟京先生是否有意隨國府一道南行,徐圖大事?是以才有這沒頭沒尾的一問——啟京先生如果點了頭,船票立時奉上,今夜當須起程。此去千里,自然非同小可;祇是事急且密,施兄、康兄也有不得已而難言的苦衷,還請啟京先生見諒。”

以家父在幫的閱歷,一聽便聽出來:對方正是那位重要的“幫朋”。所謂“幫朋”,乃是極受庵清光棍們禮敬的一種客卿。這種人通常不在幫籍,可是卻擁有崇高的地位、也享有特殊的待遇。一般說來:若非與幫中“老爺子”有十分深厚的私交、就是對本幫有過非常重大的貢獻,才得躋身“幫朋”之列。這光頭青年一番話說下來,似乎什麼內情都沒吐露,但是辭氣慷慨、情意懇切,非但禮貌莊嚴,也顯然蘊蓄幾分撼人肺腑的悃悃誠心。家父聽罷點了點頭,道:“可否見告——船是往哪裡去的?” “這個嘛——”那光頭青年睨了睨身後那幢酒樓,道:“恕在下不方便說。非徒啟京先生,即便是現下已經領了船票入座的幾位也都是雲山霧罩、不知究竟呢!” “張某人身在庵清,原本不該有什麼顧忌,天涯海角,也沒有不可以去的所在。祇不過——”家父一沉吟,道:“賤內如今在西鎮南村路的杏閣飯莊;我若是就這麼上船走人,委實欠缺一個交代。”

“這倒不難。施兄、康兄俱是“老爺子”身邊的行腳能人,”光頭青年立刻接道:“煩他二位跑一趟,將夫人接了來,不過頃刻辰光,也就交差完事了。祇恐夫人未肯輕信施兄、康兄確為先生遣使,是不是還請先生託付一個什麼樣的信物?他二人持物而往,也好有個憑據。”家父想了想,見那“哼哈二才”在一旁又蹙眉、又咂嘴,神情十分不耐,祇好隨手將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脫下,交付二人,自便隨那光頭青年進了酒樓。 一頓食不知味的飯吃下來,洋鐘已過九時有餘。一桌人相互簇擁著離席出門,祇見右首聖·愛彌兒教堂前廣場上炬燈閃熾,及至近前才發覺:竟然是一排四輛黑漆轎車魚貫駛來。家父原本是個霧眼茫茫的大近視,夜暗之下更看不清咫尺之外的動靜,但聽那光頭青年在他耳邊吩咐道:“啟京先生但請放心,有施兄、康兄保駕,夫人一定趕得及上船,絕對萬無一失的。咱們先上車往碼頭去罷。”

倘若家父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台灣,他是斷斷乎不會登上那其中任何一輛轎車的。我插嘴問他:是不是因為沒等著家母的緣故,老人居然搖廣搖頭,道:“沒有了眼鏡,我現成是個睜眼瞎子,能上哪兒去?” 結果眼鏡緊緊抓在家母手上,她和“哼哈二才”早一步已經到了碼頭。一見著家父的面,她渾身上下止不住地抖顫著說:“要上哪兒去怎麼不早說下?我當你是教人給架走了呢!” 家父不慌不忙戴上眼鏡,四下打量了一陣,見岸邊泊艘軍艦,港裡船上一片燈火通明,把方圓數百丈內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到這一刻,身邊除了“哼哈二才”、便祇同桌吃飯的十餘人勉強不算面生,然而大夥畢竟互不熟識,且看起來人人灰頭土臉、失魂落魄,個個兒面色黯然、神氣蕭索,怎一個張惶了得?再放膽往一旁睇顧,但見穿著陸軍和海軍制服的兵士們扛著糗糧、槍械乃至囊橐、箱籠和些裝盛著不知是彈藥抑或其它物事的桶具,無不齜牙咧嘴,彷彿那一身勁氣早已用盡,卻還在絞緊榨乾地拚命,隨時都要脫力倒斃的模樣兒。

再過不一會兒,碼頭邊上兩排倉庫大樓的巨型木門也掣開了,一輛接一輛裝滿輜重的軍用大卡車亮著圓通通的兩盞頭燈駛了過來,同時早有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兩標勁裝警衛便緊挨著外側門框、推擋起丈許高的纏絲鐵蒺藜拒馬。拒馬不曾架上,那圍觀看熱鬧的老百姓還只比手劃腳、騎山看鬥;一旦架上了,人們反而猛地慌急起來。有人不顧鐵蒺藜刺鉤橫出,拚命往上攀爬,似乎是想要翻越到碼頭這邊來。無奈才離地兩、三尺,身上已然是刮皮剜肉、鮮血噴湧。饒是如此,偏有那不知是膽大還是氣倔的青年,居然逞足蠻性,自老遠處飛奔近前,想要一躍過頂,然而十之八九都活活掛在拒馬纏絲之間,既不能上、亦不得下,任由後來想要藉蔽其身軀攀爬的人摳撲踐踏。倒是偶有一人勉強縱身躍上拒馬頂端,雙腿還未及站定,早被碼頭這邊的警衛持長竿撣打戳刺,登時翻摔落地,自也不免頭破漿出。

這廂爭執越演越烈,那廂又出了事端——原來有一輛大卡車或許是負載過重之故,又或許是機械發生了故障,才靠近船舷,尙不及駛入吊車板,就失去了動力,無論如何進退不得。這一輛的後面少說還排著七、八輛大卡車,如此堵塞,非但它自己上不了船,連其它各車也只能在原地空轉著引擎,連一分一寸也推移不動。這倒讓拒馬之外的百姓們鬧嚷得更兇了;有怒罵的、有嗤笑的,到頭來還有歡欣鼓掌的。隨即有一頭戴軟帽的將級軍官下了舷梯,問明情由,低頭沉吟片刻,遂向身邊傳令囑咐了幾句。那傳令隨即扯開嗓子衝旁側兵士隊伍以及家父這一夥人喊道:“司令官有令!碼頭區不得有遊手閒人,各位同志一齊動手,幫忙卸貨,加緊動作!” 照那司令官的意思彷彿是要先將故障的卡車上的物資以人力卸下,再由眾人協力助手,把那空車推上吊車板,俾能吊上艦去。這是無可如何之計,雖說延宕時間,卻連貨帶車都保全了。

未料傳令才下達了命令,那司令官尙未及轉身離開,家父這一夥人群之中竟竄出一條身影去——正是那光頭青年。這人二話不說,三五個箭步奔至卡車車尾,反手捉住一塊不知是鉤是環的物事,便將整輛卡車給提拎了個雙輪離地。這且不說,光頭青年像是早就覷準了行進路線——但見他左腿朝前跨出個長弓步、右腿帶右臂猛里拉了個弧圓,那卡車端地讓他給轉了個九十度的直角。說時遲、那時快,光頭青年順勢縮緊身形,向前再一掙,人在空中驟爾挪出丈許遠,身後的大卡車不偏不倚滑進吊車板正當央。 這一切只是彈指間事,卻著實教在場的數百千人看得個睒睒眒眒,張口結舌。拉過了那輛故障車之後,光頭青年隔著幾丈遠的距離朝司令官拱手抱拳、施了一禮。那司令官睨了他一眼,既不回禮、也不作聲,扭身扶著舷梯續繩、徑自登艦去了。 就在這一刻,方圓近里之內倏忽變得鴉雀無聲了。倒是拒馬外的鐵蒺藜上,有一人嗚嗚咽咽地嘶聲喊道:“尊駕既然有恁好身手,怎麼不留下來打共產黨?卻同他們一道逃命去了!” 光頭青年聞言點點頭,反身朝那人走去,走到近前——距離家父不過三、五尺之遙,便隔著拒馬道:“閣下安知我們這艘船是逃命船而非戰船呢?” “那些個卡車上載的都是黃金珠寶,當我們老百姓不知道?” 家父原先在青島總監部第四兵站任科長,專管大軍糧秣;先前見卡車一輛輛駛過身旁,本能地留意觀察一陣,看那車身篷蓋遮蔽得十分嚴密,可深吸氣勉力嗅聞,自然聞得出刺鼻的黃油味兒——不消說,車上載的俱是些大型機具;看來不是火砲、便是重機槍。以此言之:拒馬外這些上不了船的老百姓分明是誤會或誣枉,才造出了黃金珠寶這般謠言來的。家父轉念一想:也難怪老百姓要造謠滋事;倘若這一趟出航,果眞有什麼作戰任務,則何以非徒總監部沒有一聲知會、卻是由“哼哈二才”和那光頭青年居間通報?此其一。再者,眞要打起仗來,怎麼還能容得家父把家母專程接到,且眼看即將隨行登船?此其二。另外,就是碼頭上那一座可以力舉萬鈞的吊車板了。但見它的上方是四條絞煉、各有茶盅口粗細,分別扣出卡車底盤四角,吊板隨即由一支屋柱般粗的鋼骨撐竿向上曳引,不過幾眨眼的工夫,一輛大卡車便給提拎起十幾丈高,隔空兜轉,猶似老鷹搏兔一樣輕易地擱置在軍艦的甲板之上。至於操控那撐竿和吊車板的,不過是碼頭上的三名士兵——其中一人雙手推移著五、六根鐵條拉柄、另二人則奮力搖兩個徑如汽車輪胎的圓形轉盤,其間數十百個大小齒輪,輪輪相銜,不時發出磨合擦撞之聲。這座神力無匹的機具,家父卻是生平僅見,看它一無髹漆、二無批號,似乎並非軍中所用的裝備,卻怎麼在此乾著運輸軍用輜重的活計呢?此其三。有此三疑,則又未必能說這不是一趟作戰任務,因為碼頭上除了老漕幫相遨的這一桌十來口子沒頭沒緒的賓客之外,幾乎全數是頭戴鋼盔、身著軍服、荷槍實彈的士兵和警衛。 經那渾身鮮血淋漓的老百姓出言激問,家父不由自主地扭頭瞥一眼“哼哈二才”,那施品才似是會了意,近前兩步,道:“此行極密,恐怕祇有啟碇離岸之後才能同您老詳說究竟。這些閒雜人等的騖言亂語,就不必理會了。” 這艘軍艦在子夜過後啟了碇,正是民國三十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家父和家母給安置在甲板上兩輛大卡車之間一個約有兩席大的舖位上,前後有白帆布垂覆,上方還張掛了油布篷頂;“哼哈二才”更送來被褥、鍋碗和一個暖水瓶,道聲:“委屈二位了。少時司令官同艦長還要召見,您老先養養有。” 家父和家母當時並不知道:此後整整四十年,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片幅員廣袤的亞洲大陸之上,且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再踏上青島這個美麗的港市。正因為對未來倏忽掩至的巨大變化懵然無所知、無所覺,家母並不以為此行有多麼倉促,祇道:“兵站安排這一趟出差怎麼連我也差上了?”一面說著,一面還喜孜孜地笑起來。倒是家父緊鎖雙眉,在肚子裡嘀咕著:就怕不是出差。嘴上卻雲淡風輕地說:“可不?你這是頭一遭上軍艦罷?” 新鮮勁兒沒能持續太久,倒是司令官和艦長的召見一延再延。家母曾經極其簡略地告訴過我:前幾天的航行比蝸牛上樹還慢,人坐在三面布篷、兩邊車板、幾乎密不透風的空間裡,簡直覺不出船身有一尺一寸的移動。原想若是家父能見著司令官或艦長,起碼能打聽出個去向和行程,不料帆布透著天光、又暗下來,暗了幾個時辰、又透了天光。如此過了不知幾個晝夜,除了上排水口去出恭撒尿,以及有勤務兵定時給送點飯食、熱水,人就像是給囚在個地牢裡沒兩樣兒。偶爾撩起前後帆布的一角,所能看見的不外是另外兩輛卡車的排氣管和車頭燈。祇有一回變了個花樣兒:送飯的勤務兵掀開後篷布,照例為了將就地形、單膝落地捧來一頂竹籠。開蓋兒一看,裡頭是兩個用大白米飯揉成的三角形飯糰,還冒著裊裊的熱蒸氣。勤務兵赧赧地說道:“報告夫人,今兒過五月節,船上沒有當令的供應,包了幾個菜飯糰,算是糉子了;您——位慢用。”篷布一掩上,家母的淚水落了下來,回頭跟仰臉縮身躺在前側的家父說:“咱們這是逃難了是?” 端午節當天夜裡,那久候不至的“召見”終於到了。家父隨著一名穿海軍制服的傳令在迷宮也似的船艙裡繞了不知多少圈,來到官廳,門開處,裡頭坐著站著一桌子人;艦長當首座,一旁是掛著將星的司令官,司令官下首還有兩個同司令官一樣穿陸軍制服的校官,兩校官面前是厚厚的幾迭有如名冊、表格之類的文卷,桌子的另一側則站著那光頭青年和“哼哈二才”。官廳狹仄、人氣熏騰,照說要比甲板上暖和;可家父一進門卻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氣,當眞是滿室冰霜、一陣肅殺。 “張科長來了。”司令官轉臉衝艦長道:“張科長是第四兵站的文職軍官,和之前那些個光棍、空子之類的人物不同,是不是讓張科長坐著說話?” 艦長的軍階其實還低些,不過在船當家,另有一番威嚴的客套,隨即答道:“但憑司令官安排。” 沒等家父一屁股坐穩,司令官衝口迸了一句:“張科長!四兵站那邊說你休假在身,可有此事?” “報告司令官:是有半個月的假。” “什麼時候銷假啊?” 家父屈指一算,答不上來了。 “是昨天、還是前天哪?”司令官有個擠眉弄眼的習慣,說話聲音一大,擠弄得就更厲害,有如《安天會》裡的美猴王一般。看來他根本就沒有要家父答复的意思,接著喝道:“大軍正在和匪全線作戰,張科長修(休)的哪一門子的瓜架(假)啊?” “報告司令官:是上級交代個人把總監部各兵站歷年收支帳目作個匯報,不祇是本第四兵站的業務;為了要出入其它兵站盤點物資,不只在原單位執行勤務——” “你今天執行了什麼勤務啦?”司令官猛裡一拍桌子:“老子判你一個陣前脫逃,把你扔下船去,你張科長能有什麼話說?” 家父不吭氣兒了,聽那兩校官一陣喁喁私語,其中一個道:“報告司令:張科長隨身沒有行李。總監部那邊也證實了:各兵站的帳目匯報資料在五月二十號下午已經呈上去了。” “眞能幹啊,張科長!”司令官冷冷一笑,道:“你祇花了五天就辦完了半個月的公事;莫非早知道青島守不住,才混上咱們這條船來了?” 家父聞言一愣,失聲出口:“青島也淪陷了?” “你這個假休得果然愜意!”司令官這一下不只擠眉弄眼,鋼牙一挫,連頂門和額角的青筋都虯結浮鼓起來:“我且問你:時局吃緊、悍敵當前,你居然沒有任何派令便擅離職守,該當何罪?” 家父心念一轉,忖道:投身在幫,原來就是把副性命依託了大夥,這一點信義,同那不在幫的空子哪裡說得清、講明?司令官執掌的也是一部大軍律法、陣前綱常,果爾要論例議處,也沒有可容回圜的餘地;遂仰臉道:“全憑司令官處置了。” “這倒乾脆。”司令官點點頭,道:“那麼我再問你最後一件事:你花了多少“好處”得來的通行憑證?” 到了這一刻,家父才依稀明白:吆喝他上船的光頭青年原本與此艦官兵並非同一路人馬;說什麼“替國府積蓄些元氣”、“替貴幫保留些人才”之類的話亦不是黨、政、軍方任何一方的立場。換言之:這身手不凡、行事莫測的“幫朋”根本是私自挾帶著他和家母和一桌在幫前人登船的。至於為什麼是他們?容或基於同屬老漕幫庵清光棍、容或基於這些人物確乎有什麼値得“積蓄保留”的長才,然而一時之間,家父已無暇深究。只不過司令官這般咄咄相逼,他更不能連累同門,便道:“報告司令官:我和拙荊自濟南來青島投軍任事,沒有一分錢的家財,也沒有一寸地的恆產。能上船來,也全是看在船票上有總監部戳印、大軍關防,這些既然假不了,又怎麼能花“好處”得著呢?” 此言一出,司令官反而沉吟起來。一旁原本默然不語的艦長轉臉凝視著那光頭青年,道:“本艦祇能容載一千三百名官兵,如今上來快三千人;如果不徹底清查、斷然處置,恐怕過不了上海,就要全船覆沒了。這個責任,誰能擔待得起?你說上來的都是忠貞幹部,又有誰能做保?司令官所部之下,難道都不是忠貞幹部?他們上不了船,難道就活該淪落成散兵游勇、在匪軍槍口底下充炮灰麼?” “司令官、艦長,”光頭青年朝下座的兩位長官掄了一揖,道:“方才說過了:在下奉“老爺子”手諭,負責轉交船票,個人所經手的,也只十四張爾耳。二位職責在身,非清查船上人不可,這也是按律合理之事。祇這船票既然不假、身分也能核實,二位何不看在國難當頭、大夥應當和衷共濟的份兒上,彼此扶持則個。動不動要挾著將人扔下船去,豈不教親者痛、仇者快麼?” 家父聽他說話好生不客氣,脊骨煞地一片森涼,暗想:這光頭青年如何這般負氣自矜,居然敢這樣對司令官和艦長說話?一念尙未及轉定,但聽司令官“啪”的聲一掌甩上了桌面:“我日你娘了個屄養的東西!歐陽崑崙!不要以為你頭上頂著個天,老子就不敢把你怎麼樣!”可罵了這麼兩句之後,底下竟然沒話了。聽在家父耳中,司令官的確是不敢把方怎麼樣的一個態勢。 卻在此際,艦長又開了腔——這一回,竟是衝家父來的——一字一句說得面無表情:“張科長,你再仔細回想一下,那天登艦之時你繳驗的兩張憑證上是不是清清楚楚印著“軍事港務科人員證”幾個字樣?請問:賢伉儷什麼時候在這個單位服務的?”說到這裡,猛可轉臉對光頭青年道:“你口口聲聲“船票”、“船票”,難道認不得這是軍艦、不是客船麼?” “分明是滲透分子!”司令官補了一句,可一旁的校官登時朝他移動了一下桌面上的手指,家父偷眼覷見,正是之前在碼頭上繳驗的那張粉紅色憑證——不過從指尖露出的半張看來,卻是背面。家父自己不記得過手繳驗時注意過那“船票”的背面註記了什麼文字,然而看那校官和司令官的表情,似乎也忽地在上頭髮現了什麼。司令官歪擠斜皺的眉眼像是教一層透明膠水給糊住、再也動彈不得了,連忙湊臉近桌、細細又睇視一遍,隨即以指尖將之推向艦長。艦長的神色幾乎同司令官一模一樣,愣了好半晌,才乾著嗓子道:“你、閣下也是——“保”字號兒的?” 此言一出,家父明白了七、八分。原來“保”字號兒別有所指,正是國防部保密局。這個單位淵源甚早,可以直溯至“南昌剿匪總部”時期的諜報科,那已經是民國二十年左右的事了。民國二十一年二月,“老頭子”復行視事,經過幾年的整頓、擴充,將原先各地剿匪總部的諜報科收編成一個龐大的特務機構系統,而在民國二十六年對日抗戰前夕成立了一個隸屬軍事委員會”的“調查統計局”。局本部設在南京西華門四條巷,下轄三個處。抗戰軍興,“老頭子”親自規劃,把第一處和第二處的職掌分開,前者歸中央黨部執委會秘書長指揮,稱“中央調查統計局”。後者仍名“軍事委員會統計調查局”,實際掌權的便是前文提過的戴笠。 民國三十五年三月十七日,戴笠和局中人事處長龔仙舫等一行七人自青島搭航委會專機飛上海,行前據報上海天氣不佳,遂多帶了八百加侖燃油,以備萬一不能在上海降落、則可以轉赴南京或重慶。當天下午一點六分,機上駕駛電告南京航委會塔台,說是上海方面聯絡不上,飛機已達南京上空,但是氣候惡劣,無法降落,須折回青島。可是七分鐘之後又有電告:“現穿雲下降。”此後便再也沒有任何音訊。三天以後,美國海軍派出的搜索飛機在南京板橋鎮附近二十里的山上發現了飛機殘骸和連同六名機員在內的十三具遺體。當時目擊該機墜毀的農民指證:機身飛行高度太低,先擦撞到一株大樹、崩落一枚螺旋槳,才翻過三座山頭、撞擊另一山腹,旋即爆炸焚燒云云。此次空難自然影響極大,一時謠謎紛耘,有謂戴氏在機上臨時強令駕駛迫降,以便他能趕往上海與“舞國皇后”李麗共赴雲台之約。有謂機上潛有中共諜員,以引爆備用燃油方式與戴氏同歸於盡——按諸一二週之後發生在山西興縣黑榮山墜機事件中死難的中共參與政治協商會議代表王若飛、秦邦憲及葉挺等人身分看來,自有繪聲繪影的報復臆說而令戴氏的墜機殯命益發顯得撲朔迷離了。 然而,戴笠身後的“軍統局”立刻爆發了不同地域派系的強烈內鬥。這一內鬥實肇因於早年吸收特務分子時期力求“發展組織,收攬人才”,而未建樹一超然客觀的人事制度使然;遂致種種以黨、圑、社、行營等組織投身特務工作者各倚山頭,形成壁壘分明的角逐之勢,而有廣東派、浙江派和湖南派三足鼎立的局面。時過未幾,居然在各派之間還流傳著“某派實為幕後策動空難事件元兇”的耳語。 “老頭子”情知這個態勢恰足以瓦解一切尙未臻制度化的特務系統,遂一舉裁撤“軍統局”,另外成立“保局”,這便是“保”字號的來歷了。 據家父日後的鑽硏了解:保密局成立之初,是有其特殊的階段性任務的。它不祇是為了在“軍事調查統計”這一類傳統情治活動上取代原來的軍統局,還要乘機清查戴笠生前於抗戰勝利之後在各地接收自日本的現金、珠寶、產物、軍械乃至諸般民用器材。 事實上,勝利接收工作的一切所得本有一主司其事的單位,名為“敵偽財產管理局”。然而保密局直屬軍事委員會極峰,自然得以插手干預。在“老頭子”的算盤上,倘若能夠藉保密局之力深羅密網地將敵偽財產管理局接收的所有物業括而囊之,便稱得上富可敵國了。這對他爾後要唾手而得之的總統之職有著至為重要的影響。於是在民國三十五年六月,他召見了原軍統局中廣東、浙江、湖南三派的領袖鄭介民、毛人鳳和唐縱,同時還指派了他身邊擔任過多年機要室主任的毛慶祥督導研究:如何在最短時間之內透過保密局取得一干接收物資、產業及設施,“並經營企業,發達資本”,名目則是“以充國防,以實國本”。這四個人取“三民主義,建國所有”的字面,另外又設立了一個“三有公司”。這三有公司同那保密局正是一體的兩面——由保密局清查、獲取來的一切資源皆交付三有公司處分;而由三有公司經營所得的利潤之中又自然可以撥發、供應保密局的種種開銷。這個“下海作生意”的拓展活動更順帶地解決了最初的人事問題——一旦有利可圖,許多爭權鬥位的特務頭子們都有了看似為身分掩護、實則確能坐收漁利的董事、經理頭銜,於是那一觸即發的內鬥便逐漸平息戢止了。 三有公司在上海、南京、天津、北平、青島、重慶和昆明各城市都有分公司。為什麼是這些個城市而非其餘?這也同“接收敵偽產業”有關————正因為這七個城市裡都設置了保密局外勤省站的甲種站,此站編制龐大,有一百六十個員額;更重要的是編為甲種的外勤站都擁有一個可以直接和保密局連繫的電台。這個電台不祇是軍事或治安情報的傳遞中心,也是商業訊息的呈報單位。這也是為什麼保密局外勤甲種站總是設在三有分公司隔鄰、對街甚至同一幢樓房上下。至於電台的設備,便全數是由北平“四極無線電器材製造公司”生產;“四極”正是保密局接收了來、交付三有公司操控、原名“鈴木”的日本工廠。 從“鈴木”到“四極”這一類的例子不勝枚舉,家父雖時有耳聞,總以為那是共產黨造謠生事、中傷國府的慣技。不料那一夜在軍艦的官廳裡卻果然見識到“保”字號的硬場面。 司令官也隨艦長一般,一張橫二霸三的繃臉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登時垮了、皺了,嘴角也揚起來:“那麼——請問老弟台:你這十四張憑證是“總署”那邊發的、還是“處”裡發的呢?” 光頭青年大約是見對方低聲下氣起來,也相應以和顏悅色,微微笑道:“都不是,是“新社會”方面發的——對不住,請二位長官別再問下去了,在下成命在身,不方便多說。是不是請二位長官先把那九位開釋了?免得有個閃失,當眞給扔下船去,就麻煩了。” 司令官沒等他說完,已經朝一位校官比了一個手勢;後者搶忙離座,奔出官廳。這廂艦長也親自傾身上前,拉開右首木椅,意思顯然是請那光頭青年入座。 家父則在這片刻之間恍然悟出一番前情:首先,是這光頭青年的部分背景。司令官口中所稱的“總署”,其實是“警察總署”;而“處”則是指“稽查處”。 “保密局”成立之後,“老頭子”為了安撫不同派系的特務頭子,特任湖南派的唐縱任全國警察署長。表面上警察總署歸保密局指揮,事實上卻能自行掌控人事,打著正規化的旗幟,培訓一整批由警校出身的各級領導幹部。 “稽查處”則表面上轄屬於各地警備司令部、衛戍司令部,骨子裡卻一向由保密局掌握,其主要任務是偵伺、防範兩種犯罪活動;其一是各大城市和人口密集地區的刑事案件,其二是兵工廠內非國民黨或親共勢力的滲透和顛覆。司令官這般問訊,不外是想弄清楚:光頭青年在“保”字號兒裡究竟隸於哪一個山頭? 然而光頭青年所答稱的“新社會”卻毋寧讓在座諸人都吃了一驚。這個組織原名叫“人民動員委員會”,是戴笠生前親率手下三大護法田載龍、王天木、胡抱一等人召募擴充而成的。據說這護法原有四位,但是在民國二十年代初折損了一員,此人姓居名翼,字伯屛。當年親領“老頭子”密詔,往赴山東公幹——一說是聯絡軍閥割據區內心向南京政府的革命志士,一說是去搜尋一部可敵十萬雄師的軍事秘寶;無論何者,此人去而不返,生不見踪跡、死不見骸骨。有謂遭江湖人物襲殺殞命者;然而戴笠傾盡全力、遍撒網羅,查察了五、六年,直到對日抗戰開打仍無纖芥之功。對於一個致力發展特務系統、嚴密情治組織的諜報鉅子而言,此事無疑是一極其重大的挫折和恥辱。於是戴笠索性假藉著“老頭子”號召全民抗日的題目,成立了一個企圖將全國地方械鬥團體一舉結盟起來的大組織,名為“人民動員委員會”——所謂“委員”,便正是老漕幫和天地會系統各會黨的領袖。由於委員之間不分高低大小,也就免除了孰尊孰卑、孰先孰後的爭議。要之此會受軍事委員會統計調查局節制——換句話說:也就成為該局的外圍組織了。 無奈這祇是戴氏一廂情願的想法,一旦付諸實行,卻窒礙難通。原因很簡單:老漕幫的“老爺子”萬硯方對於抗戰期間國府對該幫的幾個“處分”十分不滿,且不願促成“清洪合流”的一統之局所致。傳言有謂:萬硯方曾經對前去遊說老漕幫“動員”的人說過這麼兩句耐人尋味的話:“老漕幫為抗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何“動員”起來?” 所謂“一鼓作氣”,指的是萬硯方開立“離家出走”的規矩,縱令八千名庵清光棍棄幫參軍,結果這八千子弟在淞滬會戰中全數陣亡,成了劉羅公路上的孤魂野鬼。所謂“再而衰”,指的是行政院下令拆遷上海各工廠,支持後方工業。凡老漕幫所有物業則特令運往鎮江和渾沌浦拆封清查。諸般機具設備經這一折騰,豈有不折損之理?至於所謂的“三而竭”,據說則是與哥老會慫恿執事要員向老漕幫逼繳三十二萬公噸的油料以支應外債有關。 凡此三事,戴笠是否親自向萬硯方疏通或綰解?外間實無從得知。然而一直到抗戰勝利,這個“人民動員委員會”的委員名單裡始終掛著萬硯方的名字,卻始終沒人聞見這位“老爺子”如何“動員起來”過。 一直到民國三十五年初,戴笠又把那委員會擴大成一個叫“中國新社會事業建設協會”的機構,利用農曆新年大開名為春酒的宴會,邀請了一百二十多位“上席貴賓”,以及總人數達一千一棚百以上的“華筵豪客”,舉行那協會的“籌備成立大會”。萬硯方本人雖未到場,可是筵席所設之處乃在上海靜安寺路麗都花園————此園正是老漕幫於勝利後重返根據地時購進的物業。江湖上這才又紛紛傳言:萬硯方是不是與“老頭子”言歸於好了? 然而萬硯方動向如何尙未撥雲見日,戴笠卻墜機身亡。這簡稱“新社會”的組織隨即於民國三十五年七月一日保密局成立之際成為一個十分神秘的機構。各界僅僅聽說:“新社會”名義上由保密局副局長毛人鳳監管,實際上則是由一個名叫“徐亮”的特務督控——也有人說:徐亮不過是個傳令,眞正掌握“新社會”的是萬硯方,而萬硯方又是“老頭子”跟前取代戴笠的親信。不過,傳言畢竟祇是傳言,一旦渲染,面目便模糊起來;更有道聽塗說指出:萬硯方根本和“新社會”無關,幕後主其事的反而是哥老會的洪達展;而那些涉及萬硯方的風風雨雨根本是洪達展為掩人耳目而煽放出來的煙霧。 家父入幫也不是一朝半夕,雖說身在齊魯,從未與“老爺子”本人過從接晤,但是顯見這“新社會”是個和政治以及特務活動密不可分的組織,便不該同萬硯方有什麼瓜葛。然而看那司令官先前色厲內荏的模樣,說什麼“頭上頂著個天”之類的言語,分明是早已知悉了光頭青年和老漕幫之間的關係,而不得不有所顧忌。繼之這光頭青年又以“新社會”發出憑證的話表明來歷,則莫非老漕幫眞地成為保局的外圍單位了?正狐疑間,司令官又問了一句:“那麼,容我再問一句:諜報傳說今年二月間有那麼一宗“上元項目”,乃“新社會”同志鼎力襄助,才告成功,司其事的竟是一名身手不凡的年輕人。敢問那年輕人會是老弟台你麼?” 這是十分微妙的一刻,家父偷眼窺看,見那光頭青年一張眉目清秀的臉上忽地閃過一抹紅潮,雖只一彈指頃,在白皙的皮膚上卻顯眼異常,似是有幾分羞赧之意,口中則囁嚅著說:“司令官這麼盤問,在下實不方便多說。” “這是什麼話?任務已經圓滿達成,各方稱慶不已,有何不可言者?我聽說主其事的青年是個禿子,又見老弟台頂上牛山濯濯、寸發不生,才有此一問的。” 光頭青年一聽這話,反倒開懷笑道:“既然司令官這麼說,在下若再支吾其辭,反倒矯情了——不錯,正是在下不才、略施薄技,動了點手腳。” “這麼說還是不夠痛快。”司令官說著站起身,探出一隻長臂、越過桌面,朝光頭青年伸去,隨即緊緊握了手兒,又環視諸人一圈道:“各位,這位老弟台功在家國,莫說邀薦十四位貴客前來,就是一百四十位,咱們也沒有二話可說——是罷,艦長?” 艦長也跟著站了起來,道:“當然當然。“上元項目”是維護國本的一個案子,我僅知其梗概,久欲聞其詳;既然老弟親自參與了,倒可以在這航行途中說與咱們聽聽——” “不不不——”光頭青年搖著手丄寛有些窘急之狀:“不値得說的、不値得說的,我也不會說、說不上來。” 倒是司令官好整以暇,又擠弄了一陣眉眼,示意大家复座,轉臉低聲同艦長道:“既然如此,那麼這批同志便毋須“清點”了罷?” 艦長點點頭,看一眼腕錶,道:“馬上就要過上海了,屆時得全艦熄燈,否則岸上瞅見動靜,來一個亂槍打鳥,咱們就斷無活路了。這樣罷——各位先請回舖位去,闖過了這道鬼門關,咱們再作打算。” 這麼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似乎就是端午節這天“夜審”的結論和判決了。家父當時祇知道個人逃過一劫,而國家和政府卻正陷入一個大不知凡幾的災難之中。這個幾乎可用“淪亡”二字形容的災難彌天蓋地而來,改變了數以億萬計的中國人的命運。然而在離開艦長官廳的那一刻,家父的肩膀上按過來一隻溫熱厚實的大巴掌,他扭臉一看,與光頭青年四目交接,聽見對方低聲說了兩句:“一切不會有事的,請您老放寬心。” 家父當下愣了愣,祇覺那掌心傳來一股源源不絕的暖意。在接下來有如行走於迷宮之中的幾分鐘裡,光頭青年告訴他:這艘軍艦原本是要航向一個叫海南島的地方,彼地隔絕於廣東省雷州半島徐聞港外海,應可作為國府秣馬厲兵、養精蓄銳的複興基地。若能在海南島稍事喘息、再圖反攻,大局當在三數月後略有轉機——因為廣東省畢竟是國民革命發源之地,黃埔建軍、子弟皆出於此,料應在結合閩、桂、黔、川各省兵力之後培元固本,可效抗戰時期拉長所謂“前後方戰線”的攻守之略徐圖剿匪。只不過此艦負載過於沉重,船身吃水太深,經不起一點風浪。且行進遲緩、燃油益耗,如此貼岸潛渡,雖然能節省一些油料,卻要冒上極大的風險——因為沿岸港市之淪陷敵手者皆有海防重砲設施,一旦算計得不准,在白晝時分通過火網覆蓋之地,便有遭敵擊沉之虞。然而,光頭青年卻如此作結說:“吉人自有天相;在下是這麼想的:既然能苟全性命到今天,就一定見得了明日!” 家父回到那兩席大的小天地裡,什麼旁的話也沒說,只對家母笑笑,抬手按了按家母的肩膀,道:“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活到了今天,一定見得了明日。”家母則回了他一句:“你的手好燙,莫不是發燒了?” 家父在回憶到這裡的時候突然頓了一頓,沖我苦苦一笑,眼角湧出兩泡清亮的淚水來、哽著聲道:“我既沒生病、也沒發燒,心裡憋著一股子窩囊,跟誰也沒法兒說——” “什麼窩囊?為什麼不能說?”我有些慌,打心底發起怵來,生怕他一個忍不住掉下眼淚、或者放聲哭了,那我還眞不會對付。 家父幾度欲言又止,雙唇抖顫開闔,彷彿也畏恐著一旦說出了什麼,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如此過了好幾分鐘,才勉強撐持住臉頰上的肌肉,反而“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口中連連“喀——噫”、“喀——噫”地喟了幾下子,搖頭道:“那司令官訓斥得一點兒也沒錯,我、我……我是、我就是陣前脫逃!那位“幫朋”是個明白人,當然知道上了船就等於是逃命,所以在上船之前,才刻意隱瞞去向,這份心思,何等深刻?” “我不懂。” “試想:我當年在總監部處理的最後一件公事,正是為各兵站盤點物資、清查帳目,完了這份差事,怎麼會不知道大軍將有異動?”家父深深皺起眉峰處幾道刀雕也似的山字紋,道:“又怎麼會不了解部隊糜損耗潰的狀況?坦白說,我的確猜想過:青島是守不住的;祇沒料到啟碇不過十天就淪陷了。可是話說回來:臨行之前那位“幫朋”萬一挑明了此行就是棄守、就是撤退的話;以我一個在職科長之身,我有臉上那艘船麼?” 我沒接得上腔,更不忍再看這懺悔著的老人臉上的表情——在這一刻,我並不知道他把我從一個又一個首尾殘缺不全的故事碎片之間拉到如此令他椎心刺骨的內疚裡去究竟有什麼目的?也許——我想;也許他已經無法承受那恐懼懺悔的巨大寂寞了罷? “我是擅離職守!我是臨陣脫逃!我是貪生怕死!而且我還裝胡塗!”家父並沒有如我所料地哭泣,反倒“嗬嗬嗬嗬”笑了幾聲,喘兩口氣,繼續說道:“要不是遇上了這位“幫朋”,你爸爸死在青島原不足惜,絕了張家門兒的香煙也是命中註定;可是沒走上後半輩子這一程,我便永遠不會明白自己曾經是多麼沒出息的一個人——沒能明白這一點,連前半輩子都是白活的。” 對於這個垂暮的老人而言,一生之中似乎有那麼一個類似馬拉松賽跑的折返點一樣的東西,它卡在自青島渡海南下的半個多月的航程上。如果一定要利用地圖來標定那折返點的位置,我祇能猜測它在東海磨盤洋南方的韭山列島和大目洋的台州列島之間,也就是當那艘載著近三千名官兵的軍艦趁夜悄渡上海港南水道的第二天,時値子夜,那折返點出現了。 當時家父一陣內急,巡遍前後甲板上的排水口——艦上稱之為簡易廁所的設備——其實就是以兩塊防波盾板作“L”型掩蔽,不論大解小解皆在盾扳外側向風迎波、出之於排水口中。至於守候者則在盾板另側自成一行伍蹲踞;據說正由於官兵人數太多,是以十二個簡易廁所前終日蹲著人丁,蜚短流長、謠言臆說,皆自此處滋生。司令官放探子查謠源,逮住幾個愛嚼舌的,給扔進了舟山和漁山列島附近,仍不能平息這種“野談稗說”。倒是有一伍人給突來的惡浪捲入海中滅頂,稍稍嚇阻了些閒言碎語。 謠言卻注定是迷人的。不多時又哄傳全艦,其誇張:離奇、荒誕無稽者不勝枚舉。有謂此艦的目的地並非海南島,而是菲律賓呂宋島。因為“老頭子”早有先知卓見,見神州已成鼎沸魚爛之勢,遂遣特種艦隊於數月前登陸呂宋之拉瓦格、維幹,殺其主而自立;準備在彼地建一基地,待日後另謀反攻大舉。 另一個謠言則說:此艦白晝由北而南徐行,等到夜深人靜、燈火管制之後便掉轉鷁首、由南而北疾駛。反正是伸手不見五指,又無人能上艦橋識別羅盤等儀器之定向,是以晝行雖長、夜行雖短,整個航程不過是在一片汪洋之中大繞圈子。至於為什麼這樣繞圈子?放話者無不沾沾自喜地說:司令官圖的是保存精銳戰力,不忍倉卒接敵、無謂折損,要俟陸上一場惡仗打得差不多了,再擇期擇地登陸,坐收漁利。 還有一則是這樣說的:此艦其實是一艘諜報艦。勝利復員之後,舉凡冀南、魯東、皖北部隊中的特務人員此番皆應召回軍,登艦會師。白天無話,宵禁之後這批為數不下千人的特務便開小組會商討、硏判,糾舉同艦官兵中涉嫌通敵叛黨之徒,隨即出手處決,再將屍身投入波濤之中。這一則最為駭人聽聞,卻也流布最廣、且頗符實況——因為它不但解釋了艦上何以多出來將近兩千口軍民男女的來歷,也坐實了每夜嚴格執行燈火管制、以及無端有人遭逮捕而拋擲入海的事件。此說一出,人人自危,爭相轉述——因為若不同他人一道渲染,便反而容易招致懷疑自己就是特務了。 對於置身於妖言妄語、如墜迷霧之中的這種境況,家父自然不能不驚心動魄,起碼在他親赴艦長官廳、往鬼門關前繞了一圈之後,對這一則怪譚有了獨特的體會。畢竟,老漕幫究竟與保密局有什麼樣的關係?艦上除了那“幫朋”帶來十三口人之外、還有多少幫會人物?此外,司令官和那“幫朋”應對之間所提到的“上元項目”又是什麼?這個項目如係特務作業,是不是同艦上渲天塗地、漫東漶西的謠言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瓜葛呢? 家父懷著這一肚子狐疑和排泄物繞甲板周行數過,偏找不著一處閒置無人的簡易廁所。待踅過艦尾,忽一眼瞥見離港前在碼頭上見過的那具吊車器械正端端杵在下層甲板上——但見那器械教六根粗大的鋼纜給牢牢繫住,底板伸出後舷五尺有餘,前方則掩翳著一座丈許寬的絞盤、以及大大小小數十百個嚴絲合縫的齒輪裝置。家父心想:若是能繞行至下層去,雙手扶握鋼纜、固穩身形,走出幾步之遙,便可蹲踞在那車板末端,遂行方便。如此前方還有絞盤和齒輪裝置的屛障,要比防波盾板更形隱密。 孰料正當家父躡至艦尾、準備出個野恭之際,忽然聽見有腳步聲漸行漸近,雜沓間還夾著低言悄語。一個說:“腳下留神!風大,不好走。” 另一個接著說:“要不是人命關天,也不好吵擾老弟台一場清夢。” “不妨事。可人是怎麼卡住的?” 家父傾耳細辨,聽出第一個說話的是艦長,第二個是司令官,第三個則是那光頭青年——在那個夜黑風急的子夜時分,家父祇知他是那位“幫朋”,一時間還沒想起他聽過一次的那個名字:歐陽崑崙。 在那令人猝不及防也難以逆料的一剎那之前,家父祇聽見這短短的三句話。事後回想起來,光頭青年那句“可人是怎麼卡住的?”以及司令官所謂的“人命關天”應該是指同一件事;也就是有人卡在船尾下方某處,亟待救援,艦長和司令官才將熟睡中的光頭青年叫醒,前來助一臂之力。然而緊接著發生的一切卻令家父驚駭莫名,一泡屎登時縮回腹中,凝結成岩堅石硬的滿腸塊壘,若非數日後軍艦在基隆港暫泊之際、家父吃了一掛香蕉又喝了幾升涼水而導致腹瀉,則後果不堪設想。即使在溯憶時情景的當下,家父那一雙原本略有些脫眶的眼珠卻猛地聚攏了,彷彿看見一隻飛天夜叉迎面撲來的模樣兒,道:“那光頭青年踩著小內八步,三兩下躍至吊車板的後沿儿,傾出上半身朝下一打量,不料卻在這個當口,從吊桿之上砸落了一方物事——”說到此處,他閉上眼皮,輕輕地搖起頭來。 對於寫了不知多少萬字小說的我而言,實則也很難精確地描述出一個曾經折磨家父長達四十三年的慘烈場景,簡而言之:在淡薄的月光敷瀉之下,一塊有如斷頭台上的巨大刀刃般的防波盾板在轉瞬間切下了光頭青年的腦袋,而那失去了意志和力量支撐的殘軀也幾乎在同時蹶落於濃黑如墨的滾滾濁浪之中。 艦長和司令官既未交談、亦不曾停頓,雙雙不約而同地四下環視一圈,扭頭便朝前艙的方向去了。家父早已嚇得腿酸腳軟,根本立身不住,只好蹲伏身子,兩臂緊緊抱住舷邊一根柱頭,任由遍體上下的雞皮疙瘩此起彼落,只巴望著趕緊打來一記大浪,劈頭罩臉把這噩夢驚醒也就算了。 然而天不從人願,浪頭沒來,那吊車裡卻倏地竄出另一條黑影——不消說:方才鬆動吊桿機關、凌空砸下那方盾板的便是此人了。這人身形極瘦、有如猿猴,步法更奇、可比鶻兔;才交睫間,便翻身縱出那障蔽層層的齒輪組具之外兩丈多遠,立於廊燈之下。這時,廊內伸出一隻手來,指間夾著一支點著的香煙。這人接過煙,深吸兩口,回頭眺一眼先前光頭青年落水的方向,便也閃身入廊,失去了踪影。若非那兩口煙、一眺眼的短暫佇留,加之以昏黃凝聚的燈光,家父是不可能看清楚的:那人正是“哼哈二才”中的施品才。 折返點。家父充滿懊悔和迷惑的一生之中最重大的轉捩於焉浮現。他抱著那根冰涼的鐵柱,瞑閉雙眼,聽見自己的腦袋瓜兒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柱上的鉚釘,卻怎麼也敲不去片刻之前那一幕殘忍的情景。 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刻,家父才赫然發覺:當初慌慌張張、匆匆忙忙上了船,既不是為“轉進”、也不是為“反攻”,更不必美其名曰對黨國的忠貞和對共匪的唾棄;其實純粹祇是捨不得捐軀送命的一次逃亡罷了。根據我的揣測,目睹歐陽崑崙身首異處的整個過程,不但帶給家父無與倫比的驚恐、駭怖,也激發了他——做為一個逃亡者——前所未有的同情;他不得不逼迫自己追問一個死者根本來不及發出的問題:“為什麼?”恐怕也正是這個問題使所謂的同情不祇是在一剎那間迭宕起滅的悲哀和憐憫,而產生了持續的力量。 在腦海中撞擊既久,那“為什麼”就自然會歧生出各式各樣的句子,比方說:“為什麼要害死一個正直善良的人?”、“為什麼是他而不是我?”、“為什麼要用這種陰狠毒辣的手段?”還有,“加害者和被害者為什麼都與老漕幫有著深厚的淵源?”……恐怕也正是這一波未平、一波繼起、層層相銜、撲雲覆地的疑問輻輳而至,形成了家父此生的那個折返點——他爾後數十年歲月的生命便步上一條為這些疑問尋找答案的道路。 就事實部分的回憶來說,通過這個折返點之後的渡海之行也變得極其簡略:船行又過五日,遠遠可見高插入天的險峰峻兀立於東南方的海上,有人說到了蓬萊仙島,有人說到了巴布煙海域,也有人說到了海南的七洲島。眾人紛紛擠近舷邊遠眺,竟將一名大腹便便的華服婦人擠得破水臨盆,不得不搶忙送入官廳,並廣播全艦問訊:若有通曉接生之術的產婆子,速至官廳報到。 廣播同時宣布:海上高山乃是蜃影,並非實地實貌。於是又有傳聞:船行至見山之地名為東引,乃是台灣海峽北端的一個小島,至於聳入雲霄的高山則是台灣島的中央山脈;每年到農曆五月中,台灣島上的嶔崟大山便不知怎地透過那上天下海的折射手段,投影於東引島外數里之遙的海域——此事凡閩台間漁民無不知曉;至於艦上如何有人知之、述之,家父卻未及詳查。總而言之,那廣播再三闢謠之餘隨即宣布:本艦因油料耗損過甚,無法徑赴海南,須先至台灣島北端之基隆港停靠加油,艦上官兵眷屬如欲登岸停留者須先至前甲板第二排水口旁登記處辦理入境手續,未登記者不得擅自離艦,否則一律按違反戒嚴法逮捕。 這廂三令五申才告一段落,那廂連綿矗立的大山蜃影果爾在不久之後便消失了,眾人意興闌珊,正欲散去,艦上警號又嗚嗚然作鳴不已,一時間眾人紛紛去來、不知如何趨避;祇見東一撮扛槍的、西一叢提水的、前一堆捧著鍋碗瓢盆的、後一撥抱著衣衫被褥的,全都騖亂到一處來了。那剛剛在第二排水口簡易廁所旁架設起來的臨時登記處冷不防教人潮給衝了,桌椅翻飛,落下海去。好半晌警號停息,才有人傳說:是個手笨腳拙的產婆子生炭爐燒開水時不小心踢翻了爐座,差一點把官廳給燒了。所幸產婦洪夫人命尊福大,母子平安。只那初生的嬰孩似乎受了些驚嚇,啼哭不止;其實並無大礙。艦長已經派人熄了火,收押了那婆子云雲。 彼時家父和家母則商議著如何定一去留。船行多日,家母已經受不了風浪顛簸,時時犯嘔作吐,非但飮食飯漿不能在腹中稍留,最後連黃綠膽汁都吐得竭澤涸轍,眼見是撐不住了。家父教那天夜裡的一幕殘殺嚇涼了心,自然也以為該及早下船登岸,另覓棲枝。可是引介他上船的人不明不白地枉送了性命,司令官和艦長!乃至於“哼哈二才”——會放他一條什麼樣的生路呢?家父若驟爾去辦什麼離艦入境的手續,難道不會吃他們再拏問一場、又落一個陣前脫逃的罪名嗎?正躊躇懊惱之際,帆布篷突地掀開,天光炫然搶入,棚外歪探著一條人影,居然是那施品才。家父慌忙斂湖襟起立,未料那施品才卻笑盈盈地咳了幾聲,問道:“您老若是想去台灣,我給您老辦手續去。” 當下如蒙大赦的家父無暇深思:這些行事詭譎莫測之人如何就這麼輕易地開脫了他?及至手續辦妥,兩個和他曾有一面之緣的校級軍官負責唱名核發台灣入境簽證之際,他才發現:不祇是他和家母獲准離艦,另外還有九名與他在青島同桌吃過一頓飯的人物也冒出來了。在臨行之夜的筵席上,家父鼻樑上少副眼鏡,腦海中多份擔憂;只顧著盤算去留之計,未遑注意其它,是以對同行者究竟是些什麼角色其實全無印象。這回一唱名,瞅見幾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才忽地想起來——祇不過這麼一留神,竟又瞧出了蹊蹺———猶憶行前那“幫朋”曾經語及:同行者乃是青島地面上一些“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在幫前人”,家父自忖讀過幾年師範、祖上不知幾代以外也確有像張蔭麟之流在朝貴為天子師的京官兒;然而若不把“滿腹經綸”當成過耳可忘的瞎恭維,甚至認眞以之自況,則未免忘形了。可是放眼細觀那九人,其中有兩個婦道,皆是村姑模樣;一個似乎懷著身孕,年約二十上下,滿面病容愁色,更添幾許粗夯之氣。另一個年歲不下四十的、頭上草草裹了塊青巾,難掩一叢焦黃配結的亂發,右腿顯見已然瘸跛多時,看情狀,應該也是個在戰火中流離失所的嫠婦。在這瘸婦人身後還翳著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兒,高額隆準、儀表倒非凡品,祇可惜一雙黑瞳不時地閃爍游移,神色也顯得陰鬱不定。非但這三人不似“滿腹經綸”之輩,另外六個看來更頗類胡匪響馬者流了——或許是半個多月以來在這汪洋大海之中餐風宿露、未暇櫛沐所至;家父不知道自己的體面如何,卻不管怎麼看那六人都覺極不順眼。 第一個年紀也在四十左右,臉上生著無數麻斑和兩道奇長的壽眉,穿了身藏青色的中山裝、土黃咔嘰布褲,已然頗經年月,邊邊角角磨損之處不知凡幾。此人要算是六人之中較斯文沉靜的——鼻樑上掛著副度數不比家父淺的近視鏡,孑立於人圈以外稍遠之處,手中握著柄放大鏡之類的工具,正讀著一本不知內容為何的小書冊。 另一個看來也與他人不甚熟識、熱絡的是個身形十分頎長的高個兒,歲數恐怕要比頭一個還要略長五、六歲;祇他手裡隨時舞拶著兩支銀筷子,無論是仰觀穹宇、俯覽波濤,時時流露出一股頑皮歡快的佻達模樣兒,是以倒顯得不如前者老成。這人只顧俯身同那皺眉苦臉的年輕孕婦說話,似要逗她一展愁容。未料那孕婦鼻頭一紅、眼眶一潤,竟哭出聲來。倒是這大個子渾不以為意,仍自說笑不歇;看得一旁的家父不覺火冒一二丈,直欲沖身上前教訓幾句。無奈再思之下,又覺得這麼不分青紅皂白、趨管閒事,未免忒嫌莽撞,遂扭頭回身,假做不見。 另一廂的四人則像是一夥舊識,粗看眉目,年齒多在四十上下。一個紫臉漢子穿著一襲連身長袍,生得亦十分魁梧。他一面同其它人說著話,一面不停地搖晃著一隻虛虛握住的右掌——看那姿態,猶似凌空運筆、正寫著一個又一個無形無狀的字體。要說這人腹中有什麼經綸?倒也窺看不出;盡他唇上頷下一大圈兒又濃又密的鬍髭,望之便不似善類。 站在這紫臉大鬍子左邊的是個相貌更為奇古的怪人。此人兩撇八字眉活似戲台上專扮贓官的三花臉,卻長了只又挺又長的懸膽鼻,鼻根發自眉心,眉毛以上寸發未生,現成是個牛山濯濯的禿子,正扯直嗓子同他對面一人在爭議著:“我不過是依天象說人事,天象所布列的是什麼,我便說什麼。你信便信了,不信也就不信;怎麼誣我造謠?如今咱們“身在曹營”,這不是陷我入罪麼?” 站在紫臉大鬍子右邊的是下巴上生了一叢黃色短鬚的漢子,相較之下,身形略微矮些,一張嘴露出兩枚又長又白的門牙,也不甘示弱地嗆了冋去:“人家孝胥老弟隻身來了,妻兒音信杳然,心下豈有不忐忑之理?你若是個識相的,便學咱們這些肉骨凡胎之人,盡把些教人安心的話兒說幾句。什麼“一年生死兩茫茫/萬里秋荻莫思量/漢祚凋零辭故壘/偏聽斷雁滯蠻荒”?分明是沮喪人家夫妻父子團圓的巴望。你不說,人家會當你個啞巴麼?” “這有什麼好沮好喪的?”禿子抗聲頂回,氣勢更盛了些:“象辭是這麼說的,我總不能給改了罷?再者,依此行所見所聞而言,這詩意也無不吻合。此外,我說“一年生死兩茫茫”,而非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孝胥難道不該稍事寬心麼?忍它個一年,一家人也就好生團聚了,這不也是番巴望麼?你“痴扁鵲”既不知天、亦不知人,三字合該祇當得一個“痴”字。” 被喚做“痴扁鵲”的大板牙正待分辯,卻聽背對家父一名赤頸赤耳、想來是張關紅臉的漢子忙勸解道:“小弟家務就讓小弟一人掛心罷了,兩位兄長切莫為此傷了和氣。” 禿子哪里肯讓?又口沫橫飛吐訴了一陣,好半晌才讓紫臉大鬍子給勸住。其間家父著意思忖了一回,想那七言絕句不過就是江湖術士割裂採擷些前人名句而來的文字遊戲。首句竄蘇東坡悼亡之作〈江城子〉的“十年生死兩茫茫”而來。二、三句中的“秋荻”、“漢祚”、“故壘”又是侵奪劉禹錫〈西塞山懷古〉的“故壘蕭蕭蘆荻秋”和杜甫〈詠懷古蹟五首之五〉的“運移漢祚終難復”而來。至於末句,則分明是挖鑿了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的首尾句意,拼湊“城上高樓接大荒”和“猶自音書滯一鄉”而成的。倒是這幾首古人佳構非悼亡、懷古,即是遠地相思之作,被這兩人把弄來、說解去,當眞略有些許慨陳當前處境的意思。家父為之一沉吟,暗道:莫非此去竟須經年?轉念及此,不免益發煩躁,再打量這些人物,更不覺他們有什麼“滿腹經綸”的氣質;倒是洋溢著幾分劍拔弩張的草莽味,嗅之頗為厭惡起來。 正這麼百無聊賴的時分,那廂唱名的校級軍官喊集諸人,二發給簽證,第一個是那紫臉大鬍子,他叫錢靜農。次一個是黃須大牙的漢子,他叫汪勳如。第三個是禿子趙太初,第四個則是赤臉而看來年事較輕的孫孝胥。第五個是身長近七尺、手持銀筷的魏誼正。第六個是在遠處憑欄讀書的李綬武。第七個才輪到家父,可人家唱出來的名字卻非“張啟京”,而是“張逵”。家父四顧茫然,正不知該不該應個喏,那軍官卻賠個笑臉,步上前來,將兩份簽證雙手捧至家父面前,低聲道:“司令官特別吩咐,給科長改個名字;過往種種,便毋須計較了。司令官還要我轉告科長:“逵”這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