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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章再闖狼山

重返狼群 李微漪 9611 2018-03-04
隨著幾場大雪的降臨,若爾蓋雪原越顯厚重。格林的覓食變得越發艱難,帶著他走上幾天也找不到食物是常有的事。晚上一無所獲的格林回到獒場靠分吃些藏獒的狗糧過日子。冰雪封路,外面的補給漸漸跟不上了,有限的肉食留給了懷孕的母獒,狗糧的儲備也不多了。 我和亦風為格林存下的羊肉早就吃完了,以前賣羊給我的羊倌兒也不知去向,其他問到的牧民又都不肯賣羊。我只好把我們的干糧和方便麵餅都拆開來填補格林的肚子。幾公里外人類的垃圾填埋場是格林自己找到並常去的地方。狼的肚子是為肉而生的,但極端情況下只要能找到的他什麼都吃,哪怕那些東西的營養價值極低,他也會用強力的胃液去榨乾它最後一滴養分。挑食不是狼的權利。 有時格林會在垃圾堆中驚喜地發現一些幹骨頭,便用強有力的牙齒嚼碎飽飽地吃一肚子,再興沖沖地叼一塊回來給森格。但吃慣狗糧的森格卻無法享受格林的慷慨,於是格林會在場子裡刨一個坑,埋骨存糧。幸運的話,格林也能在垃圾場捉到老鼠。

但是,狼的胃像是一個無底洞。狗糧、麵餅和垃圾對狼而言消化得太快,出外跑上半天肚子就癟下去了,餓得格林猛吃冰雪來安撫強烈抗議的腸胃。狗糧也不能像肉食那樣提供足夠的熱量。到晚上氣溫驟降至零下二十幾度,地上的冰雪凍得格林牙齒打戰,他交替著抬起兩隻前爪,捲起毛茸茸的尾巴覆蓋在冰冷的腳爪上。 看著長身體的格林溫飽都成了問題,我和亦風心急如焚,只好把格林留在獒場,冒著冰雪開車到縣城的市場去等著買肉。 在冬季的草原,非不得已我們不敢動用車,也是由於冰雪斷路,加油站的汽油接濟不上,車裡僅存的小半箱汽油顯得尤為珍貴,原想留著帶格林回領地時用,現在也顧不到那麼多了。適應城市跑動的車在高寒和缺氧情況下,不是半天打不著火就是開著開著在暗冰的路面上打著旋儿熄火趴窩,非常危險。開不動,又不能丟下車步行,原本便利的交通工具變成了最大的累贅,出行舉步維艱。在筆直荒涼的公路上一旦出狀況,即使等上半天也不見得能有一輛車出現,出現了也不一定能幫忙。兩個人凍得頭腦麻木,瑟縮在車裡避風。礦泉水凍成了冰坨子,在懷裡暖上半天才能勉強喝上一口。

由於早就過了旅遊旺季,少有遊客,若爾蓋的冬天顯得冷冷清清,縣城多數的店鋪都關張歇業,遠離縣城的草原就更看不到人了。我們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挨到了縣城,等了很久終於等到殺牛人,買到一隻幾十斤重的粗壯牛腿,還採購了一麻袋土豆、一麻袋蘿蔔,又買光了一個小店裡的所有方便麵、肉乾和壓縮餅乾。我們歡天喜地地帶著口糧回獒場。 與格林從小一起長大的藏獒夥伴中,黑虎、皇帝、小不點早已被賣掉,剩下的三隻藏獒裡,風雪和紅眼睛懷孕了。養獒人怕母獒動了胎氣,特意修了帶暖氣的產房把她們關起來靜心養胎,再不讓出外活動。要知道如果能生下兩窩品相好的藏獒,那就是不小的收入。唯一剩下能陪伴格林的就只有森格了。 森格作為獒場的種狗,常常被工人牽出去跟千里迢迢送來的母藏獒配種。每當森格被冰冷的鐵鍊拽拉著消失在鐵門後,格林就焦急地繞著柵欄來迴轉,朝著漸漸關閉的鐵門“黃!花!嗷——”地猛叫著。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們一個個離開,這在格林心中形成了一種畏懼,他總擔心自己這最後一個兄弟也像黑虎和皇帝那樣從他的生活中永遠消失。當再也聽不到森格任何回音以後,格林失落地走到母獒“風雪”的產房外,嗅聞門縫裡那深重而寂寞的鼻息聲。之後他默默地趴在門前的雪窩子裡,直到鼻尖上身上都落滿雪花,直到冰雪再次消融,空空的場子裡除了寂寞什麼也沒有。我們隔著窗子看著這一切搖頭嘆息,卻也毫無辦法。

我和亦風商量了一下,獒場的食物也不多了,狼的食量太大,與其坐等挨餓,還不如帶著格林再闖狼山。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亦風:第一,從季節來看,春夏季是狼分居帶崽的季節,各家狼護崽和地盤觀念特別重,不會接納陌生成員。唯獨冬季是狼群集結的時候,這個時候狼群的寬容度最大。他們需要新生力量的加入,依靠集體合作獵食越冬。冬季入群,也最能歷練狩獵本領。 第二,從年齡來看,格林現在八個多月大,半大小狼不會跟大狼競爭地位,狼群樂於接受這種既能參與獵食又懂臣服的成員。一旦格林性成熟了,大公狼都會排斥他。如果錯過這個最佳入群年齡,格林很可能成為一匹孤狼,而孤狼很難生存半年以上。 第三,從食物來看,夏季是食草動物的季節,看似“食物”多,但這些“食物”卻是一年中最具活力的時候,難以捕捉。並且夏季裡熊和猛禽等肉食競爭者也多,腐肉難尋,孤狼反而容易挨餓。唯有冬季才是狼的季節,競爭者少,凍死的牲畜又為狼提供了很多唾手可得的食物,無論集體打圍也好,尋找腐肉也罷,狼群的力量肯定比我們強。

第四,從生活習性來說,狼是喜歡群居的動物,而格林所有的伙伴都沒有了,他急需找到屬於自己的種群,不能再在狗群和人群中迷失身份了。 第五,從外界干擾來看,春夏秋都是若爾蓋的旅遊旺季,人太多太雜了,人類活動對野生動物的干擾是複雜而不可預知的。格林不懂怕人,萬一他接近遊客,後果將會如何? 亦風表情凝重地聽完我的分析,點頭道:“是這樣,如果錯過這個冬季,格林就只有兩條路——要么成為孤狼遊走荒原,餓死!凍死!被人打死!要么被我們帶回城市,囚禁籠中,生不如死。總之,這一輩子就毀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忽又神秘地笑著:“我再給你補充一個第六吧。你不是說公狼一年就可以性成熟嗎?這個,女朋友……可以有了,這傢伙前兩天抱我腿來著。”

我臉一紅:“該不是受森格的影響吧,這段時間藏獒不是老在配種麼,可能那氣味對他也是種刺激吧。” 亦風笑得更神秘了,套著我耳朵悄悄說:“我看過了,還沒長熟呢,欠點兒火候。” “討厭!”我通紅著臉一把推開亦風。 我們估計了一下亦風車裡剩餘的汽油,決定先到扎西的牧場,我們需要找扎西買羊,更需要向扎西這位原生牧民多學些草原生存技能。成敗就在這個冬季,再苦再冷再險,為了格林重返狼群,咱們再闖狼山! 第二天一早,我們把收拾好的行裝放到車裡。我又想起一樣東西,從房後拎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狗糧袋子硬塞進了後備箱。亦風問我裡面裝的什麼,我不說。 森格被拴在了中場院的牆柱子邊。我拿出鍊子輕輕套在格林脖子上。格林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和森格,似乎瞬間感覺到這次離別將不再回來了,他猛然掙脫鍊子跑回森格面前,從小相伴的一對兄弟默然無語,相互碰了碰鼻子……我走近他倆,喉嚨像噎了鋼釘一樣疼痛。我慢慢跪下來,一手摟過格林,一手抱著已長得像雄獅般的森格,把他們並在一塊兒,用額頭頂著他倆的鼻頭輕輕摩挲——人、狼、獒今天能夠頭鼻相抵,今後卻會走向不同的命運,狼也許會回歸荒野,生死難料;我或許會回到城市,墜入紛忙;森格的未來又將如何?我閉上眼睛喃喃地說:“這可能是我們三個最後一次抱在一起了吧……森格,我的憨大個兒,如果我們還能再見面,我一定記得我還欠你一塊兒巧克力……”

產房的門縫里傳來深重的鼻息和嗚咽聲,風雪和紅眼睛關在產房裡,她們和格林連最後告別也不能夠了。我知道每年獒場都會處理掉一些品相不好的小藏獒,不知風雪和紅眼睛的孩子們能有幾個倖存得下來。我想起了河邊的領地狗,我隱約明白了為什麼白臉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組織狗群圍咬獒場的人——幾個月前,白臉也將為犬父,當他目睹同類幼崽被拋尸河邊時,那種悲憤可想而知。 我深吸一口氣,重新拴上鐵鍊拽了拽格林:“走吧……”格林一步三回頭地跟我出了場門。森格形只影單留在了中場院裡,飄飛的雪片漸漸模糊了他的身形,寒風中傳來森格掙扎鐵鍊的嘩嘩聲和他嬰兒般細弱的哀鳴…… 狼和藏獒本來是草原文化中最經典的部分,在原始游牧時代,狼、獒、人相生相剋,相依相伴,狼保護草原,獒保護牧民和羊群。狼和藏獒本是同根生,這對傳說中的戰神,短短幾十年後卻各自走向了不同的命運:狼的悲劇是被人恨,滅種剿殺!藏獒的悲劇是被人愛,機器零件一樣地生產囚禁!人類的恨和愛都演化成了一場災難!我們能做什麼?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一匹狼的生命?一隻獒的遭遇?還是一種草原傳統的消亡……

狼殺絕了,獒被囚了,人啊,還要怎麼做? …… 我們終於到了扎西的牧場,扎西和老阿媽見到雪中來客非常高興,連忙拴起狗來,遠遠地走出帳篷迎接,牧民淳樸的熱情讓凝在我們心中的寒冰漸漸融解開來。 扎西看到蹦跳下車的格林驚喜得眉開眼笑:“嗬!格林長這麼大了!”扎西趕緊拿出一大塊羊脖子舉得高高地衝格林喊:“這次可不許搶哦!”不搶才怪!格林騰空一躍撲倒扎西,搶過羊脖子來,叼得遠遠地大快朵頤。扎西從地上爬起來,拍拍滿身雪花大笑著:“他還是這德行!” 我笑著聲明:“至少這次沒踩到你嘴裡。” 扎西哈哈大笑起來,亦風一路陰雲密布的面容也浮出了淡淡笑意,快樂真的是最富有感染力的東西。扎西和初次見面的亦風握著手,盛情邀請我們進帳,又抱出一大罐青稞酒,一定要跟亦風喝上幾碗。阿媽把酥油茶、糖、油餅、血腸、羊排擺了一桌子。扎西的妻子依舊羞澀少語。只是不見小次仁,一打聽才知道他去城裡讀書了。

我們圍著火爐喝著酒,吃著血腸,身上漸漸暖和起來。扎西問起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我們才舒展的眉毛不禁又凝成了一團,對扎西說起了格林的事情。 扎西看向帳篷外。格林吃完羊脖子,正在雪地上陶醉地擦嘴。扎西說:“把他放到我的草場去吧,我不會打他。牛羊我多的是。” 我和亦風很感動,但卻搖搖頭:“總不能因為你善良,就指著你的牛羊吃吧。” “那有什麼啊!”扎西的臉被青稞酒熏得黑裡透紅,“就這麼定了,留下!過不了冬的弱羔子病羊老羊都給格林。”說罷硬是倒酒,一桌人喝了個痛快。 次日清晨,我鑽出帳篷,就看見格林繞著羊群優哉游哉地散步,那閒散神態就像一個退休的老大爺在視察他的菜園子。我遠遠地叫他一聲,他淡淡地回頭瞄了一眼也不理會我。清早出來吃草的羊當然不喜歡一隻狼在旁邊看他們野餐,幾隻大公羊擺好架勢拿犄角對著他:“夠膽放馬過來!給你點顏色瞧瞧!”格林也並不靠近,只要羊一發威,他就夾著尾巴知趣地退到一邊,儼然一隻牧羊犬般趴在草叢裡打著哈欠。羊群吃著草開始走動了,格林也慢悠悠地站起來,伸個懶腰遠遠跟著,再選一處草叢趴下休息,半瞇著眼睛看羊。起初一些羊吃著草還時不時警惕地抬頭看格林一眼,後來看格林一直無所事事地趴在雪地上曬著冬日暖陽,羊也就漸漸習慣了格林的存在。羊們抓緊時間扒開雪地埋頭吃草,畢竟冬天裡氣候嚴苛,白天吃草的時間很短,牧草太少太金貴,營養價值又低,必須大量的進食才能勉強填飽肚子。

我又喊了好幾聲,格林還是充耳不聞,亦風問:“他在幹啥呢?好像沒見過羊似的。”我不置可否,抬眼看見扎西騎上馬,忙問他:“你要去哪兒啊?” “去城裡,給牛羊配針藥,順便想辦法給你們弄點汽油回來。”扎西回答,亦風連忙感謝。我一聽扎西要抓羊打針,立刻表示要幫忙,扎西大笑著不干,理由很打擊我:“你不認識羊,也抓不准,要是讓你瞎抓一氣,你能給一隻羊打五針。”說完,用頭巾遮起笑臉,把腦袋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隻眼睛,勒緊韁繩一夾馬肚子,絕塵而去。 一直到下午,格林就像迷上了電腦的小孩子,一心一意守著羊群。亦風拿望遠鏡打望著:“你看格林多老實,只要他吃飽了就和羊群相安無事,呵呵,牧羊狼。” “他上次吃過羊的虧,天知道他在琢磨什麼。”我總覺得格林老實起來反而不正常。

時近黃昏,用鐵鍊拴在木樁子上的看家狗歡快地汪汪叫起來,扎西回來了。他提著小半桶汽油遞給亦風:“汽油少得很,就找到這些。”亦風連忙接過來致謝。 兩個現代人困在草原裡沒轍,還需要牧民騎馬去幫我們找汽油,亦風搖頭苦笑。 我們三人進帳喝茶,夕陽漸斜。帳篷裡,數扎西的笑聲最爽朗:“你們呀,太依賴車啦,我也有摩托,可我不愛用它,車這玩意兒看起來好像是你在駕駛它,實際上卻是它在奴役你。一旦趴了窩,啥辦法都沒有。我的馬兒能耐苦寒,懂感情,有靈性,這草原上哪兒都能去,關鍵時候還救過我一命,車能行嗎?上高原就趴窩的車太多了!車會用馬的名字,馬從來不屑用車的名字……” “是啊,出自人手的東西的確不如出自自然之手的東西牢靠。”我咂了一口青稞酒,笑著打哈哈,但心裡卻覺得扎西的話頗有道理。 亦風笑著接話:“扎西,你說得沒錯,那的確是奴役的開始,但是我們已經沒救了,你還能蹦躂兩下,只要你們還只是走路、騎馬、游牧、靠天吃飯,你們就是自由的,等有一天你們也需要汽油、鈔票、房子和其他東西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呵呵!” 正聊著天,羊群突然像炸了鍋一樣狂奔起來。我們趕緊出外看,格林“狼入羊群”,沖得羊四散逃跑。牧場裡來了一隻敢公然殺羊的狼,羊群一片惶恐。扎西家的兩隻大狗眼睜睜地看著狼發動襲擊,狗瞪大了眼睛發狂地掙著鐵鍊,差點把鐵鍊那頭釘在地下半米深的木樁子連根拔出來。 短短十秒鐘的追逐,一隻中等個兒的羊已經被格林拖住後腿甩翻在地,羊掙扎著想翻身起來,格林從背後繞過羊角,照著咽喉準確地咬了下去。犧牲者已經產生,狂跑的羊們重新恢復了平靜,逐漸聚攏在一起,心有餘悸地望著掠食者,羊腿不停地發顫。我們連忙跑過去看,格林還死咬住羊脖子毫不放鬆,喉嚨裡咕嚕咕嚕大口吞嚥著汩汩流出的羊血,他翻起眼睛以勝利者的驕傲和護食的警惕盯著我們。 “這是那隻瘸羊!”扎西看看羊腿叫著,“他可真會挑!” 果然,那羊的一隻後腿關節腫大,掙扎的時候腿都蹬不直,奔跑起來肯定影響速度。格林這傢伙白天跟著羊群那麼久,原來是在分析情況,觀察哪隻羊容易得手,然後耐心保存體力,等到傍晚羊都放鬆了戒備,走也走累了、吃也吃脹了的時候,才向他早就看好的目標發動突襲,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體力消耗瞬間解決戰鬥。 扎西掩飾不住興奮地說:“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的距離看到狼殺羊的全過程。太厲害了!” 我對亦風使個眼色,亦風領悟,忙拿出一沓錢塞到扎西手裡。 “幹什麼?!”扎西像摸到火炭一樣甩開亦風的手,表情從驚訝立刻轉成惱怒,“你也太小看我了,還當我是朋友嗎?”亦風尷尬地立在當地,我還欲說和幾句,一看扎西像受了莫大感情傷害的樣子,立刻閉嘴了。我知道扎西性格豪邁,沒有那麼多虛偽的推辭。 夜裡,守著戰利品,心滿意足的格林坐在牧場上,鼻尖指著星空,嘴巴捲成筒狀引吭高歌,天生的哭腔中多了一份成就感與自豪感——他獵殺了第一隻羊。 亦風放下帳篷布簾,憂心忡忡地說:“這樣不行啊,這傢伙嚐到甜頭了,要真把這兒當大食堂就麻煩了。” 我點頭道:“這隻大羊足夠格林吃上一個星期的。我們抓緊這一個星期時間向扎西和阿媽多學習一些生存技能,爭取早日再上狼山。” 這一個星期大雪不斷,格林居然又找到了一頭早產的死羊羔,他把羊羔拖到大羊殘骸旁邊,美滋滋地守著自己的冬糧,瞧把這小子樂的。不過我們該走了。我把羊羔和他吃剩下的大羊骨頭打包裝車。亦風清點了一下物資——幾大箱壓縮餅乾、方便麵、礦泉水、牛肉乾之類。臨走時阿媽又裝了一大背包的風乾肉和油餅,再三叮嚀保重。扎西硬捆了一隻大羊放在車子後備箱,說:“吃的不夠了就回來!”我們感激地握手告別。 再次驅車來到了領地附近的大河灣,我們驚喜地發現河面已經結冰。格林率先踏了上去,我們提心吊膽地試探了幾次也終於踏上了冰面,這才發現我們的擔心純粹是多餘的,冰面厚實得犛牛群都能通過! 對於在成都平原長大的我來說,何時見過這麼厚重壯觀的冰河啊?我跟格林在冰上撲來滾去傻鬧一氣。格林在結冰的河面輕快地滑行,一看到冰面上有東西就湊上去嗅聞撕扯,那是隨河漂浮的垃圾在冰面上停滯封凍。 “你快看格林的腳印!”我高興地指給亦風看。格林像幽靈一樣遊蕩在冰河面上,平坦的積雪把格林足蹟的特徵存留得一清二楚。格林輕快小跑的時候,兩隻後爪能準確地落在前爪印上,排列成整齊的一路,像受過訓練的專業模特所走的貓步,動作極為協調。由於格林抬腳幅度都不高,雪面被帶出一路拖痕連在腳印後方,像一串排好隊的小蝌蚪,只有在轉彎的時候小蝌蚪才偶爾分成兩行,這時格林前爪缺少一個指頭的痕跡就清晰可見。 亦風一路跟在格林後面仔細觀察,又對照另幾行我指給他看的狗爪印,嘖嘖稱奇:“嘿嘿,我現在也能分辨格林的足印了。狼爪印可比狗爪印大得多啊。格林的腳掌就像雪地靴一樣,非常適合雪面跑動。你看我的一隻腳印就陷下去十厘米深,而他四隻腳落在同一個點才只陷下去五厘米深。腳掌寬度和體重的比例非常完美,壓強最小!如此看來,體重蹄兒小的牛羊陷在雪地裡跑不動的時候,對狼卻最有利。” 亦風又對照了一下格林和狗的兩種爪印,說:“都是犬科動物,為什麼爪印的差別就那麼大呢?格林的爪印能排成一排,而狗的爪印卻是兩行散開,各走各的。” “這要從骨骼結構來講了。”我好不容易逮到顯擺的機會,“狼的胸骨很狹窄,所以他的腳步往往能並到一起,厚實的雪面下覆蓋著什麼永遠是未知的——可能會有荊棘或者空洞,狼跑動的時候踩踏同一個落點,每一步都能減少對陌生雪面的踩踏。跑動過程更安全。” 亦風嘿嘿笑著狡辯道:“那如果一個落點踩到一根刺,不是四個爪子都被扎了嗎?” “你就知道貧!”我笑著團了一大把雪向亦風扔去…… 河面一旦封凍就節約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但車子卻開不過河,我們只能下車步行。河對面就是狼山,雪後的狼山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壯美,山前是開闊的狼渡灘,許許多多黑點散落其間,那是一群犛牛在吃草。 我們帶上睡袋、乾糧、相機、太陽能蓄電池和營地燈等裝備,其余東西暫存車裡,需要時再來取。還有一隻狼和一隻羊,咋辦?如果不牽著走,必定發生流血事件。我們考慮再三,還是由我拽住格林,亦風牽著羊上山,兩個人分別控制住這對冤家。 離開扎西牧場時,格林雖然吃過了羊羔,但冬天裡的狼存糧意識很重,即使吃飽了,見到唾手可得的落單羊還是會忍不住獵殺,對他而言咬死擺在眼前就放心了,可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原上扛一隻一百多斤的大死羊上狼山,誰有這體力啊? 我們開始步行了,果不出我所料,格林腆著大肚子也忍不住繃直了鐵鍊朝羊那邊抓撓,他拗不過脖子上的鍊子,乾脆人立起來,兩隻前爪像擂動戰鼓一樣拼命鼓搗。而羊也毫不含糊,“春風吹,戰鼓擂,一隻小狼誰怕誰?”羊低頭亮角一遍一遍地朝狼頂過來,“來啊,羊爺爺戳你兩個透明窟窿!”我和亦風只好鉚足了勁兒一路勸架一路進入狼渡灘。 剛走上狼渡灘,眼尖的亦風就發現了幾行新鮮狼足跡,那當然不是格林的。 “看來真有狼來過。”亦風摸了摸腰間的相機,發現狼蹟的興奮已經讓他忘記了應有的懼怕。 我立刻站住不走了,一臉嚴肅地對亦風說:“你別太高興,這野狼可不是你養的格林,而且他們接不接受格林還是一回事,更不會對我們夾道歡迎,一定要保持警惕才行。進了狼的領地,絕對不能大呼小叫,因為狼的聽覺超級靈敏。” “好。”亦風立刻壓低了聲音。 我見亦風能夠接受我的“教育”,又和他約定了好幾點注意事項:不再過多呼喚格林的名字了,讓他漸漸淡忘人的召喚;不冒失地拍攝野狼,以免被狼誤認為我們手持武器;我們在領地停留期間如果生病受傷必須馬上撤離,避免引發潛在的危險,因為狼有攻擊弱者的天性。 從進入狼渡灘範圍,嗅到同類的味道,格林就停止了跟羊的較勁,埋頭嗅著地面一路向領地方向猛拽鐵鍊。我看見格林轉移了興趣,就放開鍊子任他在狼渡灘巡視。 一路上,我和亦風再沒說話,在高原行走相當於平地負重四十斤,況且亦風和我還各自背著不下四十斤的沉重背包,又牽著一隻羊,這簡直是高強度的體力活兒。兩人悶聲不響地行路,能把氣息捯勻就不錯了。 我們埋頭苦行了很長時間,亦風就地坐下休息,大口喘著粗氣,剛抬起頭來望著前方就傻眼了:“呃?” 我也愣住了,剛才光顧著走路,竟沒注意到一條嶄新的鐵絲圍欄橫穿狼渡灘,向左直達狼山,向右一直綿延到目不可及的遠山!我倒吸一口涼氣,才離開半個多月的時間,狼渡灘這最後的清淨地也被圍上了圍欄!我們驚訝地沿著圍欄一直往狼山方向走。 走了一個多小時後,鐵絲網仍舊一眼望不到頭,圍欄還漸漸多了起來,還有一處磚砌的牲畜圍場。我和亦風沒法指望繞行了,不得已兩個人抬起一百多斤的羊,翻過圍欄,往狼山領地繼續走,心情瞬間變得沉重起來。 鐵絲圍欄跨過狼山山頂,從神聖的經幡旁邊穿過,標誌著這座神山也終於變成了人山。站在領地,悠閒吃草的牛羊近在幾十米外,蜿蜒於狼山之間的壯觀“冰龍”上全是滑稽溜冰的綿羊和星羅棋布的牛羊糞,美麗的狼渡灘中安靜越冬的天鵝已不知去向。牛羊踏碎薄冰踩在原本清澈的淺淺雪水中,攪和起一攤攤爛泥。天堂變成了澡堂,仙境化作了險境。 我們目瞪口呆,我不相信原以為最荒無人煙的草原深處會變得如此“繁華”,狼最安全的庇護所變成了最危險的禁地。格林原本隱秘的狼洞與最近的圍欄相距不過一百米,遮蔽狼洞的灌木叢在牛羊擁擠踩踏中早已東倒西歪,這個幾十年的老狼洞洞頂已被踩塌一大半。滿地的牛羊糞便和蹄印下狼踪全無,狼最後的領地也喪失了。 格林徘徊在狼洞前久久不願離去,他嗚嗚悲鳴著,一個勁兒地刨開塌陷的洞土,一次次往洞裡試探張望,那神情就像大地震後在廢墟中拼命挖掘親人的孤兒一樣。家園破碎,格林不顧一切狂舞的爪子在污濁的泥雪紛飛中挖出了一道道血跡。我無法相勸更不忍再看,轉臉靠在亦風肩上,淚濕衣襟。在這人類割據的領地,我們再也沒有了歸家的坦然。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格林,我們還能去哪裡呢? 良久,我和亦風才垂頭喪氣地回到狼山對面亦風搭建的觀測點前。觀測點的小屋門上被人用牛糞和土塊畫了一個大叉,這可能是驅逐令吧,但我們已無心理會這些。 “擴張得太快了,跟半個多月前我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看來這裡已經被人作為冬季牧場了。”亦風說著,把羊拴進屋裡,回來陪我坐在房前雪地上。他看著對面山腰上還在狼洞前固守的格林,問我:“你覺得狼群還會來嗎?” 我失望地搖搖頭,心頭竟然有種無家可歸的淒涼:“我不知道了,這是我和格林找到最荒涼、狼踪跡最多的領地,也是我寄希望最大的地方,最後的安全地帶都失去,我不知道狼還能去哪兒。” “真是無處不到,光禿禿的狼山能有多點兒草啊?連這裡都要放牛羊,人快把草原給壓垮了。”亦風連呼吸都沉重起來。 在這種高寒草甸上,只有牧草一種初級生物,這是一切的命根。草原最主要的三級生物鏈中,初級的牧草、次級的食草動物、高級的掠食動物,哪一個環節缺失了都是致命的。而眼下的草原生物鏈,初級和高級兩個生態環節都在缺失,次級的野生食草動物也不見踪影,唯有牛羊牲畜漫山遍野。當人們陶醉於牛羊成群的幸福感中時,是否想過任何人工飼養的動物都只具物的外形而喪失物的本質與精髓,人工飼養的數量再多,也不能說明這個物種繁榮興旺。自然是競爭的自然,而這種競爭法則被人類篡改了。 人類總是繁殖對自己有利的生物,消滅自己討厭的生物,卻忽視了自然是不會輕易地創造任何一個生命的—— 狼,獵食老弱病殘的牛羊和繁殖過快的食草動物,完成自然法則中對物種優勝劣汰的篩選,保證最優質基因的延續,避免物種退化;狼,嚴格控制鼠類、旱獺、兔類等動物的過快繁殖對草場的危害;狼,清理消化散佈各處的腐肉和生物垃圾,避免疾病和瘟疫暴發;狼群,在冬季共同圍捕的大型獵物,其剩餘狼食可幫助鷹、兀鷲、狐狸、熊等肉食動物熬過食物匱乏的嚴冬。狼是草原掠食動物中的當家人,所有動物都不同程度地依賴於狼。 狼,不是草原的害獸,自然界最可怕的不是“獸行”,而是“人為”!過度放牧、鼠蟲肆虐、氣候變化、開溝排水,造成草原沙化的四大原因中哪一個不是人為之災? 格林靜靜地站在我眼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狼瞳人裡棕黃色的絲絲縷縷糾結成一團枯草,在狼洞守了一下午,格林終於回來了。我們相對無語,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和雪砂滾動的細碎聲響。 呆立半晌,格林默默地走過來,把頭一低,埋在了我腋下。我嘆口氣,拍著他的脊背,輕柔地說:“我知道你難受,回來就好,我們共渡難關吧。” “對!”亦風鼓勵道,“以後再給你找個狼洞!” 夕陽沉沒在遠山後,兩個人一隻狼坐在若爾蓋草原的無邊星空下,傾聽草原的心跳……草原是有生命的,狼的存在是草原自然循環中對過度放牧唯一的自我修復和抵抗,如果連這點自身的抵抗能力都沒有了,草原的生命也將燈枯油盡。可是眼前的草原畜牧氾濫、盜獵猖獗,在人類的貪慾和佔有欲下,還有誰能尊重自然的安排,給狼留下生存的餘地呢? “若爾蓋”的意思是“犛牛喜歡的地方”,可是光禿禿的草原還稱得上“若爾蓋”嗎?狼群還會回到這狼山上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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