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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三章最盼遇到人,最怕遇到人

重返狼群 李微漪 5081 2018-03-04
遮天蔽日的風沙刮了兩天兩夜,太陽縮在風沙後面,白天變成了黃昏,背風坡的雪面染成了一片焦土。 我灰頭土臉地進了屋,從河邊打回來的一桶水里有小半桶都是沙子。亦風不敢出門了,他已經被嗆得喘不過氣,嘴唇髮烏,掐著脖子窩“哧哧”地噴著哮喘藥。 格林大噴著鼻息拱開小屋門鑽了進來,一身黃煙,狼眼幾乎睜不開,他前爪捂著鼻子在地上打滾,難受得像馬一樣打響鼻。他瞧見我放在門邊的水桶,就一腦袋扎進去,搖頭晃腦地涮著鼻子,涮幾下又抬頭大喘一口氣,再埋嘴進水桶,突突地冒著鼻泡泡,弄得一地都是水。我抱起狼臉一看,黑鼻孔成了黃鼻孔,裡面堵了好厚一層沙,看來鼻子大也有壞處,外鼻子舔得著,鼻洞裡面吸進的沙可就舔不出來了。我從格林脊背上揪了一點浮毛,沾點水,在一根草棍兒上揉成團,做成棉籤,小心翼翼地托著格林的下巴,替他把鼻孔裡的黃沙都掏出來,格林連打了幾十個噴嚏,略好。我沒想到這輩子還會給狼挖鼻屎。

鋪天蓋地的沙塵之下,哪裡找獵物啊?這風沙還要刮幾天?找不到食物,格林怎麼辦? 風沙發狂般搖撼著小屋子,風聲灌進每一個窗縫、門縫,變成巫婆般歇斯底里的怪叫。煙囪的風門也被刮了起來,爐子裡總是倒灌風,連續幾天都沒法生火取暖。到了夜晚,鑽進睡袋裡焐上半天都感覺不到熱氣,我們和格林只好擠在一起相互取暖,像蜷縮在狼洞裡的一窩狼。 亦風的腦袋挨著我的腦袋,他一隻手抱著格林粗大的脖子,另一隻手放在格林腋窩下焐著,他喃喃地問我:“咱們好像還從沒拍過一張全家福吧?趕明兒我把相機焐熱了,咱們拍一張。”(由於相機和攝像機在高原經常顯示“低溫無法開啟”,因此往往需要提前在懷裡焐熱才能使用。) 我“嗯”了一聲:“這些照片隨時都可以拍啊,還需要預約嗎?”

亦風微微一笑道:“也是,我只是想,如果格林走了,就沒機會了。”他一遍遍摸著格林的尖耳朵,看著耳朵順貼在手掌下,又“噗”地彈起來,輕聲問道:“說真的,如果格林走了,你捨得嗎?” “捨不得也要捨啊,我來草原不就是為了讓他回歸嗎?狼不是寵物,人的陪伴絕不能取代他真正的同類。而且,狼有自然交付給這個物種的使命,我巴不得儘早讓格林加入狼群,只要他能活得快樂,我有什麼捨不下的。” 亦風滿眼笑意,輕輕撈起格林毛蓬蓬的大尾巴,用狼尾巴尖掃著我的鼻子:“你呀,就給我講大道理吧。” 厚密的狼毛蓋在身上,像一床活毛被,讓寒冷也遠離。我被格林的熱氣熨帖著,摸得到他皮毛下有力的心跳!感覺我的血液循環也與他同步,朦朦朧朧中我似乎回到了城市溫暖的被窩裡。我漸漸墜入夢鄉,唯一彆扭的就是耳朵,格林的大鼻子剛好貼在我的耳邊,於是他每次呼氣的時候,我的耳朵就會溫烘烘癢酥酥的,而他每次吸氣的時候,我的耳朵就冷得直縮。半夜裡,我總以為是亦風的鼾聲,後來才發現是格林在打呼嚕,再困苦的環境,他也能睡得香。

我剛來草原時穿的白紗長裙早已剪得支離破碎,有的紗塊兒用來包紮格林的傷口,有的紗條用來捆綁小屋子不結實的地方,有的紗條搓成繩子隨身攜帶著捆背柴火用。有的紗疊成幾層用來過濾飲水。襯裙則紮成了一個大口袋,裝牛糞用。我做夢也沒想到過自己最珍愛的紗裙會落得個焚琴煮鶴的下場,然而沒有生存,哪來的浪漫? 即使被過濾後的水,喝進嘴裡也全是細沙磨著牙齒的聲音。吃壓縮餅乾不喝水不行,我們一口餅乾一口沙水,硬往下嚥。從前吃完的幾大箱方便麵每包配料袋裡的一點點碎肉丁,我都像考古一樣仔仔細細地挑出來,攢了小半碗。這會兒終於派上用場了,我把肉丁拌在掰碎的壓縮餅乾裡,留給格林吃。 格林兩口就吞完了,然而狼肚子仍然扁得晃蕩。我還想再拿幾塊壓縮餅乾給他,亦風止住我:“那玩意兒膨脹得厲害,吃多了一喝水會出事兒。先讓他喝點水吧。”

格林喝了一大碗水以後,肚皮才勉強撐了起來,大家貌似飽了。 三天后,風沙終於停了,小屋子裡的每一個接地縫隙前都留下了一個個扇形的沙錐。 風沙過後,前段時間遠離的牛羊群又轉了回來。亦風囑咐我說:“牧場上似乎有人來住了,以後格林出去的時候可得多跟著點。”我連連點頭。 這天,格林下山出獵,我遠遠地跟著他,順便提了桶到河邊取水。 格林剛走到河邊一處平坦地帶,正巧一輛摩托車載著兩個牧民經過。兩個牧民一看有狼,立刻停了下來。格林看見人來,竟然毫無心機地迎了上去。一個牧民下了車,伸手在懷裡一陣掏摸,赫然掏出一個後端帶鐵鍊的流星錘模樣的武器,拿在手裡掄起來。 我嚇得水桶一扔,邊衝過去邊大喊起來:“不能打!不能打!”急撲上前護住了格林。

牧民愣了一下:“你敢抱狼?” 我連聲解釋:“他不會傷人的,只是好奇。”我突然腦袋裡靈光一閃,用藏語大喊道:“他是寺廟裡放生的!”這句話是當初跟扎西學的,也不知道發音是否標準,更不知道寺院裡會不會放生狼。但這句話應該奏效了。牧民看看我的一身藏袍,將信將疑地收起流星錘,一步三回頭地騎著摩托走了。 我回望懵懵懂懂的格林,這孩子真讓人不放心。那流星錘打在你糊里糊塗的腦袋上還得了嗎?直到摩托車走遠,我才鬆開格林,撿回水桶來到河灣處。 剛下到大河的冰面上,我想起沒帶鑿冰的工具,以前的水洞已經凍實了,跳起來跺都跺不塌。正發愁的時候,瞅見在大河的上游正好有一男一女兩個牧民,他們也在河面上鑿冰取水。我正琢磨著等這倆人走了,我可以上他們的水洞去取水。哪知道格林又上去了,這次格林小心了一些,他悄悄接近,觀望他們在做什麼。或許格林覺得這一男一女倆牧民不會傷害他……格林觀望了好一會兒,河面有了咕嚕嚕的水聲,牧民的冰洞鑿開了,口渴的格林也想從鑿開的冰洞裡喝水,於是他跑了上去。牧民抬頭一看來了隻狼,立刻進入了備戰狀態。

格林輕輕地搖著尾巴,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歪著腦袋看著牧民。然而牧民婦女拿起木棍石塊,對準格林狠狠地砸過來!格林大吃一驚連忙躲開。好在狼的速度非一般人能趕上的,而且有了剛才摩托車的經歷,讓他略有提防,但這一擊還是讓格林在冰面上狼狽地滑跌了一跤,他忙翻身爬起,邊跑邊吱吱叫著,他回頭看打他的人,心裡很是疑惑。男牧民抄起鑿冰的鐵棒隨後趕來追打,我趕去製止,這才避免了進一步的傷害。 剛出來就連遭攆打,格林的心情低落起來,跟我回去的路上委屈地嗚咽著——不容於人群,不容於狗群,我到底屬於哪裡? 格林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歪著腦袋看著牧民,遭到的卻是狠狠砸打。 回到小屋,我把這事兒跟亦風一講,兩人心裡都酸酸的——在人類中長大的格林已經把人當成了可親近的同伴,如果繼續留在我們身邊,如何讓他接受“人是他最大的天敵”這個概念?這是我們最擔心的,格林太單純,太沒有心機,儘管我們教會了他狩獵求生的本領,但是如果他對人沒有戒心,很可能是個悲劇的結果。然而我們已經退到了荒蕪的狼山,即使我們可以控制住格林不去接近人的地盤,卻無法阻止人逼近狼的領地。

一天,亦風發現格林始終專注地盯著極遠處的牧場,他用望遠鏡仔細調好焦距搜尋,他發現牧場上好像有個白點始終沒挪動過位置,從望遠鏡裡觀察,似乎是一隻羊躺在那裡,是死是活不真切。亦風和格林留守小屋,我決定獨自翻過牧場圍欄去看個究竟。 走了大半天終於到達目標跟前,我興奮得歡呼雀躍——那是一隻死羊,肚子已經膨脹起來,身上卻皮包骨頭,格林的食物有著落了!我圍著死羊轉圈,想辦法要把羊拖回去。正琢磨間,一個騎著馬的牧民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你在幹什麼?” “大哥,你的羊死了怎麼處理啊?”我看到牧場主人來了,客氣地詢問。 “不要,就丟在那兒。” “那把羊給我吧。” “你拿死羊做什麼?都死幾天了,不能吃了。皮也壞了,沒用。”

死幾天了都沒有鳥獸來啃食?我看著完整的羊屍,心裡有點悲涼,草原上的食腐動物真是愈見稀少了,也或許他們根本不敢踏入人類範圍,只能像格林一樣望食興嘆。牧場之內死亡的牲畜無法消化,牧場之外食肉的動物忍飢挨餓。 “我不吃,拖出去餵狼總可以吧。” “那你拿去嘛,”牧民笑著靠在馬背上看我折騰,“哪裡去找狼?狼敢來早就打死了。” “謝謝你啦!”得了許可,我把凍得硬邦邦的死羊翻了個面,寒冷的高原是個天然冰櫃,羊屍並沒有太腐敗,我邊拿繩子捆羊腿邊說,“狼冬天就清理這些腐肉,到春夏秋天,狼就吃鼠兔旱獺,這樣你的草場上就不會有那麼多老鼠了,以後你的牛羊才有草吃。”我盡量通俗易懂地說著,把羊腿捆了起來。他顯然對我的話題並不感興趣,看了一會兒拍馬掉頭走了。

我把繩子挎在肩膀上,費力地拖著死羊往回走,走了百來米,身後馬蹄聲響,剛才那個牧民又回來了:“賣給你。”他改變了主意。 “啊?”我有點意外,“什麼?” “這個死羊賣給你。”他重複。 “你不是不要嗎?” “你要就要給錢,羊皮還值錢呢,拿到市場上也可以賣。” “多少錢?”我也懶得爭辯了,死羊不值錢,多說無益。 牧民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八百塊。” “啊?”我嚇一跳,“活羊也才賣九塊錢一斤呢,這羊瘦成這樣就算活的也最多值五百。” “你要不要吧?”牧民很乾脆。 我無可奈何,說不要吧,想想格林過幾天可能就斷糧了,好不容易走到這兒來。我嘆口氣:“那這樣吧,我買活羊。”這樣我還不用背著沉重的死羊回狼山呢。

“活羊不賣。”牧民不跟我多說了,騎著馬圍著我和死羊繞圈,拿著手機打電話。看這陣勢是不讓我走了。不惹事的好,我摸摸衣兜:“我只有五百塊,你願意就賣死羊給我,我沒有多的了。” 牧民放下手機瞅瞅我的包:“就是八百。”又打量我一下,看上了掛在我脖子上的望遠鏡,“不夠拿望遠鏡給我也行。” “那怎麼行?這望遠鏡三千都不止!” “我用得著。” “可我也用得著啊,堅決不行,這羊不要了,我走。”我放下死羊,欲從馬旁邊繞過去。 “不許走!”牧民不讓。 我背脊一寒,這才知道自己陷入麻煩了。我下意識地摸向內兜里的對講機,轉念一想,即使亦風趕來也來不及,何況他還帶著格林,只怕事情會更複雜。僵持中,另一個牛倌模樣的人騎馬過來了:“怎麼回事?” “她弄死了我的羊。”牧民說。 “我啥時候弄死你的羊了?”我對這不白之冤措手不及,“我手上什麼東西都沒有,怎麼可能弄死一隻羊啊?而且這羊都死了幾天了。” “就是你弄死的。”牧民肯定地重複。 我把目光轉向剛來的牛倌,希望他斷公道。 “弄死羊就該賠人家嘛!”牛倌兒下結論了。 “你們還講理不講理?”我心中氣苦,想起了剛才牧民在打電話,他們是一路的。 “怎麼不講理?”牧民說,“我這個羊就是八百塊錢,你弄死了就賠錢,錢不夠望遠鏡抵三百。” “這個羊就算活著也只值五百,憑什麼要八百啊?”我為保住望遠鏡做最後的努力。 “你看肚子那麼大,懷了小羊啊,怎麼不值三百?”牧民一本正經地解釋他的道理。 我仔細一看:“這明明是隻公羊嘛,憑什麼騙人?”兩人愣了一下,交換了幾句聽不懂的話。牛倌擺出維護正義的樣子:“不管怎麼說你闖進人家的牧場,平白無故一隻羊死在你面前,你總是說不過去吧?好好的路不走,你怎麼知道這裡有死羊?對吧,既然羊都殺死了,只能按照人家開的價格來賠了嘛,你錯在先啊。” “你們這個牧場是才圍起來的,我們早就在這裡了……”我猛然想到觀測點門口的大叉,不敢再說下去,重申道,“我只有五百,你要還有良心就收五百放我走吧。我也不會再來了。”語氣中明顯示弱與祈求。一個不怕狼的人,怕人了。 “五百可以,但是望遠鏡給他,牧民放羊用得著。再說你不賠清楚也走不了。人多了就不是這個價格了。”牛倌兒也牛起來了。 走,走不了;留,不敢留。面對如此威脅,我只好取下望遠鏡揚手摔在草地上,牧民瀟灑地從馬背上彎腰撿起。 我心裡氣苦:“這裡草這麼差,你們還在放牛羊,草根都刨吃乾淨了,明年你們的牛羊啥草都沒得吃。” 牧民得意地擺弄著望遠鏡,漫不經心地說:“這牧場我們租下來了就是我們的了,明年沒草轉其他地方就是,用不著你操心。” “目光應該放長遠啊,人的眼睛為什麼長在前面?” 兩人對視一眼,笑得不亦樂乎:“為了數錢啊,快拿來吧!” 沒法說了,我氣得快哭了,掏出錢來嘩啦一聲扔在草地上,轉身拖起死羊走了。我怕他們發覺觀測點,特別繞了一個大圈才從山背後回去。 我拖著死羊爬上半山,老遠就看見亦風和格林沖下來接我,我哭倒在亦風懷裡,抽抽噎噎地講了經過,亦風安慰我說:“人安全回來就好,錢無所謂。如果遇不到人,那些錢又有什麼用呢?” “可他們也太欺負人了!”我大把抹著眼淚,“明明是公羊,硬說是懷孕的母羊。” “你怎麼知道是公羊?” “我掰開腿看了的。” “你還有心思去掰人家的腿?!”亦風且笑且嘆,“要是你的處事經驗有動物知識的一半多,就不會老受欺負了。” 我搖搖頭:“我寧願跟狼相處,狼比人簡單多了。” 在草原上,我們最盼望的是遇到人,因為有人就可以買來食物,有人,我們那些沒用的銀行卡和錢就可以變得非常有用。但是我們也最害怕遇到人,每接觸一個陌生人都是一場賭博,因為無論對格林而言,還是對我們而言,在這草原上,最危險的往往就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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