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天龍八部(世紀新修版)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老魔小丑豈堪一擊勝之不武

慕容复緊急中接過鄧百川擲來的長劍,精神一振,使出慕容氏家傳劍法,招招連綿不絕,猶似行雲流水一般,瞬息之間,全身便如罩在一道光幕之中。武林人士向來只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各家各派的功夫無所不知,殊不料劍法亦竟精妙若斯。 但慕容复每一招不論如何凌厲狠辣,總遞不到段譽身周一丈之內。只見段譽雙手點點戳戳,便逼得慕容复縱高伏低,東閃西避。突然間啪的一聲響,慕容复手中長劍與段譽的無形劍氣正面相撞,斷為兩截,半截劍身飛上半空,斜陽映照,閃出點點白光。 慕容复猛吃一驚,卻不慌亂,左掌急揮,將兩截斷劍當做暗器,向段譽激射過來。段譽大叫:“啊喲!”手足無措,慌作一團,急忙伏地。半截斷劍從他頭頂飛過,高手比武,竟出到形如“狗吃屎”的丟臉招數,委實難看已極。慕容复長劍雖給截斷,但敗中求勝,瀟灑自如,反較段譽光彩多了。

風波惡叫道:“公子,接刀!”將手中單刀擲了過去,慕容復接刀在手,見段譽已爬起身來,笑道:“段兄這招'惡狗吃屎',是大理段氏的家傳絕技麼?”段譽一呆,說道:“不是!”右手小指揮動,一招“少衝劍”刺了過去。 慕容复舞刀抵禦,但見他忽使“五虎斷門刀”,忽使“八卦刀法”,不數招又使“六合刀”,頃刻之間,連使八九路刀法,每一路都能深中竅要,得其精義,旁觀的使刀名家盡皆嘆服。可是他刀法雖精,始終沒法欺近段譽身旁。段譽一招“少衝劍”從左側繞來,慕容复舉刀擋格,當的一聲,一柄利刃又給震斷。 公冶乾雙手揮出,兩根判官筆向慕容復飛去。慕容复拋下斷刀,接過了判官筆,一出手,招招點穴招數,筆尖上嗤嗤有聲,隱隱然也有一股內力發出。

段譽百餘招拆將下來,畏懼之心稍戢,慢慢領會了內息脈絡,記起伯父和天龍寺枯榮大師所傳的內功心法,將那六脈神劍使得漸趨圓轉融通。忽聽得蕭峰說道:“三弟,你這六脈神劍尚未純熟,六種劍法齊使,轉換之時中間留有空隙,對方便能趁機趨避。你不妨只使一門劍法試試。”段譽道:“是,多謝大哥指點!”側眼看去,只見蕭峰負手旁站,意態閒逸,莊聚賢卻躺在地下,雙足斷折,大聲呻吟。 原來蕭峰少了慕容復一個強敵,和遊坦之單打獨鬥,立時便大佔上風,只是和他硬拚數掌,每一次雙掌相接,都不禁打個冷戰,但感寒氣襲體,說不出的難受,當即呼呼猛擊數掌,趁遊坦之舉掌全力相迎之際,倏地右腿橫掃。遊坦之所長者乃冰蠶寒毒和神足經內功,拳腳上功夫全學自阿紫,那就稀鬆平常之極,驀覺腿上一陣劇痛,喀喇一聲,兩條小腿脛骨同時折斷,便即摔倒。蕭峰朗聲道:“丐幫向以仁俠為先,你身為一幫之主,豈可和星宿派的妖人同流合污?沒的辱沒了丐幫數百年來的俠義美名!”

遊坦之所以得任丐幫幫主,全仗武功過人。至於見識氣度,指揮行事,均不足以服眾,何況戴起面幕,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一切事務全聽阿紫和全冠清二人調度,眾丐早已甚為不滿。這日連續抓死本幫幫眾,當眾向丁春秋磕頭,投入星宿派門下,眾丐更不將他當幫主看待了。蕭峰踢斷他雙腿,眾丐反而心中竅喜,竟沒一個上來相助。全冠清等少數死黨縱然有心趨前救援,但見到蕭峰威風凜凜的神情,有誰敢上來送死? 蕭峰打倒遊坦之後,見虛竹和丁春秋相鬥,頗居優勢,段譽雖會六脈神劍,有時精巧,有時卻笨拙無比,許多取勝的機會都莫名其妙地放了過去,忍不住出聲指點。 段譽側頭觀看蕭峰和遊坦之二人,心神略分,六脈神劍中立時出現破綻。慕容復機靈無比,左手揮出,一枝判官筆勢挾勁風,向段譽當胸射到,眼見便要穿胸而過。段譽見判官筆來勢驚人,不由得慌了手腳,急叫:“大哥,不好了!”

蕭峰一招“利涉大川”,從旁拍擊過去,判官筆為掌風所激,筆腰竟爾彎曲,從段譽腦後繞了個彎,向慕容复射了回去。 慕容复舉起右手單筆,砸開射來的判官筆,當的一聲,雙筆相交,只震得右臂發麻,不等那彎曲了的判官筆落地,左手一抄,已然抓住,便即使出崆峒派的單鉤鉤法。 群雄既震於蕭峰掌力之強,又見慕容复應變無窮,鉤法精奇,忍不住也大聲喝彩,都覺今日得見當世奇才各出全力相拚,確然大開眼界,不虛了此番少室山一行。 段譽逃過了飛筆穿胸之險,定一定神,大拇指按出,使動“少商劍法”。這路劍法大開大闔,氣象宏偉,每一劍刺出,都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慕容復一筆一鉤,漸感難以抵擋。段譽得蕭峰指點,只專使一路少商劍法,果然這路劍法結構嚴謹,再無破綻。本來六脈神劍六路劍法迴轉運使,威力比之單使一劍強大得多,但段譽不懂其中訣竅,單使一劍反更圓熟,十余劍使出,慕容复已額頭見汗,不住倒退,退到一株大槐樹旁,倚樹防禦。

段譽將一路少商劍法使完,拇指一屈,食指點出,變成了“商陽劍法”。 商陽劍的劍勢不及少商劍宏大,輕靈迅速卻遠有過之,他食指連動,一劍又一劍地刺出,快速無倫。使劍全仗手腕靈活,但出劍收劍,不論如何迅速,總有數尺的距離,他以食指推動無形劍氣,不過是手指在數寸範圍內轉動,一點一戳,極盡方便。況慕容复給他逼在丈許之外,全無還手餘地。段譽如和他一招一式地拆解,使不上第二招便已給取了性命,現下只攻不守,任由他運使商陽劍法,自是佔盡了便宜。 王語嫣見表哥形勢危急,心中焦慮萬分,她雖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但於這六脈神劍卻一竅不通,沒法出聲指點,唯有空自著急。 蕭峰見段譽的無形劍氣越出越神妙,既欣慰,又欽佩,驀地裡心中一酸,想起了阿朱:“阿朱那日所以甘願代她父親而死,實因怕我殺她父親之後,大理段氏必定找我複仇,深恐我抵敵不住他們的六脈神劍。三弟初學乍練,劍法已如此神奇,我若和慕容复易地而處,確也難敵。阿朱以她的性命來救我一死,我……我契丹一介武夫,怎配消受她如此深情厚恩?”

段延慶和鳩摩智二人見段譽所使“六脈神劍”神妙無比,雖知他所學未精,但只須有高人指點,稍加習練,便可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忍不住都長嘆一聲。鳩摩智的嘆息聲中盡是熱中艷美,段延慶發自腹中的這聲輕嘆卻充滿了淒涼神傷。 鄧百川等見慕容复給段譽逼得窘迫已極,便想上前相助,忽聽得西南角上無數女子聲音喊道:“星宿老怪,你怎敢和我縹緲峰靈鷲宮主人動手?快快跪下磕頭吧。”眾人側頭看去,見山邊站著數百名女子,分列八隊,每隊人各穿不同顏色衣衫,紅黃青紫,鮮豔奪目。八隊女子之旁又有數百名江湖豪客,服飾打扮,大異常人。這些豪客也紛紛呼叫:“主人,給他種下幾片'生死符'!”“對付星宿老怪,生死符最具神效!”

虛竹的武功內力均在丁春秋之上,本來早可取勝,只是一來臨敵經驗實在太淺,本身功力發揮不到六七成;二來他心存慈悲,不少取人性命的厲害殺手,往往只施一半便即收回;三來丁春秋周身劇毒,虛竹頗存顧忌,不敢輕易沾到他身子,卻不知自己身俱深厚功力,丁春秋這些劇毒早就害他不得,是以劇鬥良久,仍相持不下。忽聽得一眾男女齊聲大呼,為自己吶喊助威,向聲音來處看去,不禁又驚又喜,但見靈鷲宮九天九部諸女中倒有八部到了,餘下一部鸞天部想是在靈鷲宮留守。那些男子則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及其部屬,人數著實不少,各洞主、島主就算並非齊到,也已到了八九成。 虛竹叫道:“餘婆婆,烏先生,你們怎麼也來了?”餘婆婆說道:“啟禀主人,屬下等接到梅蘭竹菊四位姑娘飛鴿傳書,得知少林寺眾賊禿要跟主人為難,因此知會各洞各島部屬,星夜趕來。天幸主人無恙,屬下不勝之喜。”虛竹道:“少林派是我師門,你言語不得無禮,快向少林寺方丈謝罪。”他口中說話,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仍使得妙著紛呈。

餘婆臉現惶恐之色,躬身道:“是,老婆子知罪了。”走到玄慈方丈之前,雙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四個頭,說道:“靈鷲宮主人屬下昊天部餘婆,言語無禮,冒犯少林寺眾位高僧,謹向方丈磕頭謝罪,恭領方丈大師施罰。”她這番話說得甚為誠懇,吐字清朗,顯得內力充沛,已屬一流高手境界。 玄慈袍袖一拂,說道:“不敢當,女施主請起!”這一拂之中使上了五分內力,本想將餘婆托起,哪知餘婆隻身子微微一震,竟沒給托起。她又磕了個頭,說道:“老婆子冒瀆主人師門,罪該萬死。”這才緩緩站起,回歸本隊。 玄字輩眾老僧曾聽虛竹訴說入主靈鷲宮的經過,得知就裡,其余少林眾僧和旁觀群雄俱各大奇:“這老婆子內力修為著實了得,其餘眾男女看來也非弱者,怎麼竟都是這少林派小和尚的部下,真正奇哉怪也。”有人眼見虛竹相助蕭峰,而他有大批男女部屬到來,蕭峰陡增強助,要殺他已頗不易,不由得擔擾。

星宿派門人見到靈鷲八部諸女中有不少美貌少婦少女,言語中便不清不楚起來。眾洞主、島主都是粗豪漢子,立即反唇相譏,一時山頭上呼喝叱罵之聲,響成一片。眾洞主、島主紛紛拔刀挑戰。星宿派門人不敢應戰,口中叫罵可就加倍污穢了。有的見師父久戰不利,局面未必不好,便東張西望地察看逃奔下山的道路。 段譽心不旁鶩,於靈鷲宮眾人上山全不理會,凝神使動商陽劍法,著著向慕容復進逼。想到王語嫣一言一動,盡在回護慕容复,心中氣苦已極,六脈神劍既已使動,內力持續激出,劍勢不衰。慕容复這時已全然看不清無形劍氣的來路,唯有將一筆一鉤使得風雨不透,護住全身,時時縮在大槐樹之後躲避劍氣。 陡然間嗤的一聲,段譽劍氣透圍而入,慕容复帽子遭削落,登時頭髮四散,狼狽不堪。王語嫣驚叫:“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譽心中一凜,長嘆一聲,第二劍便不再發出,回手撫胸,心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你表哥一人,倘使我失手將他殺了,你悲痛無已,從此再無笑容。段某敬你愛你,決不願令你悲傷難過。”

慕容复臉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鬥劍而敗,已是奇恥大辱,再因一女子出言求情,對方才饒了自己性命,今後在江湖上怎還有立足的餘地?大聲喝道:“大丈夫死則死耳,誰要你賣好讓招?”舞動鋼鉤,向段譽直撲過來。 段譽雙手連搖,說道:“咱們又沒仇怨,何必再鬥?不打了,不打了!” 慕容复素性高傲,從沒將天下人放在眼內,今日在當世豪傑之前,給段譽逼得全無還手餘地,又因王語嫣一言而得對方容讓,這口忿氣如何咽得下去?他鋼鉤揮向段譽面門,判官筆疾刺段譽胸膛,只想:“你用無形劍氣殺我好了,拚一個同歸於盡,勝於在這世上苟且偷生。”這一下撲來,羞憤滿胸,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段譽見慕容復來勢兇猛,若以六脈神劍刺他要害,生怕傷了他性命,一時手足無措,竟然呆了,想不起以凌波微步避讓。慕容复這一撲志在拚命,來得何等快速,人影一晃,噗的一聲,右手判官筆已插入段譽身子。總算段譽在危急之間向左側身,避過胸膛要害,判官筆卻已深入右肩,段譽“啊”的一聲大叫,只嚇得全身僵立不動。慕容复左手鋼鉤使招“大海撈針”,疾鉤他後腦。 段正淳和南海鱷神眼見情勢不對,又再雙雙撲上,此外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這一次慕容複決意要殺段譽,寧可自己身受重傷,也決不肯有絲毫緩手,竟不理會段正淳等四人的攻擊,眼見鋼鉤的鉤尖便要觸及段譽後腦,突然間背後“神道穴”上一麻,身子已給人凌空提起。 “神道穴”要穴被抓,登時雙手酸麻,再也抓不住判官筆和鋼鉤,只聽得蕭峰厲聲喝道:“人家饒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什麼英雄好漢?” 原來蕭峰見慕容复猛撲而至,門戶大開,破綻畢露,料想段譽無形劍氣使出,一招便取了他性命,萬沒想到段譽竟會在這當兒住手,慕容復來勢奇速,雖以蕭峰出手之快,竟也不及解救那一筆之厄。但慕容复跟著使那一招“大海撈針”時,蕭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後心“神道穴”。本來慕容复的武功雖不及蕭峰,也不至一招之間便為所擒,只因其時憤懣填膺,一心一意要殺段譽,全沒顧到自身。蕭峰這一下又是精妙之極的擒拿手法,一把抓住要穴,慕容复再也動彈不得。 蕭峰身形魁偉,手長腳長,將慕容复提在半空,其勢直如老鷹捉小雞一般。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叫:“休傷我家公子!”一齊奔上。王語嫣也從人叢中搶出,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复恨不得立時死去,免受這難當羞辱。 蕭峰冷笑道:“蕭某大好男兒,竟和你這種人齊名!”臂上運力,將他擲了出去。 慕容复直飛出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蕭峰抓他神道穴之時,內力直透諸處經脈,他沒法在這瞬息之間解除手足的麻痺,砰的一聲,背脊著地,手足攤開,只摔得狼狽不堪。旁觀群雄低聲私語,嘩聲連連。 鄧百川等忙轉身向慕容复奔去。慕容復運轉內息,不待鄧百川等奔到,已翻身站起。他臉如死灰,一伸手,從包不同腰間劍鞘中拔出長劍,跟著左手劃個圈子,將鄧百川等擋在數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轉,橫劍便往脖子中抹去。王語嫣大叫:“表哥,不要……” 便在此時,猛聽得破空聲大作,一件暗器從十餘丈外飛來,橫過廣場,撞向慕容复手中長劍,錚的一聲響,慕容复長劍脫手飛出,手掌中滿是鮮血,虎口已然震裂。 慕容复震駭莫名,抬頭往暗器來處瞧去,只見山坡上站著一個灰衣僧人,臉蒙灰布。 那僧人邁開大步,走到慕容复身邊,問道:“你有兒子沒有?”語音頗為蒼老。 慕容復道:“我尚未婚配,何來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你有祖宗沒有?”慕容复甚是氣惱,大聲道:“自然有!我自願就死,與你何干?士可殺不可辱,慕容復堂堂男子,受不得你這些無禮言語。”灰衣僧道:“你高祖有兒子,你曾祖、祖父、父親都有兒子,便是你沒有兒子!嘿嘿,大燕國當年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慕容龍城何等英雄,卻不料都變成了斷種絕代的無後之人!” 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諸人,都是當年燕國的英主名王,慕容龍城則是“斗轉星移”絕技的創始人,各人威震天下,創下轟轟烈烈的事業,正是慕容复的列祖列宗。他在頭昏腦漲、怒髮如狂之際,突然聽得這五位先人的名字,正如當頭淋下一盆冷水,心想:“爹爹昔年諄諄告誡,命我以興復大燕為終生之志,今日我以一時之忿,自尋短見,我鮮卑慕容氏從此絕代。我連兒子也沒有,還說得上什麼光宗復國?”不由得背上額頭全是冷汗,當即拜伏在地,說道:“慕容复識見短絀,得蒙高僧指點迷津,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說道:“古來成大功業者,哪一個不歷盡千辛萬苦?漢高祖有白登之困,漢光武有冀北之厄,倘若都似你這麼引劍一割,只不過是個心窄氣狹的自了漢而已,還說得上什麼中興開國?你連勾踐、韓信也不如,當真無知無識!” 慕容复跪著受教,悚然驚懼:“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負,竟以漢高祖、漢光武這等開國中興之主來相比擬。”說道:“慕容复知錯了!”灰衣僧道:“起來!”慕容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站起。 灰衣僧道:“你姑蘇慕容氏的家傳武功神奇精奧,當世罕有,只不過你沒學到家而已,難道當真就不及大理國段氏的'六脈神劍'了?瞧仔細了!”伸出食指,凌虛點了三下。 這時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譽身旁,段正淳已用一陽指封住段譽傷口四周穴道,巴天石正要將判官筆從他肩頭拔出,不料灰衣僧指風點處,兩人胸口一麻,便即向後摔出,跟著那判官筆從段譽肩頭反躍而出,啪的一聲,插入地下。段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後,立即翻身躍起,不禁駭然。這灰衣僧顯是手下留情,否則這兩下虛點便已取了二人性命。 只聽灰衣僧朗聲道:“這便是你慕容家的'參合指'!當年老衲從你先人處學來,也不過學到一些皮毛而已,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還有多少。嘿嘿,難道憑你少年人這一點兒微末道行,便創得下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大名麼?” 群雄本來震於“姑蘇慕容”的威名,但見慕容復一敗於段譽,再敗於蕭峰,心下都想:“見面不如聞名!雖不能說浪得虛名,卻也不見得驚世駭俗,如何了不起。”待見那灰衣僧顯示了這一手神功,又聽他說只不過學得慕容氏“參合指”的一些皮毛,不禁對“姑蘇慕容”四字重生敬意。只人人心中奇怪:“這灰衣僧是誰?他和慕容氏又有什麼干係?” 灰衣僧轉過身來,向著蕭峰合什說道:“喬大俠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老衲想領教幾招!”蕭峰早有提防,當他合什施禮之時,便即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兩股內力一撞,二人身子同時微微一晃。 便在此時,半空中忽有一條黑衣人影,如一頭大鷹般撲將下來,正好落在灰衣僧和蕭峰之間。這人驀地裡從天而降,突兀無比,眾人驚奇之下,一齊呼喊起來,待他雙足落地,這才看清,原來他手中拉著一條長索,長索的另一端系在十餘丈外的一株大樹頂上。只見這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冷電般的眼睛。 黑衣人與灰衣僧相對而立,過了好一陣,始終誰都沒開口說話。群雄見這二人身材都甚高,只是黑衣人較為魁梧,灰衣僧則極瘦削。 只有蕭峰卻又歡喜,又感激,他從這黑衣人揮長索遠掠而來的身法之中,已認出便是那日在聚賢莊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漢。此刻聚在少室山上的群雄之中,頗有不少當日曾參與聚賢莊之會,只是其時那黑衣大漢一瞥即逝,誰也沒看清他的身法,這時自然也認他不出。 又過良久,黑衣灰衣二人突然同時說道:“你……”但這“你”字一出口,二人立即住口。再隔半響,那灰衣僧才道:“你是誰?”黑衣人道:“你又是誰?” 群雄聽黑衣僧說了這四個字,心中都道:“這和尚聲音蒼老,原來也是個老僧。” 蕭峰聽到這聲音正是當日那大漢在荒山中教訓他的聲調,一顆心劇烈跳動,只想立時便上去相認,叩謝救命之恩。 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旁一躲數十年,少林派武功秘本盜得夠了麼?”黑衣人道:“我也正要問你,你在少林寺旁一躲數十年,少林寺藏經閣中的抄本抄得夠了麼?” 二人這幾句話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無不大感詫異:“這兩人怎麼互指對方偷盜本寺的武功秘本?難道真有此事?” 只聽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旁,為了借閱一些東西。”黑衣人道:“我藏身少林寺旁,也為了借閱一些東西。咱們三場較量,該當已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錯。尊駕武功了得,多蒙指點,甚為感激。”黑衣人道:“閣下心不自滿,精進不懈,兄弟甚為佩服。” 灰衣僧道:“既然如此,你我不用再較量了。”黑衣人道:“甚好。”二人點了點頭,相偕走到一株大樹之下,並肩而坐,閉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般,再不說話。 灰衣僧在大樹下閉目打坐,過去幾十年的往事,一幕幕地在心中紛至沓來: 往事依稀。 這個灰衣僧,便是慕容复的父親慕容博。這些年來,他隱姓埋名,詐死潛伏,其實常在中原暗中活動。 那一年,慕容博魂飛魄散地從雁門關外逃回蘇州燕子塢參合莊,在門戶緊閉的地窖裡躲了七天。這七日來,他全身顫抖,心下駭懼,不論妻子如何柔聲安慰,溫言開解,他心中的恐懼始終減不了一分一毫。雁門關外那血肉橫飛的情景令他難以成眠,便是在睡夢之中,也總見到那個滿臉虯髯的大漢,圓睜雙目,眼中似在滴血,又似要噴出火來,他左掌揮擊、右手刀劈,便有人筋骨碎裂,腦袋落地。慕容博遠遠躲在山岩之後,見到這契丹人片刻間便殺了己方十幾個漢人豪傑,見他踢到帶頭大哥和丐幫幫主汪劍通,見他以短刀在山壁上刻字,見他縱身躍入深谷,又見他從山谷中拋上一個嬰孩……慕容博在山岩後躲了良久,直到天色已黑,一名漢人武人抱了那孩子,帶著帶頭大哥和汪劍通離去,他依然渾身僵直,要走一步路也難…… 慕容博自幼受祖父、父親之教,以“中興燕國”為畢生職志,然其時宋遼友好,兵戎不興,全無可趁之機,於是慕容博攜帶資財,遠赴遼國,設法與契丹貴人結交,更進一步熟識了遼國宮廷內情。得知遼國太后掌權,而太后最信任的族人,乃屬珊軍總教頭蕭遠山。此人武功極高,平生主張遼宋交好,每當遼朝有將帥官員倡議侵宋,蕭遠山必向太后進言,力陳兩國休兵之福:遼國正坐收宋朝銀帛,朝野富足,一旦兵連禍結,不但生民塗炭,且奸佞弄權,家國必亂。 太后對蕭遠山甚為信服,因此侵宋之議始終未成。慕容博料知復國之機當在除去此人,於是暗中籌謀,打聽此人平素喜好,欲設法從其弱點下手。這日聽得蕭遠山的一個親戚說起,九月初八是蕭遠山岳父的生辰,該日他必攜同妻兒前往武州拜壽。自遼國前往武州,往往取道雁門關至長城之南,再西向武州,此途地勢平坦,遠較塞北的崎嶇山路易於行走。 慕容博獲此消息,其時正當八月炎暑,便即趕赴少林寺報訊,說道遼國派出高手,於重陽節前後大舉進襲少林寺,意在劫奪寺中所藏武學典籍,以上乘武功傳授遼國兵將。不出數年,遼國大軍南下,疆場之上,宋軍決非其敵,漢人江山便危亡無日了。 此事關係著天下蒼生及中原武林的命脈,少林群僧當即傳訊,召集各路英雄共謀對策。慕容博甫自遼國上京南歸,於遼國朝廷動靜、軍情兵馬,無不說得一清二楚,沒半點破綻。群雄議定,便分批前往武州、代州、朔州、應州設法阻截。雁門關是遼國南下要道,中原武人更集中好手,守在雁門關外隱僻之處,終於截到蕭遠山一行。雖然殺了他妻子,但蕭遠山武功之高委實令人駭怖萬分,難以想像…… 群雄發現事態有變,定會登門探問,這一節慕容博早已料知,他不願、也不能面對武林朋友的質問,因為自己確是造了謠,騙了人,目的是要挑起宋遼之間的爭端,盼能得有“興復燕國”的契機,如何能直承其事?自己武功雖然不弱,但漢人群豪人多勢眾,終究難以抵擋。回入雁門關後,他立即南歸,隱居於家中地窖,絕足不出。期間少林寺曾派人前來查訪,他與妻子早擬妥說辭,只說他於大半年前離家外遊,迄今未返,家人異常掛念,還請少林高僧代為尋訪。 慕容氏先祖龍城公創下一門“斗轉星移”絕技,儘管這項能轉移對手攻勢來路的精妙武學,為慕容氏創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響亮名頭,但卻頗有“依人作嫁”的意味。心想,少林武功是中原武學之首,如能求得七十二絕技功訣,傳授於暗中糾舉的羽翼人馬,則慕容氏復國實力將如虎添翼,更形壯大。 慕容氏數代圖謀興復,家中金銀山積。與妻子商議後,慕容博化裝易容,扮作個商販,帶了不少金銀,來到河南府登封,先在縣城裡做些土產生意,結識當地商家行販,再到少林寺左近農家收購土產,接著購置屋宇農地,落戶當地。他深謀遠慮,時常頭戴斗笠、肩負鋤頭,在藏經閣後山耕種菜蔬果物,結識了藏經閣的幾名管事僧人,經常送些桃杏梨棗等農產鮮果。不出半年,便將藏經閣中如何防火曬書、輪班當值、典藏秘本等情況查探得一清二楚。一人有心,餘人無意,諸管事和尚也不以為意。少林寺一向與人為善,有人借閱佛經,素來頗為歡迎。慕容博初時藉幾本《阿彌陀經》、《地藏菩薩本願經》、《觀音菩薩普門品》之類佛經,漸借漸深,借到了《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等經書。 他見時機漸熟,管事諸僧對他毫不起疑,一晚三更之後,便悄悄摸入藏經閣,在書架上找到一本《拈花指法》,不禁大喜若狂,攜回住處仔細翻閱,見抄本中詳述修習法門,由淺入深,奧妙無匹,書中載明功成後指力可穿木刺磚,威力極大。慕容博當即剔亮油燈,取出紙筆,將這本《拈花指法》詳細抄錄。隔日晚間,慕容博又潛入藏經閣,將《拈花指法》放還原處,另取了四本《大金剛拳法》。他機警異常,每見閣中稍有異狀,便隱伏數日。以他武功之高,借還秘本之際,自也不為管事僧人察覺。 如此抄錄四月有餘,已得二十八門、共三十餘冊秘笈副本。其時已然入冬,年暮歲晚,他掛念妻子,返回蘇州,攜回三十來冊秘術抄本,可說滿載而歸。他將抄本藏入地窖,揀選數門絕技,每日里依法修習,勤練不輟。是年冬天,慕容博的妻子懷了身孕,慕容博便長留蘇州,等待妻子生育。他為兒子取名慕容复,盼望兒子克紹箕裘,繼承先祖遺志。 慕容博展讀先祖遺訓,復國之志在胸中奔騰翻湧,於是起始留須,臉上塗以淡墨,將膚色變得黝黑,同時穿錦著繡,他妻子更將他兩條長眉斜畫向下,加深嘴角法令,令他瞧來臉容愁苦,此時倘若遇到江湖舊侶,別人也決計認他不出。他易容改裝之後,出外廣結友朋,自稱姓燕名龍淵,做的是祖傳的珠寶生意,而原來一口蘇州話,也改為河南府登封一帶的北方話。慕容氏數代積聚,家財豪富,慕容博拿到江湖上使用,出手豪闊,氣派非凡,急人之難,濟人之困,結交了不少知交好友。 入秋之後,他再度扮作商販前往登封,居於舊居,晚間便潛入藏經閣借取武學秘本,數月之後,又抄得十餘冊功訣。一日午夜,他在閣中揀閱書冊,見左手書架上擺著一疊抄本,最上一冊封皮題簽“般若掌精要”,當下取了一本,揣入懷中。正要轉身走出閣門,忽然身後風聲颯然,有人在他左肩一拍,低聲道:“跟我來!” 慕容博大驚,怎地有人近身卻毫無警覺?回頭看時,只見一個魁梧的人影閃身出閣,便發足跟在他身後。那人奔出數里,來到山谷中一塊平野之上。那人陡然止步,轉身道:“你偷學少林武功,成就不錯了吧?待我試試。”說著出掌拍來。慕容博不敢大意,舉掌相迎,撂開敵掌時,只覺來掌勢道凌厲,內勁雄渾,當即退開一步,說道:“在下斗膽向少林寺藏經閣借抄武學典籍,抄過之後,原本歸還,不敢有絲毫損毀。抄本僅供在下一人自學,決不轉授旁人。不知閣下是否少林弟子?還請高抬貴手,不予追究。”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在下並非少林弟子,反與少林派有點梁子,遲早要和寺中高手拚決生死。我也要藉閱少林派武學秘笈,且看少林派名滿天下,到底有無真材實學,亦欲確知少林絕技是否當真了得。以後咱二人如在藏經閣中相遇,大家不必顧忌,各行其是便了。”慕容博道:“如此再好沒有。在下燕龍淵,今日結識高賢,幸何如之。”那大漢拱手道:“燕兄不必客氣,就此別過!”轉身發足,往右側山坡上疾行而去。 自從那晚遇人對掌之後,慕容博的行動更加收斂謹慎,又抄錄十餘冊秘本之後,心中掛念嬌妻愛兒,便即南歸。 次年慕容博再上登封,每晚續抄秘本。兩個月之後,又與那大漢在藏經閣外相遇,那大漢約他再去試掌,言下並無惡意。兩人二度交手,拆到百餘招後,慕容博向後一躍,躬身道:“多承指點,在下不是閣下對手!”那大漢道:“燕兄不必太謙。你不肯自滿,是好漢子,在下佩服之至。咱們明年再會!” 這個約會,等如是考校慕容博的武功。他立即動身,返回蘇州練武。秋去冬來,慕容博告別夫人,又去登封商販,晚間潛入藏經閣抄錄,數月之間,又抄了三十餘冊。這晚進入藏經閣,往書架上看去,除了已抄錄過的秘笈之外,書架上全是《華嚴經》、《摩訶般若經》、《大智度論》、《中部阿含經》、《長部阿含經》等經書,不見有一本內功秘法。他嘆了口氣,心想所錄的少林絕技已有五六十門之多,每一門功夫都得花上數年時間習練,手中已有的功訣,這一生無論如何是練不完了,今後不必再來,以免為寺中高手察覺。出得閣來,抬頭望著空中一輪明月,忽然間心頭一輕,猶如移去了一塊大石,登覺神清氣爽。 突然間有人自右首欺近身來,說道:“燕兄,咱們再試試掌去!”正是那魁梧大漢。兩人奔至山谷中的平野,那大漢更不打話,劈面便是一掌,慕容博揮掌擋開,兩人掌來拳往,不出絲毫聲息。那大漢的掌法變幻多端,慕容博逐一施展少林絕技中的“般若掌”、“無相劫指”、“拈花指”等,便是“伏魔杖法”、“九天九地方便鏟法”等器械功夫,也化在拳掌之中施展出來。兩人貼身近搏,只一頓飯時分,已拆斗三百餘招。正鬥得急切,慕容博倏地躍出圈子,抱拳說道:“多承指點,蒙尊駕手下留情,在下受惠良多。” 那大漢道:“燕兄武技精妙,咱二人不分高下。燕兄既來少林寺盜經,當以少林派為對頭,在下與少林派仇深似海,你我敵愾同仇,當為同道中人。”慕容博尚未答話,那大漢一轉身,遠遠地去了。 忽聽得一個謙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施主請了,小僧有禮!”慕容博轉過身來,只見身後五尺外站著一個青年黃衣僧人,臉帶微笑,雙手合十為禮。慕容博抱拳還禮,說道:“大師呼喚在下,不知有何見教?”那僧人道:“小僧乃吐蕃國密教僧人,適才見施主與人對掌,武功精妙之極,小僧心生欽佩,冒昧上前攀談。”慕容博道:“大師遠來不易,請移步舍下奉茶,俾得多所請教。”當下二人互通姓名。鳩摩智適才見了慕容博的拳掌之技,心下佩服,當即欣然隨往。 兩人談起武功,鳩摩智有心向他學招,但想與他素無淵源,貿然求人傳以秘技絕招,對方必不允諾,唯一的法子是投桃報李,各得其利,便道:“慕容先生,小僧在吐蕃國密教寧瑪派出家,因與吐蕃國黑教邪徒爭鬥劇烈,從上師處學得'火焰刀'之技。'火焰刀'能以內力凝聚於手掌掌緣,運氣送出,威力非小。今日與先生言語投機,非敢炫示己能,僅為剖析武技,請先生莫怪。”說著提起手掌,凝聚內力,嗤的一聲輕響,在窗紙上凌空劈出一縫,冷風颼颼地從細縫中直吹進來。 慕容博道:“大師神功高妙,小可甚為佩服!”鳩摩智道:“小僧於'火焰刀'之技初學乍練,僅略窺門徑,然將來必可大成。今晚與先生邂逅相遇,實是有緣。佛家講究緣法,緣法到時,神通自現。小僧大膽,想將這'火焰刀'之法傳授於先生,不知先生嫌小僧太過冒昧麼?”慕容博尋思:“我與他素昧平生,他竟願意主動傳功,其中必有深意,且看他到底打些什麼主意。” 慕容博忙起身行禮。鳩摩智合十還禮,說道:“咱們不是師徒傳法,乃朋友間互相切磋,交換傳技。先生萬萬不可多禮。”當下詳述“火焰刀”的修煉法訣,要慕容博用心記憶,不可筆錄,因密教傳法傳功,必須口耳相傳,不似顯教佛教有經典可資念誦。 慕容博用心記憶,不覺天色已明。慕容博道:“大師這'火焰刀'神功,果然奇妙無方,以在下所知,或許隻大理段氏的'一陽指'可資匹敵。但據聞'一陽指'運勁緩慢,遠不及'火焰刀'之動念即至。”鳩摩智道:“這該是運功之人功力有別。”慕容博道:“正是。傳言大理段氏尚有'六脈神劍'絕技,手指上可發六種內力,交叉運使,更加神奇,欲求得其術,想是難上加難。”鳩摩智道:“大理段氏的絕頂高手,盡皆聚於天龍寺,欲得《六脈神劍劍譜》,非上天龍寺不可。小僧與天龍寺高僧同為釋氏弟子,當設法一求。如僥倖求得,自當與先生共享。” 慕容博心想:“《六脈神劍劍譜》如此難得,他如何願與我共享?況且他隨口一言,一來不會當真費心去求,二來學武之人,千辛萬苦地得到神功妙法,我無恩於他,他怎肯輕易贈我?他適才說道'交換傳技',多半是要旨所在。”便即說道:“常言道得好:無功不受祿。大師今日傳我'火焰刀'功法,在下感激不盡。這些年來,在下潛入少林寺藏經閣,借抄了七十二門絕技功法,現下手邊有三十餘冊抄本。今日午後起,我二人共同再錄副本,副本盡數贈於大師。蘇州舍下尚有五十餘冊功法,在下即日返家,抄錄副本。待大師取得《六脈神劍劍譜》,便請光臨蘇州燕子塢參合莊,在下將那五十餘本絕技副本相贈,交換《六脈神劍劍譜》,大師以為如何?” 鳩摩智大喜,當下與慕容博三擊掌相約,言明別後各自努力,日後交換武學典籍。鳩摩智言明:天龍寺諸高僧武功深湛,自己習練“火焰刀”未久,目前未能前往求觀《六脈神劍劍譜》,尚須精進修煉,假以時日,倘能功力大成,自當履踐今日之約。慕容博取出手邊三十餘冊抄本,當即與鳩摩智再抄副本,數日後抄完,贈了給鳩摩智。鳩摩智稱謝再三,自回吐蕃研習少林絕技,自知'火焰刀'功力尚淺,亦更下苦功,戮力修習。 年歲匆匆飛逝,這些年來,慕容博、慕容复父子二人博覽群籍,武功隨時日而長。一日慕容復進後堂來報,說道有一位少林老僧玄悲登門求見。慕容复應父親之命,出廳向玄悲言道爹爹不在家中,不露任何口風與跡象。慕容博在地窖中耽了數日,料得玄悲早已遠去,與妻子暗中商議後,決心詐死以絕後患。慕容博離家數月後,由妻子向兒子及眾家臣言明,老爺已在外逝世,接著籌辦喪事,棺殮、發訃、設靈、開吊、祭奠、入葬等事宜一一齊辦。 隱匿數年後,慕容博靜極思動,化身燕龍淵,在兩淮一帶營商出沒,自稱是“姑蘇慕容”氏部屬,傳出黑字燕旗令,以高明武功懾服歸順的江湖豪傑,廣擴勢力,卻不露絲毫風聲。慕容复年歲漸長,形貌俊雅,學武有成,亦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頭,“南慕容”遂與“北喬峰”並稱中原武林兩大高手。 又過數年,慕容博得悉玄悲大師前赴大理,於是暗中跟隨,在陸涼州身戒寺中陡施襲擊。玄悲大師出其不意,以少林絕技“大韋陀杵”迎擊。慕容博徑以家傳武技抵禦,不料玄悲武功淵深,“大韋陀杵”威力奇勁,遠出慕容博意料,他一時輕敵,登感不支,只得施出“斗轉星移”之技,將“大韋陀杵”還擊玄悲自身,玄悲登時中招斃命。 日後鳩摩智自大理天龍寺擒得段譽,來到慕容家侍婢阿碧所居的琴韻小築,言明要將活的《六脈神劍劍譜》焚燒於慕容博墓前,以換取約定的武學秘本。阿朱、阿碧禀告了慕容夫人,奉命對鳩摩智敷衍以應,並救了段譽脫險。豈知丐幫幫主喬峰身世之謎遭人揭露,慕容博心想,數十年前的舊賬重新翻起,大是可慮,要妻子約束兒子,千萬不可介入此事,以免惹禍上身。不料在少林大會上,慕容復還是與蕭峰動上了手。 慕容復得灰衣僧救了性命,又慚愧,又感激,但他只道父親已死,並不知這灰衣僧就是自己爹爹,尋思:“這位高僧識得我的先人,不知相識的是我爺爺,還是爹爹?今後興復大事,勢非請這高僧詳加指點不可,今日可決不能交臂失之。”退在一旁,不敢便去打擾,要待那灰衣僧站起身來,再上去叩領教益。 王語嫣想到慕容复適才險些自刎,這時兀自驚魂未定,拉著他的衣袖,淚水涔涔而下。慕容复心感厭煩,不過她究是一片好意,卻也不便甩袖將她摔開。 灰衣僧和黑衣人相繼現身,直到偕赴樹下打坐,虛竹和丁春秋始終在劇鬥不休。這時群雄的目光又都轉到他二人身上來。 靈鷲四姝中的菊劍忽然想起一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說道:“我主人正在跟人相鬥,須得喝點兒酒,力氣才得大增。”一名契丹武士道:“這兒酒漿甚多,姑娘儘管取用。”說著提起兩隻大皮袋。菊劍笑道:“多謝!我家主人酒量不大,有一袋也就夠了。”提起一袋烈酒,拔開了袋上木塞,慢慢走近虛竹和丁春秋相鬥之處,叫道:“主人,你給星宿老怪種生死符,得用些酒水吧!”橫轉皮袋,使勁向前送出,袋中烈酒化作一道酒箭,向虛竹射去。梅蘭竹三姝拍手叫道:“菊妹,妙極!” 忽聽得山坡後有一個女子聲音嬌滴滴地唱道:“一枝濃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我乃楊貴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倒沉香亭畔也!” 虛竹和丁春秋劇鬥良久,苦無制他之法,聽得靈鷲宮屬下男女眾人叫他以'生死符'對付,見菊劍以酒水射到,當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忽見山後轉出八個人來,正是琴癲康廣陵、棋魔範百齡、書呆苟讀、畫狂吳領軍、神醫薛慕華、巧匠馮阿三、花痴石清風、戲迷李傀儡等“函谷八友”。八人見虛竹和丁春秋拳來腳往,打得酣暢淋漓,當即大叫助威:“掌門師叔今日大顯神通,快殺丁春秋,給我們祖師爺和師父報仇!” 其時菊劍手中烈酒還在不住向虛竹射去,她武功平平,一部份竟噴向丁春秋。星宿老怪噁鬥虛竹,輾轉打了半個時辰,但覺對方妙著層出不窮,給他迫住了手腳,種種邪術沒法施展,陡然見到酒水射來,心念一動,左袖拂出,將酒水拂成四散飛濺的酒雨,向虛竹潑去。這時虛竹全身功勁行開,千千萬萬酒點飛到,沒碰到衣衫,便已給他內勁撞了開去,驀聽得“啊啊”兩聲,菊劍翻身摔倒。丁春秋將酒水化作雨點拂出來時,每一滴都已然染上毒質。菊劍站得較近,身沾毒雨,當即倒地。 段譽站在一旁,只見王語嫣戀戀不捨地拉住慕容复衣袖,好生沒趣,驀見菊劍身沾毒雨摔倒,知道菊劍是二哥的下屬,當即搶上,橫抱菊劍退開。 虛竹關心菊劍,甚是惶急,卻不知如何救他才是,更聽得薛慕華涼叫:“師叔,這毒藥好生厲害,請快制住老賊,逼他取解藥救治。”虛竹叫道:“不錯!”右掌揮舞,不絕向丁春秋進攻,左掌掌心中暗運內功,逆轉北冥真氣,不多時已將掌中酒水化作七八片寒冰,右掌颼颼颼連拍三掌。 丁春秋乍覺寒風襲體,吃了一驚:“這小賊禿的陽剛內力,怎地徒然變了?”忙凝全力招架,猛地裡肩頭“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碰上一片雪花,跟著小腹“天樞穴”、大腿“伏兔穴”、上臂“天泉穴”三處也覺涼颼颼的。丁春秋加催掌力抵擋,忽然間後頸“天柱穴”、背心“神道穴”、后腰“志室穴”三處也均微微一涼,丁春秋大奇:“他掌力便再陰寒,也決不能繞了彎去襲我背後,何況寒涼處都在穴道之上,到底小賊禿有甚古怪邪門?可要小心了。”雙袖拂處,袖間藏腿,猛力向虛竹踢出。 不料右腳踢到半途,突然間“伏兔穴”和“志室穴”同時奇癢難當,情不自禁“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右腳尖明明已碰到虛竹僧衣,但兩處要穴同時發癢,右腳自然而然地垂下。他一聲“啊喲”叫過,跟著又“啊喲、啊喲”兩聲。 眾門人高聲頌讚:“星宿老仙神通廣大,雙袖微擺,小妞兒便身中仙法倒地!”“他老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搖手日月無光!”“星宿老仙大袖擺動,口吐真言,叫你們旁門左道牛鬼蛇神,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歌功頌德聲中,夾雜著星宿老仙“啊喲”又“啊喲”的一聲聲叫喚,委實不太相稱。眾門人精乖的已愕然住口,大多數卻還是放大了嗓門直嚷。 丁春秋霎時之間,但覺缺盆、天樞、伏兔、天泉、天柱、神道、志室七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難當,直如千千萬萬隻蝨子同時在咬嚙一般。這酒水化成的冰片中附有虛竹的內力,寒冰入體,隨即化去,內力卻留在他穴道經脈之中。丁春秋手忙腳亂,不斷在懷中掏摸,一口氣服了七八種解藥,通了五六次內息,穴道中麻癢卻越加厲害。換作旁人,早已滾倒在地,丁春秋神功驚人,苦苦撐持,腳步踉蹌,有如喝醉了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雙手亂舞,情狀可怖。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與尋常寒冰又自不同。 星宿派門人見師父如此狼狽,一個個靜了下來,有幾個死硬之人仍在叫嚷:“星宿老仙正在運使大羅金仙舞蹈功,待會小和尚便知厲害了。”“星宿老仙一聲'啊喲',小和尚的三魂六魄便給叫去了一分!”但這等死撐面子之言,已叫得殊不響亮。 李傀儡大聲唱道:“五花馬,千金襲,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飲中八仙,第一乃詩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群雄見到丁春秋醉態可掬,狼狽萬狀,聽了李傀儡的話,一齊轟笑。 過不多時,丁春秋終於支持不住,伸手亂扯自己鬍鬚,將一叢銀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隨風飛舞,跟著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膚。他年紀已老,身子卻兀自精壯如少年,手指到處,身上便鮮血迸流,用力撕抓,不住口地號叫:“癢死我了!癢死我了!”又過一刻,左膝跪倒,越叫越慘厲。 虛竹頗感後悔:“這人雖罪有應得,但所受的苦惱竟如此厲害。早知這樣,我只給他種上一兩片生死符,也就夠了。” 群雄見這個童顏鶴髮、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時間竟形如鬼魅,嘶喚有如野獸,都不禁駭然變色,連李傀儡也嚇得啞口無言。隻大樹下的黑衣人和灰衣僧仍閉目靜坐,直如不聞不見。 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虛竹,你便解去了丁施主身上的苦難吧!”虛竹應道:“是!謹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師兄,丁春秋作惡多端,我玄難、玄痛兩位師兄都命喪其手,豈能輕易饒他?”康廣陵道:“掌門師叔,你是本派掌門,何必去聽旁人言語?我師祖、師父的大仇,焉可不報?” 虛竹一時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華道:“師叔,先要他取解藥要緊。”虛竹點頭道:“正是。梅劍姑娘,你將鎮癢丸給他服上半粒。”梅劍應道:“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綠色小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藥來,然見丁春秋如癲如狂的神態,不敢走近。 虛竹接過藥丸,劈成兩半,叫道:“丁先生,張開口來,我給你服鎮癢丸!”丁春秋嗬嗬而呼,張大了口,虛竹手指輕彈,半粒藥丸飛去,送入他喉嚨。藥力一時未能行到,丁春秋仍癢得滿地打滾,過了一頓飯時分,奇癢稍戢,這才站起。 他神智始終不失,心知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虛竹開口,自行取出解藥,乖乖地去交給薛慕華,說道:“紅色外搽,白色內服!”他喊叫了半天,說出話來已啞不成聲。薛慕華料他不敢作怪,依法給菊劍敷搽服食。 梅劍朗聲道:“星宿老怪,這半粒止癢丸可止三日之癢。過了三天,奇癢又再發作,那時候我主人是否再賜靈藥,要瞧你乖不乖了。”丁春秋全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星宿派門人登時有數百人爭先恐後地奔出,跪在虛竹面前,懇請收錄,有的說;“靈鷲宮主人英雄無敵,小人忠誠歸附,死心塌地,願為主人效犬馬之勞。”有的說:“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屬。只須主人下令動手,小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更有許多顯得赤膽忠心,指著丁春秋痛罵不已,罵他“燈燭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爭光”,說他“心懷叵測,邪惡不堪。”又有人要求虛竹速速將丁春秋處死,為世間除此醜類。只聽得絲竹鑼鼓響起,眾門人大聲唱了起來:“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除了將“星宿老仙”四字改為“靈鷲主人”之外,其餘曲調詞句,便和“星宿老仙頌”一模一樣。 虛竹雖為人質樸,但聽星宿派門人如此頌讚,卻也不自禁地有些飄飄然起來。 蘭劍喝道:“你們這些卑鄙小人,怎麼將吹拍星宿老怪的陳腔爛調、無恥言語,轉而稱頌我主人?無禮之極!”星宿門人登時大為惶恐,有的道:“是,是!小人立即另出機杼,花樣翻新,包管讓仙姑滿意。”有的大聲唱道:“四位仙姑,容顏美麗,勝過西施,遠超貴妃。”星宿眾門人向虛竹叩拜之後,自行站到諸洞主、島主身後,一個個得意洋洋,自覺光彩體面,登時又將中原群豪、丐幫幫眾、少林僧侶盡數不放在眼下了。 玄慈說道:“虛竹,你自立門戶,日後當走俠義正道,約束門人弟子,令他們不致為非作歹,禍害江湖,那便是廣積福德資糧,多種善因,在家出家,都是一樣。”虛竹哽咽道:“是。虛竹願遵方丈教誨。”玄慈又道:“破門之式不可廢,那杖責卻可免了。” 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少林寺重視戒律,執法如山,卻不料一般也是趨炎附勢之徒。嘿嘿,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 玄慈臉上變色,說道:“國師以大義見責,老衲知錯了。玄寂師弟,安排法杖。”玄寂道:“是!”轉身說道:“法杖伺候!”向虛竹道:“虛竹,你目下尚是少林弟子,伏身受杖。”虛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禮,說道:“弟子虛竹,違犯本寺大戒,恭領方丈和戒律院首座的杖責。” 星宿派眾門人突然大聲鼓譟:“爾等少林僧眾,豈可冒犯他老人家貴體?”“你們倘若碰了他老人家一根寒毛,我非跟你們拚個死活不可。我為他老人家粉身碎骨,雖死猶榮。”“我忠字當頭,一身血肉,都要獻給我家主人!” 餘婆婆喝道:“'我家主人'四字,豈是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給我閉上了狗嘴!”星宿派門人聽她一喝,登時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了。 少林寺戒律院執法僧人聽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捋起虛竹僧衣,露出他背上肌膚,另一名僧人舉起了“守戒棍”。虛竹心想:“我身受杖責,是為了罰我種種不守戒律之罰,每受一棍,罪業便消一分。若運氣抵禦,自身不感痛楚,這杖便白打了。” 忽聽得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叫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麼?” 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只見他腰背之間竟整整齊齊燒著九點香疤。其時僧尼受戒時頭燒香疤之俗尚未流行。中華佛教分為八宗十一派,另有小宗小派,各宗派習俗不同,有不少宗派崇尚苦行,弟子在頭上燒以香疤或燒去指頭以示決心歸佛。少林寺僧眾並不規定頭燒香疤,但若燒以香疤,亦所不禁。 (注)虛竹背上的疤痕大如銅錢,顯然是在他幼年時所燒炙,隨著身子長大,香疤也漸漸增大,此時看來,已非十分圓整。 人叢中突然奔出一個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長袍,左右臉頰上各有三條血痕,正是四大惡人中的“無惡不作”葉二娘。她疾撲而前,雙手一分,已將少林寺戒律院的兩名執法僧推開,伸手便去拉虛竹的褲子,要把他褲子扯下。 虛竹一驚站起,向後飄開數尺,說道:“你……你幹什麼?”葉二娘全身發顫,叫道:“我……我的兒啊!”張開雙臂,便去摟抱虛竹。虛竹閃身避開,葉二娘便抱了個空。眾人都想:“這女人發了瘋?”葉二娘接連抱了幾次,都給虛竹輕輕巧巧地閃開。 葉二娘如痴如狂,叫道:“兒啊,你怎麼不認你娘了?”虛竹心中一凜,有如電震,顫聲道:“你……你是我娘?”葉二娘叫道:“兒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兩邊屁股上,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你這兩邊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個香疤?” 虛竹大吃一驚,他雙股之上確實各有九點香疤。他自幼便即如此,從來不知來歷,也羞於向同儕啟齒,有時沐浴之際見到,還道自己與佛門有緣,天然生就,因而更堅了向慕佛法之心。這時徒然聽到葉二娘的話,有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是,是!我……我兩股上各有九點香疤,是你……是娘……是你給我燒的?” 葉二娘放聲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給你燒的,我怎麼知道?我……我找到兒子了,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撫虛竹的面頰。 虛竹不再避讓,任由她抱在懷裡。他自幼無爹無娘,只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的一個孤兒,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這隱秘只自己及最親近的同侶得知,葉二娘居然也能知悉,哪還有假?突然間領略到了生平從所未知的慈母之愛,眼淚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媽媽!” 這件事突如其來,旁觀眾人無不大奇,但見二人相擁而泣,又悲又喜,一個舐犢情深,一個至誠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為之鼻酸。 葉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歲,這二十四年來,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我自己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兒子來抱。可是……可是……別人的兒子,哪有自己親生的好?”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玩夠了便胡亂送給另一家人家,叫他親生父母難以找回,原來為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啦。岳老二問你什麼緣故,你總不肯說。很好,妙極!虛竹小子,你媽媽是我義妹,你快叫我一聲'岳二伯'!”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奇高的靈鷲宮主人之上,這份樂子可真不用說了。雲中鶴搖頭道:“不對,不對!虛竹子是你師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聲師伯。我是他母親的義弟,輩份比你高了兩輩,你快叫我'師叔祖'!”南海鱷神一怔,吐口濃痰,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葉二娘放開了虛竹頭頸,抓住他肩頭,左看右瞧,喜不自勝,轉頭向玄寂道:“他是我兒子,你不許打他!”隨即向虛竹大聲道:“是哪一個天殺的狗賊,偷去了我孩兒,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孩兒,孩兒,咱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狗賊,將他千刀萬剮,斬成肉醬。你娘鬥他不過,孩兒武功高強,正好給娘報仇雪恨。” 坐在大樹下一直不言不動的黑衣人忽然站起,緩緩說道:“你這孩兒是給人家偷去的,還是搶去的?你面上這六道血痕,從何而來?” 葉二娘突然變色,尖聲叫道:“你……你是誰?你……你怎麼知道?”黑衣人道:“你難道不認得我麼?”葉二娘尖聲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縱身向他撲去,奔到離他身子丈餘之處,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齒,憤怒已極,卻不敢近前。 黑衣人道:“不錯,你孩子是我搶去的,你臉上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葉二娘叫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搶我孩兒?我跟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在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為什麼?為……為什麼?” 黑衣人指著虛竹,問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葉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說。”虛竹心頭激盪,奔到葉二娘身邊,叫道:“媽,你跟我說,我爹爹是誰?”葉二娘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說。” 黑衣人緩緩說道:“葉二娘,你本來是個好好的姑娘,溫柔美貌,端莊貞淑。可是在你十八歲那年,受了一個武功高強、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誘,失身於他,生下了這個孩子,是不是?”葉二娘木然不動,過了好一會,才點頭道:“是。不過不是他引誘我,是我去引誘他的。”黑衣人道:“這男子只顧到自己的聲名前程,全不顧念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未嫁生子,處境是何等的淒慘。”葉二娘道:“不!他顧到我的,他給了我很多銀兩,給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黑衣人道:“他為什麼讓你孤零零地飄泊江湖?” 葉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麼能娶我為妻?他是個好人,他向來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願連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辭之中,對這個遺棄了她的情郎,仍充滿了溫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歲月消逝而有絲毫減退。 眾人均想:“葉二娘惡名素著,但對她當年的情郎,卻著實情深義重。只不知這男人是誰?” 段譽、阮星竹、華赫艮、范驊、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諸人,聽二人說到這一樁昔年的風流罪過,情不自禁地都偷眼向段正淳瞄去,均覺葉二娘這個情郎,身份,性情、處事、年紀,無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惡人同赴大理,多半是為了找鎮南王討這筆孽債。”連段正淳也大起疑心:“我所識女子著實不少,難道有她在內?怎麼半點也記不起來?倘若真是我累得她如此,縱然在天下英雄之前聲名掃地,段某也決不能絲毫虧待了她。只不過……只不過……怎麼全然記不得了?” 黑衣人朗聲道:“這孩子的父親,此刻便在此間,你幹嗎不指他出來?”葉二娘驚道:“不,不!我不能說。”黑衣人問道:“你為什麼在你孩兒的背上、股上,燒了三處二十七點戒點香疤?”葉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別問我了。” 黑衣人聲音仍十分平淡,一似無動於衷,繼續問道:“你孩兒一生下來,你就想要他當和尚麼?”葉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人道:“那麼,為什麼要在他身上燒這些佛門香疤?”葉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人朗聲道:“你不肯說,我卻知道。只因為這孩兒的父親,乃是佛門弟子,是一位大大有名的高僧。” 葉二娘一聲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群雄登時大嘩,眼見葉二娘這等神情,那黑衣人所言顯非虛假,原來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個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虛竹扶起葉二娘,叫道:“媽,媽,你醒醒!”過了半晌,葉二娘悠悠醒轉,低聲道:“孩兒,快扶我下山去。這……這人是妖怪,他……什麼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見他了。這仇也……也不用報了。”虛竹道:“是,媽,咱們這就走吧。” 黑衣人道:“且慢,我話還沒說完呢。你不要報仇,我卻要報仇。葉二娘,我為什麼搶你孩兒,你知道麼?因為……因為有人搶去了我的孩兒,令我家破人亡,夫婦父子,不得團聚。我這是為了報仇。” 葉二娘道:“有人搶你孩兒?你是為了報仇?” 黑衣人道:“正是,我搶了你的孩兒,放在少林寺的菜園之中,讓少林僧將他撫養長大,授他一身武藝。只因為我自己的親生孩兒,也是給人搶了去,撫養長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藝。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葉二娘示意可否,黑衣人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群雄“啊”的一聲驚呼,只見他方面大耳,虯髯叢生,相貌十分威武,約莫六十歲左右年紀。 蕭峰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顫聲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兒,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爺兒倆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出一個刺花的狼頭,左手一提,將蕭峰拉起。 蕭峰扯開自己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個張口露牙、青鬱鬱的狼頭。兩人並肩而行,突然間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鳴響,數千豪傑聽在耳中,盡感不寒而栗。 “燕雲十八騎”拔出長刀,呼號相和,雖然只有二十人,但聲勢之盛,直如千軍萬馬一般。 蕭峰從懷中摸出一個油布包打開,取出一塊縫綴而成的大白布,展將開來,正是智光和尚給他的石壁遺文拓片,上面一個個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虯髯老人指著最後幾個字笑道:“'蕭遠山絕筆,蕭遠山絕筆!'哈哈,孩兒,那日我傷心之下,跳崖自盡,哪知道命不該絕,墜在谷底一株大樹的枝乾之上,竟得不死。這一來,為父的死誌已去,便興復仇之念。那日雁門關外,中原豪傑不問情由,殺了你不會武功的媽媽。孩兒,你說此仇該不該報!” 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當場擊斃。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了他。只是那個領頭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麼辦?” 蕭峰緩緩說道:“此人乃為人謠言所愚,非出本意,今已懺悔。且爹爹今日安健,孩兒以為,此人的仇怨就此一筆勾銷吧。” 蕭遠山一聲長嘯,喝道:“如何能就此一筆勾銷!”目光如電,在群豪臉上一一掃射而過。 群豪和他目光接觸之時,無不栗栗自危,雖然這些人均與當年雁門關外之事無關,但見到蕭遠山的神情,誰也不敢動上一動,發出半點聲音,唯恐惹禍上身。 蕭遠山道:“孩兒,那日我和你媽懷抱了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經雁門關外,數十名中土武士突然躍將出來,將你媽媽和我的隨從殺死。大宋與契丹有仇,互相斫殺,原非奇事,但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後,顯有預謀。孩兒,你可知是為了什麼緣故?” 蕭峰道:“他們得到訊息,誤信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為他日遼國謀奪大宋江山的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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