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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老大哥的道具

城邦暴力團 张大春 10442 2018-03-12
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必須先略過萬得福如何在一日一夜尋找那六位老者而不遇的過程中意外發現萬熙涉及血案的經過;而先將我老大哥這一部分的線索交代清楚。 對於民國五十年左右的漕幫大老們來說,無論張世芳或張翰卿這兩個名字祇不過是他們手底下數万幫眾之一而已。可是對我老大哥來說:在幫這個身分非比尋常——不像家父,抵是在離亂生涯中曾經利用一個光棍的招牌讓自己平凡的人生過得更順利、也就是更平凡一點的意思。 就在家父前去參加本村新舂圑拜摸彩的那個早上(那也許是在民國五十八或五十九年初罷),老大哥告訴我這個祇有十二、三歲的小弟弟不該知道的許多事情。 老大哥先向我解釋了半天:漕幫不是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壞蛋組織,甚至所有的幫會都不應該是為了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而成立的。但是就像任何組織一樣,裡頭總有些壞蛋;壞蛋一多,壞事就做起來了,幫會的名聲就搞臭了。他接著向我解釋:叔叔——也就是家父——成天價勸他退夥出幫,不是沒有道理;一見他來家便鎖門關窗,也不是沒有緣故。說穿了:就是他看過幫會裡不安寧、不平靜的一面,厭倦了、害怕了,或者說為了老婆孩子而不喜歡幫閒涉險了,看著原來的兄弟夥伴也總覺著眉目可恨起來。 “這不是誰對誰不對的事,是什麼人有個什麼想法兒的意思。”老大哥說。

然後,他告訴我:在幫的前輩常講些掌故,他也是後來才慢慢知道這漕幫的來歷的。話說在明朝嘉靖年間,有個戶部侍郎,姓羅名清,是甘肅人。這羅侍郎後來辭了官,皈依佛門,供奉一位碧峰禪師為師。碧峰禪師給他起了個法號,叫淨清。從此佛教裡有了羅教、或者稱作清門的一派。流傳到江蘇,就叫大乘教、無為教。流傳到江西,就叫三成教、大成教。總之是佛教的底子,又摻合了些道教的儀式和道理,傳下了四經一卷,分別叫淨心經、苦工經、去疑經、破邪經和泰山孤卷。信羅教的人有的吃素念經、有的吃素不念經、有的念經不吃素、有的經素兩免。到了前清康熙年間,清江地方的漕運夫役組織了糧米幫。山東、河南、江蘇等地的船夫民丁也起而仿效。他們之中有水手、有舵工、有扛米的苦力、有拉縴的夫子。無非是極為貧窮的家庭出身;既無恆產,亦無慣技,祇能賣賣粗力氣,隨船過著南來北往的流浪生活。這樣的人既組成幫會,便自然而然要替這幫會製造一個神話的來歷,以廣招徠;於是他們看上了羅教這個既佛又道、不僧不俗的宗派。從此,糧米幫兼具了職業工會和宗教組織這兩個性質。

不過,據我老大哥的敘述,他寧可相信這漕幫起源時期的第三個性質才是最重要的。清代漕糧每年由山東、河南、江蘇、浙江、安徽、江西和湖南、湖北征收,運往北京通州各倉,供應皇室貴族、文武百官和八旗兵丁的食用和俸祿。每年由八省經漕河運道入京的船數,大約在六、七千艘左右。每艘船由一名衛所軍士領運,他的頭銜叫旗丁,形同船長。旗丁再負責召募所需水手、舵工、縴夫、扛工等。這些人力的總數少則七、八萬,多則十餘萬。每年這為數十多萬的人丁往返道途的時間,約在八、九個月左右。但是除了獲准有限額地攜帶一點免稅土產至沿途各地販賣、賺點蠅頭小利之外,每人的“身工銀”——也就是正式薪水——卻少得可憐,不過一、二兩到三、四兩白銀之間。即使在道光年間酌有增加,大部分工人每年的“身工銀”也不過在十兩銀子上下;可謂清貧如洗了。這些流浪在外的人丁之所以很快地結合起來,其實有經濟上的動機——他們可以集眾人之資,從事小規模置產營利的活動。用我老大哥的話說,就是:“像嬉嬸標會一樣。一個人耍的是小錢,一百個人耍的就是大錢了。糧米幫上一個人是光棍,十萬個人就是大爺了。”

漕糧運京,人丁吃住自然都在船上。可是其餘的三、四個月裡,這些出身各省的貧窮苦力又該如何棲身呢?最初他們大都流落港市街頭,捱不過飢寒而瘐死客地的大有人在。後來出了三個羅教徒,分別是江蘇武進人錢堅、常熟人翁岩和杭州人潘清。這三個人在杭州府北新關外拱宸橋地方聚集了一批羅教信徒,斥資建了一座小庵堂。庵堂裡供奉了佛像和羅祖淨清法師的塑身;除了讓人前來上香膜拜之外,到那漕船回空的三、四個月裡,還提供簡單飯蔬和被席,讓漕幫裡的人丁食宿。這個設施給許多舵工水手帶來了啟示:他們也可以如法炮製,在不同的水陸碼頭蓋庵堂、供佛像,平日酌收香火錢,到回空期供幫中人丁膳宿。至於幫中人丁則僅需繳納微薄的供養錢,僱一、兩個長期看管庵堂的人手。那麼,非但漕船回空期間幫眾彼此有個照應;就算是死了,也還能就庵堂附近覓一空地掩埋,不致暴屍曠野,變作荒鬼孤魂。我老大哥接著打了個奇怪的比方:“這就好比說:叔叔嬸嬸離了老家、投了軍,跟著部隊上了台灣來。自己混生活,不如大夥兒一道混生活,這就好比當年漕河糧幫裡的爺們儿一樣,算是入了教廣。入了教,教親要彼此幫襯。苦雖然苦一點,可是教親終究是教親;有苦大家一同吃,有難大家一同當。你好比說住罷,住這眷村;你好比說吃罷,吃這眷糧。破瓦泥牆、粗茶淡飯,這和從前咱們幫裡的庵堂沒有什麼兩樣,可大傢伙還是一般快活。這麼說你懂麼?”

“過年還要團拜,團拜完還要摸彩。”我接著說。 “對啦!這不是很快活嗎?”老大哥笑了,道:“你明白這個意思就對了。”“那村長就是老大了嗎?”我一面問,一面想:家父是鄰長,鄰長起碼要算幫裡的老二。 “算不得算不得!那差得十萬八千里,差得太遠了。”老大哥連忙搖手帶搖頭,道:“要這麼比起來,村長不過是個小庵堂的堂主,堂主上頭還有總堂主,總堂主上頭還有旗主,旗主上頭還有總旗主,總旗主上頭還有舵主,舵主上頭還有尊師、護法、正道,再上頭才是總舵主,也就是幫主——不過一般不叫總舵主、幫主,要叫就叫老爺子。” “那你算不算老爺子?” “我算個屁。” “那我爸算什麼?” “叔叔以前在幫的時節是“理”字輩兒的。“理”字輩兒底下是“大”字輩兒;所以後來叔叔即便不在幫了,給你起名叫大春,這意思還是不忘本。只不過叔叔不喜歡結幫聚夥這些個事兒;我跟你說的這些,你可別說給叔叔聽。知道嗎?”

“那你是什麼字輩兒的?” “我麼?我是“悟”字輩兒。我還在叔叔底下的底下的底下呢!” “那你還在我底下的底下呢!” “不成這麼敘。”老大哥忽然板起臉來,正色道:“弟弟你沒有上香拜師,算個空子;敘不得光棍!” 然後老大哥告訴我:若非看在教親族親這兩重關係上,他是不會跟我說這些的。即令祇是跟我說,這在前清也是犯了十大戒之第五戒——“戒扒灰”——算是大罪。我那時也才知道:家父對幫中事務一向守口如瓶,大約也就是因為他不肯輕犯這第五戒的緣故。 “可是你自己說我是空子,不算光棍,怎麼又說我是教親呢?” 這時老大哥的神情更加不自在了。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新樂園,另隻手平伸兩指,往煙盒口開封處輕輕一拍,盒口跳起來三支煙,他再用那兩根手指將跳起較矮的兩支煙一壓,便剩下一支了——這個動作(我也是到了很多年之後才知道)正是流離在外、奔波四方的光棍相互辨認的手勢之一;老大哥點上煙,深吸幾口,才呑呑吐吐地說道:“咱張家門兒上下五代,只叔叔和我混了光棍。叔叔好鞋不踩臭狗屎、遠離江湖是非,不問武林恩怨。可我不一樣;我、我、我是老漕幫裡混事的——生是庵清人、死作庵清鬼。祇可惜咱張家門兒裡沒有人明白庵清的底細,那我張世芳要是有一天死了,怎麼還有面目去見列祖列宗呢?所以弟弟!我跟你說這些,等你給祖宗爺爺娘磕頭的時候,就把我講的想上一遍,祖宗爺爺娘就明白了——”

“你自己也磕的,你怎麼自己不磕的時候想一遍?” “我一跪叔叔就攙我,他一攙我就來不及跟祖宗爺爺娘報告了嘛!”老大哥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兒,一面斜眉斜眼朝外看家父他們是不是回來了,一面把布包兒口的繫繩鬆開,將裡面的物事倒在手掌心裡;那是一枚戒指、一方印石、一隻手鐲、一枚方孔古錢、一根髮簪、一塊懷錶和一管鋼筆。老大哥撥了撥、數了數,道:“弟弟你要是肯幫老大哥這個忙,每到年節叔叔請出牌位來叫你磕頭的時候,你就替老大哥跟祖宗爺爺娘報告報告,一回說不完說兩回,兩回說不完說三回;好歹有說清楚的一回。這些個玩意兒就合是老大哥謝謝你的小禮物。你說怎麼樣?” “這些是乾嘛用的?” “小道具,還都是有來歷的。”老大哥說著,拉我蹲下身,又道:“這手鐲,是我們李行李導演拍《婉君表妹》的時候用的。唐寶雲要嫁給江明的時候就戴的這個;可江明把她讓出去給他弟弟,沒嫁成。這戒指兒,是頭年兒裡拍《新娘與我》的時候甄珍戴的。印石,是宋存壽宋導演拍《破曉時分》縣太老爺案上的擺設。古錢呢——可不得了!這還是眞骨董,看見了沒有:幹、隆、通、寶、啊!這也是《破曉時分》裡用上的。還有這簪子,也是李行李導演剛拍的里的。這懷錶和鋼筆嘛!我想一想……嗯!忘了是不是白景瑞白導演拍的時候用的了。”

我看那懷錶也不走、鋼筆又寫不出水來、古錢上長滿銅綠、手鐲還有裂紋,諒都是些破爛。心想:還不如給我把鋼刀或手槍來得好玩。正在不知拿與不拿之際,老大哥彷彿看穿了我的心事,道:“你別看這些小玩意兒不起眼,可都和咱們幫裡的事兒有著大關係呢!” 老大哥先拎起那戒指,說:“甄珍原先不樂意戴這戒指兒,嫌它太大;說是鄉下婆子才戴這麼俗氣的東西。可她非戴不可,因為《新娘與我》頭一天、頭一場上演,有人非看見那戒指兒不可,這是說好了的,這裡頭埋伏著一個拆字法兒。” 原來那時漕幫裡有一筆要從軍中四四兵工廠走私手槍出市的生意要作。買主撂下話來:槍枝以十數為單位,最少二十把,多多益善。可是軍方有把握能交貨的數量遲遲不能定案。是時警備總司令部接獲線報,指有匪諜居中策應,準備破壞兵工廠,搞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居於這筆軍火買賣的中間人——也是漕幫某大老——只好出了個主意:為免任何公開通信形式為警總網羅捕陷,索性約定:以《新娘與我》一片首映首場之內容為約,來表明兵工廠方面所能夠供應的槍枝數量。買主依約上中國大戲院看電影,便可以得知最後交槍的數量,也就從而得知匯款入帳的數字。至於那個拆字法兒;老大哥說:外人不明白;可行里人非但明白、還忘不了。

《新娘與我》的男主角叫王戎。王字一拆便是二十,戎字一拆便是一個十字和一個戈字,二十加上十得三十;三十與戈字相參合即是三十把槍的意思。而那戒指,則取一戒字。戒是二十加戈,也就是二十把槍。如果戒指不出現在銀幕之上,買主便知道:這交易祇合是三十把槍,可是一旦戒指露了相,三十加上二十,這起碼是五十。露一次是五十,露兩次是七十,三次是九十;如此層層相加,手槍生意就算拍板定額,雙方皆不得有異議了。漕幫裡要幹的活兒說難不難,說易亦不易——他們得先弄清楚兵工廠能出幾十枝槍,再經由幫中系統知會導演,讓他在片子里安排戒指特寫的畫面。那一回卻不意出了個紙漏。兵工廠方面原先說好能出貨七十把,換言之:即是讓戒指在片中出現兩次。不意廠方忽然又向幫中人告曰:“可以再多出八十把。”這是不作白不作的買賣。但是人家導演已將影片剪輯完竣,拷貝亦已印出,已經無法修改。顯然,要同買方通消息,便祇有另覓它途。然而,買方人馬行踪飄忽,處事詭譎;加以郵電聯絡,皆易跌入警總綱罟。最後,幫中大老想出一個變通的法子:遣人到中國大戲院放映間,於戒指出現時勒令放片小弟停機斷片,如是者四——也就是將同一鏡頭多放了四遍,這才圓滿交割,買賣雙方都十分滿意。

還有《婉君表妹》裡的手鐲。那是民國五十三年的電影。那鐲子在銀幕上祇晃了一下,卻等於是給了一個幫中的殺手下達了格殺令。其中的意思,直到我在六、七年以後讀上大學的中文系,念到《史記·漢高祖本紀》才明白——項羽設下鴻門之宴,約定以擲杯為號,撲殺劉邦。不意項羽有婦人之仁,遲遲不能如約下令。在一旁幹著急的亞父范增只好屢屢以配玦示警——玦者,決也。這《婉君表妹》裡的那隻鐲子就是指玦——當然也就是處決的意思。我眼前的這只鐲子上的裂紋並不是裂紋,它當真有一個極細的缺口。 “那李行導演也是你們漕幫的人嗎?” “不!他是天帝教的。李導的尊翁玉階先生是天帝教上人,和咱們漕幫沒有關係。”老大哥的意思是:戴那鐲子——也就是玦——的人自是漕幫光棍,經由電影的公開上演、卻在向某個特定的人傳遞殺人的指示。而這個被利用來教唆殺人的演員本人並不知情;但是此人居然是我從小就迷戀著想娶回家當媳婦兒的唐寶雲——,事實上,後來若非孫小五長得酷似唐寶雲,難說我會不會有興趣把她帶到植物園摸幾把。

“不會罷!”我驚叫出聲。老大哥一掌摀住我的嘴,四下里看了看。看什麼呢?小天井裡什麼都沒有,除了幾盆花草和一個廢棄不用的煤球爐子;老大哥硬是拉開爐門,朝里尋了一遍,道:“隔牆有耳這話你聽說過沒有?” 然後他低聲告訴我:《婉君表妹》上演首日首場,松山一家戲院二樓包廂裡死了個人,人是怎麼個死法兒暱?散戲之後,清場的女工發現他老兄垂頭坐著,似是睡著了,搖之撼之都醒不過來,再仔細一打量,女工的手上沾滿了滑膩膩黏濕濕的鮮血——座位上那人是教人用一支四寸長的鋼釘哪從椅背後面洞穿而入、直貫心窩而亡,下手者顯然有上乘的內力,才能於神不知、鬼不覺之間以指掌為釘錘,鑿釘入椅;想來這一擊也祇是轉瞬間事而已。 老大哥接著告訴我:《破曉時分》裡的印石和古錢便牽涉到更大的恩怨了。這部電影的女主角伍秀芳是從大陸地區逃亡出境至香港、再轉赴台灣發展的女伶。可是有關單位一直懷疑此女身負重大任務,極可能是共產黨文藝宣傳隊的分子——或者至少受這文宣隊的教唆指使,要到台灣電影圈來潛伏,暗中從事分化、破壞的工作,乃至進行滲透、顚覆政府當局的勾當。可這伍秀芳背景單純,人也清秀樸實,並無特殊可怪之處。不過情治人員仍不肯鬆手,時時派員跟監掌控,往來郵電亦有專人過濾處理,攪得電影公司、導演以及伍女本人都惶惶終日,可謂不堪其擾。 此事為漕幫外三堂庵清光棍得知,層層遞報,終於讓內三堂的執事曉得了。這里便不得不先說一說什麼是外三堂、內三堂、乃至三代九堂。依我老大哥的解釋:堂,就是從庵堂而來。老漕幫人丁住的地方的確是叫庵堂。可發展到後來,這庵字變作安字,庵清成了安清;堂也不再專指住所地方,而成了組織上的一個單位。總而言之,“一個小勢力單位,就稱一堂。這堂若發展起來,召募的人丁多了,就可以衍出分堂,自便成為總堂。總堂是不能徑行升格的,要有老爺子的指示——正式的名稱是“旨諭”。老爺子視幫會整體發展需要,可擢升某總堂的地位,謂之“立旗”;一旗之下設多少總堂亦無定數。這個“立旗”的製度是漕幫從天地會那裡搬借過來的,老漕幫裡較保守的人士並不十分贊同。不過,旗主以下皆稱“外三堂”,總旗主以上皆稱“內三堂”。在老爺子和總旗主之間還有維持幫內法制和監察的編制,也就是掌禮儀的尊師堂、掌刑罰的護法堂以及掌思想教育的正道堂。合內、外及尊師、護法、正道,都為九堂。至於三代,則僅是個虛稱,大凡是以光棍為中心,上有師、下有徒,便是三代。 伍秀芳這件事發生之時,萬老爺子已經歸天,否則老漕幫是斷斷乎不至於插手這麼一樁輕若鴻毛的勾當的。 據說當時“內三堂”裡一個總旗主,是作滅火器生意的,姓洪名子瞻,袓上是天地會浙江支流哥老會中首腦。這位首腦已不得姓名而傳,祇知道當年是他帶著一部被稱為“海底”——也就是組織章程——的東西,自福建北上,先聯絡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僧,又攀識了山東曹州白蓮教徒,定盟“北教南會、同出一氣”之約,並且以現成的“海底”作為相互辨認乃至合作的張本。在民間社會相互串聯的局面來說,這位洪姓首腦可以說是不朽的人物了。於是他在浙江落籍之後,名銜地位已成世襲,子子孫孫凡有意願混事者皆可以是一方領袖。這洪子瞻的母親在渡海來台時已懷胎九月、大腹便便。一日正站立船舷遠眺,忽然破水,隨即於甲板之上產下一子,因此命名子瞻;用“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詩經典故,取其神遊故國而不至之意。 洪子瞻可以說是含著金匙玉箸出生的一個孩子。他父母一到台灣,便花三十根金條買下了半條成都路上的樓房,一家三口,合是大小寓公。可這子瞻小兒生性怪癖,喜愛玩火。從三、五歲起便經常縱火為樂,動輒燒毀左鄰右舍的廳堂屋宇。一旦見那火勢突起、烈焰扑騰,洪子瞻便忍不住狂笑連聲,俯仰得意,也因此得了個“火霸天”的外號。街坊上的良善百姓知道洪家有哥老會的背景,且是世襲鐵帽子領袖,哪裡還敢聲張?倒是洪子瞻的父親出手闊綽、認賠爽利。有時償資猶倍於毀損,人們也就不甚措意了。日子久些,到洪子瞻十六、七歲上,他自己忽然拿了個主意,說是想作滅火器生意。因為看這台北市首善之區,人人築屋起厝,寸土必爭,非蓋它個櫛比鱗次、合縫嚴絲,不能愜心貴當。這樣的市況,偏宜因風放火,看它有如赤壁鏖兵,焚燒戰船一般,最是解癮。而販賣滅火器則更有發不盡的利市、賺不完的錢鈔。這樣右手縱之、左手滅之,一暗一明、左右開弓,非但償願,亦且生財,豈不快哉之極? 且說火霸天洪子瞻到了十九歲上,忽一日在暗巷中引報紙取火之際,不意瞥見了一則登有伍秀芳照片的新聞,登時肺腑如鼓風爐,一股一股的眞氣在胸臆間橫衝直撞,頻頻催助慾火,使心為之焦、腸為之折、肝膽為之灼傷、脾胃為之熔融——這才知道世間居然有一事較諸縱火猶為好玩。可是手上的火柴已經將報紙點著了,便那亮光一閃一耀處,教洪子瞻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再欲多看一眼,伍秀芳那幀凝眸巧笑的照片已然是紙灰飛揚、加之朔風野大,可憶卻不可及了。 等到伍秀芳被跟監掌控的消息傳出,洪子瞻剛以哥老會領袖身分與老漕幫敘親定誼,成了漕幫內三堂總旗主之尊的庵清大老。這敘親定誼原本是漕幫在台第二任總舵主萬熙的一個“場面計劃”,目的就是交好各大幫會勢力、廣結大陸來台與台灣本地底層組織善緣,使成一跨身黑白兩道、涉足三教九流的鬆散聯盟。聯盟成員彼此不相干涉,有什麼地盤、利益或恩怨之轇轕,也可以由諸方共同出面合議定奪。此舉當然與扼阻一些少年太保械鬥團體之坐大有關,但是洪子瞻卻不這樣想,他把萬熙設計的假戲局眞作起來,執行起庵清總旗主的權力,這,全都為了伍秀芳。 洪子瞻先打聽出監控伍秀芳的名單,之中有那麼一個響噹噹的人物,是他的本家——此人姓洪名波,話劇演員出身,此時已經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由於長相猥瑣、生性佻達,是以在舞台和銀幕上大都串演邪派人物。洪波又染有阿芙蓉癖,每天非燒上幾鬥鴉片不能解癮。久而久之,煙境更上層樓,居然也施打起海洛因來。倒是他的演藝技術十分高明,手邊片約不斷,所以混得是錦衣玉食,且癮供上倒也無虞匱乏。但是一般人比較不廣解的是他另外的兩重身分:其一,他是“通”字輩的庵清光棍。其二,他是情治單位吸收、訓練之後用以控管演藝圈某些指定對象的細胞。當是時,伍秀芳在片廠的行踪舉止、言談交接,便是由洪波負責“掌握”;而洪波本人在《破曉時分》一劇裡所扮演的正是位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縣太爺。 洪子瞻得了消息,情知伍秀芳這困境非由洪波身上解決不可。於是著人混進導演宋存——的劇務組,往縣太爺問案大堂的桌上放了這麼兩樣小陳設:一方印石與一枚乾隆通寶。旁人看不出這兩樣小陳設的門道,可是洪波一眼就瞧明白了。這印石上刻有一句密語,語曰:“瓦上霜”;古錢則平置於印石上方。在片場之中,那洪波遠看印石上放著銅錢,當然覺著礙眼,遂一併移去,卻見桌面上赫然印著“瓦上霜”三字。須知老漕幫人傳信多用密語印石,這一組印石一共是四枚。第一枚是“身先死”,第一枚是“莫躊躇”,第一二枚是“門前雪”,第四枚便是這“瓦上霜”了。第一枚用的是杜甫〈蜀相〉詩句“出師未捷身先死”為隱語;睹此印則知本門中有人吃了敗仗。第二枚用的是高適〈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詩句“暫時分手莫躊躇”為隱語;觀之即曉:須有短別、不須戀棧。第三枚隱的是“各人自掃”四字,意思說的是清理自家門戶。至於第四枚,不消說,所隱的當然是“休管他人”四字,意思也就叫人即刻罷手,不得理會外間或旁門事務。古錢壓在印上,取其“盟定金石”——也就是鐵案如山、不許翻覆之意。洪波明白了這是幫中大老之意,唯有奉命一途;可是情治單位方面的任務卻不得不執行,這便著實兩難了。 結果這部《破曉時分》殺青上映未幾,洪波自中華路陸橋上一躍而出,跌落鐵軌,隨即被一輛北上列車壓了個粉身碎骨。世人皆以為他是不耐毒品消磨、而生厭世自殺的念頭。殊不知其中另有緣故,日後還牽扯出老漕幫兩係人馬分食情治資源大餅、攤贓不均的長期內鬥,害得孫小六和我顛沛流離,無家可歸。這一點,即便在民國五十八、九年時代的我和我老大哥也無法預知。 那天正月初一,我老大哥還沒來得及把剩下的三樣小道具——髮簪、懷錶和鋼筆——背後的故事跟我說明道白,家父便和家母抱著一盒肥良回家來了。接下來的事我一無記憶;祇知自此而後,每逢過年,還有我爺爺、奶奶生辰祭日,家裡總要上供的日子,我都會盡量拖延跪拜行禮的時間,好把老大哥的心事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同祖宗爺爺娘說清楚。至於另外那三樣小道具,則在我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麼東西之前,都成了轉送給小五的禮物了。 最初我只是把懷錶和鋼筆拿給孫小四,看他那個正在學修鐘錶的哥哥老三能修不能。日子一久,我便把這事給忘了。小四給送去車廠當學徒、老三的師傅又舉家遷往高雄發展,要把老三一併帶去。臨走的時候,老三隻說高雄在台灣的最南邊,比到美國也差不多遠。自此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其實老三的兩個哥哥,都在高雄附近的軍校裡,也不見得要等到他媽的何年何月才能見面——他們沒事兒就放假、放假回家就使喚我們這些年紀小的過大爺癮;使喚得不如意還要揍人。老大、老二從小跟他們爹孫老虎學過幾套拳法,打起人來不傷、不著痕,卻可以教你疼上十天半個月。我還嫌他們動不動就回家來鬧事呢。可老三喜歡擺這個譜儿,兩手一抱拳,道:“自此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咱們後會有期。”說著時,帆布口袋一提、一甩,搭背一墜,差點兒跌了個踉蹌,人也就走了。當然沒說那懷錶和鋼筆的下落。後來我上了高中,小五輟了學在家作針線活兒。我約她上植物園逛逛的那天晚上,走在路上便掏出那髮簪來,說:“這個送你。”其實我心裡想的是等會兒到了地頭上可以乾些什麼——比方說把手伸進她裙子裡摸摸、摳摳。小五一見那簪子便笑了,道:“是玉的。”這我才注意到:那簪子通體鮮難、呈半透明的純綠之色,迎著路燈轉動時還會發出翠鳥身上的毛羽一般油亮晶瑩的光澤。 “這是靠近咱們雲南省的緬甸北方產的。這麼長一根簪子通身都是綠的,那得多麼大一塊玉石?”小五嘆口氣(而我則實在想不透:一塊大石頭又有什麼好嘆氣的),繼續說道:“你想嘛!一塊桌面大的石頭里,才能出這麼點晶綠晶綠的翡翠,多難呢!” “你怎麼知道這是翡翠?我說它是化學的也行、說它是硬塑料也行。” “是翡翠,我爺爺教過我的。”小五走在一桿路燈底下,停住腳步,將那髮簪捧在掌心裡輕輕搖了搖——不怪我說:她的手眞叫白,手心手背同一個白法兒——搖著她那隻白嫩白嫩的手上碧綠碧綠的髮簪,小五笑笑,說:“我爺爺說外國人叫這種玉“皇家玉”,是珠寶裡的極品。” “你爺爺死了那麼些年了,哪裡見過這東西?” “他傳了我這個。”小五用髮簪尖兒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不但認得出它是翡翠,還認得出什麼樣的石頭里有翡翠;也認得出這翡翠是從一塊什麼樣的石頭里給切出來的。” 我說她吹牛。她說她從來不吹牛。我說她能不能認出這髮簪是從什麼樣的一塊石頭里蹦出來的。她說那是一塊有張八仙桌那麼大的石頭,外面是一層三到五尺厚的岩皮,裡頭是一整塊橢圓形的乳白色璞石——形狀就像一個大雞蛋、狀態就像一顆大龍眼。祇這璞石的中央有那麼不足一支筷子長的綠翡翠。我說你不能證明。她說你不信就拉倒。她還說其實滿山遍野的石頭里都藏著寶貝,單看你有沒有眼光隔著岩皮看出它們來。我知道:她爹孫老虎有功夫,那麼就算她爺爺長了雙透視眼也不稀奇。 “相石頭是這麼個道理,相人也一樣的。”小五一面說著,一面走進植物園的旋轉門,裙襬一飄,飄得我一陣頭暈心跳,褲襠裡那話兒登時就硬起來——我看要比那翡翠還硬些。幸好有牛仔褲緊緊繃裹,我才勉強能直身行走。 小五卻對我的生理反應渾然不覺,祇繼續說道:“你看滿世界的人,管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醜的,都披了張岩皮。有的厚些、有的薄些;裡頭可以說都是璞。有的是硬玉、有的是軟玉,有的是白鑽、有的是藍鑽。也有橄欖石、也有蛋白石、也有柘榴石、也有尖晶石。有的剖開來像黃水晶,其實是黃石英;石英雖然亮度不如鑽石高,可是色彩卻美極了。有的硬度低些——像丹泉石,是很脆的一種寶石——可是切磨得法,它的亮度卻很動人。就拿瑪瑙來說好了——”說到這裡,小五猛可一彎身,往一株椰子樹根裡撥尋兩下,拾起一塊彈珠也似的小石子兒,道:“這就是一顆瑪瑙。好些年前我爺爺帶我和小六上花蓮山里採草藥,就見過這種瑪瑙。你現在看它是綠的,到了白天看它就成了藍的了;這是因為普通燈光裡的藍色波少些,可是在陽光底下藍色波多了,它的藍光就反出來了。”說著,小五抓起我的手,把那顆瑪瑙塞在我掌心裡,我五指一攥,發現她把那支髮簪也還給我了。她似是看穿了我的意思,笑道:“這太貴重,留著將來給你媳婦兒當聘禮罷。” “大丈夫送出手的東西,沒有要回來的道理。”我說,又把她手指擬開,將髮簪塞回去。 這回她好半天不言語,祇轉過身,不讓我瞧見她的臉。可她的小細腰和翹尖尖的屁股蛋子卻正杵在我面前不過一、兩步遠的位置,我眞想當下就動手——要是照小本上看來的、一把攫住她的屁股,說不定還不祇是摸上兩把的好處;她要眞樂意,就地一滾、翻進旁邊的杜鵑花叢裡,我這就叫“成其美事”了。 可小五又朝前邁步走了起來,同時說道:“所以我說:人也是一樣。有的人呢有這個長處,有的人呢有那個長處。這些個長處、那些個長處都藏在裡頭;旁人看不出來,自己也不知道,大都浪費了、可惜了。要是有那眼光好的,可以看出人裡頭藏著的寶貝,就會知道:人人都是寶石,單看你拿不拿它當寶石罷了。” “那你看我呢?”我朝前一挺腰、一昂頭,把個充漲飽滿著大雞雞的褲襠迎路燈沖她一招搖。 “你啊!”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笑了起來:“就一肚子謊話當寶貝。”說著時,她一轉身朝荷塘小亭那邊跑了過去,可我就那一霎時之間,迎光看見她的臉,她的眼睛裡蓄著盈盈灩灩的兩泡淚水。 那一回我沒摸著她,可奇怪的是:當時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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