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天龍八部(世紀新修版)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

丐幫群丐一團高興地趕來少林寺,雄心勃勃,只盼憑著幫主深不可測的武功,奪得武林盟主之位,丐幫從此壓倒少林派,為中原武林的領袖。哪知莊幫主拜丁春秋為師於前,為蕭峰踢斷雙腳於後,人人意興索然,面目無光,只有心中仍崇敬前幫主喬峰之人暗暗歡喜。 吳長老大聲道:“眾位兄弟,咱們還在這里幹什麼?難道想討殘羹冷飯不成?這就下山去吧!”群丐轟然答應,紛紛轉身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聲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幫。”陳長老當日在無錫曾與他及風波惡打過架,知道此人口中素來沒好話,右足在地下一頓,厲聲道:“姓包的,有話便說,有屁少放!”包不同用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臭。餵,會放臭屁的化子,你幫中可有一個名叫易大彪的老化子?”

陳長老聽他說到易大彪,登時便留上了神,問道:“有便怎樣?沒有又怎樣?”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個會放屁的叫化子說話,你搭上口來,是不是自己承認放臭屁?”陳長老牽掛本幫大事,哪耐煩跟他作這等無關宏旨的口舌之爭,說道:“我問你易大彪怎麼了?他是本幫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幹,閣下可有他的訊息麼?”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說一件西夏國的大事,只不過易大彪卻早已見閻王去啦!”陳長老道:“此話當真?請問西夏國有什麼大事?”包不同道:“你罵我說話如同放屁,這回兒我可不想放屁了。” 陳長老只氣得白須飄動,但心想以大事為重,哈哈一笑,說道:“適才說話得罪了閣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後你多放屁,少說話,也就是了。”陳長老一怔,心道:“這是什麼話?”眼下有求於他,不願無謂糾纏,微微一笑,並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這人太不成話。”陳長老道:“什麼不成話?”包不同道:“你不開口說話,無處出氣,自然須得另尋宣洩之處了。”陳長老心道:“此人當真難纏。我只說了一句無禮之言,他便顛三倒四地沒了沒完。我只有不出聲才是上策,否則他始終言不及義,說不上正題。”當下又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槓,那你錯之極矣!”陳長老微笑道:“在下口也沒開,怎麼與閣下抬槓?”包不同道:“你沒說話,只放臭屁,自然不用開口。”陳長老皺起眉頭,說道:“取笑了。” 包不同見他一味退讓,自己已佔足了上風,便道:“你既開口說話,那便不是和我抬槓了。我跟你說了吧。半個月之前,我隨著咱們公子、鄧大哥、公冶二哥等一行人,在甘涼道上的一座樹林之中,見到一群叫化子,一個個屍橫就地,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腹破腸流,可憐啊可憐!這些人背上都負了布袋,或三隻,或四隻,或五隻焉,或六隻焉!”陳長老道:“想必都是敝幫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見到這群老兄之時,他們都已死去多時,那時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湯沒有,上瞭望鄉台沒有,也不知在十殿閻王的哪一殿受審。他們既不能說話,我自也不便請教他們尊姓大名,仙鄉何處,何幫何派,因何而死。否則他們變成了鬼,也都會罵我一聲'有話便說,有屁少放!'豈不是冤哉枉也?”陳長老聽到涉及本幫兄弟多人的死訊,自是十分關心,既不能默不作聲,更不敢出言頂撞,只得道:“包兄說得是!”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姓包的最瞧不起隨聲附和之人,你口中說道'包兄說得是',心裡卻在罵我'烏龜王八蛋',這便叫做'腹誹',此是星宿一派無恥之徒的行徑。至於男子漢大丈夫,是則是,非則非,旁人有旁人的見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張,'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特立獨行,矯矯不群,這才是真英雄!丐幫好漢,該當如是!”他又將陳長老教訓了一頓,這才說道:“其中卻有一位老兄受傷未死,那時雖然未死,卻也去死不遠了。我們設法給他治傷,卻無效驗。他自稱名叫易大彪,他從西夏國而來,揭了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事關重大,於是交了給我們,託我們交給貴幫長老。”

呂長老心想:“陳兄弟在言語中已得罪了此人,還是由我出面較好。”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包先生仗義傳訊,敝幫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未必貴幫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呂長老一怔,道:“包先生此話從何說起?”包不同指著遊坦之道:“貴幫幫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將我恨到了極處!”呂陳二長老齊聲道:“那是什麼緣故?要請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臨死之前說道,他們這夥人,都是貴幫莊幫主派人害死的,只因他們不服這個這莊的小子做幫主,因此這小子派人追殺,唉,可憐啊可憐。易大彪請我們傳言,要吳長老和各位長老,千萬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時聳動。吳長老快步走到遊坦之身前,厲聲喝問:“此話是真是假?”

遊坦之自給蕭峰踢斷雙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動,潛運內力止痛,突然聽包不同揭露當時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又聽吳長老厲聲質問,叫道:“是全……全冠清叫我下的號令,這不……不關我事。” 呂長老不願當著群雄面前自暴本幫之醜,狠狠向全冠清瞪了一瞪,心道:“幫內的賬,慢慢再算不遲。”向包不同道:“易大彪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否帶在身邊。”包不同搖頭道:“沒有!”呂長老臉色微變,心想你說了半天,仍不肯將榜文交出,豈不是找人消遣? 包不同深深一揖,說道:“易大彪那番要緊說話,在下不負所託,已帶到了。性命要緊,請各位小心提防。咱們後會有期。”說著轉身走開。 吳長老急道:“那張西夏國的榜文,閣下如何不肯轉交?”包不同道:“這可奇了!你怎知易大彪是將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轉交'二字?難道你當日是親眼瞧見麼?”

呂長老強忍怒氣,說道:“包兄適才明明言道,敝幫的易大彪兄弟從西夏國而來,揭了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請包兄交給敝幫長老。這番話此間許多英雄好漢人人聽見,包兄怎地忽然又轉了口?”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沒這樣說過。”他見呂長老臉上變色,又道:“素聞丐幫諸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漢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豪之前顛倒黑白、混淆是非,那豈不是將諸位長老的一世英名付諸流水麼?” 呂宋陳吳四長老互相瞧了一眼,臉色都十分難看,一時打不定主意,立時便跟他翻臉動手呢,還是再忍一時。陳長老道:“閣下既要這麼說,咱們也沒法可施,好在是非自有公論,單憑口舌之利而強詞奪理,終究無用。”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說單憑口舌之利,終究無用,怎麼當年蘇秦憑一張利嘴而佩六國相印?怎地張儀以三寸不爛之舌,施連橫之計,終於助秦併吞六國?”呂長老聽他越扯越遠,只有苦笑,說道:“包先生倘若生於戰國之際,早已超越蘇張,身佩七國、八國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這是譏諷我生不逢辰、命運太糟麼?好,姓包的今後若有三長兩短、頭痛發燒、腰酸足麻、噴嚏咳嗽,一切惟你是問。” 陳長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請爽爽快快地示下。”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陳長老,那日在無錫杏子林裡,你跟我風四弟較量武藝,你手中提一隻大布袋,大布袋裡有隻大蝎子,大蝎子尾巴上有根大毒刺,大毒刺刺在人身上會起一個大毒泡,大毒泡會送了對方的小性命,是也不是?”陳長老心道:“明明一句話便可說清楚了,他偏偏要什麼大、什麼小地囉裡囉唆一大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個賭。你贏了,我立刻將易老化子從西夏國帶來的訊息告知於你;若是我贏,你便將那隻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蝎子,以及裝那消解蠍毒之藥的小瓶子,一古腦兒地輸了給我。你賭不賭?”陳長老道:“包兄要賭什麼?”包不同道:“貴幫呂長老向我載贓誣陷,硬指我曾說什麼貴幫的易大彪揭了西夏國王的榜文,請我轉交給貴幫長老。其實我的的確確沒說過,咱二人便來賭一賭。倘若我確是說過的,那是你贏了。倘若我當真沒說過,那麼是我贏了。”

陳長老向呂宋吳三長老瞧了一眼,三人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里數千人都是見證,不論憑他如何狡辯,終究是難以抵賴。跟他賭了!”陳長老道:“好,在下跟包兄賭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證明誰輸誰贏?是否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秉公判斷?”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說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秉公判斷,就算推舉十位八位吧,難道除了這十位八位之外,其餘千百位英雄好漢,就德不高、望不重了?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麼就是卑鄙下流的無名小卒了?如此侮慢當世英雄,你丐幫忒也無禮。” 陳長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決無此意。然則以包兄所見,該當如何?”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決,待在下給你剖析剖析。拿來!”這“拿來”兩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陳長老道:“什麼?”包不同道:“布袋、蝎子、解藥!”陳長老道:“包兄尚未證明,何以便算贏了?”包不同道:“只怕你輸了之後,抵賴不給。”陳長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又何必賭什麼輸贏?”說著除下背上一隻布袋,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遞將過去。

包不同老實不客氣地便接了過來,打開袋口,向裡一張,只見袋中竟有七八隻花斑大蠍,忙合上了袋口,說道:“現下我給你瞧一瞧證據,為什麼是我贏了,是你輸了。”一面說,一百解開長袍的衣帶,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倒出了身上各物,叫眾人看到他除了幾塊銀子、火刀、火石之外,更無別物。呂宋陳吳四長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居,臉上神色茫然。包不同道:“二哥,你將榜文拿在手中,給他們瞧上一瞧。” 公冶乾一直掛念幕容博父子的安危,但眼見沒法闖過少林群僧的羅漢大陣,也只有乾著急的份兒,當下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見一張大黃紙上蓋著硃砂大印,寫滿密密麻麻的外國文字,雖然難辨真偽,看模樣似乎並非贗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們,請我們交給貴幫長老。是也不是?”呂宋陳吳四長老聽他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但呂長老卻硬指我曾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請我交給貴幫長老。是不是?”四長老齊道:“是,那又有什麼說錯了?”

包不同搖頭道:“錯矣,錯矣!錯之極矣,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矣!差之厘毫,謬以千里矣!我說的是'我們',呂長老說的是'我'。夫'我們'者,我們姑蘇慕容氏這夥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弟,有包不同,還有一位王姑娘。至於'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條'非也非也'的光棍是也。眾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貌,是位嬌滴滴的大閨女,跟我醜不堪言的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豈能混為一談?” 呂宋陳吳四長老面面相覷,萬不料他咬文嚼字,專從“我”與“我們”之間的差異上大做文章。 包不同又道:“這張榜文,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我向貴幫報訊,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說'我們',那是不錯的。若是說'我',那可就與真相不符了。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這張榜文來幹什麼?在下在無錫城外曾栽在貴幫手中,吃過一個大大的敗仗,就算不來找貴幫報仇,這報訊卻總是不報的。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接西夏榜文,向貴幫報訊,都是'我們'姑蘇慕容氏一夥人,卻不是'我'包不同獨個兒!”他轉頭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們輸了,將榜文收起來吧。” 宋長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說來說去,還是忘不了那日無錫城外一戰落敗的恥辱。”陳長老拱手道:“當日包兄赤手空拳,與敝幫宋長老一條六十斤重的鋼杖相鬥,包兄已大佔勝算。敝幫眼見不敵,結那'打……打……'那個陣法,還是奈何不了包兄。當時在做敝幫幫主的喬峰以生力軍上陣,想那喬峰武功了得,威震當世,與包兄酣斗良久,這才勉強勝了包兄半招。當時包兄放言高歌,飄然而去,鬥是鬥得高明,去也去得瀟灑,敝幫上下事後說起,哪一個不是津津樂道,心中欽佩?包兄怎地自謙如此,反說是敗在敝幫手中?決無此事,決無此事。那喬峰和敝幫早已沒有瓜葛,甚至可說已是咱們的公敵。” 他卻不知包不同東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後一句話,既不是為了當日無錫杏子林中一敗之辱,更不是為了他那“有話便說,有屁少放”這八個字。包不同立即打蛇隨棍上,說道:“既然如此,再好也沒有了。就請陳長老率領貴幫兄弟,咱們同仇敵愾,去將喬峰那廝擒了下來。那時我們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會將榜文雙手奉上。老兄倘若不識榜文中稀奇古怪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從頭至尾、源源本本地譯解明白,你道如何?” 陳長老瞧瞧呂宋吳三長老,一時拿不定主意。忽聽得一人高聲叫道:“原當如此,更有何疑?” 眾人齊向聲音來處瞧去,見說話之人是“十方秀才”全冠清。他這時已升為九袋長老,只聽他續道:“遼國乃我大宋死仇大敵。這蕭峰之父蕭遠山,自稱在少林寺潛居多年,盡得少林派武學秘藉。今日大夥兒若不齊心合力將他除去,他回到遼國之後,廣傳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來進攻大宋,咱們炎黃子孫個個要做亡國奴了。” 群雄都覺這話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圓寂、莊聚賢腳斷,少林派和丐幫這中原武林兩大支柱,都變成了群龍無首,無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請少林寺玄寂大師,與丐幫呂長老共同發號施令,大夥兒齊聽差遣。先殺了蕭遠山、蕭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餘善後事宜,不妨慢慢從長計議。”他見遊坦之身敗名裂,自己在幫中失了大靠山,殺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洩漏,心下甚是惶懼,急欲另興風波,以為卸罪脫身之計。 群雄登時紛紛呼叫:“這話說得是,請玄寂大師、呂長老發令。”“此事關及天下安危,兩位前輩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咱位同遵號令、撲殺這兩名番狗!”霎時間千百人乒乒乓乓地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殺過去。 餘婆叫道:“眾位契丹兄弟,請過來說話。”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餘婆用意何居,卻不過去,各人挺刀在手,並肩而立,明知寡不敵眾,卻也要決一死戰。餘婆叫道:“靈鷲八部,將這十八位朋友護住了。”八部諸女奔將前去,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諸洞主、島主翼衛在旁。星宿派門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幫著搖旗吶喊,這一來聲勢倒也甚盛。 餘婆躬身向虛竹道:“主人,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義兄的下屬,若在主人眼前讓人亂刀分屍,大折靈鷲宮的威風。咱們暫且將他們看管,敬候主人發落。” 虛竹心傷父母之亡,也想不出什麼主意,點了點頭,朗聲說道:“我靈鷲宮與少林派是友非敵,大夥不可傷了和氣,更不得鬥毆攻殺。” 玄寂見了靈鷲宮這等聲勢,情知大是勁敵,聽虛竹這麼說,便道:“這十八名契丹武士殺與不殺,無關大局,衝著虛竹先生的臉面,暫且擱下。虛竹先生,咱們擒殺蕭峰,你相助何方?”虛竹躊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蕭峰是我義兄,一者於我有恩,一者於我有義。我……我……我只好兩不相助。只不過……只不過……師叔祖,我勸你放我蕭大哥去吧,我勸他不來攻打大宋便是。”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強,又為一派之主,說出話來卻似三歲小兒一般。”說道:“'師叔祖'三字,虛竹先生此後再也休提。”虛竹道:“是,是,我這可忘了。” 玄寂道:“靈鷲宮既然兩不相助,少林派與貴派那便是友非敵,雙方不得傷了和氣。”轉頭向丐幫呂長老道:“呂長老,咱們齊到敝寺去瞧瞧動靜如何?”呂長老點頭道:“甚好!丐幫眾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當下少林僧領先,丐幫與中原群雄齊聲發喊,沖向山上。 鄧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有屁請放'這一番說辭,竟為主公和公子拉到了這麼多得力幫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擱了這麼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禍是福,勝負如何。” 王語嫣急道:“快走!別'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說,一面提步急奔,忽見段譽跟隨在旁,問道:“段公子,你又要助你義兄,跟我表哥為難嗎?”言辭中大有不滿之意。適才慕容复橫劍自盡,險些身亡,全係因敗在段譽和蕭峰二人手下、羞憤難當之故,王語嫣念及此事,對段譽大是恚怒。 段譽一怔,停了腳步。他自和王語嫣相識以來,對她千依百順,為了她赴危蹈險,全不顧一己生死,可從未見過她對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一時驚慌失措,心亂如麻,隔了半晌,才道:“我……我並不想跟慕容公子為難。他要殺我,你說我該當任由他來殺麼?”抬起頭來時,只見身旁群雄紛紛奔躍而過,王語嫣和鄧百川等眾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已見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討沒趣?”但轉念又想:“這千百人蜂擁而前,對蕭大哥群相圍攻,他處境實在凶險無比。虛竹二哥已言明兩不相助,我若不竭力援手,金蘭結義之情何在?縱使王姑娘見怪,卻也顧不得了。”於是跟隨群豪,奔上山去。 其時段正淳見到段延慶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來,當即手握劍柄,運氣待敵。大理眾士也均全神戒備,對段譽匆匆走開,都未在意。 段譽到得少林寺前,徑自闖進山門。少林寺佔地甚廣,前殿後舍,也不知有幾千百間,但見一眾僧侶與中原群豪在各處殿堂中轉來轉去,吆喝吶喊,找尋蕭遠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更有不少人躍上屋頂,登高瞭望,四下里擾攘紛紜,亂成一團。眾人穿房入舍,奔行來去,人人都在詢問:“在哪裡?見到了沒有?”少林寺莊嚴古剎,霎時間變作了亂墟鬧市一般。 段譽亂走了一陣,他有意避開人群,竟愈走愈偏僻,來到寺旁一片樹林之中。只見一條青石小徑穿林而過,也不多想,便沿小徑向西北走去,轉了幾個彎,眼前突然開朗,只聽得水聲淙淙,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樓頭一塊匾額,寫著“藏經閣”三字。段譽心道:“少林寺藏經閣名聞天下,卻原來建立此處。是了,這樓閣臨水而築,遠離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毀了珍貴無比的經藏。” 段譽正想去找尋蕭峰,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閣中高處傳了出來:“你見到他們向何方而去?”認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們四個守在這裡,那灰衣僧闖了進來,出手便點了我們的昏睡穴,師伯救醒我時,那灰衣僧已不知去向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此處窗戶破損,想必是到了後山。”玄寂道:“不錯。”那老僧道:“但不知他們是否盜了閣中的經書?”玄寂道:“這二人在本寺附近潛伏多年,咱們上下僧眾渾渾噩噩,一無所覺,可算得無能。他們如要盜經,這些年來哪一天不可盜,何必等到今日?”那老僧道:“師兄說得是。”二僧齊聲長嘆。 段譽心想他們在說少林寺的丟臉之事,不可偷聽,其實玄寂等僧說話聲甚低,只因段譽內力深厚,這才聽聞。段譽慢慢走開,尋思:“他們說蕭大哥到了後山,我這就去瞧瞧。” 少室後山地勢險峻,林密路陡,段譽走出數里,已不再聽到下面寺中的嘈雜之聲,空山寂寂,唯有樹間鳥雀鳴聲。山間林中陽光不到,頗有寒意。段譽心道:“蕭大哥父子一到此處,脫身就甚容易,群雄難再圍攻。”欣慰之下,突然想到王語嫣怨怒的神色,心頭大震:“倘若大哥已將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如何是好?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傷心欲絕,一生都要鬱鬱寡歡了。”渾不去想慕容公子若死,自己娶得王姑娘的機會立時大增。 他迷迷惘惘地在樹林中信步漫行,一忽兒想到慕容复,一忽兒想到蕭大哥,一忽兒想到爹爹、媽媽和伯父,但想得最多的畢竟還是王語嫣,尤其是她適才那恚怒怨懟的神色。 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左首隨風飄來幾句誦經念佛之聲:“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識佛,識佛明心,離心非佛,離佛非心……”聲音祥和渾厚,卻是從來沒聽見過的。段譽心道:“原來此處有個和尚,不妨去問問他有沒見到蕭大哥。”當即循聲走去。 轉過一片竹林,忽見林間一塊草坪上聚集著不少人。一個身穿敝舊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石上,誦經之聲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著多人,其中有蕭遠山、蕭峰父子,慕容博、慕容复父子,以及來自別寺的幾位高僧、少林寺好幾位玄字輩高僧,也都坐在地下,雙手合什、垂首低眉,恭恭敬敬地聽法。四五丈外站著一人,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臉露譏嘲之色,顯得心中不服。 段譽出身於佛國,自幼即隨高僧研習佛法,於佛經義理頗有會心,隻大理國佛法一部分自南方傳來,屬於小乘部派佛法,另一部分大乘佛法則自吐蕃國傳來,屬於密宗,與少林寺的禪宗一派頗有不同,聽那老僧所說偈語,雖似淺顯,卻含至理,尋思;“瞧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僧侶,且職司極低,不過是燒茶掃地的雜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蕭大哥他們都聽他講經說法?” 他慢慢繞過去,要瞧那高僧是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許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須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他不敢驚動諸人,放輕腳步,遠遠兜了個圈子,斜身縮足,正要走近鳩摩智身畔時,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段譽也以笑容相報。 突然之間,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當胸射來。段譽叫聲:“啊喲!”欲施六脈神劍抵禦,卻已不及,只覺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念道:“阿彌陀佛!”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給玄慈揭破本來面目,又說穿當日假傳訊息、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便即是他,情知不但蕭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於中原豪雄,當即飛身向少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舍眾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論在哪裡一藏,蕭氏父子都不易找到。但蕭遠山和蕭峰二人對之恨之切骨,如影隨形般跟踪而來。蕭遠山和他年紀相當,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蕭遠山便難追及。蕭峰卻正當壯年,武功精力,俱在登峰造極之時,發力疾趕之下,當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門口時,蕭峰於數丈外揮掌拍出,掌力已及後背。 慕容博回掌擋架,全身一震,手臂隱隱酸麻,不禁大驚:“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厲害!”側身閃進山門。蕭峰哪容他脫身,搶步急趕。但慕容博既入寺中,到處迴廊殿堂,蕭峰掌力雖強,卻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後,片刻間便已奔入藏經閣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點了守閣四僧的昏睡穴,轉過身來,冷笑道:“蕭遠山,是你父子二人齊上呢,還是咱二老單打獨鬥,拚個死活?”蕭遠山攔住閣門,說道:“孩兒,你擋著窗口,別讓他走了。”蕭峰道:“是!”閃身窗邊,橫掌當胸,父子二人合圍,眼看慕容博再難脫身。蕭遠山道:“你我之間的深仇大怨,不死不解。當年三次較藝,我都適可而止,手下容情,今日識破了你本來面目,你又已武功大進,自是我父子聯手齊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一個人來,正是鳩摩智。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禮,說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別,嗣後便聞先生西去,小僧好生痛悼,原來先生隱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會,真乃喜煞小僧也。”慕容博抱拳還禮,笑道:“在下因家國之故,蝸伏假死,致勞大師掛念,實深慚愧。”鳩摩智道:“豈敢,豈敢。當日小僧與先生邂逅相逢,講武論劍,得蒙先生指點數日,生平疑義,一旦盡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要旨相贈,更銘感於心。” 慕容博笑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向蕭氏父子道:“蕭老俠、蕭大俠,這位鳩摩智神僧,乃吐蕃國大輪明王,佛法淵深,武功更遠勝在下,可說當世罕有其比。”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了一眼,均想:“這番僧雖然未必能強於慕容博,但也必甚為了得,他與慕容博淵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於他,此戰勝敗,倒是難說了。”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謬讚。當年小僧聽先生論及劍法,以大理國天龍寺'六脈神劍'為天下諸劍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便前赴大理天龍寺,欲求六脈神劍劍譜,焚化於先生墓前,以報知己。不料天龍寺枯榮老僧奸詐狡獪,竟在緊急關頭以內力焚毀劍譜。小僧雖存季札掛劍之念,卻不克完願,抱撼良深。” 慕容博道:“大師只存此念,在下已不勝感激。何況段氏六脈神劍尚存人間,適才大理段公子與犬子相鬥,劍氣縱橫,天下第一劍之言,名不虛傳。” 便在此時,人影晃動,藏經閣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复。他落後數步,到得寺中,便失了父親和蕭峰父子的踪跡,待得尋到藏經閣中,反讓鳩摩智趕在頭里。他剛好聽得父親說起段譽以六脈神劍勝過自己之事,不禁大感羞慚。 慕容博又道:“這裡蕭氏父子欲殺我而甘心,大師以為如何?” 鳩摩智道:“忝在多年知交,焉能袖手?” 蕭峰見慕容复趕到,變成對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复雖然稍弱,卻也未可小覷,只怕非但殺慕容博不得,自己父子反要斃命於藏經閣中。但他膽氣豪勇,渾不以身處逆境為意,大聲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決不罷休。接招吧!”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過去。慕容博左手疾拂,凝運功力,要將他掌力化去。喀喇喇一聲響,左首一座書架木片紛飛,斷成數截,架上經書塌將下來。蕭峰這一掌勁力雄渾,慕容博雖將之拂開,卻未得消解,不過將掌力轉移方位,擊上了書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南慕容,北喬峰!果然名不虛傳!蕭兄,我有一言,你聽是不聽?”蕭遠山道:“任憑你如何花言巧語,休想叫我不報殺妻深仇。”慕容博道:“你要殺我報仇,以今日之勢,只怕未必能夠。我方三人,敵你父子二人,請問是誰多佔贏面?”蕭遠山道:“當然是你多佔贏面。大丈夫以寡敵眾,又何足懼?”慕容博道:“蕭氏父子英名蓋世,生平怕過誰來?可是懼誰不懼,今日要想殺我,卻也甚難。我跟你做一樁買賣,我讓你得遂報仇之願,但你父子卻須答允我一件事。” 蕭遠山、蕭峰均覺詫異:“這老賊不知又生什麼詭計?” 慕容博又道:“只須你父子允了此事,便可上前殺我報仇。在下束手待斃,決不抗拒,鳩摩師兄和復兒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蕭遠山父子固然大奇,鳩摩智和慕容復也是驚駭莫名。慕容复叫道:“爹爹,我眾彼寡……”鳩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叫有一口氣在,決不容人伸一指加於先生。”慕容博道:“大師高義,在下交了這樣一位朋友,雖死何憾?蕭兄,在下有一事請教。當年我假傳訊息,致釀巨禍,蕭兄可知在下乾此無行敗德之事,其意何在?” 蕭遠山怒氣填膺,戟指罵道:“你本是個卑鄙小人,為非作歹,幸災樂禍,又何必有甚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擊了過去。 鳩摩智斜刺裡閃至,雙掌封擋,波的一聲響,拳風掌力相互激盪,衝將上去,屋頂灰塵沙沙而落。這一下掌拳相交,竟不分高下,兩人都暗自欽佩。 慕容博道:“蕭兄暫抑怒氣,且聽在下畢言。蕭兄一向遠在北國,咱二人素不相識,自無怨仇。至於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交好多年。我既竭力挑撥生事,要雙方鬥個兩敗俱傷,自當有重大原由。” 蕭遠山雙目中直欲噴出火來,喝道:“什麼原由?你……你說,你說!” 慕容博道:“蕭兄,你是契丹人。鳩摩智明王是吐蕃國人。他們中土武人,都說你們是番邦夷狄,並非上國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幫幫主,才略武功,震爍當世,真乃丐幫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傑。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異族,立刻翻臉不容情,非但不認他為幫主,且人人欲殺之而甘心。蕭兄,你說此事是否公道?” 蕭遠山道:“宋遼世仇,兩國攻伐爭鬥,已歷一百餘年。邊疆之上,宋人遼人相見即殺,自來如此。丐幫中人既知我兒是契丹人,豈能奉仇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沒什麼不公道。”頓了一頓,又道:“玄慈方丈、汪劍通等殺我妻室、下屬,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遼之爭,不足為奇,只是你設計陷害,卻放你不過。” 慕容博道:“依蕭兄之見,兩國相爭,攻戰殺伐,只求破敵制勝,克成大功,是不是還須講究什麼仁義道德?”蕭遠山道:“兵不厭詐,自來就是如此。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言語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蕭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一國人?” 蕭遠山微微一凜,道:“你姑蘇慕容氏,當然是南朝漢人,難道還是什麼外國人?”玄慈方丈學識淵博,先前聽得慕容博勸阻慕容復自殺,從他幾句話之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歷。蕭遠山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情由。 慕容博搖頭道:“蕭兄這一下可猜錯了。”轉頭向慕容復道:“孩兒,咱們是哪一國人氏?”慕容復道:“咱們慕容氏乃鮮卑族人,昔年大燕國威震河朔,打下了錦繡江山,只可惜敵人凶險狠毒,顛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給你取名,用了一個'复'字,那是何所含義?”慕容复答道:“爹爹是命孩兒時時刻刻不可忘了列祖列宗的遺訓,須當興復大燕,奪還江山。”慕容博道:“你將大燕國的傳國玉璽,取出來給蕭老俠瞧瞧。” 慕容復道:“是!”解開負在背上的布包,取出一顆黑玉雕成的方印。玉印上端雕著一頭形態生動的豹子,慕容复翻過玉印,顯出印文。鳩摩智見印文雕著“大燕皇帝之寶”六個大字。蕭氏父子不識篆文,然見那玉璽雕琢精緻,邊角上卻頗有破損,顯是頗歷年所,多經災難,雖不明真偽,卻知大非尋常,更不是新制之物。 慕容博又道:“你將大燕皇帝世系譜表,取出請蕭老俠過目。”慕容復道:“是!”將玉璽收入包中,順手取出一個油布包來,打開油布,抖出一副黃絹,雙手提起。 蕭遠山等見黃絹上以朱筆書寫兩種文字,右首的彎彎曲曲,眾皆不識,當是外國文字。左首則是漢字,最上端寫著:“太祖文明帝諱皝”,其下寫道:“烈祖景昭帝諱雋”,其下寫道:“幽帝諱暐”。另起一行寫道:“世祖武成帝諱垂”,其下寫道:“烈宗惠愍帝諱寶”,其下寫道:“開封公諱詳”、“趙王諱麟”。絹上其後又寫著“中宗昭武帝諱盛”、“昭文帝諱熙”等等字樣,皇帝的名諱,各有缺筆。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亡國後,以後的世系便都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遠,子孫繁衍,蕭遠山、蕭峰、鳩摩智三人一時也無心詳覽。但見那世系表最後一人寫的是“慕容复”,其上則是“慕容博”。 鳩摩智道:“原來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孫,失敬,失敬!” 慕容博嘆道:“亡國遺民,得保首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歷代祖宗遺訓,均以興復為囑,慕容博無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終一無所成。蕭兄,我鮮卑慕容氏意圖光復故國,你道該是不該?” 蕭遠山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麼該與不該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蕭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興復大燕,須得有機可趁。想我慕容氏人丁單薄,勢力微弱,重建邦國,當真談何容易?唯一的機緣是天下大亂,四處征戰不休。” 蕭遠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訊,挑撥是非,便在要使宋遼生釁,大戰一場?”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遼間戰釁重開,大燕便能趁時而動。當年晉朝有八王之亂,司馬氏自相殘殺,我五胡方能割據中原之地。今日之勢,亦復如此。”鳩摩智點頭道:“不錯!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內亂,不但慕容先生復國有望,我吐國蕃國也能分一杯羹了。” 蕭遠山冷哼一聲,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遼國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鎮南京,倘若揮軍南下,盡佔南朝黃河以北河山,建立赫赫功業,進則自立為王,退亦長保富貴。那時順手將中原群豪聚而殲之,如踏螻蟻,昔日為丐幫斥逐的那一口惡氣,豈非一旦而吐?” 蕭遠山道:“你想我兒為你盡力,俾你能混水摸魚,以遂興復燕國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錯,其時我慕容氏建一支義旗,兵發山東,為大遼呼應,同時吐蕃、西夏、大理三國並起,咱五國瓜分了大宋,亦非難事。我燕國不敢取大遼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國,盡當取之於南朝。此事於大遼大大有利,蕭兄何樂而不為?”他說到這時,突然間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燦然的匕首,一揮手,將匕首插在身旁幾下,說道:“蕭兄父子只須依得在下倡議,便可立即取在下性命,為夫人報仇,在下決不抗拒。”嗤的一聲,扯開衣襟,露出胸口肌膚。 這番話實大出蕭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佔優勢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斃,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何況軍國大事,不厭機詐。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蕭氏父子事後卻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這……這不是死得輕於鴻毛了麼?” 慕容博道:“蕭老俠隱居數十年,俠踪少現人間。蕭大俠卻英名播於天下,一言九鼎,豈會反悔?蕭大俠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尚且肯甘冒萬險,孤身而入聚賢莊求醫,怎能手刃老朽之後而自食諾言?在下籌算之久,這正是千載一時的良機。老朽風燭殘年,以一命而換萬世基業,這買賣如何不做?”他臉露微笑,凝視蕭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蕭遠山道:“我兒,此人之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蕭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擊向木幾,只聽得劈啪一聲響,木幾碎成數塊,匕首隨而落地,凜然說道:“殺母大仇,豈可當作買賣交易?此仇能報便報,如不能報,則我父子斃於此便了。這等骯髒買賣,豈是我蕭氏父子所屑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聲道:“我素聞蕭峰蕭大俠才略蓋世,識見非凡,殊不知今日一見,竟是個不明大義、徒逞意氣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蕭峰知他是以言語相激,冷冷地道:“蕭峰是英雄豪傑也罷,是凡夫俗子也罷,總不能中你圈套,做你手中的殺人之刀。”慕容博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是大遼國大臣,卻只記得父母私仇,不思盡忠報國,如何對得起大遼?” 蕭峰踏上一步,昂然說道:“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鐵騎侵入南朝,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非命?”他說到這裡,想起當日雁門關外宋兵和遼兵相互打草谷的殘酷情狀,越說越響,又道:“兵凶戰危,世間豈有必勝之事?大宋兵多財足,只須有一二名將,率兵奮戰,大遼、吐蕃聯手,未必便能取勝。咱們殺個血流成河、屍骨如山,卻讓你慕容氏來趁機興復燕國。我對大遼盡忠報國,旨在保土安民,而非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報仇雪恨而殺人取地、建立功業。” 蕭遠山年輕之時,一心致力於宋遼休戰守盟,聽了兒子這番話,點頭連聲稱是。 忽聽得長窗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善哉,善哉!蕭居士宅心仁厚,這般以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五人一聽,都吃了一驚,怎地居然並不知覺窗外有人?而且聽此人的說話口氣,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誰?”不等對方答話,砰的一掌拍出,兩扇長窗脫鈕飛出,落到了閣下。 只見窗外走廊之上,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掃帚,正在弓身掃地。這僧人年紀不小,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須已然全白,行動遲緩,有氣沒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慕容復又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頭來,說道:“施主問我躲在這裡……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齊凝視著他,只見他眼光茫然,全無精神,但說話聲音正是適才稱讚蕭峰的口音。 慕容復道:“不錯,我問你躲在這裡,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計算,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記不清楚了,不知是四十二年,還是四十三年。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看經之時,我……我已來了十多年。後來……後來慕容老居士也來了。唉,你來我去,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為了什麼。” 蕭遠山大為驚訝,心想自己到少林寺來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沒一個知悉,這老僧又怎會知道?多半他適才在寺外聽了自己的言語,便在此胡說八道,說道:“怎麼我從來沒見過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貫注在武學典籍之上,心無旁鶩,自然瞧不見老僧。記得居士第一晚來閣中藉閱的,是一本《無相劫指譜》,唉!從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蕭遠山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經閣,找到一本《無相劫指譜》,知是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當時喜不自勝,此事除自己之外,更無第二人知曉,難道這老僧當時確是在旁親眼目睹?一時之間只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來借閣的,是一本《善勇猛拳法》。當時老僧暗暗嘆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陷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放了一部《法華經》、一部《雜阿含經》,只盼居士能藉了去,研讀參悟。不料居士沉迷於武學,於正宗佛法卻置之不理,將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找到一冊《伏魔杖法》,便歡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頭?” 蕭遠山聽他隨口道來,將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經閣中夤夜的作為說得絲豪不錯,漸漸由驚而懼,由懼而怖,背上冷汗一陣陣冒將上來,一顆心幾乎也停了跳動。 那老僧慢慢轉頭,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見他目光呆滯,直如視而不見其物,卻又似自己心中所隱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地看透了,不由得心中發毛,周身大不自在。只聽那老僧嘆了口氣,說道:“慕容居士雖是鮮卑族人,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風流,豈知居士來到藏經閣中,將我祖師的微言法語、歷代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卻即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笑千載。兩位居士乃當世高人,卻也做此愚行。” 慕容博心下駭然,自己初入藏經閣,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笈,確然便是《拈花指法》,但當時曾四周詳察,查明藏經閣里外並無一人,怎麼這老僧直如親見? 只聽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蕭居士尤為貪多務得。蕭居士所修習的,只是如何克制少林派現有武功,慕容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逐步囊括以去,盡數錄了副本。想來這些年之中,居士盡心竭力,意圖融會貫通這七十二絕技,說不定已傳授於令郎了。” 他說到這裡,眼光向慕容復轉去,只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跟著看到鳩摩智,這才點頭,道:“是了!令郎年紀尚輕,功力不足,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傳之於一位吐蕃高僧。大輪明王,你錯了,全然錯了,你想貫通少林七十二絕技,卻又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 鳩摩智從未入過藏經閣,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意,冷冷地說道:“什麼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大師之語,不太也危言聳聽麼?” 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聳聽。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武,乃在強身健體,護法伏魔。修習任何武功之時,務須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之時,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所練的只不過是拳打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危害甚微,只須身子強壯,儘自抵禦得住……” 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跟著樓梯上托、托、托幾下輕點,七八個僧人縱身上閣。當先是少林派兩位玄字輩高僧玄因、玄生,跟著是神山、神音、道清、觀心等幾位外來高僧,其後又是玄字輩的玄垢、玄淨兩僧。眾僧見蕭遠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鳩摩智五人都在閣中,靜聽一個面目陌生的老僧說話,均感詫異。這些僧人均是大有修養的高明之士,當下也不上前打擾,站在一旁,且聽他說什麼。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如練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臟腑,愈陷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大輪明王原是我佛門弟子,精研佛法,記誦析理,當世無雙,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眾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辯無礙,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中的戾氣。” 群僧只聽得幾句,便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之意。有幾人便合什讚歎:“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只聽他繼續說道:“我少林寺建剎數百年,古往今來,唯達摩祖師一人身兼諸門絕技,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卻是何故?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向在此閣中,向來不禁門人弟子翻閱,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鳩摩智怫然道:“那是寶剎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因、玄生、玄垢、玄淨均想:“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本寺操執雜役的服事僧,怎能有如此見識修為?”服事僧雖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師、不傳武功、不修禪定、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除誦經拜佛之外,只做些燒火、種田、灑掃、廚工、土木粗活。少林寺僧人眾多,玄因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倒也並不稀奇,然聽他吐屬高雅,識見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納罕。 那老僧續道:“本寺七十二絕技,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厲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項絕技,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這道理本寺僧人卻也並非人人皆知,一個人武功越練越高之後,禪理上的領悟,自然而然會受到障礙。在我少林派,便叫做'武學障',與別宗別派的'知見障'道理相同。要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絕技方能練得越多,但修為上到瞭如此境界的高僧,卻又不屑去多學諸般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道清大師點頭道:“得聞老師父一番言語,小僧茅塞頓開。”那老僧合什道:“不敢,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群僧一齊合掌道:“請師父更說佛法。” 鳩摩智尋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絕技讓慕容先生盜了出來,洩之於外,少林寺群僧心下不甘,卻又無可奈何,便派一個老僧在此裝神弄鬼,想騙得外人不敢練他門中的武功。嘿嘿,我鳩摩智哪有這麼容易上當?”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為不足,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功的,但練將下去,若非走火入魔,便是內傷難愈。本寺玄澄大師一身超凡絕俗的武學修為,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間,突然筋脈俱斷,成為廢人,那便是為此了。” 玄因、玄生、二人同時跪倒,說道:“大師,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師兄一救?”那老僧搖頭道:“太遲了,不能救了。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於他,他始終執迷不悟。現下筋脈既斷,又如何能夠再續?其實,五蘊皆空,色身受傷,從此不能練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開悟,實是因禍得福。兩位大師所見,卻又不及玄澄大師了。”玄因、玄生齊道:“是。多謝開示。” 忽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響聲過去更無異狀。玄因等均知這是本門“無相劫指”的功夫,齊向鳩摩智望去,只見他臉上已然變色,卻兀自強作微笑。 原來鳩摩智越聽越不服,心道:“你說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不能遍學,我不是已經學會不少?怎麼又沒筋脈齊斷,成為廢人?”雙手攏在衣袖之中,暗暗使出“無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覺地向那老僧彈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處,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極、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嗤嗤嗤幾聲響,指力便散得無形無踪,卻也並不反彈而回。鳩摩智大吃一驚,心道:“這老僧果然有些鬼門道,並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兩位請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諸位大師差遣,兩位行此大禮,如何克當?”玄因、玄生、只覺各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輕輕一托,身不由主地便即站起,卻沒見那老僧伸手拂袖,都感驚異不止,心想這般潛運神功,心到力至,莫非這位老僧竟是菩薩化身,否則怎能有如此廣大神通、無邊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絕技,均分'體'、'用'兩道,'體'為內力本體,'用'為運用法門。蕭居士和慕容居士本身原有上乘內功根柢,來本寺所習的,不過是七十二絕技的運用法門,雖有損害,卻一時不顯。大輪明王曾練過'逍遙派'的'小無相功'吧?” 鳩摩智又是一驚,自己偷學逍遙派“小無相功”,從無人知,怎麼這老僧卻瞧了出來?但隨即釋然:“虛竹適才跟我相鬥,使的便是小無相功。多半是虛竹跟他說的,何足為奇?”便道:“'小無相功'雖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門弟子習者亦多,演變之下,已集佛道兩家之所長。即是貴寺之中,亦不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現驚異之色,說道:“少林寺中也有人會'小無相功'?老衲今日還是首次聽聞。”鳩摩智心道:“你裝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樣。”微微一笑,也不點破。那老僧續道:“小無相功精微淵深,可據以運使各家各派武功,以此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絕技,倒也皆可運使,只不過細微曲折之處,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 玄生轉頭向鳩摩智道:“明王自稱兼通敝派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如此兼通法。”語中帶刺。鳩摩智裝作沒聽見,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習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的使用之法,其傷隱伏,雖有疾害,一時之間還不致危及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現朱紅,'聞香穴'上隱隱有紫氣透出,'頰車穴'筋脈震動,種種跡象,顯示明王在練了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後,又欲融會貫通,將數項絕技並而為一……”他說到這裡,微微搖頭,眼光中大露悲憫惋惜之情。 鳩摩智學會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後,覺得功法種類太多,不如將若干功法相近者合併,但並來並去,甚感心煩意躁,頭緒紛紜,難以捉摸,難道那老僧所說確非虛話,果然是“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麼?轉念又想:“練功不成,因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內外武學秘奧,豈是常人可比?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詭計,鳩摩智一生英名付諸流水了。” 那老僧見他臉上初現憂色,但隨即雙眉一挺,又是滿臉剛愎自負的模樣,顯然將自己的言語當做了耳畔東風,輕嘆了口氣,向蕭遠山道:“蕭居士,你近來小腹上'梁門'、'太乙'兩穴,可感到隱隱疼痛麼?”蕭遠山全身一凜,道:“神僧明見,正是這般。”那老僧又道:“你'關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來卻又如何?”蕭遠山更是驚訝,顫聲道:“這麻木處十年前隻小指頭般大一塊,現下……現下幾乎有茶杯口大了。” 蕭峰一聽,知父親三處要穴現出這般跡象,系強練少林絕技所致,從他話中聽來,這徵像已困擾他多年,始終無法驅除,成為一大隱憂,當即上前兩步,雙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說道:“家父病根已深,還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什還禮,說道:“施主請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蒼生為念,不肯以私仇而傷害宋遼軍民,如此大仁大義,不論有何吩咐,老衲無有不從。不必多禮。”蕭峰大喜,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那老僧嘆了口氣,說道:“蕭老施主過去殺人甚多,頗傷無辜,像喬三槐夫婦、玄苦大師,實是不該殺的。” 蕭遠山是契丹英雄,年紀雖老,不減獷悍之氣,聽那老僧出言責備,朗聲道:“老夫自知受傷已深,但年過六旬,有子成人,縱然頃刻間便死,亦復何憾?神僧要老夫認錯悔過,卻萬萬不能。”那老僧搖頭道:“老衲不敢。認錯悔過,生自本人內心,方有意義,旁人強求,全無益處。老施主之傷,乃因強練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覓化解之道,便須從佛法中去尋。” 他說到這裡,轉頭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視死如歸,自不須老衲饒舌多言。但若老衲指點途徑,令老施主免除了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上每日三次的萬針攢刺之苦,卻又如何?” 慕容博臉色大變,不由得全身微微顫動。他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時,確如萬針攢刺,痛不可當,不論服食何種靈丹妙藥,都沒半點效驗。只要一運內功,那針刺之痛更深入骨髓。一日之中連死三次,哪裡還有什麼人生樂趣?這痛楚近年來更加厲害,他所以甘願一死,以交換蕭峰答允興兵攻宋,雖說是為了興復燕國的大業,一小半也為了身患這無名惡疾,實在難以忍耐。這時突然聽那老僧說出自己的病根,一驚非同小可。以他這等武功高深之士,即令耳邊平白響起一個霹靂,也絲毫不會吃驚。但那老僧這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令他心驚肉跳,惶恐無已。他身子抖得兩下,猛覺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之中,那針刺般的劇痛突又發作。本來此刻並非作痛的時刻,可是心神震蕩之下,其痛陡生,當下只得咬緊牙關強忍。 慕容复素知父親要強好勝的脾氣,寧可殺了他,也不能在人前出醜受辱,他更不願如蕭峰一般,為了父親而向那老僧跪拜懇求,向蕭峰父子一拱手,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暫且別過。兩位要找我父子報仇,我們在姑蘇燕子塢參合莊恭候大駕。”伸手攜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們走吧!”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讓令尊受此徹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复臉色慘白,拉著慕容博之手,邁步便走。 蕭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這等便宜事?你父親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且放了他過去。你可沒病沒痛!”慕容复氣往上沖,喝道:“那我便接蕭兄的高招!”蕭峰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一招降龍二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向慕容复猛擊過去。他見藏經閣中地勢狹隘,高手群集,不便久鬥,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數掌之間便取敵人性命。慕容復見他掌勢兇猛,運起平生之力,要以“斗轉星移”之技化解。 那老僧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佛門善地,兩位施主不可妄動無明。” 他雙掌只這麼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無形高牆,擋在蕭峰和慕容復之間。蕭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登時無影無踪,消於無形。 蕭峰心中一凜,他自藝成以來,武功上從未輸於何人,但眼前這老僧功力顯比自己強得太多,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決不能報了。他想到父親的內傷,躬身道:“在下草野之輩,不知禮儀,冒犯了神僧,尚請恕罪。” 那老僧微笑道:“好說,好說。老僧對蕭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真本色,蕭施主當之無愧。”蕭峰道:“家父所犯下的殺人罪孽,都係由在下身上引起,懇求神僧治了家父之傷,諸般罪責,都由在下領受,萬死不辭。”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已經說過,要化解蕭老施主的內傷,須從佛法中尋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覺。旁人只能指點,卻不能代勞。我問蕭老施主一句話:倘若你有治傷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內傷,你肯不肯為他醫治?” 蕭遠山一怔,道:“我……我為慕容老……老匹夫治傷?”慕容复喝道:“你嘴裡放乾淨些。”蕭遠山咬牙切齒地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萬剮,將他斬成肉醬。”那老僧道:“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難消心頭之恨?”蕭遠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只這一樁血海深恨。” 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頭頂。 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左手忙上抬相格,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一抬手後,身子跟著向後飄出。他姑蘇慕容氏家傳武學,本已甚高,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更加如虎添翼,這一抬手,一飄身,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守勢之嚴密飄逸,直可說至矣盡矣,蔑以加矣。閣中諸人均是武學高手,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都暗喝一聲彩,即令蕭遠山父子,也不禁欽佩。 豈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落,波的一聲響,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百會穴”上。慕容博全身劇震,登時氣絕,向後便倒。 慕容復大驚,搶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見父親嘴眼俱閉,鼻孔中已無出氣,忙伸手到他心口摸去,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复悲怒交集,萬想不到這個滿口慈悲佛法的老僧竟陡然間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這老賊禿!”將父親的屍身往柱上一靠,飛身縱起,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猛擊過去。 那老僧不聞不見,全不理睬。慕容复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突然間又如撞上了一堵無形氣牆,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掌力雖猛,卻無可施力,給那氣牆反彈出來,撞在一座書架之上。本來他去勢既猛,反彈之力也必十分凌厲,但他掌力似為那無形氣牆盡數化去,然後將他輕輕推開,是以他背脊撞上書架,書架固不倒塌,連架上堆滿的經書也沒落下一冊。 慕容复甚是機警,雖傷痛父親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何止十倍,縱使全力施為,終究奈何他不得,當下倚在書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盤算,如何出其不意地再施偷襲。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淡淡地道:“蕭老施主要親眼見到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以平積年仇恨。現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蕭老施主這口氣可平了吧?”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來也訝異無比,聽他這麼問,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三十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他躲在少林寺附近刺探,先查知玄慈是帶頭害他妻子之人,卻不願暗中殺他,決意以毒辣手段公開報此血仇,其後探明玄慈方丈與葉二娘私通,生有一子,便從葉二娘手中奪得其子,令他二人同遭失子之痛。他將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打死,連玄苦大師與喬三槐夫婦也死在他手中,更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破玄慈與葉二娘的奸情,令他身敗名裂,這仇可算報得到家之至。適才陡然得知假傳音訊、釀成慘變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旁隱伏、與自己三次交手的慕容博,蕭遠山滿腔怒氣,便都傾注在這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哪知平白無端地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便將自己的大仇人打死了。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盪,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蕭遠山少年時豪氣乾雲,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只因恩師乃南朝漢人,在出任遼國屬珊大帳親軍總教頭後,便累向太后及遼帝進言,以宋遼固盟為務,消解了不少次宋遼大戰的禍殃。他與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不久誕下一個麟兒,更是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不料雁門關外奇變陡生,他墮穀不死之餘,整個人全然變了,什麼功名事業、名位財寶,在他眼中皆如塵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洩大恨。他本是個豪邁誠樸的塞外豪傑,心中一充滿仇恨,竟越來越乖戾。再在少林寺旁潛居數十年,晝伏夜出,勤練武功,一年之間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性情更是大變。 如今大仇得報,按理說該當十分快意,但內心中卻說不出的寂寞淒涼,只覺在這世上再也沒什麼事情可干,活著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見他臉色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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