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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九章在獒場休整

重返狼群 李微漪 5379 2018-03-04
一大早,亦風就幫老肖守在獒場門口,邊刮鬍子邊等著送水的車來。獒場的人從不喝河裡的水,送水就成了一件大事。 草原缺水?說來可悲。這裡是中國最美麗的濕地,而且我們就在黃河源頭的水邊住,按說是最純淨的高原風水寶地了,可是這裡的水質實在難以恭維,腐殖質含量極高。我曾與亦風沿著黑河走下去,河面上爛塑料袋、方便麵盒、爛衣破襖、女士皮包、用廢的藥物、遊客的零食包裝……各種各樣的垃圾隨著流水浮浮沉沉地且停且漂,顯然河面污染早非一日之功。看得我們心裡堵得慌……人真是最髒的!自然界任何動物都不會製造垃圾,動物們消耗資源都是取於自然,還於自然。例如狼捕食獵物,吃剩下的還有別的動物進一步消耗,最後被細菌完全分解,甚至狼的屍體也還給自然中別的生物,這個循環過程完善乾淨。唯獨人製造得出難以降解的垃圾,甚至連人類自己都成了自然界很難消化的負擔,死後只好付之一炬。

河水不能用,獒場的人們又打起了地下水的主意,費九牛二虎之力打了一口井,使泵抽水上來用。那水完全像咖啡的顏色,而且許久都無法沉澱,用來洗手手裂口,洗衣服衣服全染成黃色。水里還漂著白色泡沫和死耗子之類的,洗東西都噁心,更別說拿來飲用了。蓋好蓋兒的井水里哪兒來的死耗子?我們分析了一下,草場上的鼠兔和鼢鼠實在太密集了,尤其在這一帶,平均一米見方的地上就有三四個鼠兔洞或者鼢鼠丘。這一口井打下去,有的直接打到鼢鼠的“家裡”去了;有的鼠兔在地道裡散著步,不知此路已斷,“咕咚”掉水里了;有的鼠兔或許往井的方向挖地道,施工過程中發生了透水事件……井水里隔三差五有幾隻鼠輩遇難也就不足為奇了。這口井打得人也窩火,鼠也窩火。

獒場的人們只好遠距離地從外面買山泉水來喝,每次拉一車過來,幾家人各自用桶分裝了,存放在爐子邊暖和的地方避免結冰,幾大桶水用一個星期左右,尤為珍貴。至於洗澡,那簡直是奢侈的想法。我從前紮營的狼渡灘的小溪水算是好的了,但我仍需用紗巾疊成若干層,覆蓋在水桶麵上過濾腐殖質,並且生火燒煮。然而在氣壓不足的高原,即使沸騰的水,也能伸手進去摸一摸,要完全消毒殺菌是做不到的,只能讓自己慢慢適應水土。 入冬以後,每晚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溫早把獒場的水管凍破,水泵無法抽井水了,平時用剩下的水還得存著沖廁所,一點不敢浪費。有時候廁所沖不下去,窘得人無計可施,因為下水管道也封凍了,只好燒開水沖廁所。幾個留守獒場過冬的工人沒事就聚在一起,討論如何解決這個入冬以後每天都要面臨的“當務之急”。

有人說:“乾脆去野地解決算了。” 另一個說:“不成,上次在外面被野狗追,害我提著褲子滿山跑。”笑得大夥前仰後合。草原的生活是很具體的,冬天會給這裡的人增添很多的惡作劇,學會不去抱怨也是一種快樂。 烈日、狂風、雨雪、冰雹,無不考驗著這裡包括人在內的各種生命。嚴苛的草原上除了草啥也不長,除了牛羊,啥也不產,所以草原上的飲食是相對簡單而樸素的,過久了方便麵和醬油飯以及儲存的土豆為主食的日子,大家一提到肉,口水流得要拿盆子接。老肖到處打聽,終於找到一個肯賣羊的羊倌兒,我找這羊倌兒買了一隻一百五十斤的大公羊,打算養一段時間,宰了給大夥兒打牙祭,也給格林儲備肉食。 老肖剛把大羊牽到後場子,那羊看見草地上丟著個死犛牛頭就發狂了,照著老肖屁股狠頂了一下,拖著繩子跑了。老肖只得捂著屁股關了後場門。

卻說那犛牛頭本是河邊的領地狗們不知道從哪個牧場裡拖出來的,一群狗分贓不均正圍著大吵大鬧,被格林循聲找去直接沒收了,領地狗們氣得吹鬍子瞪眼,可一個個都像在地上生了根,誰也不敢上前找格林的麻煩,只敢圍成一圈鼓眼瞪著格林幹號,我怕讓人看見招眼就乾脆把牛頭撿了回來,扔進後場。格林搶那牛頭本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題跟領地狗們打堆鬧騰而已,我把牛頭撿回來給他獨享,他反而沒了興趣,光把牛舌頭掏來吃了就回森格的籠子邊睡覺去了。 先前老肖牽羊進院的動靜早激起了格林的好奇心,他陰魂一般地尾隨老肖穿過犬舍,見老肖關門後,他又從側牆的鐵柵欄破洞裡神不知鬼不覺地鑽進了後場院。格林很快發現了躲在牆角巷道裡的大羊,他樂壞了,學著老肖的樣子,叼起地上的羊繩子牽羊。古話雖說“順手牽羊”,但羊也並非傻到被一匹狼“順嘴”也能牽走。格林牽來牽去牽不動,反而把大公羊給牽冒火了,公羊衝出巷道來大發羊威——頂、撞、踩、踏,招招攝魂奪魄!踢、蹬、尥、蹶,式式索命攻心!流星錘似的羊蹄不停地向格林身上招呼。格林討不了好去,乾脆打起了消耗戰,沒日沒夜地折騰著羊,不讓羊吃,不讓羊喝,甚至不讓羊躺下休息。只要被格林盯上的東西一定非他莫屬,有的只是時間的問題。

格林跟羊耗上了…… 大夥兒都勸我“把狼叫開,不許他抓羊”。我苦笑一聲,狼不是狗,從古到今就沒有人能夠命令狼。即使對格林而言,我的命令也只是個參考,採不採納全看他的心情。狼和羊屬於歷史遺留問題,誰拿著都沒轍。 入夜,月朗星稀。一聲清晰的狼嗥從後圍場響起,聲音悠長而熱烈,焦急而期盼。我推窗細聽,果然是格林的叫聲,似乎在呼喚同伴尋求幫助,聲音中興奮的感覺更勝於焦急,透出一種勝券在握的成就感和亟待協作的綿長意味。一聲之後停頓了幾分鐘,只換回了遠遠幾聲狗叫。第二聲之中的邀請意味更加濃烈了,犬舍裡的藏獒們開始不安地吠叫起來。那一夜格林悠長的狼嗥聲時時響起,不忍打擾,睡夢中閉目靜聽,自從大狼拋下格林憤然離開,好久沒有聽過格林這樣縱情的呼喚了,那聲音在靜夜裡聽來如同天籟。召喚群體共同獵食這是格林原始本性的展露,這種本性比他度過的歲月和呼吸過的空氣還要古老。這才是草原最純淨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老肖爬上牆頭偷偷瞅一眼,回來說:“還守著呢,狼睡著,羊站著,羊身上落的全是白霜,估計這一夜沒合眼。” 第三天,老肖爬牆再看以後,回來直搖頭:“不行啊,羊這樣餓下去幾天就掉膘了。” 格林連著嗥了兩夜,藏獒們也跟著叫了兩夜,弄得大夥兒都睡不好了,大家一商量,這羊是買來吃的,遲早都是個死,早些宰了讓羊死個痛快,總比被格林耗死的好。要真是被狼咬得七零八落,人就吃不成了。主意一定,我便和尼瑪、老肖三個人分工去抓羊,經過兩天兩夜的飢渴和罰站,直立的羊腿都快被凍成冰棍兒了,大公羊再也不像第一天那麼雄勢,三個人加上一隻狼一起去圍追堵截那隻羊。 宰羊的時候,大家怕出事兒,讓亦風把格林關在後場子。眼看守了幾天的羊卻不讓他參與最後的獵殺,格林氣得直蹦高,飛簷走壁地往牆頭上躥,急得亦風拽住狼尾巴大叫:“你們快點,這小子能蹦出去!”

我和老肖一人抓一隻羊角,尼瑪在前面拖繩子才終於把這隻大羊拖到了河邊…… 宰羊之後,大夥兒把格林應得的心肝內臟和大量碎肉先留在了河邊。亦風一打開緊閉的鐵門,格林早就等不及沖出來收拾戰場了。他搶過心肝和剩肉這些最易吞噬的軟肉嚼都不嚼就狼吞下肚,眨眼間狼肚子就鼓起了一大團,這些心肝內臟是羊的精華部分,格林對這一分配很是滿意。我把宰後的羊砍成兩半,一半給各家分了,一半作為格林的存糧。 河邊的領地狗們看著格林狼吞虎咽,個個饞涎欲滴。終於有兩隻狗大著膽子湊上來想拖一根羊腸子跑。正在進食的格林哪裡容得他們放肆,悶聲不響地彈射出去,左右兩口快如閃電;剎那間左邊狗的背皮被活活撕下一塊來,鮮紅的狗肉在冷風中騰騰冒著熱氣,右邊狗的脖子鮮血直流;疼得兩隻狗嗷嗷慘叫著跑開了,血在身後滴了一路。格林大聲咆哮起來,狗群驚恐地散開再不敢放肆,站得遠遠地望著羊肉咽唾沫。

“格林開始樹立他的威信了。”亦風這樣說。 “至少他不要再受欺負就好,有些殘暴是逼出來的。”我微微一嘆。 格林大口吞食著羊排的動作突然停住了,發出了嚴正警告的威脅聲,因為又一隻膽大包天的狗出現在他的食物面前,並一點點地湊了上來,猶豫地看著格林面前的羊內臟咽著唾沫。格林豎起了頸毛,齜著牙惡狠狠地盯著來狗:“還有一個不識好歹的傢伙?” 但是,格林止住了,狼性法則中雄性不與雌性鬥,面前出現的是一隻母狗,她是領地狗群曾經的驍勇領袖白臉的妻子。不同的是她的腹部已不再隆起,取而代之的是掛在肚子下面兩排乾癟的乳房,她曾經光滑如緞的毛色已不再潤澤,搓衣板似的肋骨隨著她的走動若隱若現,那衣食無憂的日子已隨著白臉的敗落而不復存在。她現在是一窩小狗的母親,不能讓待哺小狗挨餓的母性本能驅使著她向前。她的腳步因害怕而微微顫抖,但是那些羊內臟像對她施了魔法一般,白臉遠遠的製止聲也似乎絲毫沒有傳進她的耳朵。

格林的頸毛慢慢平息下來,最後柔和地貼在了脖子上,狼牙收起了寒光,眼前的場景彷彿觸動了他內心的隱痛。他看了她一眼,不再恐嚇地低吼,緩緩地退開了兩步,讓濡滑的羊內臟暴露在他倆中間。原本等待著格林殘酷的撕咬也要搶到一口食物的黃狗眼裡閃現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和深重的疑惑。白臉一瘸一拐艱難地邊走近邊衝格林齜著牙,但走到十餘米遠就再不敢向前了,格林的異常平靜也讓他不敢輕舉妄動。他比誰都明白,當初打不過格林,現在殘廢以後就更不是格林的對手了。但對愛侶的擔心和哺育幼子的強烈願望驅使他拖著瘸腿嘶啞著聲音警告格林。 黃狗已經靠得很近了,她的眼睛一刻不離地死盯著格林的舉動,每一根神經都高度敏感,每一根毛髮都散發著無限疑慮。她小心翼翼地向羊內臟靠近,格林一個輕微的鼻息和眼睛的眨動都會讓她下意識地驚跳起來躲閃,生怕面前的暴狼又會毫無預兆地發動凶狠致命的突襲。當她的牙齒尖端終於夠著腥香的羊內臟並把一大團羊肚羊肺拖到自己跟前時,她終於相信這是真實的了。她顧不上狂吞的衝動拖著內臟就往白臉的方向跑,也許伴侶的身邊才是她認為最安全的地方吧。

饞極了的領地狗們眼看黃狗拖出一團羊內臟,便一哄而上地搶奪,白臉連連咬翻幾個跑在最前面的狗,護著自己的妻子回窩。眾狗不敢追攆,畢竟白臉以前的積威還在,牙口也依舊鋒利。狗群攆了幾步就轉回來,繼續望著格林面前的剩食流口水,期待格林也能對他們小以布施。 白臉護著妻子遠去的背影微微回頭,用極其複雜的眼神看了格林一眼,轉身走了。 格林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原本不想這樣表述,因為我之前從來沒有看見過狼會嘆氣。但是在雪後清冷的空氣中,當那縷深重的白霧從格林的唇吻中長長呼出時,我彷佛感覺到了格林內心的孤寂與感嘆。 格林從剩餘的肉食中挑出一大塊羊排肉叼在嘴裡,走開了。留下身後一群領地狗歡呼著,亂哄哄地搶奪殘羹剩飯。 回到獒場,亦風興高采烈地晃悠著手裡的羊頭遞給格林:“小子,留著餓了的時候啃。” 我納悶極了:“格林都吃飽了,留給那些狗的東西,你還帶回來幹什麼?” 亦風神秘地說:“被狼收拾出來的羊頭骨可是一件有特殊意義的藝術品啊。過些天等他啃乾淨了我要收藏的。”默了一下又有點遺憾,“好不容易宰隻羊不給格林存著吃,幹嗎便宜了那些領地狗?” 我嘆口氣在草地上坐下摸著格林鼓鼓的肚子說:“那也是格林的分配啊,那些狗再討厭總歸是他的伙伴嘛。”或許只有我能走入格林的內心世界,觸摸到他深藏的那份孤獨。他需要同類的陪伴,雖然這種陪伴充滿了敵意、威脅與貪婪,但那畢竟是一種陪伴,能滿足他對群居的需求。隨著年齡長大,他眼裡的孤寂和深沉越來越多,也只有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眼光才會變得像天使般澄澈透明、純真而頑皮。 吃飽喝足的格林顯得特別懶散,他愜意地伸展著四條腿,慢悠悠地湊到我跟前趴下,我招呼他:“睡過來點啊。”格林一點不想起身,懶眉懶眼地趴著,撅著屁股用後腿蹬地,像推土機一樣把身子推到我手跟前,用大腦袋來迎我的手心,我屈起指頭敲著他的腦袋:“懶傢伙,走幾步會累死你啊?!”格林舒服地享受著我的笑罵,在他的耳裡那是最動聽的蜜語。 冬日暖陽下,我倆依偎著,睡意漸漸爬上來。我枕著格林暖暖的肚子,聽著他均勻起伏的呼吸沉沉入夢。格林兒時的情景似乎就在昨天,他像個小絨球似的爬在我肚子上,咂吧著小嘴緊閉著雙眼做夢,小小的身子隨著我的呼吸在肚子上一起一伏……而今他已長大,像個大狼的樣子了。隨著他的成熟,我知道不可避免的分離即將到來,我突然是那麼盼望時間過得再慢一些,格林成長得再慢一些,多想就這樣陪著他一直走下去…… 轉眼亦風在獒場待了有一個多星期了,逐漸適應了高原的氣候。他常開車回到狼山領地巡查。他在狼山斜對面的一處山坡上發現了一個約四米見方廢棄已久的破土房,不知是放牧人臨時的駐紮地還是上山挖蟲草的人過夜的地方。亦風高興壞了,他在郎木鄉附近收購來一些舟曲災後撤下的輕質建材,每天螞蟻搬家似的拖上去,又悄悄請縣城裡不相干的工人去修繕了那個小屋子,還裝了一扇彩鋼門和木頭框的玻璃窗。在屋子上方掏了一個洞,引一根煙囪下來,放了一個鐵爐子在小屋中央。他秘密地弄完這一切,才帶我來看這個觀測點。我既興奮又詫異,小屋雖簡陋,卻比帳篷強多了,遮風避雨,走的時候還可以拆掉,沒污染。能不能抗雪壓不知道,不過亦風搞過建築設計,我相信他。推窗望去,對面的狼山和山下的草場一目了然。 他頗有成就感地調侃著說:“瞧瞧,咱有一所房子,面朝草原春暖花開,過兩天我適應了高原氣候,咱就和格林過來。”可是,亦風的腸胃並不爭氣,仍舊不能適應這裡的河水,喝一次胃疼一次,晚上只能回到獒場休息吃飯喝水。高原上生病很難尋醫問藥,過不了水土這一關根本沒法野外生存。畢竟在草原深處的荒山上孤立無援的生活是一件既誘人又嚇人的事情,食物?飲水?野獸?疾病?任何一個環節沒考慮到都可能致命,更遑論零下20度的氣溫,一夜就可以把人凍成冰雕。去那裡,是需要勇氣和技術保障的。 那座草原小屋也成了我們又盼又怕的夢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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