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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一章狼山上的日子

重返狼群 李微漪 9878 2018-03-04
亦風在觀測點小屋的第一夜是最難熬的…… 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亦風就鑽出他的睡袋,逃命似的衝出小房子,對著草原大口大口地做著深呼吸。格林立刻迎上前去蹭蹭他的腿,繼而朝拴在屋裡的羊探頭探腦地張望。 “你沒事吧?”我急忙跟出屋去,順手帶上房門,免得格林乘虛而入。 亦風閉上眼睛深呼吸:“我做夢都沒想過要跟羊睡在一個屋裡,太臭了,這一夜憋死我了。”亦風捶著胸口吐氣,巴不得把肺泡裡最後那點壓底兒的羶味也敲出來。可是沒有辦法,只有一間屋子,狼和羊必須分開,羊沒有狼那麼抗凍,所以只好把羊關在屋裡了。 我有過在這一帶宿營的經歷,雖然太陽穴也像要爆炸一樣疼,乾燥的鼻腔每吸進一口冷空氣都火辣辣的,但我還能堅持下來,有時候女人的適應能力往往要強一點。可亦風是第一次在高原野外過夜,加之他有輕度哮喘,這一夜夠他受的。窒息!頭痛!心發慌!新爐子第一次不好使,後半夜火就熄滅了,屋子裡迅速降溫。亦風像烙烙餅一樣翻來覆去,他口乾舌燥,想起背包旁邊還剩了半杯水,他摸黑端起水來,仰脖子一倒,誰知那半杯水早已結成了冰坨子,硬邦邦地砸在亦風的鼻子上,鮮血直流。這會兒,亦風的鼻子已經腫得油亮油亮的了,我也沒法給他擦藥。

“我們真要在這兒待下去嗎?”亦風呼出的氣息全部在眉毛和前額的頭髮上凝結成白霜,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估計我也一樣。冬天的狼山真不是活人的地方。 “這才只是個開始。”我說。 亦風拍拍頭髮上的霜,為彼此鼓勁兒:“行,那就好好生活吧。” 狼山上夜晚寒冷荒寂,晝夜溫差甚至可以達到二十五度,但是白天陽光充足。太陽能板的發電功率並不大,必須先滿足營地燈的充電照明,多餘電量省著用,很難為所有器材充電。而且由於海拔高、溫度低,一些器材的電池無法正常工作。還有很多現實問題陸續出現。 溫暖是第一個要解決的難題。在城市中,這是很容易滿足的事情,可在狼山上就成了一種奢望。我們開始了最原始的野居生活。亦風按照扎西教的方法,收集了許多泥草,調水混合著牛糞,仔仔細細地把小屋每個透風的縫隙都填補上。我們帶的炭有限,我每天撿拾幹牛糞儲存起來做爐火的燃料,夜裡入睡前再用炭渣為爐子封火,這是個技術活,不能讓爐火燒旺燃盡,更不能讓它在夜裡熄滅。扎西對我說過一種叫做沙柳的植物,這種植物生存能力強,能固沙保水,但是每三年必須平茬一次,否則會死掉。狼渡灘周邊便有不少這樣乾枯的沙柳,我時常下山砍一些沙柳枯枝用作在室外燒烤肉食的柴火。

水,是生存的必須,下雪的時候我們收集乾淨雪水,如果沒有積雪,就只能到河裡取冰雪,在爐子上融化以後再沉澱、過濾、燒開。開始,亦風還總是水土不服,每天喊胃痛氣喘,到後來竟然慢慢適應了,抓把冰雪就著油餅都能糊弄肚子。只是亦風的鬍子越來越長,他的電動剃須刀不知是凍壞了還是沒電了。我把佩刀抽出來,三下五除二磨得寒光閃閃,掰過他的臉來要幫他刮鬍子,他瞪大了眼睛連連擺手:“不要不要,鬍子留著可以保暖,不然容易凍掉下巴!”他說的是真的假的? 小屋裡的佈局非常簡單,窗戶向東,門向北,屋子正中是火爐,東南角堆放行李、器材和食物等,西南角放水和柴火,羊拴在西北角的門後面,東北角窗下先鋪了兩層防潮墊,又在防潮墊上擺放充氣床墊。可是,當第一天亦風正猛踩著充氣泵為床墊充氣的時候,格林看見憑空脹起來一個大墊子,新奇得很,就衝上去又蹦又跳又打滾,像玩蹦床。我和亦風看得正樂呢,誰知格林玩著玩著突然狂性大發,張開狼爪照著床墊一陣猛抓猛咬,在充氣墊上掏洞,我趕緊把這搗蛋鬼拉開,幸好沒咬破。為防止他再抓咬氣墊,亦風抽了下面的一層防潮墊,轉而鋪在了床墊的上面。有了避風的小屋,有了融融的爐火,更重要的是有了亦風的陪伴和分擔,比當初我孤身帶格林上狼山的時候好過多了。草原小屋雖然簡陋,卻像個家了。

最初,我們有紮西給的風乾肉和油餅,還有蘿蔔和土豆。暫時沒有為食物發愁。我曾經有過被狼探營,吃光所有乾糧的經歷,因此我把一部分食物和幾箱壓縮餅乾留在車裡不動,以防萬一,亦風同意,說:“那些東西最抗餓,當我們開始吃壓縮餅乾時,就表示存糧開始亮紅燈了,得想辦法找吃的。”我搖頭道:“現在就得找吃的,到了食物短缺的時候再想辦法就已經晚了。”我和亦風分工,我當狼倌兒,他當羊倌兒,分開放。雖然只有一隻羊,亦風也做起了牧民。 這天,奔走了一天的格林幾乎一無所獲,我和格林都餓壞了。我沿路撿著牛糞有氣無力地返回觀測點,路上哪怕繞幾步都能撿到的牛糞,我都覺得沒力氣去多走那麼幾步。格林也沒精打采地跟在我後面。

我好不容易爬上山,喘口氣一看:觀測點小屋不遠,羊在半山坡上啃著草皮,亦風捧著一本書,盤著一條腿半靠著坐在旁邊,羊繩子接長了好幾截拴在他的腳腕儿上,太陽曬得他的鬍子茬都是金燦燦的。我哼了一聲,這傢伙真會想招儿。我陪狼跑了一整天也沒找到食,他倒好,家門口就能放羊。 亦風嘴裡叼著一根兒細草莖,半瞇著眼睛看見我一個人上來了,老遠就問:“收穫如何?”我頹喪地搖著頭,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 亦風笑道:“我比你好得多!”說著很得意地拽起繩子顯擺他的智慧,“這截兒是牽帳篷的,這兩截兒是你的鞋帶兒,這截兒是背包兒上的……你看,拴我腳腕子上,羊吃完了這塊草我站起來走幾步,再往地上一躺,高原缺氧消耗大,節省力氣就是節約糧食。”

“淨是餿點子!”我瞪了他一眼,扔下撿來的牛糞和枯枝,坐在草地上揉捏著酸痛的腿。抬頭四面張望到處不見狼影。我支嘴道:“快找點吃的,我和格林都餓慘了。”亦風剛站起身,突聽羊大聲驚叫起來,我倆回頭一看,格林不知從什麼地方猛然跳出來,照著羊脖子就要下口。羊大吃一驚,轉身就逃。亦風的腳腕被羊繩子一拖,頓時拉了個大劈叉,他急叫:“快抓住格林!快!” 羊剛躲過了格林當脖子的一口,羊頭又猛地後仰,被亦風的繩子牢牢牽住,羊當然拖不動這老爺們儿,於是圍著亦風繞圈躲避,低頭亮角,威脅格林!我驚呼阻止,上前就抓狼,可獵物當前哪裡喊得住! 羊被拴住很是被動,格林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他故意撲上去,引逗羊來頂他,羊往前一沖,羊頭就被繩子拽住,羊脖子一仰,門戶大開!格林乘虛而上,張口就咬向羊的咽喉。我驚得手足無措:這邊狼羊在激戰,那邊亦風被羊繩子捆絆。我生怕羊繩勒住亦風脖子,嚇得心驚肉跳!眼看繩圈越來越小,我撲上去,拽住兩條騰空的狼腿,硬把將要咬上羊脖子的格林給拽了下來。格林眼看好事被阻,咆哮著一百八十度回腰,張嘴就向搗亂者咬來!我立刻抬起手臂擋臉,另一隻手仍舊拽住狼腿不放。說時遲那時快,一陣鑽心劇痛,手臂已被格林狠狠咬住,雖然隔著厚厚的冬衣,仍舊擋不住狼牙的強力穿透!痛得我大喊:“格林放開!是我!”

聽到這聲音,格林一愣,誤傷? !我手臂上的疼頓時鬆下來,但他馬上又狂扭身體,吱吱尖叫地抗議起來,好像說:“大戰當前,你拖我後腿?!”格林邊掙扎抽腿,邊叼著我衣袖就往一邊扯,但力道明顯輕多了,再不是先前殺傷性地狠咬。格林扭頭齜牙,對我怒目而視,又是氣憤又是不解。掙扎間,亦風已掙斷羊繩子上來幫忙。羊突然覺得頭頂的繩子一鬆,欣喜若狂,奮起羊蹄向格林沖過來,亦風慌忙撲上前,又死拖住羊繩子。羊眼看就要衝到仇敵面前了,突然頭頂一緊,又被拖住,羊身在慣性下橫飛起來,甩得瞬間掉了個頭,後蹄差點跺在狼頭上。格林驚叫一聲,更瘋狂地反抗,拼命蹬腿,沖我咆哮起來,似乎在怒斥:“差點被羊欺到頭上,這就是你拖我的後果!”

這邊,羊也發威了,挺起羊角,直接朝亦風狂衝過來,亦風急忙跳到一邊,躲開羊角,收緊繩子,嘴里大喊:“你沒事吧?!”“快,快把羊關進屋!”我死死拽住狼腿。亦風迅速收攏繩子,抓住狂暴的羊角,把羊拽進屋,牢牢拴住,跑來幫我。我這才鬆了手,格林一個翻身爬起來,氣得直哆嗦,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彷彿質問:“你倒是給我一個解釋先?!” “你給我記到……”我上氣不接下氣,“休想對這羊起打貓心腸(方言:起歹心)!等你娃斷了糧就曉得了!” “咱們也真是,非養一對冤家較勁。”亦風同樣喘不過氣來,“羊本來就是狼的菜!幹嗎不讓他吃?” 我躺在草地上,完全散架了:“現在還不行,格林有現成的吃就不努力打獵了,趁現在還能抓到鼠兔,必須讓他靠自己!不到山窮水盡不能動這羊!這是救急的!”

“可憐的傢伙,快過來。”亦風衝格林招招手,“你媽說得對,以後誰給你現成的羊吃?” 格林氣憤地別過狼頭,絲毫不領亦風的情。 我覺得手臂痛得發麻,撩起厚重的衣袖一看,手臂已經一大片淤青紫漲,亦風嚇了一跳:“怎麼咬成這樣?” 我轉了轉手臂前後看了一下:“這算好的了,虧得是我,要是換了別人,骨頭都咬斷了。”我虎著臉喊格林:“你給我過來!” 格林高昂狼頭,大步走開,背對著我坐了下來,狼鼻子噴著氣呼呼的鼻息。 我忽地站起身,捋著袖子走到他面前,整條烏青的手臂亮了出來:“這誰幹的?”格林愣了一下,伸鼻子嗅嗅,高高豎起的耳朵轉動了幾下,慢慢向腦後收攏終於服帖下來,他緩緩低下頭去,歉意而委屈地翻起眼睛望著我。我繼續攤著傷臂,一臉陰沉地看著他。少時,格林輕輕挪動身子,夾著尾巴向我湊了過來,喉嚨裡嗚嗚哼唧著,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一定要教育!”亦風心疼極了,“敢咬家里人了,這還了得!” 格林更謙卑了,俯首帖耳地湊過嘴來,舔舔我的傷臂,嗚嗚吱吱越叫越可憐,乾脆翻過肚子躺在我腳下,歪著腦袋乞憐地看著我。我狠不起來了,慢慢蹲下。格林扭來扭去地展現著他可愛的一面,博取我的諒解。 “撒嬌就算啦?絕不能手軟!”亦風不吃這套。 我咬著牙伸手欲打,突然,格林伸出爪子牢牢地印在我落下的手掌上。我一呆,心猛地顫抖起來。順從的格林溫柔地望著我,眼睛清澈得像藍天下的兩滴露珠,這拍手的記憶讓所有的溫情經歷潮水一般湧上我心田。我嘆口氣,輕輕握住格林肉嘟嘟的大狼爪揉捏著,無奈地抬眼看看亦風,搖了搖頭。亦風苦笑一聲,心裡也軟了:“他能看穿你的心。”

我們仨分吃了一些油餅和風乾肉簡單對付完肚子,坐在屋前休息,太陽漸漸斜了下來。亦風想到我手臂的淤青,還心有餘悸:“你這袖子起碼也有三厘米厚,上下就六厘米,這樣的緩衝下來怎麼還能咬得那麼重?如果是狗,塞一嘴的衣服根本咬不動了。瞧這傷得,簡直像液壓鉗夾過的!” “狗能跟狼比嗎?”我笑著拍拍格林的脊背,“差別大了。這還只是剛開始就被我及時喝止了的力量,你想想狼發動攻擊時,瞬間咬合的力量該有多大?如果這力量再加上沖擊力和狼甩頭的力量又是多大?成年狼的咬力至少是家犬的兩到三倍,如果拋開體型差異,單比咬力,藏獒都不是狼的對手。這小子才半歲的時候,跳起來跟我搶一根犛牛腿,我沒讓他得逞。後來我把牛腿扛回屋裡老覺得軟綿綿的,剖開一看,中間的腿骨已經斷成三截,而牛肉上只有兩處咬痕。狼啊,是進化完美的掠殺機器。” 亦風感嘆著,摸狼頭的手頓時多了幾分敬畏,看著格林的牙,突然讓我們想起了狼牙棒,兇猛的野獸多的是,為啥不叫虎牙棒、豹牙棒、獅牙棒,偏偏要叫狼牙棒?可見狼牙的凶狠和殺傷力在古人心目中是佔有特殊地位的,尤其對游牧民族而言,狼更是戰神一般的角色。而狼牙棒最早就是由北方游牧民族傳入中原的。 就這樣,一個人放羊一個人放狼,同時到處查探野狼的踪跡。不知不覺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我原以為,只要格林一來,留下狼的氣息或者半夜裡一嗥叫,不出幾日野狼就會像當初那樣現身。然而我們期盼的野狼卻一直沒有出現。我和亦風越來越不安,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來,什麼時候來。在這樣嚴酷的環境下,我們能堅守多久?我們更嚴格地計劃起食物來,把所有剩餘的肉食集中起來分成若干小份,每次一小份肉拌上乾糧,作為格林打不到獵物時候的“低保”。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還有一頭羊。 隨著天氣越來越寒冷,旱獺冬眠、野兔難尋。山上是別指望有獵物的了,我遠遠跟著格林一直走到大河灣的空曠地才見到鼠兔的踪跡。鼠兔沒有在雪下活動的能力,積雪覆蓋的時候,就待在洞裡吃儲存的干草,偶爾幾隻耐不住的鼠兔跑出來,在雪地上特別明顯,但這些傢伙離開窩邊從不超過五米。格林獵捕時也越來越注重細節,有時他甚至會把鼻子輕輕插進雪裡冷卻鼻息,以免呼出的白氣驚擾獵物。 我跟踪記錄了格林的大多數狩獵情況。剛來的第一天,格林捕獲了兩隻鼠兔;第二天格林捉到了三隻鼠兔;第三天,無收穫;第四天,捉到一隻大野兔;第五天從兀鷲那裡搶到一塊死牛殘骸,守著飽食了三天。第八天,想打自家羊的主意,被我趕出家後,狠刨一處鼠兔洞,令我意外的是,他從洞中捉出來的不是鼠兔,而是一隻淺棕色的小鳥,還沒扑騰幾下就被格林吞吃掉了,沒看清楚那到底是什麼鳥,根據一片殘羽猜測像是褐背擬地鴉。第九天至第十二天,在狼渡灘邊緣地帶獵獲十餘隻鼠兔,第十三到第十六天,無獵獲…… 每當格林有獵獲時,我們都為格林感到驕傲。雖然他常常挨餓,但已能夠脫離我的協助獨立捕獵了。我們急切盼望著狼群的到來。然而日漸稀少的鼠兔填不飽狼肚子了,格林老是斜眼兒瞟著不遠處的牛群,舔著嘴唇找機會躍躍欲試。犛牛群一看狼來了,可不像羊群那樣潰散逃跑,立馬圍成一圈把小牛犢護在中間,牛角一致衝外,擺好牛陣!格林繞了兩圈兒實在瞅不到機會只好灰溜溜地走開,繼續搜尋鼠兔。 隨著積雪覆蓋,冬草枯敗,牧民原本在山頭啃草的牛羊也像飛蝗一般漸行漸遠。狼山更加荒蕪。格林每次狩獵無果回來,就死盯著羊琢磨,餓得直吞清口水,再眼睜睜看著我們把羊安全地關回屋子。 亦風終於耐不住性子了:“這都半個多月了,狼還來不來,是不是早就轉移了?”亦風提出乾脆去主動尋狼,我堅決不同意,極力說服亦風:我們人單力薄,既沒有追踪設備,又沒有後援補給,如果再脫離了小屋這個立足點,冬季在草原瞎撞一氣危險性實在太大;當初我們剛來狼渡灘就發現過狼群足跡,證明他們仍舊在這一帶出沒,只是不肯露面。在相互並不十分了解和信任的情況下,我們在明他們在暗,越找越找不著,反而加深狼群的懷疑和防範。可能會干擾到狼群冬季的正常集結甚至讓狼群感覺到有威脅存在,引發他們的攻擊行為。我們既然已經駐紮在狼的領地之內了,能做到的就是盡力正常化的生活,安全地堅守狼山,只要消除了狼的安全顧慮,他們遲早會現身打探的,因為有格林在這裡。說不定我們在商量找狼的時候,狼群就在某處盯著我們呢。 我一番分析說得亦風汗毛直立,他瞪大眼睛向四周掃射了一圈:“照你這麼說,合著我每天是在一群狼的眼皮子底下,就我一個人放著一隻羊?!要是哪天他們圍上我了,主菜配菜都齊了?!”我不再回答,看著亦風緊張地摸出一支煙來,點煙的手有點顫抖,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自從上了高原,他很少抽煙,我知道直至這一刻亦風才初次體會到了上狼山來的恐懼感。我靜待著他對我說出撤退的話,我一點都不會為此感到意外和怨憤,我也暗自下定了再次獨自留守的決心…… 然而,抽完四支煙以後,亦風緩緩用手指在地上摳了個小坑,把煙蒂都塞埋進去。他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你不走,我不走!”說完,他喚過格林使勁抱著,任他舔著下巴和手背,刻意在自己身上蹭留了更多的狼味。我喉嚨發緊,眼眶泛潮,很想說聲謝謝,可我說不出來,也不必多說了。 隔天一早,亦風就從車裡找來工具,圍著小屋檢查,把所有他認為不牢靠的地方又統統加固了一遍,此後每天,亦風照舊鑽出屋子大口換氣,格林照舊向屋裡探頭探腦看羊,羊在屋裡照舊跺著蹄子亮角威脅格林。之後,我照舊放狼,亦風照舊放羊,所不同的是亦風再也不把羊繩拴在腳腕上了,放羊也再不走太遠,他隨時帶著望遠鏡四處張望,他總是把對講機優先充電,每次我出去的時候囑咐我一定帶上。每天傍晚回來,格林和羊照舊水火不容,我倆照舊勸架調停,只是再沒有像那天一樣激烈的戰鬥了。 狼山上的日子固然艱苦,但有了格林就充滿了期盼。有時我也背著畫板陪著格林東遊西蕩,畫他吃食的樣子,畫草原純淨的雪景。如果發現有止血的真菌“馬蹄包”,就會收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格林總會陪伴在我身邊,舔舔我的手背,嗅嗅我的畫板,彷彿也很珍惜這相伴的日子。有時格林會待不住又不願意獨自巡山,就軟纏硬磨地咬著我的畫板非要拉我跟他走。我踏著濕滑的雪坡上山,若是走得慢了點,格林就繞到我背後,拱我推我催促前行。亦風說他放羊的時候從望遠鏡裡依稀看見沿河一直向下似乎有人家。我有一次站在山樑上,遙望雪白的冰河面上有人在鑿冰取水,還有一次我和格林抓野兔追到河邊時,突然發現河對岸有人在遠遠觀望。我急忙帶著格林迅速撤離,因為難以預料牧民對狼是什麼態度,所以實在不敢輕易接觸他們。 格林是自由慣了的,一到晚上就倍儿精神,四處遊走,他越來越展露出夜行動物的特徵了。只要能吃飽,他比我們耐寒得多,半夜溜達完回來,自己扒個雪窩子鑽進去就暖和了,每次他的雪窩子都選擇在背風的地方。夜里格林的獵獲似乎比白天多一點,我偶爾能看見格林在小屋不遠的一個雪窩子裡埋下他夜晚捕捉來的存糧。 幾日後的一天下午,格林憑著敏銳的嗅覺,在大河灣的堅冰下找到一頭凍結在冰塊深處的死豬殘骸。殘骸旁邊有許多動物光顧過的痕跡,其中居然還有不少新鮮的狼爪印,我心裡一陣狂喜!急忙在對講機裡喊叫亦風,亦風匆忙把羊拴進屋,扛著攝像機飛奔到大河灣。兩人趴在冰面上拍攝分析比對狼爪——至少有三隻以上的大狼,兩隻略小一點的狼,最大的狼爪印僅略小於成年人的巴掌。冰面上留有新鮮狼糞和狼打過滾的痕跡。看情形,他們的狀態很放鬆,狼只會在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打滾。格林努力地掏啃著冰下的凍豬,把能挖得動的內臟冰塊摳出一些來,嚼得咯吱脆響。之後他反复嗅聞同伴的爪印,也在那些狼打滾的地方蹭擦滾動,顯得很開心。 我和亦風握緊了彼此的手,狼群的確還在,格林還有希望!我們多日來的堅守終於有了意義。我們沿著狼跡去向開始追踪,然而上岸後摸到草叢中,足跡就詭異地消失了。我們返回河冰上,看見狼爪印旁邊兀自隨風滾動的雪砂,不肯放棄這次機會,但心裡明白再度追踪只能使狼群跑遠,不如留下格林,讓格林去追尋同伴的指引。我們一步三望地回了小屋,從爐膛裡掏出兩個早已烘烤熟的土豆,碰了碰“豆”,要是有酒真想痛飲一通,慶祝這最令人振奮的一天! 格林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到小屋旁。我們繼續關注狼群動靜,但是狼群再沒有出現,死豬殘骸周圍的狼足印也漸漸被雪覆蓋了。 嚴冬的腳步加深,鼠兔越來越難找了,格林沒日沒夜地尋食,一兩天找不到吃的也是常有的事,實在餓壞了就回來和我們分吃乾糧。長期單調的食物吃得亦風聽見“乾糧”兩個字就反胃,常常以給格林留著為藉口,啃兩下就不吃了,想念成都的火鍋是他每天飯後的主要話題。白天裡,紫外線依舊很烈,拾柴打獵時,我的臉既被風雪凍紅,又被太陽曬痛,冰火兩重天。烈日和風霜給了我兩抹高原紅。 羊還是半飢半飽,格林也半飢半飽,回家以後他們連掐架的精神都沒了,形式化地走了一圈就各自散開。到了晚上,格林和羊的夜半歌聲也照舊:狼在外面唱“我餓……”,羊在裡面和“黴……”,聽得我倆直搖頭。我摸摸包裡,抖出最後幾塊風乾肉,從窗戶里扔給格林。 早上,一片金色陽光,沒有格林的Morning Call,我開窗一看,他不在……雖然平時格林也經常早起外出,可是今天我心裡湧起一陣緊張和失落,他走了嗎? 羊頂著門要出去吃草,羊倌兒亦風匆忙戴上帽子手套就開門放羊。 突然,門外羊叫人喊,亂作一團,我趕緊往門口跑去。 “格林在門口打埋伏!”亦風沖我大叫。只見羊拖著半截羊繩,踢蹬著後腿狂奔起來,格林緊隨其後,一場追逐戰開始了。羊的一條後腿顯然已被咬傷。 “他咋知道我要放羊呢?”亦風很鬱悶。 “羊遲早要出來,說不定他埋伏不是一會兒了。”我心裡一喜——他還在。 “勸不勸架?”亦風問。 “勸不了了,格林已經餓了很久,今天這隻羊他是志在必得了。”我看著格林追羊的身影,心裡更多的卻是一種莫名迴盪的甜蜜,彷彿只要孩子在身邊,怎麼折騰都是好的。 羊腿已經受傷了,怎麼對付這隻羊,格林心裡有數。格林很清楚這隻大羊跟他以前遇到過的頭羊有得一拼,正面攻擊他根本不是對手。於是他一早就埋伏在門後,羊剛出門還沒回過神,格林就發動突襲咬傷一條羊腿,現在不快不慢地驅趕著羊滿山跑。羊腿流著血終究支撐不住,這頓飯遲早是他的。這一口也是一箭雙雕!格林知道我們護著羊,先咬了那口,傷羊過不了冬,我們也沒法再攔他了。 我索性坐了下來:“羊是肯定保不住了,但今晚可以吃狼食了。” 我和亦風坐在山頭上看格林折騰,從這山到那山,從那山又回到這山,羊跑不出去的圍欄倒是幫了格林不少的忙。來回跑了一個多小時,羊終於支撐不住了,腳步明顯慢下來,羊舌頭伸得老長,大口喘著粗氣。格林從背後迅速繞到羊側面,看準位置,跳撲上去,像個大郵包一樣掛在羊側腹部,張嘴就咬! 我和亦風“啊”的一聲喊,畢竟養了那麼久的羊,還是於心不忍,突然又希望羊能脫逃,就像平常掐架一樣,有驚無險。羊劇痛之下,飛起一腳踢在狼腿上。格林從羊身上掉了下來,就地滾了一圈,吐著滿嘴羊毛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我們的心揪得更緊了,狩獵是有危險的,我們更不想格林受傷。格林瘸行了一會兒,步伐漸穩,看來沒受什麼傷。他並不急於再上前噬咬,抖抖狼毛跟了上來。羊還在跑,身上漸漸抖出幾條繩子,越掛越低…… “怎麼那麼多羊繩?”我納悶。 亦風抓起望遠鏡一看,叫道:“不是羊繩,是羊腸子!” 我一驚,再仔細看去,羊的左側腹竟然被狼牙豁開一個大窟窿,血和著熱腸子一路往下掉,很快就纏在奔跑的羊腿上,幾個踢絆,羊就跌倒在地。顛簸之下,羊肚子上的破口一發不可收拾,內臟一湧而出。我雖然知道狼弒殺之血腥,但親眼看見格林在我面前豁開奔跑中的羊肚子,讓羊自己跺出自己的內臟,還是覺得心裡直發毛。 羊像一個大棉包一樣倒在了地上,鮮血染紅了雪地。格林跑上前查看,圍著羊順時針繞了兩圈,又反時針繞了一圈。獨自殺掉了比自己重三倍的獵物,格林亢奮而驕傲,這種驕傲讓他一改平時先破喉嗜血的作風,面對這個曾經威脅他多次的對手,他要在羊活著的時候將他生吞活剝。他繞到羊腦後,一口咬住羊耳朵準備生撕下來……這一舉動大錯特錯!任何生命都不容輕視!垂死的羊藉著餓狼撕耳的力道猛地站了起來,拼盡最後的力量,踩踏著自己的心肝向狼頂了過去!要與狼同歸於盡! 格林萬萬沒想到腸肚流了一地的羊還能站起來,他大吃一驚,躲閃不及,被羊結結實實頂了一下,這一下頂得他仰面朝天,最脆弱的狼肚子亮了出來。眼見羊角又朝著格林肚腹衝了過去,格林驚叫著來不及翻身。我驚恐地蒙上了眼睛。 “咚!”一聲悶響,沒了動靜,我驚訝抬頭,亦風張大嘴巴,伸手把我的臉撥轉過去——羊抽搐著跪在了血泊中,他的肚腸緊緊地纏在前蹄上,絆住了這復仇之路。羊角離正在掙扎而起的格林僅差毫釐。 格林連滾帶爬地站起來,餘悸未消,再不敢大意輕敵。他小心翼翼地繞到跪著的羊背後,看準羊脖子,謹慎地咬了下去…… “這羊真是好樣的!堅強!”亦風邊烤著羊腿邊稱讚。我瞄了一眼他烤得正帶勁兒的“羊堅強”的腿,一聲不吭,亦風卻還在自顧自地嘀咕:“其實羊並不弱呀!” 是啊,白天的場景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狼和羊一對一地PK:狼有牙,羊有角;狼有爪,羊有蹄,勢均力敵,羊決不比狼弱!羊是狼的菜?司馬遷在史記中寫道“猛如虎,狠如羊,貪如狼”,把虎、羊、狼這三者相提並論,從而有了“羊狠狼貪”的成語,可見羊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從格林見識過的兩隻獨羊來看,一隻羊可以很猛,連格林都屢屢吃虧,可是一群羊就不想戰鬥,只想逃跑,誰跑最後誰倒霉。一旦狼殺死一隻羊,其他羊便繼續吃草,他羊的生死與己無關。羊從小生在牧場上,長在皮鞭下,忘了還有自由拼搏這回事,忘了鋒利的羊角還可以對付敵人,只在交配的時候才與同胞打得不可開交,外戰外行,內戰內行。相比之下,一匹狼成不了多大的事兒,而一群狼卻勢如破竹。為什麼? 夜深了,北風透過門縫窗縫鑽進來嗚嗚呼嘯著,氣溫始終在冰點以下徘徊。 “醒醒,餵,醒醒!”亦風整個兒人裹在睡袋裡,像條大毛毛蟲一樣從防潮墊上爬過來,用嘴往我臉上吹氣,“快醒醒……你聽……格林今晚的聲音好像不一樣……” 我側耳細聽,格林在近處嗥叫,聲音漸低時,遠遠似乎有回應,不像是山谷迴聲。我翻身就跳起來,掙出睡袋,推開窗戶再聽。果然,北風中連續幾聲清晰的狼嗥從遠山傳來。我立時想起了幾天前在冰面上發現的狼足跡。狼群回來啦? !我們在這裡守了二十多天了,終於等到了第一聲野狼嗥,格林的呼喚終於有了回應,有野狼,格林就能重返狼群!但這遠遠的狼嗥可能來自幾十公里外,他們是格林的血親嗎?他們會來帶走格林嗎? 亦風也鑽出了睡袋,披衣走到窗前。我一笑:“你不怕了?”亦風把窗戶略關小了一點:“還好。” 這一夜,我們興奮得再也睡不著,也不敢打擾格林的嗥叫,希望那狼家族的迴聲多一點,再多一點,這裡有你們的小狼啊……我裹著厚衣服坐在窗邊,和亦風背靠背靜靜地傾聽若有若無的曠野狼歌,那是野性的荒原上最美妙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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