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天龍八部(世紀新修版)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燕雲十八飛騎奔騰如虎風煙舉

丁春秋殺害玄痛、玄難二僧,乃少林派大仇。少林群僧聽說他到了少室山上,登時群相鼓譟。玄生大呼:“今日須當人人奮勇,誅滅了這丁老怪,為玄難、玄痛兩位師兄報仇。” 玄慈朗聲道:“遠來是客,咱們先禮後兵。”群僧齊道:“是。”玄慈又道:“眾位師兄,眾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 群雄早已心癢難搔,正在等他這句話。輩份較低、性子較急的青年英豪一窩蜂地奔了出去。跟著四大惡人、各路好漢、大理段氏、諸寺高僧,紛紛快步而出。但聽得乒乓嗆啷之聲不絕,慧字輩的少林僧將師父、師伯叔的兵刃送了出來。 玄慧虛空四代少林僧各執兵刃,列隊出寺。剛到山門門口,派在半山守望的僧人便奔來禀報:“星宿派徒眾千餘人,在半山亭中將慕容公子等團團圍住,惡鬥不休。”玄慈點了點頭,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只怕尚不止千餘之數。

呼喝之聲,隨風飄上山來:“星宿老仙今日親自督戰,自然百戰百勝!”“你們幾個妖魔小丑,竟敢頑抗老仙,當真大膽之極!”“快快拋下兵刃,哀求星宿老仙饒命!”“星宿老仙駕臨少室山,小指頭兒一點,少林寺立即塌倒。” 新入星宿派的門人,未學本領,先學諂諛師父之術,千餘人頌聲盈耳,少室山上一片歌功頌德。少林寺建剎已六百年,歷代群僧所念的“我佛如來世尊”之聲,六百年總和,還不及此刻星宿派眾門人對師父的頌聲洋洋如沸。 “星宿老仙”之名,遠遠勝過了“阿彌陀佛”。丁春秋捋著白須,瞇起了雙眼,醺醺然,飄飄然,有如飽醉醇酒。 玄生氣運丹田,大聲叫道:“結羅漢大陣!”五百名僧眾應聲道:“結羅漢大陣!”紅衣閃動,灰影翻滾,五百名僧眾東一簇、西一隊,漫山遍野散了開來。

群雄久聞少林派羅漢大陣之名,但一百多年來,少林派從未在外人之前施展過,除了本寺僧人之外,誰也未克得見。這時但見群僧衣帽分色,或紅或灰,或黃或黑;兵刃不同,或刀或劍,或杖或鏟,人人奔跑如飛,頃刻間便將星宿派門人圍在垓心。 星宿派人數遠較少林僧為多,但大多數是新收的烏合之眾,單獨接戰,多少也各自有點兒技藝。這等列陣合戰的陣仗,卻從來沒操練過,更加沒經歷過,不由得都慌了手腳,歌頌星宿老仙的聲音也不免大大減弱,不少人默不作聲,心中暗打主意,只待局面有變,便改而歌頌“少林聖僧”。 玄慈方丈朗聲說道:“星宿派丁先生駕臨少室山,是與少林派為敵。各路英雄,便請作壁上觀,且看少林寺抗擊西來高人何如?”

河朔、江南、川陝、湖廣各路英雄紛紛呼叫:“星宿老怪為害武林,大夥兒敵愾同仇,誅殺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與少林派並肩殺敵。 這時慕容复、鄧百川等已殺傷了二十餘名星宿派門人,眼見大援到來,當即躍開數丈,暫且罷手不鬥。星宿派眾門人中心栗六,也不上前進迫。 段譽東一躥、西一晃,衝入人叢,奔到王語嫣身旁,說道:“王姑娘,待會倘若情勢凶險,我再負你出去。”王語嫣臉上一紅,說道:“我既沒受傷,又沒給人點中穴道,我……我自己會走……”向慕容复瞧了一眼,又道:“我表哥武功高強,護我綽綽有餘。段公子,你還是出去吧。” 段譽心中老大不是味兒,心想:“我有什麼本領,怎及得上你表哥武功高強?”但說就此出去,卻又如何捨得?訕訕地道:“這個……這個……啊,王姑娘,我爹爹也到了,便在外面。”他和王語嫣數度共經患難,長途同行,相處的時日不淺,但段譽從不向她提到自己的身份來歷。在他心目中,王語嫣乃是天仙,自己是塵世俗人,自己本來就不以王子為榮,而在天仙眼中,王子和庶人又有什麼分別?

王語嫣對段譽數度不顧性命地相救,內心也頗念其誠,意存感激,但對他這個人本身卻從來不放在心上,只知他是個學會了一門巧妙步法的書呆子,有幾手時靈時不靈的氣功劍法,他纏在身邊,表哥往往神色不愉,為了怕表哥多心,只盼他離得越遠越好。這時忽聽他說爹爹來了,微覺好奇,說道:“你們父子倆有好久不見了,是不是?” 段譽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帶你見我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見了你一定很喜歡。”王語嫣臉上又一紅,搖頭道:“我不見。”段譽道:“為什麼不見?”他見王語嫣不答,一心討她歡喜,道:“王姑娘,我的把兄虛竹也在這裡,他又做了和尚。還有,我的徒弟也來了,當真熱鬧得很。”王語嫣知道他的徒弟便是“南海鱷神”,但他為什麼會收了這天下第三惡人“凶神惡煞”為徒,卻從來沒問過他,想起南海鱷神的怪模怪樣,嘴角邊不禁露出笑意。段譽見引得她微笑,心中大喜,此刻雖身處星宿派的重圍之中,但得王語嫣與之溫言說笑,天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

少林群僧布就羅漢大陣,左右翼衛,前後呼應。有幾名星宿派門人向西方衝擊,稍一交峰,便即紛紛負傷。丁春秋吩咐:“大家暫且別動。”朗聲說道:“玄慈方丈,你少林寺自稱為中原武林首領,依我看來,委實不足一哂。” 眾弟子群相應和:“是啊,星宿老仙駕到,少林寺和尚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天下武林,都源出於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統,符合規範,此外盡是邪魔外道。”“你們不學星宿派武功,終不免是牛鬼蛇神,自取滅亡。”突然有人放開喉嚨,高聲唱了起來:“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千餘人依聲高唱,更有人取出鑼鼓簫笛,或敲或吹,好不熱鬧。群雄大都沒見過星宿派的排場,見了這等古怪陣仗,無不駭然失笑。

金鼓絲竹聲中,忽然山腰里傳來群馬奔馳之聲。蹄聲越來越響,不久四面黃布大旗從山崖邊升起,四匹馬奔上山來,騎者手中各執一旗,臨風招展。四面黃旗上都寫著五個大黑字:“丐幫幫主莊”。四乘馬在山崖邊一立,騎者翻身下馬,將四面黃旗插在崖上最高處。四人都是丐幫裝束,背負布袋,手扶旗桿,不發一言。 雄群都道:“丐幫幫主莊聚賢到了。”眼見這四面黃旗傲視江湖的聲勢,擎旗人矯捷剽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顯然更令人心生肅然之感。 黃旗剛豎起,一百數十匹馬疾馳上山,乘者最先的是百餘名六袋弟子,其後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餘名八袋弟子。稍過片刻,是五名背負九袋的長老,一個個都默不作聲地翻身下馬,分列兩旁。丐幫中人除了急報傳訊或身有要事之外,從不乘馬坐車,眼前這等排場,已與官軍或尋常江湖豪客無異,大反丐幫慣例。許多武林耆宿見了,都暗暗搖頭。

但聽得蹄聲嗒嗒,兩匹青驄健馬並轡而來。左首馬上是個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艷文季,一雙眼珠子卻黯然無光。阮星竹一見,脫口叫道:“阿紫!”她忘了自己已改穿男裝,這一聲叫,露出了本來的女子聲音。 右首馬上乘客身穿百結錦袍,臉上神色木然,儼如殭屍。群雄中有識之士一見,便知他戴了人皮面具,不欲以本來面目示人,均想:“這人想來便是丐幫幫主莊聚賢了。他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卻又如何不顯露真相?”有的猜想:“看來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莊聚賢只是個化名。他既能做到丐幫幫主,豈是名不見經傳的泛泛之輩?”有的猜想:“多半這一戰他並無多大把握,倘若敗於少林僧之手,便仍遮臉而退,以免面目無光。”更有人猜想:“莫非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他重掌丐幫大權,便來和少林派及中原群雄為難。”雖然也有人從“莊聚賢”三字聯想到了“聚賢莊”,但只由此而推想到喬峰,聚賢莊遊氏兄弟已雙雙命喪喬峰之手,後來連莊子也燒成了白地,誰也料想不到,這個丐幫新幫主竟是聚賢莊當年的少莊主遊坦之。

阿紫聽到了母親的呼叫,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即和母親相會,婆婆媽媽地述說別來之情,當下只作沒聽見,說道:“賢哥,這里人多得很啊,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大唱什麼'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丁春秋這小子和他的蝦兵蟹將,也都來了麼?”遊坦之道:“不錯,他門下人數著實不少。”阿紫拍手笑道:“那好極了,倒省了我一番跋涉,不用千里迢迢地到星宿海去找他算賬。”這時步行的丐幫幫眾絡繹不絕地走上山來,都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列隊站在遊坦之和阿紫身後。 遊坦之低聲道:“人差不多到齊了。”阿紫向身後一揮手,兩名丐幫弟子各從懷內取出一團紫色物事,縛上木棍,迎風抖動,原來是兩面紫綢大旗,在空中平平鋪了開來,每面旗上都銹著六個殷紅如血的大字:“星宿派掌門段。”

兩面紫旗一展開,星宿派門人登時大亂,立時便有人大聲呼叫:“星宿派掌門乃丁老仙,四海周知,哪裡有什麼姓段的來做掌門人了?”“胡混冒充,好不要臉!”“掌門人之位,難道是自封的麼?”“哪一個小妖怪自稱是本派掌門,快站出來,老子不把你搗成肉醬才怪!”說這些話的,都是星宿派新入門的弟子,至於摩云子、追風子等舊人,自然均知阿紫的來歷,想起她背後有蕭峰撐腰,都不禁暗生懼意。 一眾僧侶和俗家英雄忽見多了個星宿派掌門人出來,既感駭異,也暗暗稱快,均想這幹邪魔窩裡反,那再好也沒有了。 阿紫雙手拍了三拍,朗聲說道:“星宿派門下弟子聽者:本派向來規矩,掌門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是掌門。半年之前,丁春秋和我一戰,給我打得一敗塗地,跪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將本派掌門人之位,雙手恭恭敬敬地奉上。難道他沒告知你們麼?丁春秋,你忒也大膽妄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該為眾師弟的表率,怎可欺師滅祖,瞞騙一眾師弟?”她語音清脆,一字一句說來,遍山皆聞。

眾人一聽,無不驚奇萬分,瞧她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幼女,雙目又盲了,怎能做什麼掌門人?段正淳和阮星竹更相顧駭然。他們知道這個女兒出於丁春秋門下,刁鑽古怪,頑劣無比,但武功卻是平平,居然膽敢反徒為師,去捋丁春秋的虎鬚,這事只怕難以收場。以大理國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數人,實不足以星宿派相抗,救她脫險。 丁春秋眼見當此群雄畢集、眾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門”的旗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胸中怒髮如狂,臉上卻仍笑嘻嘻地一派溫厚慈和的模樣,說道:“小阿紫,本派掌門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這句話倒也不錯。你覬覦掌門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實功夫了,那便過來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間眼前一花,身前三尺處已多了一人,正是遊坦之。這一下全然出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銳,竟也沒瞧清楚他是如何來的,心驚之餘,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這一步跨中帶縱,退出了五尺,卻見遊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處,可知便在自己倒退一步之時,對方同時踏上了一步,當然他是見到自己後退之後,這才邁步而前,後發齊至,不露形踪,此人武功之高,當真令人畏怖。丁春秋眼見他有一張死沉沉的木黃臉皮伸手可觸,已來不及開口質問:“我是要和阿紫比武,幹嗎要你來橫加插手?”立即倒躥出去,一反手,抓住一名門人,便向他擲了過去。 遊坦之應變奇速,立即倒躍丈許,也是反手一抓,抓到一名丐幫三袋弟子,運勁推出。那三袋弟子竟如是一件極大暗器,向丁春秋撲去,和那星宿派門人在半空中砰的一撞。旁人瞧了這般勁道,均想:“這兩名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斷骨碎而死。” 哪知二人一撞之下,只聽得嗤嗤聲響,跟著各人鼻中聞到一股焦臭,中人欲嘔,群雄有的閉氣,有的後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藥,均知丁春秋和莊聚賢都是以陰毒內勁使在弟子身上。那兩人一撞,便即軟垂垂地摔在地下,動也不動,早已斃命。 丁春秋和遊坦之一招相交,不分高下,心中都暗自忌憚,同時退開數尺,跟著各自反手,又抓了一名弟子,向前擲出。那兩名弟子又在半空中一撞,發出焦臭,一齊斃命。 兩個所使的均是星宿派中一門陰毒武功“腐屍毒”,抓住一個活人向敵人擲出,其實一抓之際,已先將該人抓死,手爪中所餵的劇毒滲入血液,使那人滿身都是屍毒,敵人倘若出掌將那人掠開,勢非沾到屍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撥開,屍毒亦會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閃身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類武功擊打,亦難免受到毒氣的侵襲。 遊坦之那日和全冠清結伴同行,他心無城府,閱歷又淺,不到一兩天便給全冠清套出了真相。全冠清心想:“這人內力雖強勁無比,武功卻平庸之極,終究無甚大用。”其後查知阿紫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門徒,靈機一動,便攛掇遊坦之向阿紫習學星宿派武功,當著阿紫之面,卻將游坦之的武功誇得地上少有,天下無雙,要阿紫一一將所學武功試演出來,好讓遊坦之指點。 遊坦之和阿紫年紀都輕,一個痴,一個盲,立時墮入計中。阿紫將本門武功一項項地演將出來,並詳述修習之法。遊坦之的“腐屍毒”功夫便由此學來。 “腐屍毒”功夫的要旨,全在練成帶有劇毒的深厚內力,能將人一抓而斃,屍身上隨即沾毒,功夫本身卻並無別般巧妙。這道理星宿派門人個個都懂,就是練不到如此內力而已。 阿紫雖玲瓏剔透,但眼睛盲了,瞧不到遊坦之臉上神情,而自己性命又確是這莊公子從丁春秋手下搶救出來的,再聽全冠清巧舌如簧,為遊坦之大肆吹噓,憑她聰明絕頂,也決計猜不到這位“武功蓋世的莊公子”,竟會來向自己偷學武藝。 阿紫每說一招,遊坦之便依法試習,他身上既有冰蠶寒毒,又有神足經的上乘內功,兼具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力非同小可,同樣的一招到了他手中,發出來時便斷樹裂石、威力無窮。阿紫聽在耳中,自然欽佩無已。遊坦之也傳授她一些神足經上的修習內功之法。阿紫照練之後,雖無多大進境,卻也覺身輕體健,筋骨靈活。其時遊坦之早已明白,自己所以有此神功,與那本經書上怪僧的圖像大有關聯,為了要在阿紫跟前逞能,每日里在無人之處勤練不輟。 其後全冠清設法為遊坦之除去頭上鐵罩,以人皮面具遮住他給熱鐵罩燙得稀爛的面目,然後攜同他去參與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以遊坦之如此深厚功力、怪異武功,丐幫中自無人可與相抗,輕而易舉地便奪到了幫主之位。同時全冠清亦正式複歸丐幫,升為九袋長老。遊坦之雖當上幫主,幫中事務全憑全冠清吩咐安排。全冠清眼見幫中不服遊坦之的長老、弟子仍然不少,大是隱憂,總不能一個個都殺了,於是獻議與少林派爭奪中原武林盟主,使丐幫幫主莊聚賢成為天下武林第一人,憑此功績威望,自可壓服丐幫中心懷不平之人。 阿紫喜事好勝的性情,雖盲不改,全冠清這一獻議,大投所好。遊坦之本不想做什麼武林盟主,但阿紫既力贊其事,他便也依從遵行。全冠清精心策劃,縝密部署,邀請各路英雄好漢同時於十一月初十聚集少林寺,便是他的傑作。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一的莊聚賢撐腰,更何懼於區區星宿老怪,當即自封為“星宿派掌門人”,命人做起紫旗,到少室山來耀武揚威。 丐幫一行來到少室山上,眼見山頭星宿派門人大集,這一著倒不在全冠清意料之中,便向遊坦之進言,丁春秋一出口,立即上前動手,以免阿紫為難。 丁春秋眼見對方厲害,立時便使出最陰毒的“腐屍毒”功夫。這功夫每使一招,不免犧牲一個門人弟子,但對方不論閃避或招架,都難免荼毒,任你多麼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絕頂輕功,逃離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一動手便即逃之夭夭,這場架自然打不成了。不料遊坦之已從阿紫處學會了這門功夫,便犧牲丐幫弟子,抵禦丁春秋的進襲。他二人擲出一名弟子,跟著又擲一名弟子。但聽得砰砰砰響聲不絕,片刻之間,雙方已各擲了七名弟子,十四具屍體橫臥地上,臉上均一片烏青,神情可怖,慘不忍睹。 星宿派弟子人人驚懼,拚命躲縮,以防給師父抓到,口中歌頌之聲仍然不斷,只不過聲音發顫,哪裡還有什麼歡欣鼓舞之意? 丐幫弟子見幫主突然使這等陰毒武功,雖說是被迫而為,卻也大感駭異,均想:“本幫行事,素以仁義為先,幫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展這等為人不齒的功夫,那豈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污了麼?”更有人想:“倘若喬幫主仍是咱們幫主,必會循正道以抵擋星宿老怪的邪術。” 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八人時,一抓抓了個空,回頭一看,只見群弟子都已遠遠躲開,卻聽得呼的一聲,遊坦之的第八人卻擲了過來。丁春秋又驚又怒,危急中飛身而起,躍入了門人群中。那丐幫弟子的屍體疾射而至,星宿派眾弟子欲待逃竄,已然不及,六七人大呼“我的媽啊”聲中,已給屍首撞中。這具屍首劇毒無比,這六七上臉上立時蒙上一片黑氣,滾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便即斃命。 阿紫聽了身旁全冠清述說情狀,只樂得格格嬌笑,叫道:“丁春秋,莊幫主是我星宿派掌門人的護法,你打敗了他,再來跟你掌門人動手不遲。你是輸了,還是贏了?” 丁春秋懊喪已極,適才這一仗,決不是自己在功夫上輸了,從莊聚賢擲屍的方位勁力看來,他內力雖強,每次所用手法卻都一模一樣,可見他只是從阿紫處學得一些本門的粗淺功夫,其中種種精奧變化,全然不知。這一仗是輸在星宿派門人比丐幫弟子怕死,一個個遠遠逃開,不像丐幫弟子那樣慷慨赴義,臨危不避。他心念一轉,計上心來,仰天大笑。 阿紫皺眉道:“笑!虧你還笑得出?有什麼好笑?” 丁春秋仍笑聲不絕,突然之間,呼呼呼風聲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門人給他以連珠手法抓住擲出,一個接著一個,迅速無倫地向遊坦之飛去,便如發射連珠箭一般。 遊坦之卻不會使這一門“連珠腐屍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幫幫眾擲出,第四招便措手不極,緊急之際,一躍向上,沖天而起,這般避開了擲來的毒屍,卻不必向後逃竄,可說並未輸招。 丁春秋正是要他閃避,左手一招,阿紫一聲驚呼,向丁春秋身前飛躍過去。 旁觀眾人一見,無不失色。 “擒龍功”、“控鶴功”之類功夫如練到上乘境界,原能凌空取物,但最多不過隔著四五尺遠近擒敵拿人,奪人兵刃。武術中所謂“隔山打牛”,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無形神拳能以虛勁傷人,但也決不能將內力運之於二丈之外,“火焰刀”與“六脈神劍”之類以空勁內力傷人,已是武林中罕見的神功。丁春秋其時與阿紫相距六七丈之遙,居然能一招手便將她拖下馬來,擒將過去,武功之高,當真匪夷所思。 卻不知丁春秋擒拿阿紫,所使的並非真實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寶”之一的“柔絲索”。這柔絲索以星宿海旁的雪蠶之絲製成。那雪蠶野生於雪桑之上,形體遠較冰蠶為小,也無毒性,吐出來的蠶絲卻韌力大得異乎尋常,一根單絲便已不易拉斷。只是這種雪蠶吐絲有限,極難尋求。那日阿紫以一張透明漁網捉住褚萬里,逼得他羞憤自盡,漁網之中便摻得有少量雪蠶絲。丁春秋這根柔絲索盡數以雪蠶絲絞成,微細透明,幾非肉眼所能察見,他擲出九名門人之時,同時揮出了柔絲索。他擲出九具毒屍,一來逼開遊坦之,二來是障眼之術,令人人眼光都去注視於他的“連珠腐屍毒”,柔絲索揮將出去,更是誰都難以發覺。 待得阿紫驚覺到柔絲索纏身,已給丁春秋牽扯過去。雖說丁春秋有所憑藉,但將這一根細若無物的柔絲揮之於六七丈外,在眾高手全不知覺之下,一招手便將人擒到,這份功力自也非同凡俗。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右手點了她穴道,柔絲索早已縮入了袖中。他擲屍、揮索、招手、擒人,一直在哈哈大笑,待將阿紫擒到手中,笑聲仍未斷絕。這大笑之聲,也是引人分散目光的“障眼術”。 遊坦之身在半空,已見阿紫被擒,驚惶之下向前急撲,六具毒屍已從足底飛過。他左足一著地,右掌便向丁春秋猛力擊去。 丁春秋左手向前探出,便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這一招開碑裂石的掌力。遊坦之此刻武功雖強,臨敵應變的經驗卻半點也無,眼見自己一掌便要打在阿紫身上,危急中立即收回掌力。本來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須將掌力偏在一旁,便傷不到阿紫,可是遊坦之對阿紫敬愛太過,一見勢頭不對,只知收掌迴力,不暇更思其他,將這股偌大掌力盡數收回,等如以此掌力當胸猛擊自己。他一個踉蹌,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饒是他修習神足經有成,這一掌畢竟也不好受,正欲緩過一口氣來,丁春秋哪容他有喘息餘裕,呼呼呼呼,連續拍出四掌。遊坦之丹田中內息提不上來,只得揮掌拍出,接了他四掌,接一掌,吐一口血,連續接得四掌,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讓人,第五掌跟著拍出,要趁機致他死命。 只聽得旁邊數人齊聲呼喝:“丁老怪休得行凶!”“住手!”“接我一招!”玄慈、觀心、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的俠義之士,都不忍這丐幫幫主如此死於丁春秋手下,呼喝聲中,紛紛搶出相救。 不料丁春秋第五掌擊出,遊坦之回了一掌,丁春秋身形微晃,竟退開一步。眾高手見了,便知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點小虧,當即止步,不再上前應援。原來游坦之吐出四口瘀血後,內息已暢,第五掌上已將冰蠶奇毒和神足經內力一併運出。丁春秋以掌力硬拼,便非敵手。若不是丁春秋佔了先機,將游坦之擊傷,令他內力大打折扣,則剛才雙掌較量,丁春秋非連退五步不可。 丁春秋氣息翻湧,心有不甘,運起十成功力,呼的一掌又向前推去。遊坦之踏上一步,接了他這一掌,叫道:“快放下段姑娘!”呼呼呼呼,連出四掌,每出一掌,便跨上一步。這五步一踏出,已與丁春秋面面相對,再一伸手,便能搶奪阿紫。 丁春秋掌力不敵,又見到他木然如殭屍的臉孔,心生懼意,微笑道:“我又要使腐屍毒功夫了,你小心著!”說著左手提起阿紫身子,擺了幾擺。 遊坦之知道丁春秋“腐屍毒”功夫一施,阿紫立時便變成了一具毒屍,急呼:“不,不!萬……萬萬不可!”聲音發顫,驚恐已達極點。 丁春秋聽得他話聲惶急,登時明白:“原來你這小子給這臭花娘迷住了,哈哈,妙極,當真再好不過。”他擒獲阿紫,本想當眾將她處死,免得她來爭星宿派掌門人之位,這時見了遊坦之的情狀,似可將阿紫作為人質,脅制這個武功高出於己的丐幫幫主莊聚賢,便道:“你不想她死麼?” 遊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將她放下來,這個……危險之極……”丁春秋哈哈一笑,說道:“我要殺她,不費吹灰之力,為什麼要放她?她是本派叛徒,目無尊長,這種人不殺,卻去殺誰?”遊坦之道:“這個……她是阿紫姑娘,你無論如何不能害她,你已射瞎了她一雙眼睛,那個,求求你,快放她下來,我……重重有謝。”他語無倫次,顯是對阿紫關心已極,卻哪裡還有半分丐幫幫主的風度? 丁春秋見他內力陰寒強勁,聽他說話聲音,實在與那鐵頭人十分相似,可是他明明頭上並無鐵罩,而且那鐵頭人又怎能是丐幫幫主?當下也無暇多想,說道:“要我饒她小命也不難,只是須得依我幾件事。” 遊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聽他這般說,心下更喜,點頭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為師,從此成為星宿派弟子。” 遊坦之毫不遲疑,立即雙膝跪倒,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弟子莊聚賢磕頭!”他想:“我本來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過了頭,再拜一次,又有何妨?” 他這一跪,群雄登時大嘩。丐幫自諸長老以下,無不憤慨莫名,均想:“我幫是天下第一大幫,素以俠義自居,幫主卻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為師。咱們萬萬不能再奉此人為幫主。” 猛聽得鑼鼓絲竹響起,星宿派門人大聲歡呼,頌場星宿老仙之聲,響徹雲霄,種種歌功頌德、肉麻不堪的言辭,直非常人所能想像,總之日月無星宿老仙之明、天地無星宿老仙之大,自盤古氏開天闢地以來,更無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閻王,無不甘拜下風。 當阿紫為丁春秋一擒獲,段正淳和阮星竹便相顧失色,但自知本領不敵星宿老怪,決難從他手中救女兒脫險,及後見莊聚賢居然肯為女兒屈膝事敵,卻也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驚且喜,低聲道:“你瞧人家多麼情義深重!你……你……你哪及得上人家的萬一。” 段譽斜目向王語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對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但比之這位莊幫主,卻又大大不如了。人家這才是情中聖賢!倘若王姑娘給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當眾向他下跪呢?”想到此處,突然間血脈賁張,但覺為了王語嫣,縱然萬死亦所甘願,區區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哉,不由得脫口而出:“肯的,當然肯!”王語嫣問道:“你肯什麼?”段譽囁嚅道:“嗯,這個……我也肯下跪拜師……”王語嫣便即明白,臉上微微一紅。 遊坦之磕了幾個頭站起,見丁春秋仍抓著阿紫不放,阿紫臉上肌肉扭曲,大有苦痛之色,忙道:“師父,你老人家快放開了她!”丁春秋冷笑道:“這小丫頭大膽妄為,哪有這麼容易便饒了她?除非你將功贖罪,好好替我幹幾件事。”遊坦之道:“是!師父要弟子立什麼功勞?”丁春秋道:“你去向少林寺方丈玄慈挑戰,把他殺了。” 遊坦之遲疑道:“弟子和少林方丈無怨無仇,丐幫雖要跟少林派爭雄,卻似乎不必殺人流血”。丁春秋面色一沉,怒道:“你違抗師命,可見拜我為師,全屬虛假。”遊坦之只求阿紫平安脫險,哪裡還將什麼江湖道義、是非公論放在心上,忙道:“是!不過少林派武功甚高,弟子盡力而為……師父,你……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秋淡淡地道:“殺不殺玄慈,全在於你;殺不殺阿紫,權卻在我。” 遊坦之轉過身來,大聲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門派之首,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向來並峙中原,不相統屬。今日咱們卻要分個高下,勝者為武林盟主,敗者服從武林盟主號令,不得有違。”眼光向群豪臉上掃去,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漢,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哪一位不服,盡可向武林盟主挑戰。”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一般。 丁春秋和遊坦之的對答,聲音雖不甚響,但內功深厚之人卻早將一字一句都聽在耳裡。少林寺眾高僧聽丁春秋公然命這莊聚賢來殺玄慈方丈,無不大怒,但適才見到兩個所顯示的武功,這莊聚賢的功力既強且邪,玄慈在武功上是否能敵得住,已屬難言,而各種毒功邪術更加不易抵擋。 玄慈雅不願和他動手,但他公然在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戰,又勢無退避之理,當下雙掌合十,說道:“丐幫數百年來,乃中原武林的俠義道,天下英雄,無不瞻仰。貴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幫主,與敝派交情著實不淺。敝派僧俗弟子向來對貴幫極為尊敬,丐幫和少林派數百年的交情,從沒傷了和氣。卻不知莊幫主何以今日忽興問罪之師,還盼見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 遊坦之年輕識淺,不學無術,如何能和玄慈辨論?但他來少林寺之前,曾由全冠清教過一番言語,當即說道:“我大宋南有遼國,西有西夏、吐蕃,北有大理,四夷虎視眈眈,這個……這個……”他將“北有遼國、南有大理”說錯了方位,聽眾中有人不以為然,便發出咳嗽嗤笑之聲。 遊坦之知道不對,但已難挽回,不由得神態十分尷尬,幸好他戴著人皮面具,別人瞧不到面色。他“嗯”了幾聲,繼續說道:“我大宋兵微將寡,國勢脆弱,全賴我武林義士,江湖同道,大夥兒一同匡扶,這才能外抗強敵,內除奸人。” 群雄聽他這幾名話甚是有理,都道:“不錯,不錯!” 遊坦之精神一振,續道:“只不過近年來外患日深,大夥兒本當齊心合力,共赴艱危。可是各門各派,各幫各會,卻你爭我鬥,不能夠齊心。契丹人喬峰單槍匹馬地來一鬧,中原豪傑便打了個敗仗,又聽說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星宿老……星宿老……那個星宿老……嗯,他曾連殺少林派的兩名高僧……那個……”全冠清本來教他說“西域星宿老怪曾連殺少林派的兩名高僧,少林派束手無策”,遊坦之原已將這些話背得十分純熟,突然話到口邊,才覺不對,連說了幾個“星宿老”,卻“老”不下去了。 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叢中哄笑大作。 星宿派門人齊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千餘人齊聲高唱,登時將群豪的笑聲壓了下去。 唱聲甫歇,人叢中忽有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大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曲調和星宿派所唱一模一樣。星宿派門人聽到別派之中居然有人頌讚本派老仙,此事十分難得,那是遠勝於本派弟子的自稱自讚。群相大喜之下,鑼鼓絲竹出力伴奏,不料第四句突然急轉直下,只聽他唱道:“……大放狗屁!”眾門人相顧愕然之際,鑼鼓絲竹半途不及收科,竟爾伴奏到底,將一句“大放狗屁”襯托得悠揚動聽。 群雄只笑得打跌,星宿派門人俱都破口大罵。王語嫣嫣然微笑,說道:“包三哥,你的嗓子好得緊啊!”包不同道:“獻醜,獻醜!”這四句歌正是包不同的傑作。 遊坦之趁著眾人擾攘之際,和全冠清低聲商議了一陣,又朗聲道:“我大宋國步艱危,江湖同道卻又不能齊心合力,以致時受番邦欺壓。因此丐幫主張立一位武林盟主,大夥兒聽奉號令,有什麼大事發生,便不致亂成一團了。玄慈方丈,你贊不贊成?” 玄慈緩緩地道:“莊幫主的話,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卻要請教。”遊坦之道:“什麼事?”玄慈道:“莊幫主已拜丁先生為師,算是星宿派門人了,是也不是?”遊坦之道:“這個……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玄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門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跟星宿派無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舉一位盟主,以便統籌事功,閣下是星宿派門人,卻也不便參與了。” 眾英雄紛紛說道:“不錯!”“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門派的走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 遊坦之無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們出言解圍。 丁春秋咳嗽一聲,說道:“少林方丈言之差矣!老夫乃山東曲阜人氏,生於聖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創建,怎能說是西域番邦的門派?星宿派雖居處西域,那隻不過是老夫暫時隱居之地。你說星宿派是番邦門派,那麼孔夫子也是番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說到西域番邦,少林武功源於天竺達摩祖師,連佛教也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的門派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不易抗辯。 全冠清朗聲道:“天下武功,源流難考。西域武功傳於中土者有之,中土武功傳於西域者亦有之。我幫莊幫主乃中土人氏,丐幫素為中原門派,他自然是中原武林的領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當以武功強弱定勝負,不以言辭舌辯定輸贏。丐幫與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只須你們兩位首領出手較量,高下立判,否則說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之明,不是敝幫莊幫主的敵手,那麼只須甘拜下風,推戴我莊幫主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的。”這幾句話,顯然認定玄慈是明知不敵,膽怯推諉。 玄慈向前走了幾步,說道:“莊幫主,你既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顧念貴幫和敝派數百年的交情,堅不肯允,倒是對貴幫不敬了。”眼光向群雄緩緩掠過,朗聲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親見,我少林派絕無與丐幫爭雄鬥勝之意,實是丐幫幫主步步見逼,老衲退無可退。”群雄紛紛說道:“不錯,少林派並無絲毫理虧之處。” 遊坦之隻掛念著阿紫的安危,一心要盡快殺了玄慈,好得向丁春秋交差,讓他放了阿紫,大聲道:“比武較量,強存弱亡,說不上誰理虧不理虧,快快上來動手吧!” 他幼年時嬉戲不學,本質雖不純良,終究是個質樸少年。他父親死後,浪跡江湖,大受欺壓屈辱,並無一個聰明正直之士好好對他教誨指點,近來和阿紫日夕相處,學到的都是星宿派那一套。星宿派武功盡皆以陰狠毒辣取勝,再加上全冠清用心深刻,助他奪到丐幫幫主之位,教他所使的也盡是傷人不留餘地的手段,日積月累地浸潤下來,竟將一個係出中土俠士名門的弟子,變成了善惡不分、唯力是視的暴漢。 玄慈朗聲道:“莊幫主的話,和丐幫數百年的仁俠之名,可太不相稱了。” 遊坦之身形一晃,倏忽之間已欺近丈餘,說道:“要打便打,不打便退開了吧。”說話間又向丁春秋與阿紫瞧了一眼,甚是焦急不耐。 玄慈道:“好,老衲今日便來領教莊幫主降龍二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絕技,也好讓天下英雄好漢,瞧瞧丐幫幫主數百年來的嫡傳功夫。” 遊坦之一怔,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他雖接任丐幫幫主,但這降龍二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兩絕技,卻一招也不會。只是他曾聽幫中長老們冷言冷語地說過,這兩項絕技是丐幫的“鎮幫神功”。降龍二十八掌偶爾也有傳與並非出任幫主之人,打狗棒法卻必定傳於丐幫幫主,數百年來,從無一個丐幫幫主不會這兩項鎮幫神功的。 玄慈說道:“老衲當以本派大金剛拳接一接幫主的降龍二十八掌,以降魔禪杖接一接幫主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貴幫世代交好,這幾種武功,向來切磋琢磨則有之,從來沒有用以敵對過招,老衲不德,卻是愧對丐幫歷代幫主和少林派歷代掌門了。”雙掌一合,正是大金剛拳的起手式“禮敬如來”,臉上神色藹然可親,但僧衣的束帶向左右筆直射出,足見這一招中蘊藏著極深的內力。 遊坦之更不打話,左手凌空劈出,右掌跟著迅捷之極地劈出,左手掌力先發後至,右手掌力後發先至,兩股力道交錯而前,詭異之極,兩人拳掌之力在半途相逢,波的一聲響,相互抵消,卻聽得嗤嗤兩聲,玄慈腰間束帶的兩端同時斷截,分向左右飛出丈許。遊坦之這兩掌掌力所及範圍甚廣,攻向玄慈身子的勁力為“禮敬如來”的守勢消解,但玄慈飄向身側的束帶卻為他掌力震斷。 少林派僧侶和群雄一見,紛紛呼喝:“這是星宿派的邪門武功!”“不是降龍二十八掌!”“不是丐幫功夫!”丐幫弟子中竟也有人叫道:“咱們和少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功夫!”“幫主,你該使降龍二十八掌!”“使邪派功夫,沒的丟了丐幫臉面。” 遊坦之聽得眾人呼喝之聲大作,不由得心下躊躇,第二招便使不出去。 星宿派門人卻紛紛大叫:“星宿派神功比丐幫降龍二十八掌強得多,幹嗎不使強的,反使差勁的?”“莊師兄,再上!當然要用恩師星宿老仙傳給你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宿神功,天下第一,戰無不勝,功無不克。降龍臭掌,狗屁不值!” 一片喧嘩叫嚷之中,忽聽得山下一個雄壯的聲音說道:“誰說星宿派武功勝過了丐幫的降龍二十八掌?” 這聲音也不如何響亮,但清清楚楚地傳入了眾人耳中,眾人一愕之間,都住了口。 但聽得蹄聲如雷,十餘乘馬疾風般卷上山來。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裡面玄色布衣,但見人似虎,馬如龍,人既矯捷,馬亦雄駿,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奔到近處,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閃閃,卻見每匹馬的蹄鐵邊緣竟然都是黃金鑲嵌。來者一共是一十九騎,人數雖不甚多,氣勢之壯,卻似有如千軍萬馬一般,前面一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兩旁一分,最後一騎從中馳出。 丐幫幫眾之中,大群人猛地里高聲呼叫:“喬幫主,喬幫主!”數百名幫眾從人叢中疾奔出來,在那人馬前躬身參見。 這人正是蕭峰。他自被逐出丐幫之後,只道幫中弟子人人視他有如寇仇,萬沒料到敵我已分,竟然仍有這許多舊時兄弟如此熱誠地過來參見,陡然間熱血上湧,虎目含淚,翻身下馬,抱拳還禮,說道:“契丹人蕭峰已給丐幫逐出,與丐幫更無瓜葛。眾位何得仍用舊日稱呼?眾位兄弟,別來俱都安好?”最後這句話中,舊情拳拳之意,竟然難以自已。 過來參見的大都是幫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袋弟子是低輩新進,平素少有機會和蕭峰相見,五六袋以上弟子卻嚴於夷夏之防,年長位尊,在諸事上頗有顧忌,不如年輕的熱腸漢子那麼說乾便乾。這數百名弟子聽他這麼說,才省起行事太過衝動,這位“喬幫主”乃大對頭契丹人,幫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見他突然現身,愛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將這大事忘了?有些人當下低頭退了回去,卻仍有不少人道:“喬……喬……你老人家好,自別之後,咱們無日不……不想念你老人家。”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歸,連續數日沒音訊,蕭峰焦急萬分,派出大批探子尋訪。過了數月,終於得到回報,說她陷身丐幫,那個鐵頭人也與她在一起。 蕭峰一聽,甚是心驚,心想丐幫恨己切齒,這次擄去阿紫,必是以她為質,向自己脅迫,須當立時將她救回。於是奏知遼帝,告假兩月,將南院軍政事務交由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代拆代行,徑自南來。 蕭峰這次重到中原,乃有備而來,所選的“燕雲十八騎”,個個是契丹族中頂尖兒的高手。他上次在聚賢莊中獨戰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現身相救,難免為人亂刀分屍,可見無論武功如何高強,真要以一敵百,終究不能,現下偕燕雲十八騎俱來,每一人都能以一當十,再加胯下坐騎皆是千里良馬,危急之際,倘若只求脫身,當非難事。 一行人來到河南,蕭峰擒住一名丐幫低袋弟子詢問,得知阿紫雙目已盲,每日與新幫主形影不離,此刻已隨同新幫主前赴少林寺。蕭峰驚怒更增,心想阿紫雙目為人弄瞎,則在丐幫中所遭種種慘酷的虐待,自是可想而知,當即追向少林寺來。 來到少室山上,遠遠聽到星宿派門人大吹,說什麼星宿派武功遠勝降龍二十八掌,不禁怒氣陡生。他雖已不是丐幫幫主,但那降龍二十八掌乃恩師汪劍通所親授,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誣衊?縱馬上得山來,與丐幫三四袋群弟子廝見後,一瞥之間,見丁春秋手中抓住一個紫衣少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臉蛋,正是阿紫。但見她雙目無光,瞳仁遭毀,已然盲了。 蕭峰心下既痛惜,又憤怒,大步邁出,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去,正是降龍二十八掌中的一招“見龍在田”,他出掌之時,與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說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際,兩人相距已不過七八丈。 天下武術之中,任你掌力再強,也決無一掌可擊到五丈以外的。丁春秋素聞“北喬峰,南慕容”的大名,對他決無半點小覷之心,然見他在十五六丈之外出掌,萬料不到此掌是針對自己而發。殊不料蕭峰掌力甫出,身子已搶到離他三四丈外,又是一招“見龍在田”,後掌推前掌,雙掌力道並在一起,排山倒海地壓將過來。 只一瞬之間,丁春秋便覺氣息窒滯,對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湧,勢不可當,又如是一堵無形的高牆,向自己身前疾衝。他大驚之下,哪裡還有餘裕籌思對策,但知若以單掌出迎,勢必臂斷腕折,說不定全身筋骨盡碎,百忙中將阿紫向上急拋,雙掌連劃三個半圓護住身前,同時足尖著力,飄身後退。 蕭峰跟著又是一招“見龍在田”,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至。丁春秋不敢正面直攖其鋒,右掌斜斜揮出,與蕭峰掌力的偏勢一觸,但覺右臂酸麻,胸中氣息登時沉濁,當即乘勢縱出三丈之外,唯恐敵人又再追擊,豎掌當胸,暗暗將毒氣凝到掌上。蕭峰輕伸猿臂,將從半空中墮下的阿紫接住,隨手解開了她穴道。 阿紫雖目不能視物,給丁春秋制住後又口不能說話,於周遭變故卻聽得清清楚楚,身上穴道一解,立時喜道:“好姊夫,多虧你來救了我。”雙臂伸出,緊緊摟住了他。 蕭峰心下一陣難過,柔聲安慰:“阿紫,這些日子來可苦了你啦,都是姊夫累了你。”他只道丐幫首腦人物恨他極深,偏又奈何他不得,得知阿紫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便到南京去擄了來,痛加折磨,說什麼也料想不到阿紫這一切全是自作自受。 蕭峰來到山上之時,群雄立時聳動。那日聚賢莊大戰,他孤身一人連斃數十名好手,當真威震天下。中原群雄恨之切齒,卻也是聞之落膽,這時又見他突然馳上少室山來,均想惡戰又是勢所難免。當日曾參與聚賢莊之會的,回思其時莊中大廳上血肉橫飛的慘狀,兀自心有餘悸。待見他僅以一招“見龍在田”,便將那不可一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逃,心中更增驚懼,一時山上群雄面面相覷,肅然無語。 只有星宿派門人還有十幾人在那里大言不慚:“姓喬的,你已中了我星宿老仙的仙術,不出十天,全身化為膿血而亡!”“星宿老仙見你是後生小輩,先讓你三招!”“星宿老仙是什麼身份,怎屑與你動手?你如不悔悟,立即向星宿老仙跪地求饒,日後勢必死無葬身之地。”只聲音零零落落,絕無先前的囂張氣焰。 遊坦之見到蕭峰,心下害怕,待見他伸臂將阿紫摟在懷裡,而阿紫滿臉喜容,摟住他項頸,神情十分親密,再也難以忍耐,縱身向前,說道:“你快……快放下阿紫姑娘!”蕭峰將阿紫放落,問道:“閣下何人?”遊坦之和他凜然生威的目光相對,心下登時怯了,囁嚅道:“在下……在下是丐幫幫主……幫主莊……那個莊幫主。” 丐幫中有人叫道:“你已拜入星宿派門下,怎麼還能是丐幫幫主?” 蕭峰怒喝:“你幹嗎弄瞎了阿紫姑娘的眼睛?”遊坦之為他威勢所懾,倒退兩步,說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阿紫道:“姊夫,我的眼睛是丁春秋這老賊弄瞎的,你快挖了丁老賊的眼珠出來,給我報仇。” 蕭峰一時難明真相,目光環掃,在人叢中見到了段正淳和玩星竹,胸中一酸,又是一喜,朗聲道:“大理段王爺,令愛千金在此,你好好地管教吧!”攜著阿紫的手,走到段正淳身前,輕輕將她一推。 阮星竹早已哭濕了衫袖,這時更加淚如雨下,撲上前來,摟住了阿紫,道:“乖孩子,你……你的眼睛怎麼樣了?” 段譽見到蕭峰突然出現,大喜之下,便想上前廝見,只是蕭峰掌擊丁春秋、救回阿紫、會見遊坦之,沒絲毫空閒。待見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段譽不由得暗暗納罕:“怎地喬大哥說這盲眼少女是我爹爹的令愛千金?”但他素知父親到處留情,心念一轉之際,便已猜到了其中關竅,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別來可好?這可想煞小弟了。” 蕭峰自和他在無錫酒樓中賭酒結拜,雖然相聚時短,卻是傾蓋如故,肝膽相照,當即上前握住他雙手,說道:“兄弟,別來多事,一言難盡,差幸你我俱都安好。” 忽聽得人叢中有人大叫:“姓喬的,你殺了我兄長,血仇未曾得報,今日和你拼了。”跟著又有人喝道:“這喬峰乃契丹胡虜,人人得而誅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著走下少室山去。”但聽得呼喝之聲,響成一片,有的罵蕭峰殺了他的兒子,有的罵他殺了父親。 蕭峰當日聚賢莊一戰,殺傷著實不少。此時聚在少室山上的各路英雄中,不少人與死者或為親人戚屬,或為知交故友,雖對蕭峰忌憚懼怕,但想到親友血仇,忍不住向之叫罵。喝聲一起,登時越來越響。眾人見蕭峰隨行的不過一十八騎,他與丐幫及少林派均有仇怨,而適才數掌將丁春秋擊得連連退避,更成為星宿派的大敵,動起手來,就算丐幫兩不相助,各路英雄、少林僧侶,再加上星宿派門人,以數千人圍攻蕭峰一十九騎契丹人馬,就算他真有通天的本領,也決計難脫重圍。聲勢一盛,各人膽氣便也更加壯了。 蕭峰帶同一十八騎,快馬奔馳地來到中原,只盼忽施突襲,將阿紫救歸南京,絕未料到竟有這許多對頭聚集在一起。他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與各路英雄不是素識,便是相互聞名,知道這些人大都是俠義之輩,所以與自己結怨,一來因自己是契丹人,二來是有人從中挑撥,出於誤會。聚賢莊之戰實非心中所願,今日若再大戰一場,多所殺傷,徒增內疚,自己縱能全身而退,攜來的“燕雲十八騎”不免傷亡慘重,心下盤算:“好在阿紫已經救出,交給了她父母,阿朱的心願已了,我得急謀脫身,何必跟這些人多所糾纏?”轉頭向段譽道:“兄弟,此時局面惡劣,你我兄弟難以多敘,你暫且退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他要段譽避在一旁,免得奪路下山之時,旁人出手誤傷了他。 段譽眼見各路英雄數逾千人,個個要擊殺義兄,不由得激起了俠義之心,大聲道:“大哥,做兄弟的跟你結義之時,說什麼來?咱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難,兄弟焉能苟且偷生?”他以前每次遇到危難,都是施展凌波微步的巧妙步法,從人叢中奔逃出險,這時眼見情勢凶險,胸口熱血上湧,決意和蕭峰同生共死,以全結義之情,這一次是說什麼也不逃了。 一眾豪傑大都不識段譽是何許人,見他自稱是蕭峰的結義兄弟,決意與蕭峰聯手和眾人對敵,這麼一副文弱儒雅的模樣,年輕又輕,自是誰也沒將他放在心上,叫嚷得只有更兇。 蕭峰道:“兄弟,你的好意,哥哥甚是感謝。他們想要殺我,卻也沒這麼容易。你快退開,否則我要分手護你,反而不便迎敵。”段譽道:“你不用護我。他們和我無怨無仇,如何便來殺我?”蕭峰臉露苦笑,心頭湧上一陣悲涼之意:“倘若無怨無仇便不加害,世間種種怨仇,卻又從何而生?” 段正淳低聲向華赫艮、范驊、巴天石諸人道:“這位蕭大俠於我有救命之恩,待會危急之際,咱們衝入人群,助他脫險。”范驊道:“是!”向拔刃相向的數千豪傑瞧了幾眼,說道:“對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段正淳搖搖頭,說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盡力而為,以死相報。”大理眾士齊聲道:“自當如此!” 這邊姑蘇燕子塢諸人也在輕聲商議。公冶乾自在無錫與蕭峰對掌賽酒之後,對他極為傾倒,力主出手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對蕭峰也甚佩服,躍躍欲試地要上前助拳。慕容复卻道:“眾位兄長,咱們以興復為第一要務,豈可為了蕭峰一人而得罪天下英雄?”鄧百川道:“公子之言甚是。咱們該當如何?” 慕容復道:“收攬人心,以為己助。”突然間長嘯而出,朗聲說道:“蕭兄,你是契丹英雄,視我中原豪傑有如無物,區區姑蘇慕容复今日想領教閣下高招。在下死在蕭兄掌下,也算是為中原豪傑盡了一分微力,雖死猶榮。”他這幾句話其實是說給中原豪傑聽的,這麼一來,不論勝敗,中原豪傑自將姑蘇慕容氏視作了生死之交。 群豪雖有一拼之心,卻誰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戰。人人均知,雖然戰到後來終於必能將他擊斃,但頭上數十人卻非死不可,這時忽見复容复上場,不由得大是欣慰,精神為之一振。 “北喬峰、南慕容”,二人向來齊名,慕容复搶先出手,就算最後不敵,也已大殺對方凶焰,耗去他不少內力。霎時間喝彩之聲,響徹四野。 蕭峰忽聽慕容复挺身挑戰,也不由得一驚,雙手一合,抱拳相見,說道:“素聞公子英名,今日得見高賢,大慰平生。” 段譽急道:“慕容兄,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大哥初次和你相見,素無嫌隙,你又何必乘人之危?何況大家冤枉你之時,我大哥曾為你分辯?”慕容复冷冷一笑,說道:“段兄要做抱打不平的英雄好漢,一併上來賜教便是。”他對段譽糾纏王語嫣,不耐已久,此刻趁機發作了出來。段譽道:“我有什麼本領來賜教於你?只不過說句公道話罷了。” 便在此時,四個少林寺玄字輩老僧走到蕭峰身前,合十說道:“蕭大爺,敝寺方丈有請,請移步內殿說話。”一名老僧轉身向群雄朗聲說道:“各位朋友請了,我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有請蕭峰蕭大爺,跟他分說一件要事,說完之後,蕭大爺便即出來,和各位相見。請各位暫且休息一會。”群雄聽了,噪聲稍止,有的便坐下地來。 段譽生怕少林寺有加害蕭峰的陰謀,說道:“大哥,我陪在你身邊!”蕭峰點頭道:“甚好。”隨著四名老僧入內。來到大殿,領路的老僧向殿上幾名老僧打了招呼,又有十餘名老僧隨眾入內。蕭峰心下暗驚,見這幾個老僧個個步履穩實,目光炯然,料來必是寺中玄字輩的好手,心想這些人待會群起而攻,我蕭峰今日要斃命於斯了,向走在身側的段譽低聲道:“兄弟,你到外面去照看一下我的隨從,再照護你爹爹。”段譽微笑搖頭,低聲道:“少林派不會加害我爹爹。所謂義結金蘭,即是同生共死!”蕭峰心中感動,輕輕握了握他手。 眾人片刻間走入禪房,玄慈方丈已站在門口相迎,肅請各人坐了。知客僧送上清茶,玄慈和段譽招呼幾句,向蕭峰介紹幾位外來高僧,說明神山、神音、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各人的身份,再說了玄字輩眾僧的名號。玄慈大師從懷中取出一頂棉帽,戴在頭上,合十向蕭峰微笑道:“蕭大爺,可認得老僧嗎?” 蕭峰一見之下,立時認出,躬身說道:“玄慈大師,又是遲老先生。”玄慈微笑點頭。只見四名老僧各從懷中取出一頂棉帽,戴在頭上。蕭峰躬身向玄渡說道:“玄渡大師,杜老先生。”向玄因行禮,道:“玄因大師,金老先生。”向玄止行禮,道:“玄止大師,褚老先生。”向玄生行禮,道:“玄生大師,孫老先生。”玄渡身上有傷,仍由弟子攙扶著,他黯然道:“阿朱姑娘活潑可愛,她叫老僧好好保重身子,可惜她卻先走一步了。”蕭峰心中一酸,強忍淚水。 玄慈說道:“各位師兄,這位蕭君曾在少林寺學藝,本師是玄苦師弟。玄苦師弟兩年多前為人所殺,當時寺中大都認定是蕭君下的手。老衲與玄寂師弟曾細查玄苦師弟斷骨的傷勢,發覺兇手的掌力狠猛異常,並非少林派武功。我們又想蕭君會使丐幫的'降龍二十八掌',那也是威猛陽剛的掌力,於是老衲自己,再加上玄渡、玄因、玄止、玄生等幾位師兄弟,我們五人改穿了俗家衣帽,在浙東天台山道的涼亭中,和蕭君相遇,邀得他全力施為,盡展所長。這五掌一一對過,我師兄弟互瞧一眼,心中都是同一句話:'不是喬峰殺的!' “本寺玄字輩僧眾之中,玄難、玄寂、玄通三位師弟當時有事外出,餘下群僧中,我五人算得排在前面的硬手了。我師兄弟所使掌力,有剛有柔,有厚有綿,蕭君定須全力以赴,不能取巧,否則難免立斃於當場。就算他能瞞得過我們其中一人,決不能五人全都瞞過。後來他跟老衲對掌,老衲使一招般若掌的'一空到底',正當掌力全空之際,蕭君的掌力竟也忽然放空,老衲這一下如是誘招,趁機發力,他非肋骨齊斷不可。蕭君和我五人在山道上邂逅相逢,只為了不肯傷我,寧可甘冒大險,全撤掌力。他連一個素不相識的老人也不肯輕易加害,焉能殺害傳他藝業的恩師?以掌法而論,玄苦師弟決不是蕭君所殺!以心地而論,更非蕭君所殺!” 玄渡、玄因、玄止、玄生四僧齊聲說道:“方丈師兄當時便有此推斷。我四人事後詳加推敲,議論他掌法、掌力中諸般細微曲折之處,亦都毫無疑義。” 玄慈森然道:“當時在天台山道上,我們五人先已立下了主意,倘若察覺蕭峰果真是兇手,我們便即五人合力,誅除了他,不但為玄苦師弟報此血仇,也為武林除去一個禍胎。”轉頭向蕭峰道:“蕭施主,我們今日說這番話,不是向你賣好,乃是向神山師兄等諸位高僧說明,並非我少林弟子妄殺無辜,而我少林派不正戒律。” 蕭峰躬身道:“是。多謝方丈大師為我洗刷冤屈。” 玄慈臉現慈和,緩緩說道:“蕭施主,現今我坦率相告:你一心追尋的那個帶頭大哥,便是老衲玄慈!”眾人聽了,都忍不住全身劇震。 只聽玄慈續道:“當日在天台山道上,我知你並非殺害玄苦師弟的兇手,於是在跟你對掌時突然撤去掌力,確是要讓你一掌打死了我,報你父母的大仇!” 蕭峰陡然間獲知真相,心緒兀自難平,但種種疑團也終於得解:“當時既有人傳來假訊,說我爹爹要來少林寺藏經閣搶奪武功秘笈,中原武人要設法阻止,理所當然應由少林寺方丈率領帶頭;而與汪前幫主情好莫逆的武林前輩,自以玄慈方丈為首。只因我出身少林,素知玄慈方丈為人慈和,決不致沒來由地帶人去殺我爹娘,我心有所偏,便對清清楚楚現身在我面前的帶頭大哥視而不見,再也不去想上一想,玄慈方丈便該是帶頭大哥!這人在我心中,乃是窮凶極惡之輩,跟方丈大師無論如何連不上一起。蕭峰有眼無珠,一愚至此,白白送了阿朱的姓名。”思及阿朱,心中更是酸痛。 玄慈淡淡地道:“老衲當年做了這件大錯事,早已甘願就死。蕭施主,請你上來一掌打死我吧。為你爹娘報仇,是人子應有之義。老衲未能及早明言,以致有多人為此送命。眾位師兄弟,蕭峰殺我,乃是完結一段因果,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任誰不得伸一指加害於他!”垂手低眉,挺胸而前,只待蕭峰下手。 蕭峰負手背後,緩緩走上幾步,說道:“方丈大師,當年有人假傳訊息,大師誤信人言,致有雁門關外不幸之事。倘若蕭峰身居大師之位,亦當如此作為。方丈大師行事居心,沒半點違了佛旨。玄苦恩師自不是大師所殺,然我義父義母、趙錢孫等人,究竟死於何人之手?”玄慈道:“老衲慚愧,這些人雖非我所殺,但確是因我而死。老衲迄今尚不明兇手是誰。” 蕭峰道:“既然兇手迄今未明,蕭峰此時亦不以一指加於方丈大師。蕭峰愚蠢糊塗,過去糾纏於仇怨之中,不能自解脫縛,以致多傷人命。此事終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到時自當再向方丈請益。” 玄慈合十道:“你要報仇,隨時來取我命便是。但今日山下有數千人誓要殺你,施主縱然神勇,終究寡不敵眾。施主何不暫避鋒頭,從後山而出?群雄之前,自有少林寺擔待。” 蕭峰搖了搖頭,道:“蕭某在聚賢莊上殺傷多人,雖說是迫不得已,自衛保命,畢竟出手兇殘。外間既有人要找蕭峰報仇,蕭某如何能縮身閃躲。但如加以抗禦,又須殺傷人命,該當如何,還請大師指點明路。” 玄慈道:“我知你心存慈念,憑此一念,即可多造功德。”蕭峰道:“弟子不敢求多造功德,只盼少作罪業。”玄慈道:“咱們學武之人,心中常存少作罪業的一念,便是功德。”蕭峰道:“多謝大師教誨。這就告辭。”向眾僧團團躬身行禮,轉身出外。段譽跟了出去。 兩人回到山門之外,群雄轟的一聲站起。 慕容复踏上幾步,朗聲說道:“蕭峰,今日中原群雄要殺你報仇,由我先來下手。”蕭峰道:“你要找我報仇,是因為我殺了姑蘇慕容家哪一個人嗎?”慕容复無言可對,只道:“你和我齊名已久,今日要分個高下。” 丁春秋為蕭峰數掌擊退,大感面目無光,而自己的種種絕技並未得施,當下縱身而前,打個哈哈,道:“姓蕭的,老夫看你年輕,適才讓你三招,這第四招卻不能讓了。” 遊坦之上前說道:“姓莊的多謝你救了阿紫姑娘,可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姓蕭的,咱們今日便來作個了斷。” 蕭峰見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勢圍住了自己,而少林群僧東一簇,西一撮,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暗含極厲害的陣法,這情形比之當日聚賢莊之戰又更凶險得多。雖然適才和玄字輩眾高僧已釋仇解怨,但外面擺了羅漢大陣的少林僧未必得知諒解。忽聽得幾聲馬匹悲嘶之聲,十九匹契丹駿馬一匹匹翻身滾倒,口吐白沫,斃於地下。 十八名契丹武士連聲呼叱,出刀出掌,剎那間將七八名星宿派門人砍倒擊斃,另有數名星宿門人卻逃了開去。原來丁春秋上前挑戰,他的門人便分頭下毒,算計了契丹人的坐騎,要蕭峰不能倚仗駿馬腳力衝出重圍。 蕭峰一瞥眼間,看到愛馬在臨死之時眼望自己,流露出戀主的淒涼之色,想到乘坐此馬日久,千里南下,更是朝夕不離,不料卻於此處喪於奸人之手,胸口熱血上湧,激發了英雄肝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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