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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二章狼煙四起

重返狼群 李微漪 10883 2018-03-04
一大早,我和亦風把昨天烤好的羊腿和一塊羊排分份、包好,每天取一小塊夾著壓縮餅乾吃。格林等不到我們,就獨自出巡去了,似乎有我們守著那頭死羊他很放心,也或許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我和亦風分好了食物,就在山頭上坐著,你望我我望你,沒有羊放了,也暫時不擔心吃的了,野狼那邊也沒什麼動靜,這時候哪怕有個事兒做也好啊,人就是這樣,一旦吃飽就開始無聊起來。我看見昨天撿來的柴薪牛糞還有很多沒用完,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眉飛色舞地問亦風:“想不想點狼煙?” “行啊!”亦風一拍即合,“咱們分頭撿狼糞?” “不用!”我一陣風地跑回小屋子裡,拎出了一個塑料口袋。亦風打開一看,驚訝壞了,裡面全是狼糞。我得意道:“車上還有更多呢,記得那個大狗糧袋不?快陪我去拿。”

亦風恍惚記起是有這麼一個大口袋,離開獒場的時候,我神秘兮兮地拎來裝在後備箱。他當初還以為是狗糧,沒想到全是狼糞!亦風無語了。 話說這些狼糞的收集是有緣由的。 幾個月前還在獒場的時候,一天,我正和獒場的工人們在廚房揉糌粑。聽見窗戶外面咚咚悶響,我伸脖子一看,格林頂著我窗子下面的鐵皮牆,蹭著屁股,又享受又難受。 “他到底咋了?”我很納悶。因為幾天來格林的動作一直很奇怪,經常走著走著突然坐下,翹起兩條後腿,前腿撐地走路,把屁股蹭在地上像溜滑梯一樣磨著走,或者把後屁股往鐵欄杆上撞,總是一副如坐針氈的感覺。 “屁股癢吧。”尼瑪的話說了等於不說,問題在於格林為啥會癢啊? “大便沒擦乾淨,每次替他擦擦就好了。”老阿姐說。

“笑話,狼在野外誰替他擦屁股?”尼瑪皮笑肉不笑。 “對啊,也沒見哪隻狼拉屎還帶手紙的。”大夥兒也不贊成這個說法。 老肖乾咳了兩聲,招呼我:“先吃糌粑,吃完我再跟你說。” 我“哦”了一聲,不再問了,以免影響大家的食慾。可我心裡還有一些疑惑解不開,看見格林現在的樣子,這些問題又一股腦地湧上心來。 從格林小時候開始,他的糞便就像搓成條的泥丸子,黑黝黝的。那時候我一直在觀測小格林的身體狀況,對他拉黑色糞便的問題我和亦風就琢磨了很久,傳說中的狼糞不是灰白色的嗎?為此,我還專門翻看了中對小狼糞的描述,書裡描寫狼洞前的新鮮小狼糞是“筷子般粗細,約兩厘米長短,烏黑油亮,像中藥蜜丸搓成的小藥條”。我對照了一下,是那麼回事。我想既然原生小野狼糞也是黑色,那麼格林應該算正常的,或許要等長大以後才會拉灰白色的糞吧。小格林一直健康活潑,我也就沒在這問題上太較真。

後來格林長大了許多,但是糞便卻仍舊不是灰白,而是和藏獒一樣的金黃色或者黑褐色。我原以為這是狼糞太新鮮的緣故,要等風乾以後才會呈現出灰白色來。於是,我連續收集格林的狼糞,分時間順序擺放在前院的牆頭上風乾,每天都去看顏色。可是等了一個多星期,所有的糞便都風乾,卻仍舊是呈咖啡色或者黑棕色。 是不是白天干了的狼糞又被夜露打濕了?我不甘心,用火鉗夾了一塊最早撿的狼糞拿到火爐邊烘烤,烤得絕不可能再有一絲水分,但狼糞仍舊不泛白。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狼製造”啊。為此我一直很困惑。格林倒是對我成天到晚跟在他屁股後面收集糞便的奇怪嗜好感到很新奇。有時候他製造完了看我沒注意,他就站在大便旁邊沖我“嗷”地一聲叫,儼然在吆喝:“餵,收糞的,還不快來撿?”

我對蒐集來的狼糞顏色、氣味、大小、形狀、分量等都做了詳細的記錄,發給成都的亦風,讓他幫我諮詢動物醫院的獸醫朋友,看這些“產品”都正不正常。獸醫大笑著稱這記錄為《屎記》,又讓亦風帶話說:你就別操心太多了! 儘管大家都覺得沒必要較勁,可我就是覺得想不通,為啥我的狼拉不出“狼糞”? 現在,格林又這麼奇怪地磨屁股,到底是為啥?我真的“杞人憂糞”了嗎? 大夥兒吃完糌粑,老肖又喝夠了酥油茶,這才抹抹嘴招呼我:“把你那狼帶出來吧。” 我打開門,把格林放到前場,蹲下來抱住狼頭安慰著,讓他別動。老肖彎下腰,左手握住格林的尾根部翻起來。格林肛門周圍都紅腫了,甚至有血流出。老肖掏出一張紙巾直接貼住格林後部,以右手拇指和食指按住擠壓,擠出一些淡黃色牙膏狀的東西,奇臭無比且帶有刺激性氣味。老肖替格林擦乾淨,抹了點清涼消炎的藥膏。格林搖搖尾巴,表情舒坦多了。

“好了。”老肖站起來說。我摀著鼻子,好奇地問:“那是什麼?” 老肖呵呵一笑,讓我幫他舀上一瓢水洗手,邊洗邊說:“是氣味腺的分泌物,排不出來就會堵塞、發炎。狗有時也會這樣,但像格林這麼嚴重的還很少。” 我刨根問底:“為什麼會排不出來呢?”是啊,狗發炎了,人可以替他清理,可野外的狼如果也像這樣發炎流血了,誰替他們擠壓擦藥啊。 “大多數狗不需要清理,自己就能排出來的,關鍵看他吃的東西適不適合他。” “格林每天吃的東西都很好啊,又營養又全面。” “太精細了不一定就真的合適,他是一匹狼,卻每天吃狗糧,能合適嗎?” 我恍惚悟到點什麼,老肖進城的時候託他扛了半隻羊回來,特別囑咐一定不能扒皮。我每天連毛帶骨砍下一大塊給格林,有意讓他茹毛飲血。兩天后格林果然不再“溜滑梯”了。四五天后,格林竟然拉出了標準的灰白色的糞,風乾後輕飄飄的,掰開來看時,羊骨渣消化得只剩骨灰,羊毛像被強力榨乾並且脫脂一樣糾結成死死的一團,風一吹就斷成碎節。

我這時才深切體會到每種動物的肌體構造都有它的道理。拿腸胃而言,狼的腸胃天生就是消化骨肉皮毛的,而且就連氣味腺也絕對與這種食性配套。氣味腺在狼的肛門兩側,它分泌出有刺激性的氣味腺液,這是狼的“液體身份證”,每個狼家族都有其獨特的味道。狼與狼之間見面,會互相聞對方的屁股進行分辨,嗅的就是這身份證。隨著狼每次排便或者在標誌物上蹭擦的時候,這種味道就會標識出這隻狼的領地範圍,它可以讓兩公里外的狼都能辨別出來。 狼嚼骨吞肉咽皮毛,拉出來的狼糞必定是結實的毛團和乾燥的骨粉,這樣粗質的糞便有足夠的壓力壓出狼的氣味腺液。然而格林長期吃狗糧和精選的牛肉,強力的消化液無用武之地,綿軟的糞便也趨向狗化,帶不出狼性身份了。狗和狼同宗同祖,也有這種液體身份證,但是被人馴養千百年以後,大多數狗的腸胃已經弱化,早已適應了狗糧飯食的生活,氣味腺也退化了,糞便不需要多費力就可以壓出“身份證”來。雖然人很難辨認,但這種軟弱的狗性身份證和強硬的狼性身份證在他們靈敏的鼻子里肯定有著天壤之別。

格林身體的每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都標誌著他野性難泯。從那以後我盡量讓格林獵食和食腐,我也一直收集他的糞便觀測健康狀況。甚至在狼山領地紮營時發現的所有野狼糞也成了我收集的一部分,誰知天長日久積少成多竟然有了一大袋乾燥狼糞。最後離開獒場時都捨不得扔掉。 此刻,亦風陪我行至河灣那頭,從車上取出那袋狼糞。看著亦風已經被我震驚壞了的樣子,我頗有成就感。 回觀測點的路上,我一想到馬上要在山頭點燃狼煙,就興奮得臉放紅光。亦風像個大哥哥一樣陪在我身邊,雖然明知道我很多時候愛瞎折騰,但他也由著我,很少批評我不干正事什麼的,用他的話來說:這世上本來就沒多少正事,只有自己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如果你對想做的事認真了,那就是正事了。

看我像娃娃一樣興致勃勃的樣子,亦風樂呵呵地:“你別怪我掃你興啊,狼糞是燒不出什麼煙的,這點裡的陳陣早就試過了。” “這我知道,但沒有親自驗證過的事情說服不了我。依我的看法陳陣才收集了多少狼糞啊?小半書包而已,我這可是三個多月的糞量啊!再加上狼山積攢的野狼糞,合起來十多斤都有,陳陣的根本沒法比。也許他就是失敗在量不夠上。”眼看山頭在望,我信心滿滿:“他有他的看法,我有我的道理——狼糞的成分是什麼?骨粉和毛團!骨是含磷的,而磷本來就是很奇妙的東西,能自燃鬼火,既然狼糞中有含磷的成分,又有乾毛團助燃,狼煙的說法怎麼就沒道理呢?” 亦風聽了我的分析,有點心動了,走著走著又疑道:“磷的燃點低,夜晚才明顯,如果僅用磷的燃燒來解釋,為什麼不叫狼火而叫狼煙呢?而且古書裡說它是沖天的黑煙。”

“狼的消化道和胃液都特殊啊,不然憑什麼都會有記載?也許就像貓屎咖啡一樣,磷經過狼腸胃的強酸化合後就會有燒出黑煙的奇妙效果!而最關鍵的還是磷的分量要足!”我拍了拍大口袋。亦風的好奇心完全被勾出來了,他趕緊跟上幾步問:“那等會兒燒狼糞的活兒是……” “當然是你幹!”“唉,我就知道……” 觀測點外幾十米遠的山頭上,我監督著亦風把枯草柴薪堆架好,然後一把把掏出乾狼糞放在柴堆上。慘白的狼糞裡細密緊緻的毛團緊裹著一把骨粉,看起來像龍鬚酥,又或者像一把把剛收穫的蠶繭。有些狼糞落地就輕飄飄地在地上滾動,有些已經壓成了粉碎毛渣,一掏出來就隨風化白煙。袋底的狼糞更是天長日久壓成了灰末。亦風掀開袋子張望了一下:“這些灰灰就不要了吧。”

“不行不行,那才是精華,磷就在骨灰裡面。” 亦風索性把口袋底拎起來,把骨灰全倒在柴火堆上。柴火加狼糞像個大雪堆一樣擺在面前,很有烽火氣勢。我和亦風激動得心怦怦直跳,敢問有幾個人能看到這麼壯觀的狼糞堆?我趕緊遞給亦風一盒火柴,他便點燃一把乾草,生起火來。 這堆火比昨晚純粹的柴火難燃多了,特別是最後那些骨灰附著在柴草上,像乾粉滅火的原理一樣,相當阻燃。這些我想像中含磷的骨灰不但沒有磷的易燃效果,甚至沒有藍光。 風吹走一些骨灰之後,亦風終於把柴堆引燃了。火苗在骨灰下掙扎了好一會兒終於漸漸旺起來,最先燃燒的是那些粉碎的毛渣,掛著火星順著火苗輕盈地往上飄,還挺漂亮。很快,一股蛋白質的焦煳味鑽入了鼻孔,和火燒頭髮的味道一般無二,其中還混雜著有點刺鼻的狼臊味兒。估計是狼糞上的“液體身份證”被烘烤出的味道吧。 一縷縷黃白煙冒出來了。有門兒!我激動地拍著手:“接下來是見證奇蹟的時刻!快拍下來!” 亦風“哦”了一聲,順手把火柴夾在腋下,開始調照相機,等待狼煙! 火堆中的狼糞燃起來很艱難,狼糞慢慢轉成了黑炭狀,死氣沉沉地不著火。火堆開始還冒起一點黃白煙,後來乾脆白煙都不冒了……亦風的手舉酸了,我的臉烤燙了……當柴堆燃起熊熊烈焰的時候,狼糞也終於全部燒了起來。然而,沒有沖天的黑煙冒出,只有一點點濕草燃燒的水汽白煙,夾雜著些許毛髮燃燒的淡淡青煙和淺棕色煙霧,在烈焰的蒸騰下若有若無,升上兩三米高就被山風吹散了。遠不如農民焚燒秸稈的煙氣,也不如熏制臘肉的柏枝煙,甚至不如農家炊煙。 火苗開始躥到了一人高,站在火堆對面的人看起來都有了些朦朧意味。周圍的野草烤乾了,開始劈啪作響,大有入火的勢頭!我湧起一陣恐懼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這一大堆火要是在草場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我越看越心驚肉跳,趕忙跑回屋裡,把昨天亦風打回來的一桶水拎到火堆邊,心裡才稍稍安定了一點。 我圍著火堆不停地轉圈,把火堆之外引燃的草統統踩滅扒開!像巫婆跳神一樣不停地祈禱:火快燒完吧,狼煙快出來吧! 狼糞已經燒成了明火,像一塊塊紅寶石忽閃忽閃,狼煙仍舊沒有出現。火倒是越來越小,快要滅了。我撥出幾塊燃燒的狼糞,一離開火堆,狼糞很快就熄滅了,可見狼糞完全是被動燃燒。狼糞不但不易燃,而且大量的骨灰還阻燃!重要的軍事報警選這玩意兒燒不是自找麻煩嗎?按照亦風剛才老半天才點燃柴火的速度,一個個烽火台的傳信下去,恐怕外敵散步都到京城了。 火堆快燃完了,我們翹首以盼的狼煙看來是沒戲了。被風吹開的灰燼散落在周圍地上,像結了一層白霜,草木灰落得我們一頭都是,我失望地鬆了一口氣。我和亦風已經被烘烤得滿頭大汗,甩甩頭髮拍拍肩上的草灰,開始脫外套。 突然間,“哧”的一聲爆響,將滅的火堆中迴光返照一般猛騰起一叢火焰,紅中帶藍,藍中帶紫,像瞬間綻放的蓮花,緊接著火堆上果然騰起一股黑煙! “狼煙!狼煙!狼煙!”我咋咋呼呼地叫著猛擰亦風的胳膊。 狼煙轉瞬即逝,升得也不高,但的確是明顯的黑煙! “看見沒?看見沒?!真的有狼煙,古人沒瞎說!原來狼糞要燒完的時候才會冒煙!我就說嘛,狼糞總會有他的奇妙之處。”我一連串地喊著蹦著驚訝著,熱血沸騰! 我又有點搞不懂了:“這煙也太少了吧?是不是狼糞不夠?你說咱們要收集多少狼糞才能燒出黑山老妖那樣的沖天大煙?可是,都要燒完了才冒煙不是貽誤戰機了嗎?這是什麼道理呢?” 亦風一直插不上話,這會兒終於開口了,他擠出一點笑容:“你興奮完了嗎?” “嗯,完了。” “燒出狼煙的事兒你還是忘了吧……” “為啥?我還要寫進《屎記》裡呢。” 亦風指了指胳肢窩,尷尬地笑笑:“我剛才脫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把火柴掉進去了……” 我一愣,定睛細看火柴灰,像當頭一瓢冰水,澆得我心裡拔涼拔涼的。火堆吐出最後一點淡煙氣,滅了。我用腳撩開灰燼,地面被我燒出一個叉狀的大裂口,彷彿為我的實驗結果評分了。 幾個月的收集付之一炬卻白高興一場,為啥狼糞燒不出狼煙?十斤狼糞燒成了灰甚至不如最後一盒火柴的黑煙明顯。火柴也是硫黃和磷的成分,這麼多狼糞多少也有點磷吧?是不是我們的燒法不對呢?或者需要把狼糞中的磷提煉出來?不過,那要多少狼糞才能提煉出足夠的磷呢?磷燃燒能冒黑煙嗎?如果不能,還不如直接燒硫黃油脂之類更省事。又或者,狼糞的糾結毛團是否在燃燒烽火時是做吸附油脂之用呢?不過,與其去收集那麼多狼糞來吸附油脂,為啥不直接牽一隻綿羊來,剃下一身的羊毛那不比狼糞裡那點可憐的毛髮多得多嗎?我和亦風討論來討論去,沒一個理由站得住腳。 爭論中,亦風聽我說到古人云“狼糞煙直上,雖烈風吹之不斜”,他終於忍俊不禁:“我孤陋寡聞了,就算是火山噴發也只是烈風吹不散的濃煙,我從沒見過什麼煙能烈風吹不斜。你見過?況且古代上萬個烽火台哪兒找那麼多狼糞啊?” 被亦風這麼一笑,我也不吭聲了,有些“古人云”還真值得推敲一下。 唐代《烽式》規定,警烽的傳遞速度“一晝夜須行二千里”。假如以十里一個烽火台,兩千里內二百個烽火台來算:一個烽火台僅用十斤狼糞,這次信息傳遞就需要兩千斤狼糞。而一匹飽食終日的狼一天也最多兩泡糞(拉稀除外),一泡糞不足三十克,一個星期的干糞量不足一斤,而且散落漫山遍野不易收集。我守著一匹狼,一個月的收集也僅僅三斤多,這還多虧格林通力合作幾乎沒落下一泡。如果要收集兩千斤狼糞,至少需要六百六十六匹狼紀律嚴明保障有力,一個月的“愛國糞”全部充公上繳,才夠一次烽火之用!徵“軍糞”比徵“軍糧”更要軍需處長的命。而古時烽燧遍布全國,僅敦煌市境內已經發現古烽火台及殘址一百三十多座,估計全國不下數万座烽火台,這麼多的烽火台,除了有警時須施放煙火之外,無警亦須每日施放“平安火”。如此大量需求足以帶動狼糞貿易,甚至引發全國最大的能源危機,進口狼糞勢在必行!如果遇上戰事頻發的年代,恐怕把全中國的狼拉得蕩氣迴腸也拉不夠烽火之用。 狼煙真是狼糞燒的嗎?狼何以取得“狼煙”冠名權的呢? 最早對“狼煙”一詞做解釋的是晚唐志怪作家段成式的《酉陽雜俎》:“狼糞煙直上,烽火用之。”晚唐是想像力極為發達的年代,而段成式的作品寫的又多是些仙佛鬼怪飛天炫惑的事情,韓湘子成仙、吳剛伐桂就編入他的《酉陽雜俎》。 《酉陽雜俎》中有段成式自己寫的,也有道聽途說的。 《四庫全書總目》對其評價是“多詭怪不經之談,荒謬無稽之物,而遺文秘籍,亦往往錯出其中,故論者雖病其浮誇,而不能不相徵引”。段成式的確對有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做了解釋,但這解釋不排除有望文生義的成分。段成式家族世代為官,其父段文昌更是官居宰相,其解釋也不排除有統治階級的避諱,不直言狼煙就是警告“狼族進犯之煙”,因為狼來了,人是不怕的,羊怕!故而以狼糞燒出之煙代替“狼來了”之煙,以免人心惶惶,很多解釋都是為了更好地統治。 而段成式“狼糞煙直上”之說立意新奇,附和他的人越來越多,狼煙之說也越傳越玄:有人說狼糞煙“雖烈風吹之不斜”,有的人乾脆證明“狼駢脅、腸直,其糞煙直,為是故也”(意思是,狼煙之所以直是因為狼腸子是直的)。以後諸多附和甚至包括的記載大都類似,無非更加繪聲繪色而已。誰也不願意再說狼煙只是艾蒿、莖葉、葦條、草節或其他燃料燒出來的煙,因為真相遠遠沒有謠言聽起來刺激…… 如果這些“古人云”都是真的,那麼我們將面臨生物學和物理學的兩大難題:其一,直腸狼何時滅絕的?其二,煙柱被烈風吹不斜的原理是什麼? 狼煙到底是真的狼糞煙,還是古人的一個大忽悠?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一旦傳作古人云就似乎成了堅不可摧的真理,遍地的專家學者引經據典各執己見。可嘆啊,你爭或者不爭,狼糞就在那裡……值得深思的卻是,十幾億國人,為什麼就沒人去燒呢? 老先人的一句話,引後世爭得狼煙四起,坑孫啊…… 直到火堆燃盡,才看見格林慢條斯理地出遊歸來。他嗅嗅狼糞灰燼,又看看我們,搞不懂這些人到底在想啥? 悠閒的日子很快就畫上了句號。大約十天以後,羊吃完了,生活又開始緊迫起來。終於到了吃壓縮餅乾的時候了,然而除了十天前那遠遠的一陣狼嗥之外,狼群仍舊沒有出現,彷彿那夜的聲響只是我們的幻覺。我們的情緒更加低落,我甚至懷疑自己當初的判斷太草率、太理想化了。找不到狼群就只能帶格林回去了,然而回到城市溫飽是不愁了,可已經有過自由體驗的格林還在城裡宅得住嗎?野狼不來我們又該怎麼辦? “回去嗎?”亦風問。我皺緊了眉頭悶聲不答,雙手卻把他的手臂抓得緊緊的。 亦風咬牙嘆口氣:“那就再等等看吧……” 我和亦風清點著車上的存糧,肉食是一點都沒有了,土豆蘿蔔也早就吃完,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壓縮餅乾、油餅、青稞面和糙米茶。這些我們在城裡碰也不願意碰的食物,在這裡卻彌足珍貴。 亦風在後備箱的角落髮現了一個蘋果,不知道啥時候滾落在車箱裡的。他欣喜若狂,趕緊拿來給我吃,我也捨不得,兩個人你推我讓好半天,我終於拗不過亦風的堅持,捧起蘋果來啃。剛啃了一口就發現不對勁了,隔著手套感覺不到這蘋果被凍得結結實實,一口下去驚得我牙齒陣陣冷痛,我忙鬆口,卻發現蘋果已經拿不開了——我的上下嘴唇都粘連在冰凍的蘋果上,一撕就出血。我只好忍著痛向嘴唇哈氣,又用舌頭一點點潤舔被蘋果粘連的部分,好一會兒才把嘴唇解脫出來,已經凍腫了。亦風也沒料到會這樣,他把蘋果捂進懷裡,像孵蛋一樣夾在腋窩下,等到蘋果孵化了一圈,兩個人才一點點分著啃。等又啃到蘋果裡的冰坨子了,就再用塑料袋把蘋果包起來,又孵,最後一塊蘋果不忘帶回去給格林。 亦風說壓縮餅乾熱量很高,可那玩意兒我一天吃一塊就撐飽了,卻從沒見產生多大熱量。沒有肉食、沒有菜蔬、沒有油水,在高原根本無法抗寒,而且新陳代謝都出了問題。不敢多吃,吃完壓縮餅乾必須大量喝水,餅乾一發脹,能落個水飽。長期靠乾糧過日子,我們的手腳開始浮腫起來,嘴唇和手掌腳跟都在開裂,虎口更是裂得拿東西都使不上勁兒。亦風開始還能調侃幾句“嘴裡淡出鳥兒來了,有隻耗子路過也好啊”。到後來我倆簡直不能提吃肉,一提吃肉就走不動道了,餓得恨不能啃自己的大腿。有時看見格林嚼東西,我們就禁不住嚥口水,那眼睛癆得就像看著隔壁鄰居吃肉,我們吃素挨餓一樣,那種饞肉的飢荒感覺不是用理性能夠安撫的。 一天我撿牛糞時,無意中看見格林藏食的雪窩子裡露出一點點毛茸茸的兔腿,我的兩隻腳就像焊在了雪地上再也挪不開步子。藏食點就像一個強力的磁場,拽著我上前。我扒開雪窩子,露出一隻野兔,兔頭被啃掉了,但身體是完整的,我飢火上湧想也沒想撿起兔子就走。剛走了幾步,心裡突然糾結起來,這是在偷竊自己孩子的存糧啊!這冰天雪地裡,格林獵食那麼艱難,我怎麼下得了手?我轉去重新把兔子塞回雪窩子,這下我卻更邁不動步了。格林也曾經要給我兔腿,可我從來沒有領受過,現在領受一次應該也不為過吧?我的理智可以克制,但身體的強烈渴求卻令我無法抗拒。這兔子拿還是不拿,我蹲在雪窩子前面,腦袋都要摳爛了。 我一咬牙拎起兔子來,念叨:“老天爺來決定吧,如果兔子指向我,我就拿走,如果兔子指向雪窩子,就留給格林。”說完呼地一下把兔子扔向半空……噗,兔子掉下來,前腿指著雪窩子,後腿指著我。我猛咽了一口唾沫,就這麼決定了,一人一半。我生怕“老天爺”改主意,抓起兔子就朝屋裡飛跑。 我像脫襪子一樣麻利地剝掉兔皮,割下兔子的下半身,熬了一鍋兔肉湯。看著鍋裡那星星點點的油珠子慢慢冒了上來,感謝老天、感謝格林賜給我這頓肉。 亦風背著一捆沙柳幹茬子回來了,老遠就听見他的腳步聲在雪地上跑了起來。他氣喘吁籲地推開門大喊:“我聞到肉味兒了!” 等不及湯冷,兩個人就迫不及待伸手進鍋,各抓了一條兔腿啃起來。能啃得動的骨頭全嚼碎嚥下去,咬不動的那根大腿骨也被嚼得像甘蔗渣一樣。我舀了兩勺青稞面拌進兔子湯裡,煮成了糨糊一樣的湯粥,加上一點點鹽,儘管是沒有任何配料配菜的“裸烹”,兩人卻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肉粥,一氣兒喝了個底朝天。 我倆安撫完了肚子,又後悔起來。格林咋辦?這娃娃要發現我們偷了他的存糧會不會撒潑?會不會生氣?更重要的是,他萬一餓了,這半隻兔子夠不夠吃? 我和亦風大眼瞪小眼,終於想到一個主意,把兔皮筒子重新翻過來,把壓縮餅乾和著剩下的兔肉一塊兒填塞在裡面,重新紮好,像做填充標本一樣。然後重新把這“餅乾兔”埋回藏食點。 傍晚的時候,格林回來了,我趴在窗戶邊老遠望見格林乾癟的肚子就更自責起來。格林徑直走向藏食點,他的腳步慢了下來——狼很善於感知周圍的變化。 格林圍著藏食點繞了一圈,看著周圍雪地上除了我的腳印再沒其他痕跡,他想了想,又低頭用鼻子嗅了嗅,都是熟人的味道。他鬆了口氣,伸鼻子拱開雪窩,用牙尖叼住一點兔皮,把兔子拖了出來。忽然,格林滿腹“狼”疑地盯著面前的兔子看,沿著兔身從上至下地嗅了一遍,他猛地抬起頭來看向小屋。我趕緊埋下頭,不一會兒我再把腦袋探上窗戶的時候,格林還在盯著我這裡,我想他一定發現我了。 格林挪開了目光,繼續觀察兔子,至少格林相信我是不會害他的。他終於忍不住飢餓的催促,叼起了兔子,甩著狼腦袋抖掉兔肉上面的殘雪……格林剛把兔子抖了幾下,裡面的壓縮餅乾就劈裡啪啦掉了一地,格林一愣,直挺挺地栽倒在雪地上,三秒不到,他就趕緊爬起來,風捲殘雲地吞掉了所有兔皮肉和餅乾。 我和亦風愧疚極了,雖然以前也分吃過格林咬死的羊,但這次的狼食吃得極不光彩,而且,偷吃就偷吃吧,還做手腳,就像借了穀子還了糠,害得人家差點昏厥。 不過,我們也是擔心格林吃不飽啊…… 晚上,格林在屋外繞圈,撓完窗戶又撓門。我和亦風琢磨著,他該找“小偷”算賬了吧?這屋子裡一定還殘餘著濃重的兔肉湯味道。我倆白天做了虧心事,半夜最怕狼敲門。 格林平靜地進屋來,聳了聳狼鼻子,像往常一樣親暱地臥在我們身邊睡覺,直到這時,我們才慚愧地放下心來。 天還沒亮,格林就拱開門出去了。亦風歉疚地拿出兩塊壓縮餅乾,連包裝一起埋在格林藏食的雪窩子裡。但是接連幾天雪窩子都再沒被動過。按狼的習慣,藏食點一旦被發現,就絕不會再用了,格林自小也是如此,藏食的時候非常警惕,絕不洩露天機。這個點也是我碰巧發現的而已,格林大概基於對我的信任,並沒在意,誰知“家賊難防”。 數日後,一天凌晨,亦風搖醒我:“外面有動靜!” 我一骨碌爬起來,藉著淡藍色的光線向外看去。 格林在雪窩子藏食的老地方一個勁兒地刨著,他的身邊放著一隻夜晚剛獵來的野兔,那兔腿似乎還在微微踢蹬。格林刨開雪窩子,拖出我們埋的壓縮餅乾放在一邊,叼起兔子塞進了雪窩,很快用鼻子推回雪,蓋在雪窩子上,還用爪子各處壓一壓,好像在給保險櫃上密碼一樣。 格林忙完這一切,轉頭望向小屋。雖然隔著窗縫子,我仍然明顯地感覺到那雙明黃色的目光穿透窗縫,極富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格林看了一會兒,埋下頭嗅了嗅我們的壓縮餅乾。他用一隻爪子踩住餅乾,用尖牙撕開塑料包裝袋,拖出壓縮餅乾大口吞嚼起來。吃完兩塊壓縮餅乾,格林舔舔爪子上的餅乾末,甩甩頭頸,邁著狼步輕快地下山了。 我披上棉袍,抓起望遠鏡,跟了出去。我從望遠鏡裡一直看著格林的身影下了山,走到狼渡灘的一處小水溝邊。他埋下頭,大口大口地喝水……我的鏡頭被淚模糊了…… 從那以後,格林像個起早貪黑養家的孩子,那雪窩子儼然成了我們的家庭冰箱。我們往裡面埋餅乾,格林往裡面埋肉。雖然格林的肉食也並不多,有時好多天也沒有一隻完整的獵物能埋下,但這已足夠了,我會把獵物剁碎拌上青稞面或者糙米茶煮成一大鍋,讓一家三口都能混個飽。格林每次都會把我剝下的獵物皮骨和內臟甚至殘血都舔吃乾淨,而我們情不自禁有了這樣的習慣,從內心裡感激每一餐來之不易的食物,雖然沒有飯前祈禱的形式,但乾乾淨淨吃完就是最好的感恩。想想自己從前的人生,想想現代人燈紅酒綠的生活方式,大多數人和食物之間毫無尊敬可言,誰又能感受一下狼性生命對食物最質樸真實的珍惜呢。 過上了這樣的生活,我才隱約體味到了,為什麼格林從小到大,每次見我回來都會報以激情決堤般的歡迎儀式,因為對狼而言生存不易,覓食艱難,親人的每一次外出都有可能面臨著殊死搏殺、獵人、陷阱、天敵……無數的未知與危險,能帶著食物回家何其艱難,狼的每次分別,都承載了對彼此深重的牽掛與擔憂,這一去可能是生離死別,再見面必定是劫後餘生,怎能不為每次重逢而悲喜交集,感激涕零?於是,每當格林獵食回家,我也會用最激烈熱情的擁抱迎接他的凱旋。 然而吃著狼食,我們的心情卻愈加沉重。既欣慰於格林已經能養活自己,甚至還能照顧到我們,又羞愧于兩個大人的荒野生存能力竟然遠不如一隻幾個月的小狼,如果沒有亦風帶來的那車食物,我們早餓死了。而每次偷偷看見格林往雪窩子裡埋東西,亦風的臉上就臊得慌:“他埋在外面是給我留面子啊。” 不能老指望著格林獵食。既然他能找到食物,我們也能試試,畢竟我們是“智人”啊。 我用老方法逮鼠兔,可是冬天的鼠兔不像夏天那樣忙於收集食物,我堵了洞以後,鼠兔縮在窩裡,壓根兒就懶得出來。好不容易有隻鼠兔出洞的時候,我已經凍得腳僵手麻了,棉袍上落滿的雪花也結成了冰殼子。 亦風拔下車裡的兩根缸線,做了兩個鋼絲圈。我引著亦風找野兔洞。亦風說,小時候看見大人在田裡就下這樣的鋼絲圈套野兔。亦風的道理說得是很到位,可天天查看鋼絲圈,也沒見一隻野兔上套。最糟糕的是,有一天,我們再去查看的時候,鋼絲圈少了一根。亦風臉色鐵青:“沒有了缸線,車子可就別想開了。” 感謝上蒼,正當我們最著急絕望的時候,我發現叼著獵物回來的格林步態很彆扭,仔細一看,他後腿上套著的赫然是我們丟失的寶貝缸線。這根缸線是如何纏在格林腿上的呢?我們到現在也沒想通過。亦風自嘲道:“忙活了半天,總算套著一隻狼。” 重新裝好缸線以後,亦風再不敢卸車子的任何零件來謀生了。畢竟,有車在,我們心裡總懷有一線生機;有車在,我們似乎離現代文明僅有一步之遙。我和亦風成了困在蠻荒和現代夾縫中的人,擁有著諸多現代設備,卻延續著一種人們早已摒棄的生活方式。 亦風不止一次地說:“我們已經成了格林的負擔了,不是我們在養他,而是他在養我們。” 是啊,在這裡又冷又餓日子難過,我們早已弄不清是我們在野化格林還是格林在野化我們。可是我們怎麼捨得離開?努力那麼久,格林的群體還沒找到。雖然格林已經完全有生存能力,用亦風的話說,“這孩子就是撿破爛、吃腐肉,他都活得下去”,格林完全可以拋開我們這個累贅,獨享食物,遠走浪跡,可是他為什麼總會回到我們身邊,或許他最渴望的是一份精神的慰藉,一個家。 人有人道,狼有狼道。我真後悔當初沒有讓他一直追隨大狼而去,反而因為他回到我身邊就愈加疼愛。此刻,我想讓他回到狼群的願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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