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英雄不孤
被那張又粗又堅韌的捕獸網包纏著,燕橫手上的“龍棘”使運不上。 ——太長了…… 馬牌幫本部的中庭花園兩旁,閃出八名手持長矛的漢子。但他們還不敢上前——青城劍士的神勇,加上那柄一斬就破開鐵門閂的鋒銳寶劍,令他們戒懼猶疑。 燕橫透過網眼,看見那一根根銳利的矛尖,又憤怒又焦急。 “你們還等什麼?”從房子另一邊,帶著兒子奔跑過來的蔡昆大聲呼喝:“快刺他!今天不殺他,我們都沒命!” 就在這時,花園臨近前門那一頭,有三條身影奔了出來。 竟然就是岷江幫的大小姐童靜。她手裡提著已染血的精鋼長劍,帶著兩個握刀的幫眾,殺了進來。 “怎麼給她闖入來了?”蔡天壽看見,不禁怪叫。 原來剛才馬牌幫太過專注於獵殺燕橫,本部正門的防守不覺薄弱了。正好童靜帶著二十幾個部下攻過來,雖然打不開正面的大門,但卻翻過圍牆硬闖了進來。此刻大部分的岷江幫眾,還在外面前院裡,跟馬牌幫的守衛集體打鬥,只有童靜和兩個手下,趁著混亂率先深入。 之前沙南通的手下回報岷江幫總號,童靜一聽見,那青城派的少年劍士竟然獨闖馬牌幫,心想絕不能輸給他,沒等集齊大批人馬,就帶著總號裡的二十幾人趕來。此刻卻看見燕橫成了網中囚徒,不免大感意外。 日間童靜敗了給燕橫,又被他放走了蔡天壽,本來對這少年很是怨恨;但現在看到他中了馬牌幫陷阱,身陷羅網,又被許多長矛對準,童靜心中俠氣陡生。 ——我都打不敗的劍士,怎麼能讓你們這些混蛋殺了? 童靜單人匹馬仗劍奔出,一劍撥開了兩枝長矛,守在燕橫的下方。 “大小姐,危險啊!”兩個岷江幫的手下,本也想跑上去保護童靜,但又有兩個馬牌幫的守衛從後追趕而來,與他們纏斗在一起。兩人空自著急,卻無法脫身。 童靜仰頭瞧瞧燕橫。 “我才不會讓這些鼠輩傷了你。” 從青城山到馬牌幫,燕橫幾天以來,一次又一次被人逼入窮途。此刻聽見她這句話,心中一動。 “幹什麼?”蔡昆大呼,“刺!快刺!” 那八名拿長矛的漢子,馬上以矛尖招呼向童靜。 童靜所學雖然不是名門正宗的武藝,但畢竟也用心苦練了不短的日子,左右揮劍旋圈,把長矛都撥去,還砍斷了其中一枝。 “不是刺她!刺那網裡面的!”蔡昆又焦急地命令。岷江幫雖是馬牌幫的宿敵,但蔡昆根本沒把童靜看在眼內。這個江湖閱歷豐富的馬牌幫主深知:就算此刻這裡再多一百個岷江幫的人,都不及這一個青城派劍士可怕。 長矛改為刺向燕橫,這反而令童靜更為難:之前矛尖刺向自己,她還可以閃去大半,現在卻全部要揮劍架開。她叱喝著來迴轉身踏步,使盡了從好幾個老師學來的劍法,把長矛都在燕橫身前擋去,但已顯得左支右絀。 燕橫瞧見已經揮汗如雨的童靜,不禁又在網中焦急掙扎,卻感覺中毒的身體比先前更麻了。 之前佈在窗戶的那些弓箭手,此刻也趕到花園來了。蔡天壽馬上吩咐他們排好陣勢。蔡昆則叫持矛的手下遠遠退開。 瞧著那二十幾個箭手彎弓搭箭,全部瞄向自己這邊,童靜緊張地舉起長劍。 “快走!”燕橫一邊在網中猛掙,一邊呼叫。 “不用理我!” 童靜那有如男孩般英氣的臉神色凝重,咬著下唇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走!”燕橫發覺因為毒發,連舌頭都開始不靈活了。 “會死的!” 童靜還是沒有回答他,神情堅決。她握劍凝視那排箭手,準備迎擊射來的箭叢。 “你充什麼劍俠?明明武功那麼差勁!”燕橫身體繼續劇烈掙扎,一邊喝罵童靜。 ——他口中是這麼罵,但其實內心很感動。 他右手奮力想把“龍棘”抽動,但粗繩把那四尺長的劍刃緊緊壓著,貼到他的身上,根本連一寸都動不了。 正掙動之間,燕橫空著的左手脫出了網眼。終於有一隻手能活動了。 然後摸到了一件東西。 在他后腰處。突出網外。 “虎闢”的劍柄。
英雄,不會寂寞。 即使在最黑的黑夜裡,在最暗寂無人的街巷中。 荊裂跟孫無月對視一眼。雙方有一種心領神會的無形交流。 他又看看孫千斤。孫千斤打量他身上的創傷,朝他笑了笑。 “荊兄,怎麼這樣狼狽呀?” “我正在樂著呢。”荊裂反唇相譏。 “你倒來跟我搶吃。” 江雲瀾神色凝重。三個“兵鴉道”弟子已經聚回他身邊。李山陽額上仍在流血。 此刻逆轉成六人對四人的局面。但四個武當武者沒有半點動搖。江雲瀾也沒理會,何以這“獵人”會得到峨嵋高手的助拳。 不用管。只要知道全是敵人就夠了。既是敵人,就要從他屍身上跨過——這是身為武當弟子的驕傲。 石弘、呼延達和李山陽,神情都跟剛才獵殺荊裂二人時不同了。之前佔著絕對的優勢,他們下手雖然也沒有保留,但缺乏了生死決鬥那種緊張感,畢竟還是不夠貫注。但現在形勢改變了。他們的精神狀態與神情也隨之改變。 ——從搏兔的獅子,變成飢餓的野狼。 荊裂看見他們神情轉變,也收起了笑容。 ——敵人將比剛才更要危險。 一切問答皆無用。 四條武當的黑色身影,沒有一聲叱喝,向前奔殺過去。 四挺槍棒與兩柄長刀,在巷子另一頭擺成陣勢迎擊。 最先遇敵的,當然就是孫無月那挺丈長大杆槍。因為那誇張的長度,再加上前頭裝著沉重的烏鐵槍頭,孫無月一運起峨嵋“大手臂”槍法,那槍桿彈動圈轉,劃出的槍圈大得足以籠罩整個人體,這大槍簡直就像條半軟的大鞭,迎著四個敵人來回掃打。槍尖刮過巷道的土地和牆壁,捲起一片飛砂走石,其勁力擋者披靡。 “我來!”自發率先迎上鐵槍的,是臂力最強的李山陽。剛才猝不及防被鐵槍打傷,他早就很不忿氣,揮起卍字朴刀,看準槍頭後兩寸處的槍桿就劈下去,意欲一刀砍斷它。 孫無月這大槍,不單貫注了他本人的勁力,更包含彈性槍桿本身積蓄的自然力量。李山陽的“武當斬馬刀法”雖然霸道,但刀刃一碰上那強軔的槍桿,馬上被猛力反彈開去,刀背幾乎就砸在旁邊的呼延達身上。 孫無月馬步跨前,手中大槍繼續振舞,那來回揮動的槍圈,向四人步步進逼。 江雲瀾心頭不禁一凜。從身材外形,加上這手槍法,他馬上確定眼前這個老者,就是峨嵋長老高手、現任餘掌門的師兄、外號“一丈幡”的孫無月。 ——峨嵋派果然不可輕忽! 眼見這巨大的鐵槍籠罩巷道,根本難以闖過。擅長短兵器近身搏鬥的石弘,身法輕功甚佳,此刻心念一動,再次踩上右邊的牆壁,一躍上了屋頂,沿著屋簷前奔,意圖從高空突入。 這一戰術,跟日間荊裂面對孫千斤時一模一樣。 ——實戰的高手,往往都有相同的想法。 但孫千斤汲取了上次經驗,早就提防這一著,八尺大桿舉起瞄准上路,一個刺擊截住石弘的去路。 那大桿力發千鈞,石弘以鴛鴦鉞的短刃不可抵抗,只得後仰翻身,落到房屋後面不見了。 同時在前頭,孫無月的鐵槍繼續進逼呼延達和李山陽,令他們完全無法近身。 “斬它!”二人後面的江雲瀾下令。 二人受過副掌門命令,要絕對服從師兄江雲瀾。雖然不知就裡,他們也馬上行事,雙劍和朴刀,合擊揮斬向那大槍的桿身。 結果一樣,三柄兵刃一碰上槍桿,還是被猛力彈開了;但這次合擊,也令那大槍停緩靜止了一瞬間。 ——這對江雲瀾而言已足夠了。 江雲瀾從兩個同門之間欺身搶入,左手鐵爪一把抓住了槍桿。 孫無月這手三十多年的“峨嵋大手臂”槍法,自從修練到能用丈長的大桿之後,在峨嵋派內已是僅次掌門師弟余青麟的第二號高手,這般被人擒住槍桿,更是從未發生。 孫無月把本已矮小的馬步坐得更低,身體轉側,拿槍的雙手換把,變成陰手倒握。他心神聚斂,運起“借相”之法:想像自己有如站在狂風暴雨中的小舟上,手裡的槍桿則化為又大又長的船櫓,正與海洋那強大無儔的自然力量抗衡。 孫無月粗壯的雙臂一扭絞,那大槍桿顛翻之勢,更比前強猛了一倍! 但江雲瀾早已預算這股勁力襲來,鐵甲爪仍然緊緊扣住槍桿,身子卻完全放柔,任由那桿上的勁力把自己顛得頭下足上,整個身體好像附在槍上的旗幟,揮之不去。 孫無月這“搖櫓”之法本就非常耗力,卻始終未能把江雲瀾揮開,大槍前端挑著一整個人的體重,更是施展不起來。 呼延達和李山陽一見大槍緩了下來,機不可失,馬上挺刀劍搶上進攻! 孫無月這杆大鐵槍,儼然是荊裂這一方威力最強大的兵器,荊裂與柳人彥一直守在孫無月左右,保護他挺槍進攻。此刻見兩個敵人乘隙殺近,他們也各舉刀槍迎擊。 尤其是柳人彥,一看見呼延達手上的“靜物雙劍”,想起兄長柳人英身上的致命傷,就知此人必是殺兄的兇手,眼睛紅得像要擠出血。他揮起手上那以兩柄短花槍扣合而成的鍊子槍,橫掃呼延達頭顱! 呼延達雙劍嫻熟,一心二用,左劍豎舉擋下這一擊,同時右劍急刺柳人彥面門,快疾而無聲。 年輕的柳人彥畢竟修為太淺,面對這武當快劍,欲以手中那截短槍抵擋,但還是慢了半分,槍桿只令那刺劍稍偏,劍尖把他左耳整隻削去,大半邊臉都濺血。 他身後冒起一團紅影,是師姐餘輕雲運起“圓機槍”來營救,以纓槍夾攻呼延達。 同時在另一邊,荊裂的倭刀又再次遇上李山陽迎頭劈來的朴刀。荊裂知道自己氣力抵不過對手,這次不再硬接,左手托著刀背,倭刀改為自下而上揚起,以巧妙的角度,切向李山陽劈下來的握刀右臂。 李山陽眼見自己這劈刀,等於把右前臂送向對手的刃鋒,被迫硬生生半途收招,把朴刀拉回去。 荊裂這招名為“半月流水”,刀刃向上反撩到臉部高度,卻不縮臂收刀,反而右足邁前一大步,雙手像把五尺倭刀當作長槍,直刺李山陽胸口! 荊裂這變招之間無一絲停滯,刀尖已及李山陽身體。擅長硬打的李山陽速度稍遜,加上身體壯碩難於閃避,他斷定這刀自己已經不可能格擋或躲過,剎那間就狠下決心,反而以左胸上方的鎖骨部位迎向刀尖! 倭刀刺入李山陽胸肩之間的同時,李山陽右手也揮出“斬馬刀”——他寧願拼著吃這一刀,賺取荊裂的頭顱! 荊裂卻不閃不躲,反而放開刺在李山陽身上的倭刀,低頭邁步衝前。 朴刀斬向荊裂左太陽穴—— 李山陽還是失敗了。 他忘了:對方陣勢還有第三重。 野太刀掠荊裂頭頂斬過,今夜裡第二次阻截了李山陽的“武當斬馬刀”。 揮刀者,當然又是站在荊裂身後的虎玲蘭。 兩刀交擊的火花,就在荊裂耳朵旁爆開。但他全神貫注,不為所動。 對虎玲蘭的絕對信賴,換來殺敵的黃金機會。 他沖向李山陽懷內,左手捏成一個中指節突起的拳形,乃是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準確轟在李山陽心胸中央的“膻中”要穴;同時右手握住左腰的雁翎刀柄,衝過李山陽身體左側之際,一記快拔出鞘,刀鋒順勢弧形橫斬而出,通過了李山陽左腰,血濺如潮! 李山陽跪倒。他中了那記重拳,心脈大亂,呼吸窒息,甚至連腰側被深深斬中也感覺不到。 虎玲蘭見機不可失,迴轉野太刀垂直劈下:陰流技法“一刀兩斷”。李山陽頭頂中刀破裂,當場斃命! 雖然率先殺得武當一人,但剛才拱衛孫無月的陣勢卻解開了。他們將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正擒住大槍的江雲瀾,眼見同門師弟被殺,卻無動容,仍全神貫注拑制孫無月的兵器。他知道這幹敵人中,以這峨嵋老叟最是高強,若不先廢掉他這大槍,勢難取勝。 他的鐵爪略放鬆半分,但爪指仍是扣成環狀不放,身體向前快奔,一下子就搶前了六尺,古長劍直取孫無月心臟! 孫無月終於見識了武當快劍,竟是一如荊裂形容般可怕,已經來不及防守,左手放開槍桿及時舉起,用肉臂擋那劍尖。 江雲瀾的“貫日長虹”氣勁集中,一劍就穿透了孫無月的左前臂,還刺入了胸口兩分! 旁邊的柳人彥,即使得餘輕雲協助,對著呼延達的雙劍,本身也陷於劣勢;但他見師尊被江雲瀾重創,也顧不得自己,鍊子槍改為揮向江雲瀾,意圖搭救孫無月。 荊裂和虎玲蘭見孫無月中劍,知道犯了大錯,馬上祭起刀攻向江雲瀾。 江雲瀾左手放開了大槍,那鐵爪輕輕鬆鬆就把柳人彥的鍊子槍撥去;右手則拔回長劍,轉身與荊裂和虎玲蘭的兩柄刀交擊。雙手以一抵三,不慌不忙。 同時,呼延達左劍架住餘輕雲的纓槍,右劍趁機刺進柳人彥腹中! 孫千斤夫婦驚呼,同施槍桿攻過去。 卻在這瞬間,餘輕雲身後旁邊一道木門打開,黑影竄出,一對閃亮的鴛鴦鉞,狠狠刺進毫無防備的餘輕雲後心! ——原來石弘越過屋頂到了後面鄰巷,迅速潛進一家小店後門,穿過店內,從正門繞到峨嵋戰陣的最後方偷襲而來,果然一擊得手。 孫千斤見妻子中了致命重招,悲憤交加,雙手在大桿上滑動,變成反握,以桿尾狠狠撥打石弘! 石弘早有準備,一個“旱地拔蔥”原地跳起,避過大桿的同時,把兵刃從餘輕雲背後拔出,人在半空,左臂一揮,一柄鴛鴦鉞就迴旋著呼嘯飛出! 孫千斤完全沒料到,對方的短兵刃同時也是飛行的暗器,只來得及瞥見銀光閃動,鴛鴦鉞已旋轉割破他喉頸,再飛越他釘到一道木門上! 大桿脫手。孫千斤雙手摀著噴血的咽喉,眼睛暴瞪,至死不肯相信。 石弘兩度出手,即連斃峨嵋好手二人。 前面的呼延達從柳人彥腹中拔出了劍,本想上前協助石弘,卻見他迅速殺掉那對夫婦,心下一寬。 但也因為這一放鬆,沒有戒備仍未斷氣的柳人彥。呼延達只覺頸項一緊,原來受重傷的柳人彥用盡最後力氣,以鍊子槍中間的鐵鍊,絞住了呼延達的喉頸! 呼延達不禁心慌,“靜物雙劍”急忙左右刺入柳人彥的肋骨間,柳人彥這才氣絕,但雙手至死仍緊緊拉著鐵鍊不放,呼延達一時脫不了身。 孫無月瞬間連續失去了兒子、媳婦和徒兒。悲哀化成了復仇的能量。他單憑一條右臂的力量,把大槍往旁猛揮! 那超過五十斤重的槍桿,一發動起來有如惡龍擺尾,把呼延達和已死的柳人彥二人頭顱,一股腦兒都狠狠掃中! 呼延達頭顱右側被猛擊,一擺盪間,左邊又撞在巷道的牆壁上,連磚石都撞裂了。他登時眼耳口鼻都溢出鮮血,跟柳人彥的屍體一同崩倒,那雙劍兀自留在柳人彥身上。 正和荊裂與虎玲蘭惡鬥的江雲瀾,看見孫無月竟然單臂都使得動這大槍,甚感意外。因為自己計算錯誤,又折了一名“兵鴉道”門人,江雲瀾很後悔剛才沒趁機向孫無月再加一劍。 他心中一亂,加上荊裂和虎玲蘭兩人刀法配合得越來越好,終被逼得後退。荊裂二人怕孫無月再遇險,也不追擊,亦退到他身旁,前後戒備著江雲瀾和石弘。 兔起鵲落的死鬥。不過十幾次呼吸的時間,對戰的人數迅速減成三對二。 武者間的淘汰,何等殘酷。
童靜沒有完全看清,那到底是怎樣發生的。 她只看見,頭頂上方閃過一抹光芒。 然後,有幾段斷去的粗繩落在她身上。 當她把繩子撥去的同時,聽見許多弓弦彈動的聲音。她本能地閉著眼在面前揮劍。 ——我……要死了嗎? …… 沒有。 兩道大盛的光華,在她前方旋轉。有的箭掠過了。有的遇上那兩團光,箭折墜落。 然後是一條前衝的身影,帶著那兩道光芒,瞬間衝殺入弓箭手群中。 慘叫。血花。弓折。弦斷。 在那身影和光芒掠過下,二十幾個馬牌幫的弓箭手,就如遇上鐮刀的禾桿,成排地紛紛倒下。 童靜看見,原本躲在弓箭手最後頭的蔡天壽,被驚嚇得就地跪倒;也看見蔡昆沒理會兒子,轉身就向花園旁的房子奔逃。 當最後一個弓箭手都倒下後,那躍動的身影方才靜止。 燕橫,左右手握著“雌雄龍虎劍”,矗立在蔡天壽眼前不足四尺處。他一身藍衣沾滿點點血花。頭髮散亂,左邊臉因為中毒已發黑微腫,左眼充血瞇成一線。 猶如從地獄回來。 蔡天壽膝下地上已經濕了一大片。 “饒命!不是我,是我爹——” 還未說完,“虎闢”那寬厚的短刃,已經洞穿蔡天壽的心臟。 蔡昆還在跑,連一眼也沒有回頭看死去的兒子。 燕橫再次拔步。三步助跑,接著身體向前高高躍起。 那空中擊刺“龍棘”的動作,竟然正是當日師父何自聖所使的“雌雄龍虎劍法”絕技:“穹蒼破”——燕橫在半失神的狀態之下,身體自然使出這記只看過一次的劍招。 速度、力量、氣勢,都跟師父差得很遠。也沒有龍飛九天的“借相”出現。 但那神態,與何自聖很像。 這刺劍的結果,當然不用說了。 燕橫著地後,一腿踹飛蔡昆的屍體,把“龍棘”拔離。他把劍往旁略一揮動,灑出血花。 青城寶物,金光四射,殺不沾血。 燕橫意識不清,仍握著雙劍站在原地。 倒地的那些弓箭手,一個個掙扎呻吟。他們並沒被殺,但都受著重傷,有幾個還斷手折足。 燕橫回頭掃視花園四周一眼。後面的廳堂仍在焚燒。他眼神迷茫,好像記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但這一眼,卻令花園內所有拿長矛和拉繩網的馬牌幫漢子心驚膽顫。他們同時丟下手上東西,沒命似地湧往正門方向奔逃。受傷的弓箭手裡有還能跑的,也加入逃亡的行列。 童靜沒理會他們。她只凝視著這個形如惡鬼的青城少年劍士。 她的眼神裡,混雜著畏懼與敬慕。 ——用劍,原來是要這樣的。 終於燕橫雙膝一軟,身體倒下。 童靜及時上前扶住了他。 燕橫雙目反白,失神昏迷。 ——這就是燕橫初踏江湖的第一場戰績:為了一家不認識的人,孤身仗劍,摧毀了成都府的第二大幫會。
荊裂正在苦思。 此刻巷道中的戰況,表面上他這邊仍佔三對二的人數優勢。但孫無月一臂已重創,荊裂自己和虎玲蘭也滿身是傷,總體戰力比不上這兩個毫髮未損的武當強手。 他綜合自己過往無數比鬥的經驗,要在短時間內想出最有把握的戰法。 第一,要令江雲瀾和石弘兩人繼續在巷道兩頭分開。假若他們合流,更難應付。 第二,必定要集中力量,先擊殺其中一人。混戰毫無勝算。 問題是:這兩點簡直完全矛盾。既要分隔兩人,就要分兵跟他們各自纏鬥,根本無法集合三人之力…… 雙方的五人,不期然各自瞧了瞧已經倒地的同伴,心中默禱。 ——保佑我們,取得這場胜利。 家破人亡的孫無月,臉容有如寒冰。他已是無所罣礙。左臂和胸口的傷也都沒有感覺。他暗下調息,將意念貫注在一條右臂。 他只想著唯一的念頭:怎樣用這最後僅餘的氣力,把那烏黑的鐵槍頭,搠進其中一個仇敵的身體。 荊裂瞧瞧他半垂在地的大槍,忽然有靈感出現。 “前輩,待會兒要藉你的勁。”他悄聲說,左手一邊拔出鳥首短刀。 孫無月不明荊裂所指,但知道他必然想到了某種戰術。 這時孫無月看見,荊裂伸足在大槍上輕輕踏了一踏。孫無月恍然。 “那麼就靠你了。” 荊裂只是微笑。 江雲瀾和石弘其實也在思考怎樣作戰。 ——始終是混戰對我們最有利。 兩人隔遠相視一眼,點點頭,同時拔腿沖向巷中央三人。 荊裂咬牙。 ——就賭這一招! “後面!”荊裂朝虎玲蘭呼喝,自己則沖向前面的江雲瀾。 虎玲蘭早就準備著,只聽荊裂一聲決定,也就提起野太刀,迎斬後方的石弘! 孫無月同時單臂舉起大槍,似乎是要向前與荊裂夾攻江雲瀾。 江雲瀾奔跑著,右劍架在鐵爪上,準備以一對二。 荊裂擎左右雙刀,正要率先跟江雲瀾交戰,卻突然急煞步,轉身向後跑跳。 他後方的孫無月已經架起大槍。 江雲瀾追擊背轉的荊裂。 荊裂這一躍,竟然跳上了孫無月的槍桿! 孫無月有如單手拿釣竿,右臂猛地扯起,大槍往上高揚。 荊裂以槍桿作踏板,充分借助孫無月這槍的勁力,從槍桿上跳躍而出,身體飛向石弘! 這一記跳躍,集合了荊裂本人的腿力、孫無月的臂勁、大槍桿本身的彈力,荊裂的身體有如攻城大砲射出的石彈,以極驚人的速度與力量,眨眼已飛到石弘身前! 石弘本來還準備以單把鴛鴦鉞對抗虎玲蘭的大刀,怎料荊裂如此後發先至,倉猝間不及閃避,就把鴛鴦鉞舉起,迎向這飛射而來的“獵人”。 荊裂在半空中乘著猛勢,右手砍出雁翎刀,狠狠擊在鴛鴦鉞上! 一交鋒之間,石弘只感手臂傳來極震撼的巨力。莫說他未學“太極”。就算會,這種反常的力量他也不可能卸去。 石弘的肩肘關節無法抵得住這種力度,同時收折,荊裂的雁翎刀壓在鴛鴦鉞上,硬生生就把鴛鴦鉞的刃鋒,壓得插進石弘自己的胸膛! 同時虎玲蘭趁這時機,把野太刀的斬勢半途向下一引,斜斜將石弘的左腿齊膝砍斷! 荊裂餘勢未止,把石弘的身體撲倒地上。荊裂跨騎著石弘腰身,左手鳥首短刀順勢往下猛刺。 血泉冒升。武當派“兵鴉道”弟子石弘的輝煌戰績,就在今夜擊殺兩個峨嵋武者之後戛然終結了。 一夜之間折損三名“兵鴉道”弟子。這是武當派過去未嚐的恥辱。 而這個恥辱,是在自己領導之下發生的——江雲瀾入武當山門二十三年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假如死了這麼多人,卻連“獵人”的頭顱也帶不回去,我還有何面目再穿這“兵鴉道”的黑衣? 江雲瀾此刻眼裡只有荊裂。 他左爪往旁一伸,鐵爪的五根指頭插入巷道牆壁;左臂再發力一拉,身體以那鐵爪為軸,凌空飛起,如秤砣般向前蕩去,其追擊的去勢陡然加快了一倍。 江雲瀾一盪出,左爪就放開了牆壁,身體如箭飛射! 荊裂剛才那一記跳躍衝擊極耗氣力,加上他本身就有傷,殺了石弘後,回不過那口氣來,站起轉身略為緩慢。 江雲瀾的古長劍,已在半空中蓄勢待發。 ——下一刻將要洞穿荊裂的背項。 孫無月看在眼裡。這時他最接近江雲瀾。 ——荊老弟! 孫無月知道再運用大槍肯定來不及。他棄掉槍桿徒手衝上,右手以峨嵋“大雁悲手”,一掌印向江雲瀾腰側。 就算平日神充氣足,這等接近戰鬥,孫無月也絕非江雲瀾的對手。 ——又礙著我! 江雲瀾憤怒得切齒,長劍一旋轉,就把孫無月打來的手掌絞斷,劍勢接著順刺,貫穿孫無月的右胸! “前輩!”荊裂哀呼。 哪知孫無月早無生念,已斷掌的右臂抱著江雲瀾腰身,把自己的身體緊緊拉前,長劍從他背後突出。孫無月身材不高,這一拉抱,頭頂剛好碰在江雲瀾面門,撞得他一陣暈眩。 “快殺他!”孫無月吐血呼喊。那口熱血都噴在江雲瀾胸口上。 荊裂猛地把左手的鳥首短刀擲出,飛向江雲瀾頭部。 江雲瀾被孫無月抱著,限制了移動,只能側頭閃避。迴旋飛來的刀刃,險險從他左額擦過,帶出一抹鮮血。 “斬他……”孫無月的聲音已經微弱。 “……連同我……一起斬掉……” 孫無月眼看已勢難救活。就算救活了,一個雙手俱廢的槍術名家,只有比死更難受。眼前的確是殺死武當高手江雲瀾的最佳時機,也是孫無月本人的願望…… ——但是,荊裂無法下手。 即使是將死甚至已死的同伴,仍然是同伴。要他把刀刃砍進一個生死並肩的同伴身體上,他,辦不到。 島津虎玲蘭卻二話不說,提著野太刀一躍上前。 鮮血流入江雲瀾眼睛。他只是隱約看見對面一個身影撲前,加上聽見孫無月瀕死的話,心中大慌。 要把劍拔出已來不及。江雲瀾左手緊抓孫無月的頭髮,帶同他的身體快步後退。 虎玲蘭踏步大力揮刀,斜斜劈下。陰流太刀技·“燕飛”! 江雲瀾拉著孫無月,無法及時急退。他心裡已有死亡的準備。 野太刀的“燕飛”斬擊,並沒有斬開孫無月或是江雲瀾的身體,而是猛砍在孫無月背後突出的劍刃上。這一擊角度準確,江雲瀾的古劍雖非凡品,但也抵受不住這五尺余長的厚脊大刀砍劈,隨著一記金屬鳴音,四寸長一截劍尖斷折飛去。 ——與荊裂一樣,虎玲蘭也無法朝一個救過自己的人揮刀。 江雲瀾又退了十幾步,感覺已經安全才停了下來,把斷劍拔出已嚥氣的孫無月胸膛,左手仍然抓著那屍身的頭髮。他瞧見愛用的兵刃被毀,心中痛惜。 ——但劍斷,總比身體斷開好。 荊裂和虎玲蘭並肩,再次舉刀擺開架式,顯然有繼續戰鬥的準備。 ——他們自知體能都已經消耗了七八成。面對武功比他們強,又未有受什麼大傷的江雲瀾,可說沒甚勝算。 然而他們不知道,江雲瀾戰意也已大大減弱。愛劍被毀只是其次;對他打擊更大的是,剛才荊、虎二人,確實有絕對的機會,就地把他連同孫無月一刀兩斷。 江雲瀾只覺得,武當“兵鴉道”武者的榮譽,今夜已經幾乎被自己丟盡了。 這時,荊裂和虎玲蘭後面遠處,傳來人群呼喝的聲音。 巷里三人同時緊張地往那方向張望。那是“祥雲客棧”的所在。遠遠可見有燈籠的光華。 虎玲蘭臉容一緊。如果來的是“物丹”的後援,那就肯定完蛋了。 “別緊張。”荊裂輕聲用日語說,臉上掛著笑容。 “要裝作知道,來的是自己人。” 虎玲蘭瞧向江雲瀾,發現他的神情也有點緊張。 ——也就是說,他也不確定來的是誰。 虎玲蘭依荊裂之言,展顏笑了。 江雲瀾確實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他只知葉辰淵不大可能再加派人來。 ——副掌門對我們絕對信任。 江雲瀾看看地上的屍體。峨嵋派的人悄悄來了成都,必定是衝著武當而來,也許不只派了五個這麼少…… 江雲瀾背脊流出冷汗。 ——如果再來第二批峨嵋槍手,那可真走不掉了…… 死亡,江雲瀾並不害怕。但如果連自己都戰死,等於這次“兵鴉道”四人全軍覆滅。那將是武當派的重大屈辱。 外邊的人聲和燈火更接近了。 江雲瀾恨恨地瞧著荊裂,心意已決。他左爪揪起孫無月屍身,右手斷刃一揮,把孫無月的頭顱砍了下來。荊裂二人不禁動容。 “獵人。”江雲瀾以斷劍指著荊裂。 “留個名字。” “荊裂。”他說著,把雁翎刀垂下來。 他知道戰鬥已經結束。 “別以為你這次勝利了。”江雲瀾冷冷說。 荊裂看看地上那四具峨嵋武者的屍身。他點點頭。 “我知道。” “在武當派的霸業跟前,你不過是一顆擋路的小石頭。”江雲瀾垂下斷劍。 “你繼續吧。看看你還能像今夜這樣掙扎多少次。” “直到你們殺死我。”荊裂把刀擱在肩上。 “或者我殺光你們為止。” “就這麼約定。” 江雲瀾說時竟然在笑。那笑容並非譏嘲,而是發自真心。復仇雖然失敗了,但他心底最深處,卻隱隱有點慶幸。 ——若不是以決鬥武者的身份殺死他,不夠痛快。 江雲瀾說完,提著仍滴血的人頭,就轉身奔入黑夜中消失。 荊裂在回味剛才的對話。他了解江雲瀾的感受。 那群人終於提燈籠尋到這巷子來。虎玲蘭一陣緊張,轉身舉刀。 只見那些燈籠上,寫著大大的“江”字。 是岷江幫的人。來“祥雲客棧”尋找他們失踪的總管沙南通。 “不是敵人。”荊裂按著虎玲蘭的手,讓她把刀放下。 荊裂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傷痛和疲勞這時才一起侵襲而來。他感到身體像快要四分五裂,不支半跪而下。虎玲蘭及時扶著,他才不至整個人摔倒。他用雁翎刀支著地,勉力跪定。 荊裂仰首。看見黑夜中的澄明月光。 ——我生還了。 他心裡默默對自己說。 ——還有,對死去的同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