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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潛龍勿用穴蛇飛

城邦暴力團 张大春 26819 2018-03-12
就在小五送我瑪瑙石那天之前的六年,民國五十四年八月十二日凌晨不知幾點幾分,張世芳尙未偷著李翰祥的那塊青石板,軍憲警方還保留了一部分人員在植物園四周封鎖警戒。萬得福則飄然現身——運起萬老爺子當年所傳、得自園登和尙、廖佛一系的“送行十八步”,自廣州街植物園北門,避過上百盞探照燈和手電筒的搜尋,悄然來到荷塘小亭。 是時小亭內外已無人丁看守。但是萬得福依舊十分謹愼,幾乎可以說是寸步寸陰;至少花了將近半個更次才躡足步入亭中。重睹地上挖回祖宗家去的一方石板凹槽,思及萬老爺子殯身慘狀,不覺又鼻酸了一陣,才觀準亭頂露骨梁處使出那一招“奉先斷腸”的猱升之法,一擰身,好似一支沖天爆仗般地貼伏在樑木支架上。須知這萬得福已非昔日吳下阿蒙,三十六年下來,豈能不把這“奉先斷腸”使得出神入化?比之當年杭州湖墅初試牛刀,打落項迪豪雕翎羽箭之時無意施展之境,更見其爐火純青——可謂風不驚、草不搖,連樑木上的積灰積塵皆不為所動了。

有如壁虎一般倒伏在樑上的萬得福此時可以說是懸身於一片闐黑之中,過了好半晌才就著荷塘水面反射而上的微弱波光,勉可看出梁間確乎有那麼幾個凹痕。他探手一摸,每個凹痕都深可及寸——換言之:凹痕裡究竟有什麼物事?卻根本無法得知。然而萬得福此刻胸有成竹,反而不憂不急,又在梁間匍匐了許久,待那微微有些亮光的晨曦再從水面反射而上,才看出了個端倪—— 果不其然,凹痕共有五處,大小的確是子彈頭所造成,只這凹痕的分佈與嵌入樑木的形狀極不尋常。萬得福扭頭曲頸看了足有一刻鐘之久,才想起自己飛身而上,並未與先前萬老爺子頭西腳東陳屍在地的方向一致。當下暗提一口眞氣,隨即卸勁又聚勁,一卸一聚之間,人已經轉了整整一百八十度,呈頭西腳東的方位。這時再一看去,便一目了然了。

原來自萬老爺子胸前彈射而上的五顆彈頭的確是深深嵌進了亭頂,可是嵌入之勢卻耐人推敲。倘若以左右分,約略可將五顆彈頭里作左三右二的兩組。倘若再以個別彈頭的嵌入方式看,則左下角的一顆和右下角的一顆與另外三顆不同——它們是橫著嵌入的。 萬得福初看這彈著狀,直覺想到的是茶陣。自兩百年前那姓洪的哥老會光棍帶著一部洪門的“海底”與白蓮教、義和拳訂了個“北教南會”的盟約之後,許多地方械鬥團體便發現了一種既可以稱之為擴大組織、也可以稱之為破解機密的路子——那就是大量而急遽地散播這種被稱為“海底”的東西。 所謂“海底”,顧名思義,便是極深、極秘、極不易探得究竟之地;也可以說就是幫會中最根本、最核心的種種規章、法制、信條、誓言、儀禮乃至成員間的辨識手段等等。它未必是在幫會形成之前就出現的——更合理且符實的情形應該是在幫會成立發展之後,為免口說無憑、默想無據,於是由參與者共同議訂,或者由領事者裁示,令專人謄寫抄錄而成。這樣的秘本並不是拿來流傳、散佈的。它反而應該有禁止流傳、散佈的性質。因為一旦經手寓目者眾,便失去了它作為“海底”哪的、藏珍保密的本意。

可是珍藏的秘密非經分享卻不易見其珍、不易顯其密——尤其是當這個組織有坐大的企圖之時。是以原本祇供少數成員記錄備忘且奉若聖旨的手抄秘本卻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成了各地方勢力會黨間廣為流傳、散佈的物事。廣東省還有人印“海底”發家,成了富豪。 天地會系統出來的“海底”原也祇是幾十頁的小冊子。一經流傳,人人想在這部堪稱聖書的冊子上留下自己的手澤。於是稍通文墨之徒(甚至不通文墨之徒〕祇消有那麼一點小小的權柄,便要添寫些詩句、文章以及故事。光是一樁日常的走路過橋,就生出幾十首應答的歪詩劣謠。彷彿走路過橋的光棍若是在應對酬答這些詩謠上不能盡符秘本所載,便要被視作奸細一般。比方說:問:橋尾誰人在此?答:結萬義兄在此。問:在此何事?答:在此看桃李。問:桃李樹結子有多少?答:桃樹結子三十六,李樹結子七十二,共成一百零八。問:有何為證?答:有詩為證——桃子三六在樹根/李子七二甚超群/兩樣相連成結陣/一百零八定乾坤。續答:尙有對一聯爲證——有頭有尾眞君子/存始存終大丈夫。問:你在橋上過?橋下過?答:弟子在橋下過。問:為何不在橋上過?答:弟子身有穢,不敢在橋上過。問:橋下水深,焉能過得?答:結萬義兄見我眞心義氣,教我手拿三塊石、八字腳;三八廿一步踏過。問:有何為證?答:有詩為證——二板橋頭過萬軍/手拿三石過江濱/義兄問我何方去/一片眞心伴帝君。問:到二板橋又到何處?答:又到洪門一座。問:洪門誰人把守?答:萬龍、杜方二位將軍把守。有對一聯爲證——地鎮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河峽水萬年流。

如此反复詰答問辯、喋喋不休,倘若實況果然,則天地會光棍博學強記的資質恐怕不比正途八股出身的秀才、舉人為弱。 而這“海底”秘本之中,倒非不可盡信。茶陣便是其一。茶陣者,於列杯奉茶以待來客之際有固定的布排圖式。無論一隻茶杯、兩隻茶杯……乃至於十三隻茶杯,加上一把茶壺,可以擺出成百的陣式。來客取哪一隻杯?飮多少?如何持杯?如何飮?都有細膩的講究和要求。倘若主客雙方本有敵意,而在茶陣的往來應對之中又有什麼差池閃失,便極可能演成劇烈的武鬥。反過來說:茶陣相待得宜,也有可能排難解紛,化干戈為玉帛。 萬得福看那彈頭嵌入之勢,自然先想到這排列與“海底”秘本中的茶數組杯圖樣略似。在茶陣之中,五杯之茶也稱得上變化多端了。若成四外一內的“梅花郎”,則中間那一杯絕不可飮。若成一直排的“五祖君”,則一杯也不可飮;非飮不可的話,須先註回壺中,重新斟上,這叫“崇禎帝尙在五祖君之上”。上三下二式叫“五虎下西村”,只上排中間那杯可飮。至於左三右二,在正統茶陣中並無此式——祇於菸茶並舉時才有。面對這一式,飮者須持左三杯中最下方、也就是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杯,先移至右二杯的上方,也就是靠近主人的那一邊,然後念詩一首:反斗窮原蓋舊昔/清人強占我京畿/復回天下尊師順/明月中興起義時。如此才能再飮。

萬得福在腦中翻來覆去將這五杯茶的各首詩句都想過一遍,發覺沒有一首適用來說明、或暗示萬老爺子垂危之際的心境體會。偏在此刻,晨曦又微微綻得亮了些,波光斜映,將這幾個彈孔的側邊拉出了長短較為分明的陰影。 在這波光掩映之下,亭中樑上的五個長短不一的彈孔居然形成了一個殘缺不全的字。左邊的三個由上而下依序是一圓、一圓、一斜長,形成個三點水的筆劃;右邊的兩個由上而下則是一點一橫,形成個主或高字的最初兩筆。旁人看這殘字或則不明白;萬得福看個仔細,知道它在一般人使用的正經字和幫會人使用的省筆字之間。再循線往下周折思索兩回,忽然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像是胡塗了——但看他兩道刀眉乍展乍蹙,竟在似明白、似不明白之間。

原來從天地會起事伊始,至串聯起大江南北、遠屆關外塞上,可以說凡有井水處,即有會黨幫派角色。有的是馬賊、有的狗盜、有的不過是鼠竊宵小。然而也有豪客之上的人物。即使只是擁有一股小小勢力者,卻也鼓舞了壯志雄心,想要附會在反清復明、驅虜興華的漢族大義之旗下,是以“清”字隱寫成三點水加一月字,“明”字隱寫成三點水加一日字,“天”字隱寫成左青右氣字樣,“地”字隱寫成左黑右氣字樣,會黨的“會”字則隱寫成上山下乃的怪形狀。也有人不論什麼字都給添上個三點水的偏旁,以示在幫切口。地方官吏拿住人犯,自凡與幫會有關,卻又苦無實證者,常刻意給那人犯的名字上添一個三點水的偏旁,再著令人犯畫押,這就簡直地成了栽誣羅織。可也有聞知這種不平之事的光棍刻意把自己的名字、甚至姓氏的旁邊加上三點水,故作逸興壯飛、豪氣乾雲之態。就有這麼一個叫張朝京的上海小刀會門徒,也給自己的姓名加了三點水,成了漲潮涼,一時傳為笑話。

三點水可解為天地會奉明朱洪武正朔、自稱洪英、號為洪門的一個縮寫。自天地會與其它各地會黨逐漸融匯合流之後,連漕幫都受了影響。有一個後來的說法就是:就連漕幫三宗之一的杭州潘庵創建人潘清的本名就不叫潘清,而是潘慶。是以潘庵又稱慶幫。可是三點水畢竟釀成風潮,潘慶便給改成了潘清,慶幫便給改成了清幫。 萬得福看這三點水十分眼熟,可右邊這個“亠”就不很尋常了。在汗牛充棟的會黨材料裡面,祇有一則同這個前綴有關。它出自“海底”老本子裡的“禀進辭”。禀字頭上戴的正是這個“亠”。 話說當年天地會五祖——長房蔡德興、二房方大洪、三房馬超興、四房胡德帝和五房李識開——開木楊大會,大放洪門,廣結天下豪傑。忽有自稱“高溪天佑洪”帶領新丁來投軍吃糧,請門上將軍大人為之通禀上主教師。手本呈上去,上主(也就是五祖之上的萬雲龍大哥)道:“盤古以來至今並無人姓天,因何有姓天之人?還不快把眞名眞姓說出?若有半句訛言,趕出轅門、定斬不饒!”

這自稱天佑洪的才說:“我非別人,乃係明朝崇禎皇帝駕下之臣姓王名承恩。當年奸賊叛亂,要奪我主江山,把我君臣二人趕出皇城腳下。君臣二人在陣中沖散。先皇走到梅山腳處,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料難逃脫,祇得自縊身亡。”稍後這王承恩也來到梅山腳下,見主亡身,料這錦繡江山必為蠻夷所得,是以自將身上羅帶解下,懸在崇禎腳上,也吊死了。 老實說:王承恩一片忠心赤膽,祇欲隨侍崇禎歸西,寸步不離,這才以崇禎的雙腳為梁,懸帶其上;這是殉之地上、扈之地下。隨後,忠魂烈魄跟著來到太廟之中,原祇望尋個護駕之職、安身之處。誰知道崇禎不見他還好,一見他便破口大罵,說他是不忠不義之臣,居然敢以主之身、帝之軀為梁而懸之——這叫“死後加刑”,其罪尤過於毀屍。眾忠良之臣的魂魄聽到這裡,益發惱怒憤懣,把對李闖的狠勁怨氣都發在這王承恩身上了。故此忠魂飄泊在廟外、烈魄迴盪於空中,全無個依傍附著之所。

一日忽然望見雲端來了個紫面綠睛糾髯凸額的老僧,知是達摩祖師出外遊玩,便連忙上前跪拜翻滾,將冤情訴過。達摩老祖憫其遭際,遂將之收入葫蘆之中,賜鐵板草鞋一對,以穩固這魂魄的根足,免得游移飄蕩。又封之姓天,命名佑洪,差其前往洪門木楊大會投効。這便是天佑洪求見五祖和萬雲龍大哥的一段情由,也是“禀進辭”的來歷。日後各地會黨徒眾都要修習這個典故。至於萬老爺子卻曾經同萬得福說過一段話,表示對王承恩這典故的興趣和感慨。萬得福不甚記得其言語字句,祇依稀解其大意,說的是崇禎之昏憤庸懦,死後亦然。而王承恩不過仗著一點奴性侍主,卻不知這奴忠充其量祇是讓愚頑不靈的信徒死不瞑目而已;而愚頑不靈的信徒也祇能拱擁一個益加愚頑不靈的主子。如此循環不息、越演越烈,便要釀出巨災慘禍、雖亡國亦不足惜了。

可是,落在萬老爺子自己臨終之際,這王承恩的典故又該作何解呢?倘使萬老爺子以王承恩自況,則在他之上必然還有一個崇禎。倘使萬老爺子以崇禎自況,則在他之下必然還有一個王承恩。那麼,到底上面那一位會是什麼人?而下面那一位又會是什麼人? 偏是這麼不上不下、忽上忽下地想著,萬得福的腦瓜子裡卻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地交替閃爍著兩張臉孔:一個是普天之下僅有的一個位在萬老爺子之上的人,那便是此時國府皆稱“今上”、幫會中人敬呼“老頭子”的領袖。另一個則是老漕幫袓宗家門即刻便要接班上香、繼承大統的小爺萬熙。可這兩個人物怎麼會是殺害萬老爺子的元兇大惡呢? 試想:“老頭子”雖較萬老爺子略長幾歲、論幫中輩份卻在其下。當年“老頭子”官拜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之職的時候,曾經取道上海,特別投帖來見萬老爺子,所執的是弟子之禮。萬老爺子感其念舊尊師之意,卻唯恐他名滿世界、功在家國,難免生出些“臥榻之側豈容酣眠”的雄猜之心;所以開正門、走大路、焚高燭、燃香鳴炮相迎,在談笑間故意將投帖撕毀,擲之於香爐之中。隨即,萬老爺子還讓出上座,請“老頭子”移駕居了首位,自己先撩袍拜倒,行了個頂禮,道:“方才容大元帥執禮叩進,是替祖宗家受大元帥一拜。可如今大元帥不祇是方面上的人物,更是舉國仰賴的尊長;這國自是在家之上,也必然在幫之上。為免日後尊卑易位、高下不分,万某今日擅自作主,恭送大元帥出祖宗家門。從此大元帥殆與漕幫子弟無涉。這樣的話,大元帥做起大事情來也才不至於掣肘絆腳、前堊後礙的。這個麼——還請大元帥諒察俯允為是。” 這一席話講得可以說是面面俱到了。從表面上看,萬老爺子將“老頭子”免了幫中名份,確有幾分斥逐之意。但是一口一聲大元帥,行的又是君臣大禮,且其用意,正在為對方鬆綁解套,卸去會黨的包袱;可謂放虎歸山、縱獅入林,是個任他龍遊四海、鵬搏九霄的手段。可當時的“老頭子”的確如萬老爺子所料,極具雄猜之心。他不慌不忙地拱手一揖,緩聲應道:“方今抗戰軍興,國家多事;所缺的就是人力。我今日前來拜訪,可不是為了圖一個自身清靜便宜。畢竟為國為民,還有千鈞萬擔的包袱扛在我肩上,老爺子明察,應該懂得我的意思。” 此言一出,香堂上的眾人一時會意不過來,都楞住了。倒是萬老爺子神閒氣定地接道:“大元帥不必憂慮。方今國是除了人力短缺之外,其實還有物力短缺亦不能令大元帥放心愜意。這,我都是知道的。”說到這裡,萬老爺子微一頷首,對面堂下尊師堂一名執事立刻手捧一隻包裹紅絨鑲金的尺方木盒,快步趨前,雙手舉盒過頂,右膝下跪,左腿高踞,正欺身在首位之前一步之遙的地方。萬老爺子接著說道:“這裡頭是張銀洋百萬的票子,略為大元帥薄置糧秣。日後倘有所需,儘管傳令下來,小幫敢不應命?千萬不必屈駕筂臨了。至於這人力方面麼,我已經知會幫中各舵旗堂口,從速調遣精壯幹練的人丁應募;唯大元帥的符節是從。總之驅逐日寇是民族義舉,万某當然要瀝膽披肝、赴湯蹈火的便是。” 從容數語之間,身為大元帥的“老頭子”總算放下了一百二十個心,隨後閒話些家常,也就告辭回營,不在話下了。 這是“老頭子”和萬老爺子息交又同時訂交的一次盛會。幫中異史氏有詩證之曰:“錦江常碧蔣山青/元戎下馬問道情/揖張義膽隨旗祭/笑剖丹心載酒行/百萬豪銀何快意/八千壯勇豈零丁/孤燈坐看橫塘晚/黯淡功名舉目清”。 “老頭子”於萬老爺子升天之後未滿十年而心髒病發,遽爾謝世。死後有國府近侍之臣秦孝儀者為製頌歌,中有“錦水常碧/蔣山常青”之語,疑即自此詩之中奪句而來。這是後話,不煩先說了。 且敘這萬得福從“禀進辭”的故事、揣摩到“老頭子”身上,不是沒有緣由的。因為先前幫中異史氏的詩證末二句所言:“孤燈坐看橫塘晚/黯淡功名舉目清”正是指萬老爺子在台下幕後輸銀募兵、卻絕不肯居功於台上幕前,其實全出於一片無關乎俗世榮華的忠心義膽。可非但那“老頭子”信不過這忠心義膽,且他多年來無時無刻不顧忌著萬老爺子的威望、本事;疑懼著萬老爺子是否容有僭越大位之一日。以此比之於晚明末葉的崇禎之於王承恩竟有“死後加刑”之疑,是有幾分道理的。 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萬老爺子生前愛說笑俚戲,其詼諧嘲謔,常是拿自己尋開心的多,拿旁人鬧玩笑的少。既然他能寫下“泯恩仇”的遺訓,就表示留書、留字所示之意不在緝兇捕惡。這樣說來,萬老爺子以崇禎自況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質言之:他的用心似乎是,死便死矣;我這也是自敗江山、自尋短見罷了。一旦作如此解,試問:那王承恩又該是什麼人呢? 萬得福之所以會把這王承恩想成萬熙亦非無緣無故。此事發生於民國二十六年十月上旬中國抗日戰爭期間,史家稱此役為淞滬會戰。 設若簡而要之地勾勒一下當時戰區的攻守之勢,可將上海外圍圈成一顆瓜子兒,尖頭朝西南。國府軍隊之防線即是這瓜子大頭的一面朝西北延伸,最外側是為左翼,由第十五集團軍總司令陳誠提調。陳軍東邊是第十九集圑軍薛岳總司令指揮,鎭守施相公廟。自此由西往東,分別有霍揆章、王東原與廖磊三軍長的部隊,於京滬鐵路北駐紮。這三個軍可謂上海西、北兩側門戶的禁衛,勢在封鎖渡江南下的日軍,以免其長驅直入,進而突破京滬線,乃至旁擊截斷上海往南到淞江之間的津浦線鐵路。 另一方面,這一段的津浦鐵路幾乎就是由那瓜子兒右側自東北往西南斜行而下的一條要沖之線。此線之東則是曲折流過、大致亦呈西南/東北走向的黃浦江。在此江環繞上海這顆瓜子兒的外側便是右翼軍了;由第八集團總司令張發奎督師。這一方面的軍隊又分里外兩層,裡一層就近沿著瓜子兒布防,伺機向西和西北開赴,可以增援廖磊、王東原乃至霍撲章之部;外一層則直下淞江,就地鞏固以防由東南邊杭州灣北岸金山咀襲來的日軍。 這祇不過是會戰初期由兵馬大元帥所構想出來的一個戰術佈局。在他看來:上海彈丸之地若守它不住,南京也就很難不淪於敵手。可是他又何嘗不明白:淞滬地區既無天塹、又非險固,且近百年來即是昇平洋場,百姓極端厭戰,地方上早有與敵議和以全民生之計。是以這一役尙未開打之前,大元帥早已拿定主張,要讓戰事進行得極為慘烈。毋論傷亡如何之重、損失如何之巨,亦須將之延宕至一、二月之久。他甚至在日記中如此寫道:“要不惜毀滅陣地、犧牲全軍,使敵雖進猶退、雖勝猶敗,方足以挫之也。”質言之:在不能不敗的情況下,大元帥抵圖戰事得以膠著。這樣做,可以怯敵幾分?其實未必有把握,不過非如此不能達到兩個更重要的目的:藉大數目的傷亡來提高軍人的榮譽,讓老百姓對大元帥轄下的國府部隊有所謂望風慕義的敬仰欽服之心。其次則是經由國際媒體對如此重大折損的人力物力之關切報導、引起英、美、法、蘇等國當局與民間之注意,終可促起各國共同製裁日本。至於另一個較次要的目的,大元帥也在他的日記上以隱語雜以明語地寫道:“部署備忘:須成背水一戰之勢,不令再歸江東,以免變生肘腋。”這一二句話很令日後研究戰術戰略的軍事專家們大惑不解。首先,淞滬會戰自始至終,國軍並無背水一戰的機會與環境。其次,設若第二句所指為日軍,按諸當時處境殊為不通——因為會戰的目的正是要將日軍牽制於黃浦江以東;怎麼會說“不令再歸江東”呢?其三,所謂變生肘腋,乃是指本軍陣中有人倒戈相向,也就是叛亂之意;試問:日軍如何能於我之肘腋處生變呢? 其實後世硏究者卻不明白:此處備忘所指的,並非日寇,而是老漕幫萬老爺子麾下各旗舵堂口應募而來的八千壯勇。所謂背水,即隱指“三點水”之水。江東,則是用項羽率八千江東子弟兵轉戰天下的故實;這樣解來,“以免變生肘腋”才有了著落。 在大元帥的算盤上,萬老爺子這八千人當然不能編成一整支部隊,倘若如此,他們決計不會聽任中央軍節度。這樣任其自成一勁旅,非但不足以製敵,恐怕還有節外生枝的顧忌。於是從這三句備忘所衍生出來的做法是:先將這八千人打散,分別隸屬廖、王、霍三個不同的軍。再密令各軍長分別將麾下這——一、三千人派屬不同師部隊或者獨立旅。其殊途而同歸者僅一點:他們全數派赴劉家行、高橋以迄於羅店這一條公路上的最前線。 民國二十六年九月三十日,國軍第七十七師正面的萬橋嚴家大宅為日軍第三師團藤田進之部所突破。十月一日,日軍再兵分三路,往東南、正南與西北分別挺襲。其中東南向出擊的一支打下劉家行陣地。僅此兩日之間,老漕幫光棍幾乎全數陣亡。可又如何得知這些光棍幾乎全數陣亡呢? 原來老漕幫八千壯勇雖然拆散,各人早領有萬老爺子旨諭:從戎之後,無論人如何編制部署,仍須有一辨識光棍的認記,以便相互照應。可八千人數量雖說不小,一旦穿上製服、混編在十萬大軍之中,哪裡還能彼此說長道短、盤東問西呢?然而天無絕人之路,偏逢著當時國軍武裝並未齊備的階段;各軍連雨衣都無力置備,是以投軍人丁皆須隨身自備雨傘。老漕幫這些精丁入伍之前,便皆購置了同一傘號的油紙傘。這傘號叫“老順興”,本是幫中的一片物業。此店所製之傘傘頭特粗,傘皮近外緣處有一圈朱漆。為了表示響應漕幫投軍的義舉,老順興的店東特別趕工製作了八千把朱漆圈特別寬大的紙傘,供應光棍所需,還給打了個二五折;買傘錢則是由萬老爺子私帳給付的。 淞滬會戰自八月九日開打,到十一月九日淞江被陷,其間歷時九十二日,要以劉家行陣地一戰最為慘烈。有那老漕幫日日潛入戰區偵伺軍情的探子事後回報:僅十月一日在劉家行一地所撿回的老順興傘頭便裝足了兩大麻袋,倒出來一數,一共有一千八百九十多個。 可就中有那麼一撥探子,其實是投幫前即巳結拜的異姓兄弟。年長的叫施品才,年少的叫康用才。外號人稱“哼哈二才”的便是。這兩人平時即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入幫後分別投在兩個不同的本師門下,依交好如昔,幾乎到了須臾不可分的地步。由於哼哈二才所練的都是輕身一路的功夫——這一路功夫可以遠溯至清代雍正朝的江南八俠之第七俠白泰官。有踏一韋渡江、拂露穿林的身段。是以二人雖然隸屬正道堂,卻一向調派在萬老爺子身邊差遣。上海保衛戰事初起,萬老爺子抓便命二人隨時往劉羅公路的前線打探軍情。到了十月一日這一天,哼哈二才三更天起程、不到半個時辰已深入劉家行國軍陣地。剛及拂曉,陣地卻告失陷了。二才兄弟謹遵教誨:非打探出個敵我虛實究竟,不可貿然涉險參戰。所以只神出鬼沒地用暗器打殺了一、二十名日軍作罷。就在暗器行將打完、日軍呼嘯而過、往正南方廖磊行營處集結之際,施品才聽見瓦礫底下幾支橫斜豎倒的木樑深處傳來一陣陣哎哎呼喚之聲,似貓啼、又似猿嘶;遂當下叫過康用才來,齊手移開屛障,才發現一個身背老順興雨傘的光棍已經殘肢斷首,胸前卻裹著個呱呱啼叫的嬰孩。 這一日近午,哼哈二才一個背著兩大麻袋的傘頭,一個懷裡揣抱著那嬰孩,施展起看家本領,便猶似一陣風中之煙、霧中之影般地回到上海小東門祖宗家,當下上禀萬老爺子,說是在戰場上拾迴光棍弟兄懷中嬰孩一名、謹候發落。 這嬰孩自然不會是那陣亡光棍的骨肉。可是烽火遍地、兵馬倥傯,恁是一個銅澆鐵鑄的漢子、逞勇鬥狠的莽夫,卻也曉得拚死翼護一個小小的嬰孩。無乃是這孩子命大,還能在哼哈二才手中逃過重重火網的封鎖,這就更不可謂不奇了。萬老爺子立刻垂問:“可知那陣亡光棍名姓?”施品才道:“祇見名牌上有個血肉模糊的“臣”字。”康用才道:“應該是被日軍重砲彈片削去了頭、腳,所以連隻字詞組也不曾討得。” “看來不是這光棍的孩子,他卻能在臨危之際視如己出、拚死護衛——”萬老爺子慨嘆連聲,久久才道:“這孩子便姓萬吧,給他起個名字叫“熙”,以示不忘在戰火之中,曾有個叫什麼“臣”的人救過他的一條小命。”言罷便捧起那孩子仔細端詳,見他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雖祇十斤不到的重量、三月未足的生辰,骨架體勢卻極其清健。萬老爺子手下稍一運勁,不意卻在那孩子的後腦勺上摸出了一方奇凸之物,如石之尖棱、如斗之角鐵,登時指尖傳來一陣灼熱之感,卻轉瞬即逝。 萬老爺子再仔細一摸,那奇凸處倒又顯得圓滑光潤起來。 “原來是個梆子頭,想必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倒和大元帥生得有幾分相似。”萬老爺子不由得笑了起來,接著悄聲同身邊的萬得福說了說先前指尖所感應的異象,又道:“我還當是收了個“魏延”呢!” 這魏延、字文長,是三國里的人物。當年諸葛武侯與司馬懿對陣,兵屯五丈原,夜觀天象,見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相輔列曜,其光昏冥;自知命在旦夕。於是在八月中秋之夜設祈禳之法——這祈禳之法會須拜禮北斗七日不絕,除以香花陳設為祭之外,另有七七四九盞小燈、七盞大燈、中安孔明本命燈一盞。卻在第七日上,有那大將魏延急步搶入帳中報告軍情,卻不愼撲滅了主燈。當時大將薑維一怒之下,猛可拔出長劍要殺魏延,孔明止之曰:“此吾命當絕,非文長之過也。”之後未幾,孔明便死了。但是他去世之前曾密語馬岱、楊儀諸將:“我死之後,魏延必反。”云云。而在魏延謀反之前曾夜作一夢,夢中頭上生出兩支犄角來。他便找了行軍司馬趙直來問究竟;趙直亂以麒麟、蒼龍等“變化飛騰之象”的言語答之;直到見了尙書費禕才說出此夢實非吉兆:角之字形乃“刀下用”。頭上得角,則刀必用於頭上,自然是個兇象了。 萬老爺子無意中一言既出,聽在萬得福耳朵裡卻誠惶誠恐地佈下了陰霾。是後二十八年以來,他每次看萬熙的梆子頭、抑或是聽說書講《三國》講到武侯兵屯五丈原的段子,便不期而然地會想起當初萬老爺子的那一句戲言;更不期而然地會以萬老爺子為諸葛亮、萬熙為魏延——而自己卻是那拔劍四顧心茫然的薑維了。湖念頭才翻到這裡,萬得福忽而又一咬牙、一擰眉,猛可抬手甩了自己一耳聒,忖道:想這萬熙自炮雷彈雨、刀風劍林之中撿得一條性命,在萬老爺子膝前掌上歷經近三十載的調教訓誨。加之瘸奶娘、哼哈二才以及他自己的悉心培植,非但練就一身豪傑本事,於文章武藝可謂無不精通。即使在待人接物上面,也素見沉穩厚重、敦和練達,行事亦不卑不亢、有為有守,堪稱是個爽直而不失細膩、聰慧而不減質樸的人才;怎麼可以因著一則代遠年湮的傳奇以及一句漫不經心的戲言就誣枉他是欺師滅祖的兇手呢?再者,自己如此居心動念,莫非是二十八年以來夙夜積澱於內心深處的一絲妒意;總覺得萬熙祇不過出身於戰火連天之際、顛沛流離了幾個月、之後便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乃至於眼看著便要繼承大統、領有數万之眾、竟成一幫之主、數十百盟會誓黨之首腦而私心竊恨以致巴不得安他一個天大的罪名呢? 萬得福一旦直捅捅地這麼剖開自己的心思再一琢磨,祇覺得里面竟是一洞闐暗幽冥,此外則如千百億萬圑糾纏絞繞的絲團線網,竟無丁點兒說得明白的主意。也正在這麼懵懂胡塗的剎那之間,幾乎攀身不住、險些墜下地去。他神一定、手一抓,渾身氣息再一凝斂,斜眼瞥見水波所反映的天光在這樑上又將五個彈痕照得明白了些——果不其然讓那三點水和右邊的一點一橫益發清晰了些。萬得福情知再無可以耽擱的時間,登時騰出一隻左手,自右腋之下百寶囊中取出一支小鑷子來,二朝每個彈痕深處探了。一俟探得那彈頭,便暗下催動指尖眞氣——須知這路眞氣有個名堂,叫“卷密游絲功”,它的來歷極古,不可不詳為辨說。有一說此功傳自伏羲氏創制八卦之時,以鬚髮點畫岩石,經六十年卦成而聚氣於毛髮末梢的神功亦隨之而成。這個說法過於荒怪附會,且自伏羲氏而後更難詳考其傳衍系譜,故存而不論可也。 另一個來歷據云仍與江南八俠的實事有關。相傳八俠之一為排名第四的路民瞻,與五俠週潯等二人皆精繪事。週潯擅繪龍、路民瞻能畫鷹;二人形跡俱載於《畫徵錄》。 《畫徵錄》記路氏事較略,嘗云“民瞻畫鷹,得意之作,輒題“英雄得路”四言。”其實不只此也。萬老爺子生前遺作有《神醫妙畫方鳳梧》一卷,為清代末葉大畫師方練的傳記兼評述之作。方練,字鳳梧,號甘醴居士,又號驚鴉先生。這位大畫師自己的筆記《驚鴉留鴻錄》載:當年路民瞻寫鷹,故意以同音字“英”諧指路自己為英雄,其實並非誇誕。 《驚鴉留鴻錄》還記了這麼一段:“民瞻幼病瞽,偶値一盲僧過其家,語其父:“此子之疾在方寸之間、不在眉睫之下。 ”其父拜乞僧為治。僧曰:“吾能使此子復見天日,則汝須終身不見此子。 ”父諾之。僧遂以指畫民瞻額。俄而民瞻於冥中能默視,見一青光如線,直取胸臆而來,循經絡疾行上下,若結蛛綱。有頃,民瞻竟嘔血數升,眸遂開,墮淚一捧,漸覺有光,能辨形影。久之,視如常,其血淚則似潑墨焉。”經過這一段奇遇,那瞎眼老僧一語不發,祇衝路民瞻的父親一合雙掌,當下搴住這小兒的衣袖,風馳電掣般地縱躍而去。路民瞻日後的一身武功畫藝即由此僧授得。 話說這路民瞻所學的武功之中最稱絕藝的便是“卷密游絲功”。卷密者,“卷之則退藏於密”也。游絲者,氣浮而流、流而周、周而糾、糾而遊,遊若絲也。大體而言,這是一門內家的武術,要旨是將一股眞氣以極細、卻極剛硬強勁的方式由行功者身軀之上某一非常纖小的孔穴之中射出。因為各人練習此功的用途與身體各部的機能殆非相同,是以取道亦各異。大凡自路民瞻以下,正統出身的代傳弟子皆以指尖為發功渠道,亦多以右手食指指尖為孔穴。一氣噴出,勢如尖針利刺,可取人穴道、瞳人;乘隙導竅,無不毀傷。再入上乘者更可以化剛為柔,以意使氣,促之千迴百折,畫圓圖方。據聞方練其人已臻此境,卻素不喜鬥武傷人,是以常飮墨一壺,再運此“卷密游絲功” 作畫——其法是將畫紙懸於壁間,再與紙相距一丈開外而立,以指遙畫、隔空噴墨而繪之。在《神醫妙畫方鳳梧》一書中,萬老爺子如此寫道:“鳳梧公如此奇技輒令觀者戟發瞠眸、噤口怵心,嘗為之閉息良久而不察焉,幾至暈厥猶未己知也。”萬老爺子自己也是由路民瞻這一路的內功脈脈相承,學畫於方練的同時得其心法相授,是以能於臨終之際刻字留書、力透石板。唯其以意使氣的功力尙未臻於化剛為柔的境界。其可觀處,倒是較諸世間許多學得此藝、卻不得不藉毫芒雕刻之術以售於俗者,要來得純粹也醇正得多了。 至於萬得福在這門武功方面的修為自然又較萬老爺子遜色許多。他這一催動眞氣,大約能教那內力畢集於鑷尖,如是探入彈痕深處,再輕輕翻抖指節,一顆彈頭便給撬出來了。如此不多一會兒的工夫,五顆彈頭全數撬出。萬得福將之並那小鑷子一同收入百寶囊中,翻身下樑,卻不敢從原路或是東側南海路正門而出;遂再施展先前那倒伏身形、匍匐貼壁的內功,由九曲堤廊之下爬向荷塘的對岸。幸而這堤廊與水面之間恰有一尺多高的空隙,萬得福屛息凝勁,如壁虎遊牆一般,不多時便沒了形跡。晨起來此活動的遊人只見對岸細草微風、花樹搖曳,卻不知有個高人已倏忽來去了一趟。 可是天明之後直至薄暮時分,幾乎整整一個對時有餘的辰光裡,萬得福卻一無所獲——萬老爺子的遺言所謂的六龍當眞是潛而勿用,全然無處可覓。 先是,這六個五旬以上、七旬以下的老者與萬老爺子每月一會之時,往往也是縱意來去、自在逍遙。在最初的幾年裡,幾乎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寄寓何處以及是否有家人妻小等等。只道每逢月圓之夜,六老必定到植物園把酒臨風,匆匆一晤。直到這一、兩年,萬老爺子間或攜萬得福同行,他才約略知曉:終年戴一頂絨線帽、無分寒暑絕不摘除的是總統府的資政李綬武。此人話極少,外號人稱啞巢父,凡事隱忍謙退,向不在言辭上與人爭鋒,的是一個諱莫如深、且深不可測之士。尤其是他隨身攜一枚放大鏡;無論何等物事,但凡置於面前三尺之內,他必定舉鏡考察,哪怕是點殘羹剩餚,也要詳觀片刻,彷彿其中總有極大的學問。萬得福知他單身一人,早年即將官舍捐出,自於碧潭對岸山區買了幢茅舍獨住,可說是個極其古怪的人物。 萬得福祇去過那茅捨一次,那是近兩年前的十月裡,他奉命親往碧潭對岸後山去接李綬武、並順道至新店接魏三爺入局。是日陽曆為一九六三年、民國五十二年十月二日、星期三,陰曆為八月十五戊寅。萬得福約在午後四時許來到碧潭後山,穿過一片雜木林子和一灣自然天成、似井似池的水窪,果然看見有低簷矮屋三間,上覆棕葉、茅草和幾百方瓦石。小窗薄紗,教四周草葉櫬反出一片盈盈綠澤。遠遠望去,當窗果有一人正手持放大鏡、逐字研讀一卷不知什麼書。萬得福見天色尙早、不敢也不須立刻驚擾,便自在這山間幽境倘徉了一陣。初閱目時,萬得福祇喜此地空氣清淨、草樹茂密,間之水氣充溢,沁涼舒爽。可佇立之不足,放腳走過幾步,再回頭時,忽然覺得景物有些奇怪,卻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地方奇怪。再向前走幾步,原想是衝西南方小丘行去;一回身,卻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茅舍側面的簷下,而李綬武手上的書捲和放大鏡正隱約在他背後不及一尺遠的窗沿上靠著——他甚至還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李綬武長而彎曲的指甲蓋子。這一下萬得福心頭大駭,連忙側身退了三步,一腳卻倏忽踩空,差半寸便跌進那似井似池的水窪之中。所幸他身上帶著功夫,臨危縮腿收勢,另只踩在實地上的腳再一黏點,“嗖”的聲凌空側卷,使了個他自然六合門本門的身法,是一式“旁敲側擊”和一式“簾捲西風”的合璧。可身形剛才落地,萬得福卻又找不著那水窪了。這時耳邊才傳來李綬武的語聲:“別動!你已入我陣中,一動就有凶險!”萬得福心念乍轉,情知這老頭兒所言不虛;他擺的正是當年諸葛武侯入川時在魚腹浦擺下的八陣圖。此陣按遁甲休、生、傷、杜、景、死、驚、開排成,每日依時辰、方位變化萬端。即令東吳火燒連營七百里的名將陸遜到了魚腹浦也要受困終朝。其凶險時可以飛沙走石、鋪天蓋地,但見奇岩嵯峨,槎枒似劍;橫沙立土,嶔崟如山。兼之濤聲波聲、哭聲吼聲,如鼓如簧、如簫如箏;時而壯闊,時而幽咽——可謂詭識之至,無可名狀。 “你從驚門入,再折西五步便入傷門,向北三步即入死門,萬一有個閃失,我卻如何向老爺子交代?”說著,李綬武忽然從東南角現身,手中放大鏡看似朝那水窪一招,反光斜射,耀眼明亮。待萬得福再睜眼時,見自己正站立在當央一間茅舍的正門口,一隻腳還搭在門坎上呢。李綬武則仍端坐在原先那窗口,窗紗斜斜向外推出,他的手上果然還是一枚放大鏡、一卷線裝書,指甲蓋子既長且彎。 “這是無相神卜知機子的門道。”李綬武晃了晃手上的書本,笑道:“我初學乍練,還不熟巧,害你老弟吃了一驚,罪過罪過!” “老爺子差遣我來接資政前去小集。”萬得福驚魂未定,祇能硬著頭皮道出來意,卻忘了底下還要說些什麼。 “這麼些年來都是大家自來自去,今日來接,裡頭一定有機關——你,不會是嚇忘了吧?” 萬得福這才猛然想起:行前萬老爺子確有交代,請李綬武別忘了帶一份名單去。李綬武聞言一皺眉,嘆道:“唉!老爺子畢竟還是要插手。” 說是這麼說,李綬武畢竟還是從他那滿壁架上的書卷之中抽出一本,翻開某頁,拿了夾在其中的一張紙方。打從此刻起——依萬得福記憶所及——李綬武整晚竟不發一語,直至夜闌酒散,萬老爺子派萬得福扈從李資政回府,他老先生都拒絕了。 近兩年之後,萬得福於萬老爺子突遭刺殺的第二天清晨一離開植物園便徑奔碧潭後山,才竄出那片雜木林卻見幾十塊削刻平整、陡峭巉岩的巨石當前聳立,哪裡還有什麼花草、水窪和茅舍呢?這一下兩年前那個奇怪的傍晚的記憶竟如潮浪般湧至——是夜舉止言談頗不尋常的還有一個魏三爺。萬得福這時不敢再向前跨出半步,祇得退回雜木林中,找了個平曠乾燥之處坐下歇息,細細回想起當時接了李綬武之後,再赴魏三爺新店寓所的一幕情景。 魏三爺名誼正,字慧叔,亦曾是國府之中響噹噹的人物,但是在上海保衛戰之後一度慷慨陳辭、當廷面折“老頭子”。謂:對日抗戰既已開打,有兩極端之議看似相反,實則皆不可取。其一是第一預備軍及第五戰區司令官李德鄰“獨立抗戰到底,不求國際奧援”的主張。魏三爺以為這是見樹不見林的一意孤行,無何李德鄰不過是個粗豪跋扈的軍閥出身,意氣乾雲而器識淺窄,其議自然不足為訓。可是在另一方面,身為大元帥的老頭子不惜延宕區域性戰役的時程、擴大小規模交鋒的釁鬥,罔顧國軍傷亡之慘重巨烈,試圖聳動國際視聽,藉以將英、美等國兵力引入的作法,亦屬見林而不見樹。他甚至當眾斥責老頭子不該大肆延請路透社等新聞單位派員至上海觀戰,為的祇是讓歐美之“觀察家”、“消息人士”盛讃華軍英勇忠義,代價卻是數以萬計的軍民生靈。經此衝突,“老頭子”遂日漸疏遠魏三爺,非但不再言聽計從,甚且蓄意貶抑逐斥。及至抗戰結束,終於將他徹底摒於核心之外,僅委一國民大會代表身分。魏三爺自茲放浪形骸,日夜爭逐酒食,且不乏絕色佳麗坐侍陪懷,號稱“百里聞香”。嘗自撰一聯以明志,聯曰:“家不家,國不國,豈甘楚宮爭酒肉/非道,名非名,尤懼燕市作刀俎”。 話說萬得福接了李綬武上車,取道新店魏三爺府。開門的卻是個大約十三、四歲的少女。看她年紀雖猶少艾,出落得卻成熟標致;眉如遠山、眼似幽潭,一張脂粉未施的白嫩面皮上透著兩朵蓮瓣也似的紅暈。少女朱唇輕啟,蔥指微顫,看得個年逾半百的萬得福也不由得心蕩神馳,不覺腔膛一緊、脊骨一熱,聽那少女說了幾句寒暄言語,卻直是右耳進、左耳出,什麼意思也沒往腦子裡放。這時節魏三爺也出來了,順手將一串鑰匙交付那少女,吩咐道:“今夜這個局若是散得晚,你就把鑰匙擱在腳墊底下,自去睡了,不必等門。”少女應個喏,緩緩關上門,萬得福看她手腕上居然還有個赭紅色的蓮花刺青,著實感覺奇異,可這一瞥倏忽過去,耳邊卻聽魏三爺道:“老爺子可先讓你去接過綬武?” “接來了的,人在巷口車上——” “你先把他交給你那份名單給我。”魏三爺說時右手一伸,待萬得福將那紙方遞過去,他側過身子,匆匆一覽,隨即又將名單還了萬得福,並低聲問道:“老爺子還說了些什麼沒有?” 說時,魏三爺一側臉朝屋窗揮了揮手,萬得福才看見:先前那少女正站在窗簾深處向這邊痴痴笑著。他隨即點點頭,道:“老爺子還說平時和三爺交通不易,今夜又只合是閒情雅集,不該當著各位爺多說什麼。所以特別要我問三爺一聲:“那人在不在名單上? ”” “在的。”魏三爺仍低聲道:“不過在名單上叫“周鴻慶”;框吉週、江鳥鴻、慶祝的慶。不是“莫人傑”。莫人傑用“周鴻慶”這個化名瞞得了旁人,瞞不過魏三。“周鴻慶”是他莫家當年在杭州興辦過塘行時所聘任的一個廚子,手藝極佳。尤其是一道“紅煨清凍鴨”,能煨得鴨骨酥軟,渾似無物,再以寒冰鎮之,吃時入口即化、骨肉流離。所以有人還給這道菜拼了個諧句,叫“冰肌玉骨香無汗,水暖春江鳥不知”。上句改蜀主孟昶的詞,贊這菜色的口感和味道;下句改王安石詩,且嵌入了“江”、“鳥”二字,是要讓名廚隨這美食而傳揚——” “您說得多了我怕記不住,三爺。”萬得福道。 魏一二爺也自笑了,道:“一談起吃來,我就忘了正經,讓老弟見笑了。這麼著,回頭你就趁四下無人,把前半段向老爺子回禀了,鴨子那一節就甭說了。” 向來這荷塘小集,七老從無私言竊行。但凡有什麼事、什麼話,無不可公開。唯獨那一回,讓萬得福覺得好生蹊蹺——直覺以為:萬老爺子不得不藉由李綬武取得一份機密名單,而李綬武又似乎不同意萬老爺子要這名單的動機和作為。至於魏三爺顯然並不反對萬老爺子的作法,甚至還盡其所知地幫了個忙,可是他卻明白指示萬得福:此事不可與其它人語。 在兩年前的那夜裡,萬得福固然依言行事,卻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直到數日之後——也就是民國五十二年的十月九日,才有一則驚天動地的大消息遠從日本東京傳來。 那是在十月七日的清晨,一個經由中共當局派赴日本來考察的“油壓機械考察團”團中,有那麼一個叫周鴻慶的工程師想要投誠,於是趁著當時台灣方面尙與日本具備正式邦交、且有大使館駐在的時機,悄悄遁離同行人員監視,雇了一輛出租汽車,徑奔中華民國使館。不料出租車的司機聽錯了周鴻慶夾生不熟的日語,卻把他帶到了附近的蘇聯大使館去。有道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蘇聯大使館方哪里肯遂其人所願?自然依國際公法慣例將之交付日本警方。巧的是:這周鴻慶本人預謀投誠的時候,就怕過早出走,反而夜長夢多;是以拖到在日簽證到期,準備返回大陸的一日——也就是簽證到期的當天——才一舉起事。不料日本政府得到此人之時,已經是十月七日午後,而周氏本人的簽證恰恰逾期。日本內閣當局不由分說,將他收押禁見,並且在兩個月又二十天后交付中共原代表團。 這個事件立時引起軒然大波,台灣本地學生不多久便在尙未經由“老頭子”的黨團授意之下發起不學日語、不買日本貨、不看日本電影、不聽日本音樂、不讀日本書刊的反日運動,外交部發表譴責聲明,駐日大使張厲生則奉準辭職。 這一樁國際糾紛餘波蕩漾,一直到一九六四年一月九日,周鴻慶終於被遣返中國大陸時仍未止息。 “老頭子”授意國府公開抗議,並宣布暫時中止中日貿易。一月底,日本首相池田勇人宣布遵守一個中國——也就是中華民國——的政策,還把親國府的前首相岸信介派來作特使,才稍事改善了兩國當時的外交關係。 起初,萬得福祇能據他所了解的隻字詞組推敲:萬老爺子早在十月二日——也就是“荷風襲月”的小集當晚——從李綬武的名單和魏三爺的旁證上得知:化名“周鴻慶”的莫人傑投誠未果,卻幾乎釀成中日兩國之間極大的擾攘。可是等民間的五大反日運動炒熱到高潮之時——也就是陽曆十一月上旬的某日——萬老爺子忽然感慨地將當天報紙往地上一扔、同萬得福道:““老頭子”果然成事不足、僨事有餘!” 萬得福一聽自然知道這話多的是自言自語之慨,且出言抨擊極峰,更非他的身分所可以接腔應答的。孰料萬老爺子接著又道:“當初他要是知道我會插手,必定不至於同意;那可不現成是個引狼入室的局面。如今倒好,這樣把事情鬧大了,反而給小日本一個一不做、二不休的台階。你看著罷!不出十年,小日本非和“對面”的勾搭上不可。這麼看來,倒是我這步棋下錯了呢!” 事後,萬老爺子才幽幽向他吐露:原來那莫人傑一直是杭州湖墅一帶過塘行的一霸,與德勝壩項氏一家素稱莫逆;這交情代代相襲,已不下百有餘年。到了抗日戰爭結束之後,項氏一家轉行投資海運,並且將營業重鎮由杭州遷往上海。當時作成這個決定且主其事的就是民國十八年在太湖之濱與他萬氏主僕二人有過交臂之緣與折箭之辱的項迪豪。至於同一時期的莫氏一家卻因為戰爭焚掠和過塘生意的落伍而凋敗了。傳到莫人傑身上,偌大一份家業卻祇餘朽木慢船五、七條,空頭帳款幾百萬,老宅一幢,還有滿坑滿谷的債務。 莫人傑那年年僅十六,口袋裡除了欠條、當票之外,祇剩一本祖傳的《莫家拳譜》。據聞當時項迪豪即遣人致送書信一封,信中告訴莫人傑:項家願意承擔莫家一切債務,且派人替莫家索回在外所有帳款,另於其海運公司之中為莫人傑安插高階職務,且有乾股可以領拿,這些條件祇求一物回報,就是將那《莫家拳譜》交給項迪豪硏讀三日。項迪豪並公然宣稱:十六年前在杭州高銀巷、惠民街口被北京飄花門孫少華父子當眾羞辱之仇不可不報,然而若要報得此仇,恐怕非修習莫家拳不能奏功;武林史稱:“人言項、莫雙連手/天下無敵水無邊”,則甚望莫家賢弟成全則個云云。 提出這種財大氣粗的要求,即便是再優沃的條件,也不免貽笑武林方家——起碼還會落一句有失厚道的指責。在莫人傑而言,他大可以相應不理;設若果爾因為境遇實在窘困而不得不答應了這筆交易,江湖上也未必招人甚麼議論。可此子卻做了樁怪事:他一方面回信答應了項迪豪,且央送信人將《莫家拳譜》的上冊隨信附致,並於信中解釋道:由於祖傳拳譜僅有一套行世,並無附本;而倉促間來不及僱人將下冊抄繪完竣,是以先行奉上前半卷八八六十四式,一俟後半卷抄繪完成,即另請專人送呈,且毋須歸還。 項迪豪收到書信和半部拳譜可謂大喜過望,當下齎發一個財務專員小組,夤夜奔赴杭州,解決莫家一切債務,還在三日之內收討了大部分積欠莫家許久的帳款。不料到了第四日頭上,這財務小組成員中的領事者吳某卻在商會會館的待客小廳中目睹一樁奇案:一個頭戴黑呢帽、身著黑西裝的不速之客忽然舉槍射殺了莫人傑。那人行凶之前還大義凜然地訓誡了莫人傑一番,說什麼莫家出了這樣一個不肖的子孫,居然為了區區幾個小錢就出賣傳家之寶、日後勢必要在江湖上平添無數恩怨是非。且北京飄花門孫氏向來行俠仗義,抗戰期間在淪陷區亦捐輸糧餉物資、支持游擊部隊,於國家社會,皆有殊勳奇功;豈容宵小之輩橫加擾犯?此番老漕幫光棍為著民族大忠、家國大義,出手製裁,也是當仁不讓的行徑——這些話,都是要莫人傑死得瞑目,也顯示光棍明人不做暗事的風範。話才說完,當場掏出一把連發盒子,照著莫人傑胸前就放了三響。 奇的是:這個案子只找著了棄置在現場的兇槍一把,還有剌客遺留的灰色毛料圍巾一條。目擊此案的吳某為了作證的緣故,不得不在杭州逆旅羈棲竟月,還親自參加了莫人傑的喪禮。然而殺人者逃逸無踪,市井上卻謠誘紛紜。有人說這是老漕幫向與搞海運的不對頭,此中仇連怨結,可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畢竟當初糧米幫庵清南北輸運糧米的生意正是在光緒末年廢止的;之所以廢漕,也正緣於海運之大興。從這個背景上看:老漕幫出手殺一個在江湖上已無依無傍的莫人傑並非為什麼大忠大義,卻是為了積世累代的嫌隙。 另一個說法,則是北京飄花門孫少華年事已高,自知當年在通衢大路之上所折辱的對頭如今已成富家巨室,既非赤手空拳所可力敵,又沒有豪資恆產得以乾拒,索性假借老漕幫光棍的名義阻止莫人傑為虎添翼。 以上這兩個謠言一南、一北,分別在上海和北京兩地傳出。最初祇在下三流市井間口耳交遞,時日一久,竟然登上了新聞紙。老漕幫這邊有萬老爺子沉著坐鎭,消息雖然傳出,餘音卻直似石沉大海,全無一點動靜聲響。可到了北京的孫少華眼下卻不是這麼個光景了。孫氏自負神功蓋世、英名亦震動九州島,豈容小報記者信口雌黃,橫加侮蔑?消息見報當天便身著本門禮節袍——在一身透青閃綠的玄色長袍上還披著一條名為“飄花令”的雪白絲巾,大步走到那報館門口,厲聲道:“孫某行走江湖,一生無它,憑的便是“正大光明”四字。貴報誤信謠誘,損我清譽,孫某不過是一介匹夫,卻往何處伸冤?——不如就此卸了貴報的招牌,以昭公信!”說完這話,滿街看熱鬧的人祇見他站了個不丁不八的步子,那一身玄色長袍卻好似一隻碩大無朋的氣球一般鼓了起來。他肩上的“飄花令”白巾則無風自舞,霎時間飛入了半空之中。眾人尙來不及詳觀上下,這玄袍已倏忽縮緊,方圓百丈之內的各色人等但覺胸口猛地承受到一股極重且極熱的壓力,祇聽“轟”的一聲巨響,空中原先旋舞飄飛的白巾已碎成千萬片楊花一般大小的白點,紛紛向報館的樓窗射去——偏就是:白蟒沖天吹驟雨/玄龍踞地捲殘雲/豪俠獨掃千夫指/天下何人不識君? 如果說孫少華“出手”了,未免言過其實。因為他自始至終不過就是那樣不丁不八地站著,雙手也一直藏在袖筒之中、倒背於身後。換言之:“玄龍踞地捲殘雲”之句所形容的便在於此——對這麼一家不經查證便毀人聲名的報館,他老人家根本是不屑“出手”的。 然而若說他並未出手,似也言未盡實。因為這報館偌高一幢三層的樓房便在這轉瞬之間教那碎成千片萬片的白巾給砸了個滿目瘡痍。窗門上的玻璃盡成齎粉不說,連樓頂上的屋瓦也寸寸斑斕、無一塊完好者。正面青石磚砌成的樓牆更是好似蜂窩面的一般,累累落落,看上去又如一位大匠以之為幅員,畫了一張佈滿雨點皴法的山水——祇不過落筆之處的墨跡是白色的。 一擊之下,不過是一吐息的工夫,眾人卻好似看罷一場生龍活虎的惡鬥。在場千百個男女老少駐足失聲,不覺久暫。也不知到什麼時候,有人驚覺過來,叫了一聲:“好!”這才喚醒大家,紛紛鼓譟、喝采,兼之雜嘴雜舌地議論起來。而孫少華本人似乎對周遭這一切吵嚷喧嘩全然無動於衷,祇瞋瞪著一雙如炬又如電的眼眸,直登登地怒視著那報館的樓宇。如此過了幾有一刻鐘之久,遠處的行人、近處的觀者不知不覺地輻集輳至,將這飄花門的掌門鉅子團團圍在核心,彷彿瞻仰一座石雕銅塑的巨像。又過了半晌,這層層迭迭有如一圈圈潮浪般的環形人牆深處才忽地傳出一聲喊:“孫掌門的氣絕啦!死啦!” 那一年孫少華的獨子孫孝胥年方而立,成為三百年來飄花門歷任掌門人中最年輕的一位。然而,他就任大位之際卻登時宣布:飄花令巾已碎、傳襲信物也無由複得,飄花門就此封門絕派,從此孫氏一族人丁不再涉足江湖,更不過問武林是非。 但是,老掌門人這突如其來且威武壯烈的一死固然羞辱了那報館,卻仍不能說還了公道、辨了清白——孫少華去世之時畢竟是未瞑雙目的。於是這孫孝胥一俟守制三年期滿,便帶著妻子和十五歲的兒子來到上海小東門,找上了萬老爺子,進了門見著面,孫孝胥一家三口“噗通”跪倒。孫孝胥當先泣道:“求萬老爺子成全。” 萬老爺子是何等洞明練達的人物?睹此情狀已知情三、五分,道:“你是為令仙翁的名——即聲譽而來的罷?既然是位孝子,我可吃不起你這一拜。來!快起來、都起來罷!”說著,以眼色示意一旁的瘸奶娘將孫孝胥的妻兒作了安置;自己趨前彎身,一把攙起孫孝胥來,看他一雙含著清淚的目光澄澈透明,不似有什麼冤屈憤懣之意,是以又多知了二、三分,遂道:“這趟南來,諒你不是為尋仇。若非尋仇,找我這江湖中人,口口聲聲要我成全,難道是要過問什麼武林是非麼?” 孫孝胥聽他把江湖和武林兩個詞刻意提高了聲調,顯然不無調侃自己宣布封絕飄花門時的言語,當下不覺赧然,一張俊臉頓時紅得黑將起來。萬老爺子也自笑了,一把抓起他的手掌,道:“我雖痴長你二十多歲,咱們還是平輩論交、來得自在;你也不必過分拘禮,才好說話的。” 兩人一字並肩,看過上首兩張座椅——這在老漕幫祖宗家門是極其罕見之事——唯一在旁伺候茶水的萬得福看得出來:此中除了尊仰孫少華一代大俠的風範和救國救民的功績之外,萬老爺子還心存一絲愧負不忍之念。畢竟在民國十八年春,是他主僕二人在杭州湖墅挑起了項氏一家的仇釁,沒來由卻讓孫氏父子承擔下來,冤連仇締,遷延近十八、九年,如今孫少華墓木已拱,孫孝胥也親手斷毀了一個名門正派殷勤創建了三百年的基業。萬得福如此作想,萬老爺子又何嘗不是?不待孫孝胥再開口,他便徑自說道:“莫人傑遇刺一案也懸在那里三年多了,要想再追查一個水落石出恐怕戛戛乎難、難於上青天。我猜你老弟的意思正是往這條難路上行走,是麼?” “老爺子明鑑:眞兇一日不能成擒落網,則先父的污名一日不能洗刷;為人子者也就一日不能安枕。”孫孝胥說著,不覺抬手理了理頷下那一部蓄了三年的鬍鬚,兩粒晶瑩的淚珠也陡然滑落。萬老爺子卻微笑道:“案子不能破、必有不能破的道理。要說它破不了,令仙翁就要背上罵名;試問:我萬硯方難道就因之而遺臭萬年了嗎?三年前這十里洋場之上多少新聞紙、畫報、刊物說万某老漕幫為了和項家過意不去,派遣棍痞襲殺莫人傑。万某若是因之而灰心喪志,豈不也要來他個封門絕派了麼?” 孫孝胥聞聽此言,知道萬老爺子雖然言辭溫婉,對他葬送飄花門之舉仍不以為然,這一問也的確問得他啞口無言,祇得低聲應了個諾。 萬老爺子繼續說道:“依我看,找出案子不能破的道理,要比破那案子來得的當,也來得容易。” 依萬得福記憶所及:萬老爺子的想法是“案子之所以不能破乃是因為無案可破”。質言之:莫人傑親手設計了這麼一個詐死之局——若非他自己假意飮彈殯身、即是安排了個替死鬼假戲眞做。如此一來:項迪豪非但紆解了莫家的燃眉之急,手中也祇能得到半部殘破不全的拳譜、且再也無處索討其餘。至於更陰刻的一個假設則是:整樁騙局連項迪豪本人也牽涉在內;也就是由項迪豪修書提交易、以還債收帳插戶入股換一部拳譜的勾當都不過是掩人耳目。其目的則在於詆識孫少華的聲譽,以報當年折辱之仇。這樣看來:北京小報上不實的誣枉指控才是項家眞正的目的。以事件發展的結果來看,孫少華拚得一招“漫天花雨”的不世神功,卻在盛怒之下成了極其慘烈而倔強的自裁,則項迪豪可算是完遂其心願的了。祇不過此中尙有一事可疑:莫家或者是莫、項二家何苦要利用謠謬、將老漕幫牽扯進來?換一個問法兒:究竟是什麼人要假借一宗暗殺事件,將老漕幫的名聲作踐成顢預行事、干預江湖中人私誼的棍痞組織?這個疑問的底蘊是:即使項迪豪本人也參預了這宗騙局,他背後應該還有更“高人一等”的勢力介入。 “說老實話,賢弟!”萬老爺子眉一低、唇一垂,低聲道:“我不一定成全得了你,這裡面還有人不想成全我呢!體會了我這一層意思,便知拳譜事小,甚至——說得不客氣些——連令仙翁的清白也都不算什麼了。” “老爺子的意思是——”孫孝胥不覺要撐身起立,是以一挺腰、一縮胯,人幾乎成了個高姿站馬。 “有人要一尺一寸、一寸一分地斬盡老漕幫的根柢;要讓這翁、錢、潘三祖以來三百年老漕幫基業勢力日復一日地消磨蝕毀;要讓我轄下數以萬計的庵清光棍流離無依、散漫無著;要一統寰區、包藏宇內,讓這黑白兩道、生殺二端皆定執於一尊、出入於一人之手。”萬老爺子一口氣說到這裡,孫孝胥也洩了勁、一屁股墮回椅子上,口唇微張,發出了“噫”的一嘆。 萬老爺子則斜欹背脊,朝檀木交椅深處靠了靠,看似雲淡風輕地說:“這我也是最近才參透的。你且看:十一年前,上海保衛戰開打前一月,行政院下令拆遷上海工廠,由軍政部、財政部、實業部和資源委員部會同組織遷移監督委員會,要把閘北、虹口、楊樹浦一帶的工廠搶拆之後遷至租界。這南市一帶的工廠則集中閔行北新徑和南市。俟後說是由蘇州河起運,再溯江西上,最後要在武昌徐家棚集中,支持後方工業。可是自凡咱老漕幫的工廠,需先至鎭江和渾沌浦拆封清查,以免有非法物事托運到後方。這一拆一封、再拆再封,等機具到了武漢,已然折損過半。一旦集中分配、又折其十之三、四。試問:這不分明是要絕老漕幫轉進實業之路麼? “再者,拆遷工廠之初,由遷移監督委員會當局發給裝箱、運輸費用。老漕幫經營工廠的那筆錢是在八月十五日入帳的。到了八月十八日早上,財政部又發布訓令:為了維持國內各都市市面資仍金流通、以安定金融起見,各省市政府、商會和銀錢業公會需與中央、中國、交通和中國農民等四大銀行交涉者,需同這四大銀行的聯合辦事處往來。可是,早在十六日,財政部已然規定了這四大銀行在內的所有行庫:各存戶每星期祇能提取存款總數的百分之五,且不得超過一百五十塊錢。妙的是,它同時還規定:八月十六日以後存入的款子卻又不在此限。這一下可好,我老漕幫空領了幾十萬拆遷費,差一天領用不得,祇好一星期提一百四十九塊錢不知作何使喚。試問:這不分明是要絕老漕幫投入金融單位的資金麼? “這,還祇是在戰前。虧得我有先見之明,訂出防範的對策,將大部分的機具和資金另找途徑保全下來。可到了戰事中期,又險些著了道兒。”萬老爺子說到這裡,竟似笑非笑、似蹙非蹙地搖了榣頭,順勢側臉衝萬得福問道:“那三十二萬公噸桐油的事你還記得不?” “怎麼不記得?”萬得福道:“那一回祖宗家門幾幾乎扒盡當光。” “你就說給我這孝胥賢弟聽聽罷!”萬老爺子道:“讓他看看人外之人、天外之天的本事。”民國二十七年秋,國府委派一財政代表團,由陳光甫率領赴美尋求經濟援華。這個代表團在全美各地奔走遊說,終於在十二月中旬有了成效——美國總統羅斯福批准了一項總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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