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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食亨一脈

城邦暴力團 张大春 3164 2018-03-12
這“素燒黃雀”是一道家常菜,可是源遠流長,且其中牽引著無數周折,《雖須自江南八俠曹仁父說起。 在八俠之中,仁父排名第三,僅次於了因和尙與呂四娘之後,工詩文,尤長於峨嵋槍法;且精烹調之術。據云他這手刀鏟鼎鼐之間的技蓺〗卻非出自峨嵋,亦非人所共知的延平郡王鄭成功門下一系,卻是專門替川中一些寺廟辦治素齋的走方廚客。這一類的廚客居無定所,從來不在某市某集羈留過久。大凡五、七人自成一幫,號曰“燕廚”取其南來北往,遨遊自在如燕之意;又疑這燕字為雁字的訛寫,那麼意思就是說這樣的廚幫便像大雁一般,行道天涯頗似雁鴨類的候鳥。無論燕廚也好、雁廚也好,他們的確不安居、不落戶、不娶妻生子,倒是往返穿梭,絡繹於途,必定經過相同的所在。曹仁父年幼時看他們每於寺中辦水陸道場時便現身獻藝,一俟法會終了便消踪匿跡,既覺新奇好玩、又羨慕他們吃喝方便,遂潛行追隨,走了幾百里路,終於被廚幫一個老師傅收留為徒,傳了他素齋三席二十七道獨門膳譜。在名目上,這三席素食分別是山珍門、海味門與禽鳥門,可是取材卻全無葷腥——“素燒黃雀”即是禽鳥門九道菜中的第三道。其法乃是用香菇、胡蘿蔔、嫩筍切丁,是為餡料,外面裹覆腐衣,再自兩端向中央折紮成包袱狀——這包袱需一頭尖、一頭圓,形體恰如黃雀;嗣後下鍋以少量的油煎黃即成。講究些的還會在這黃雀底下襯以紅綠果蔬,使之鮮豔悅目。

且說這曹仁父禀性聰穎、又專志篤學,三席二!七道素食珍膳,讓他在半年多的時間里便學成了。廚幫中先進諸徒皆知:傳幫信物金刀銀勺銅鍋一二寶必將落在他的手中;於是在某寺建醮法會中暗裡下毒,再眾口一聲嫁禍於曹仁父。仁父既怒且屈,終於投拜於峨嵋門下,苦習槍法,日夜將刀勺鍋鏟等廚作物事懸於樹梢,上下縱躍擊刺。武林史稱其:“運雙槍不以對仗呼應為工,反類廚作之推移鍋鏟,進退間或動搖、或揖讓,非徒搏殺亡命而已矣!”不過曹仁父學峨嵋槍的目的卻是報仇。一日趁那幫燕廚又行至某寺做齋飯時,擎槍直入灶下,將當年陷之入罪的一干人等有如狂風捲黃葉般地刺了個尖尖到肉——雖未傷及性命,可這一幫廚子不是斷了腕筋、便是斷了鼻脈,從此再也不能烹食嚐鮮。可那寺中卻有一僧看不下去,隨手抓過兩根長箸,朝曹仁父雙槍祇一夾。說也奇怪:任曹仁父使盡掀牛暴虎之力,居然不能動彈分毫;當下棄槍落跪,道:“曹仁父學庖不成,乃習武,又不成;今日甘拜於高僧座下,任憑發落便是。”此僧不是別人,正是人稱天地會始祖的萬雲龍大哥;是時出家在寺,法號法滿。這法滿和尙本不欲招搖武術,是以輕輕將雙槍夾至曹仁父面前,道:“這幫燕廚不能因你挾怨報復,而就此散逸流離;否則不淪為丐、即淪為盜。不如就由你領幫開業、主持刀鏟,為他們薄置資財,再圖轉業。”結果曹仁父畢竟當上了這一幫的主廚,輾轉於道途間八年之久。等安置了眾人,卻發現法滿字就在等著他了。

相傳法滿交給曹仁父一封書信,薦了他一個去處——至鄭成功的反清部隊中効力。同時也才告訴他:自己號法滿,本有“伐滿”之意。落髮在寺,存的就是個隱姓埋名,結識江湖人物以待時乘勢、謀成大舉之心。可令曹仁父不解的是:既然要謀成大舉、匡復明室,為什麼要讓他率同這幫心術不正的廚子溷跡江湖,長達八年之久?法滿道:“這樣才能免了你一身恩怨,且這八載舂秋、風塵道塗,於山川形勢、世故人情,豈不平白增添/許多見聞、歷練。我天地會所要結納的豪傑,正是如此光棍。”於此,萬雲龍這位例稱天地會之袓者說明了“光棍”二字最初的定義。 不過,根據可信的史料來看:鄭成功早在康熙元年即抱憾而死,江南八俠之事又在康熙末葉至乾隆初葉,中間隔了近六十年之久。即令所謂“鄭氏部曲”——也就是鄭經和他所率領的幾十艘船艦——竄入台灣,也是康熙四年間事;易言之:曹仁父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投入鄭氏軍中的。不過,依據化名陶帶文的李綬武所著之《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綜輯各家史料所考,則天地會的創會神話原本就是在附會“可信而不可愛”的所謂“正史”,創造“可愛而不可信”的傳奇。這些傳奇之於初期天地會的會眾信徒而言,重要的不是它是否有足夠令人信服的考據基礎,而是生活於底層社會的人如何與盤據於大歷史關鍵與核心的上層人物事件,發生聯繫與交際,甚至造成對後者之影響和變化。 《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進而申言:“曹仁父以一介廚作,迭有奇遇,蓋亦天地會徒眾於江南八俠故事中繁衍敷陳所致。夫俠道固已久矣,而俠行之說則漫漶駢歧,常首尾不能兩全。設若呂四娘果如蒲留仙〈女俠〉所記,為斫雍正首者,則曹仁父斷不能見萬雲龍於順治、康熙之間。設若曹仁父果如會本所言、曾投鄭延平營効力,則萬雲龍已百有餘歲、呂四娘亦九旬老娠,焉能出入禁中、取龍首如探囊摘瓜耶?”

倒是曹仁父精於烹調之術的一節有班班可考的證據。據魏誼正所著《食德與畫品》附錄的一卷家史雲:曹仁父與呂四娘、路民瞻、週潯、呂元、白泰官和甘鳳池等七俠因看不慣八俠之首了因和尙淫暴無行,寖失俠道,於是相約合擊之。奈何了因和尙的武功太高,已練成以意為劍、以氣為刃的神技,七俠絕難匹敵,不得不合其中六俠之力,分別引住了因和尙的雙耳、雙目以及兩隻鼻孔所能感應的方位,再由擅長輕功的白泰官以凌空踏虛的身步,從百步以外的高處飛身下擊。饒是如此,也累得白泰官空襲三次,在了因和尙的天靈蓋上鑿了三個六寸深的窟窿,才算格斃此僧。然而,這竟是曹仁父畢生行俠仗義的諸般作為之中唯一殺了人的一回。卻是江南八俠也好、江南七俠也好,毋乃聲名太大,眾人不得不潛逃流竄,曹仁父竟爾改姓魏氏,以人甫為名;這才衍出了魏氏一族。不過,改曹成魏之前,曹仁父原有妻房子嗣,這一支——據魏誼正家史著錄——於仁父初遭捕逃之禍時即已過繼於同宗,且曾得素席三門二十七道菜的嫡傳。到了乾隆年間,還出了個曹秀先,做過不小的官,卒諡文恪。算是給祖上爭了光——也為所謂反清復明的種族傳奇添了諷刺。

曹秀先的素膳曾經乾隆親當曰,還有御筆題詩為贊。乾隆的詩格調不高,可是於此一時的曹家則是無上的榮寵。詩曰:“濃蔭數遍囀雀黃/露井桃邊醉異香/寄語枝頭休喚遠/君家素手試羹湯”。這首詩用了王昌齡〈春宮曲〉和王建〈新嫁娘詞〉裡的語彙,說的卻是曹氏傳家寶膳中的“素燒黃雀”。詩意雖無甚深摯,但是既推崇了這菜色栩栩如生、也調侃了素食逼肖野物的俗習,不失為一首可愛之作。 倒是那曹秀先其實並非俗吏。他的素膳贏得乾隆品題,賜以“食亨”之號,可他自己卻不愛吃素,據《清朝野史大觀,清代述異》卷下載:“文恪肚皮寬鬆,必折一二迭;飽則以次放折。每賜吃肉,準王公大臣各攜一羊腿出,率以遺文恪,轎箱為之滿。文恪取置扶手上,以刀片而食之。至棚家,則轎箱之肉已盡矣。”這一則表面上說的是曹秀先肉食巨量;殊不知此量乃是曹仁父傳下的一門內功。當乾隆殿下群臣將上賜羊腿轉讓給曹秀先吃的時候,正好給了他練這“無量壽功”的機會。 “無量壽功”即是將大量高蛋白食物於短時間內送入胃囊,並立刻轉成輸通到胸腔各部位穴脈的純陽之氣。曹仁父日後改名換姓,於是連魏氏這一支也代代沿習此功。魏誼正在《食德與畫品》的附錄家史中即如此寫道:“餘之高祖君洛公最嫻此技,其身長七尺,腰幾重圍,肚皮作五迭。蓋亦天賦異秉,非困學可逮焉。”這魏君洛在嘉慶年間曾在北京開一素齋餐館,招牌菜便是“素燒黃雀”;且正為了讓這道菜的襯底看來青翠欲滴,魏君洛更開發出一種尙未及為時人所重視的菜蔬——豆苗。另一方面,固然曹家人不知另有魏家這一支,而魏家人則一向了解其宗親本旁行於曹,是以對曹家的起伏動靜分外留意,自然也知悉乾隆御製贊詩和“食亨”品題二事。從而開餐館的魏君洛還特別給這豆苗起了個別名,叫“桃邊香”,呼應的正是“露井桃邊醉異香”之句。到了北伐前後,又有魏家的後人另開了一片“桃香館”,卻已是葷素菜皆備,操其業、營其生的店東也已經不知道這“桃邊香”即是豆苗,更遑論曹、魏二家同源異流的掌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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