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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狼之柔情

重返狼群 李微漪 3564 2018-03-04
前些日子,我淋了一場冰雹。這幾天頭痛欲裂,咳嗽不斷,我感冒了。 每當聽見我咳嗽的聲音響起,格林就關切地趴在窗口引頸相探,他再沒心思和藏獒們玩鬧了,寧願一直守在窗外觀望。我坐在小桌前寫日記,格林就站起身來,把前爪搭在窗台上看看電腦又看看我;我吃過藥躺下休息,格林就在窗口歪著腦袋看我睡覺,站累了就回到正對窗戶的草地上像獅身人面像一樣守望著。他再不硬拖我出去,也不裝病騙我陪他了,我常常叫他自己出去玩或是跟藏獒們為伴,他卻從不捨得離開。 一天,幾聲炸雷把我驚醒,草原上下起了傾盆大雨,我急忙起身看窗外,藏獒們紛紛躲進了犬舍避雨,而格林仍舊執著地站在老地方,淋著雨守在窗前,一雙狼眼被雨水打得幾乎睜不開。我趕緊穿上衣服,衝出去把格林抱進屋來。格林一連串地打著噴嚏,吸吸鼻子乖巧地蜷縮在我懷裡,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好像能把我的病看好似的。我嘆息著,拉過衣服為他擦乾毛髮。此情此景,我不由得記起小時候他第一次掉進睡蓮池,我也是這樣把他抱在懷裡擦乾的,轉眼間格林已經五個月大了,不知道他是否也會記起那些快樂無憂的童年時光。

我連日來一直死撐硬扛,結果病情趨於惡化。這兩天咳嗽起來肺部像裝了一包水似的呼嚕呼嚕直響,間或吐些淡紅色血泡泡,在床上躺了兩天,也沒吃東西,晚上的時候不敢入睡,半坐起來才能勉強呼吸順暢些,喘氣越來越難受。隨身帶的感冒藥似乎不管用了,我無處求醫,用手機上網留了個言大約描述了一下病徵,想求助懂醫藥的朋友。 晚上亦風打過電話來,語氣異常焦急嚴肅:“那是肺水腫,你必須馬上回成都!” “我回去了,格林怎麼辦?我抗造,你給我寄點藥過來就行!” “命都不要了嗎?”亦風火了,“在高原肺水腫要死人的你知道不!” 我腦袋嗡嗡亂響,怎麼掛的電話都忘記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格林越來越不安,在我窗前來回徘徊,嗚嗚咽咽,日夜翹首以待。從前格林每到夜裡總喜歡到處溜達閒逛或是跟藏獒們擠在一起暖暖和和地睡覺。而現在不一樣了,他的心裡積澱了一種感情,幼小時候的依賴漸漸被愛所取代,這種愛與日俱增像沉重的鉛墜一樣落到了他心底深處,一日不見我出現他心裡就會沉甸甸的,而多日不見這份牽掛就越發強烈起來。狼能聞到死亡的氣息,也或許我的呼吸帶有肺血的味道,格林隱約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寢食難安,甚至在夜裡、在夢裡,他都會被這種驚恐和牽掛所困擾,於是他抖抖狼鬃驅散睡意,冒著寒冷悄悄來到我的窗下,站在那裡靜靜地聆聽我的呼吸和間斷爆發的咳嗽聲……

好幾次我在半夜裡倒水吃藥的時候感覺異樣,猛然抬頭髮現格林就趴在窗上,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哀傷而關切地註視著我,看得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酸痛起來。 無論白天黑夜,為了守候我,格林寧願選擇不適和困苦,他不再四處閒逛覓食,也不再鑽回溫暖的獒籠中睡覺,而是堅定地臥在窗戶前等上幾個小時,就是為了見我一面,只要我靠近窗戶他就飛奔上來趴在窗上感受一下我的親切撫摸。 然而隨著病情的加重,我掙紮起來的次數更少了,格林越發坐臥不安,他來回跑動著,爬上窗戶隔著玻璃看我好幾次,探著大腦袋仔細端詳我。我費力地睜開眼睛看看他,他焦急的眼神就在我面前閃動,漸漸地格林的影子又迷離起來,那一雙轉動的耳朵時而變成四隻,時而還原成兩隻,窗戶搖來晃去天旋地轉。我頭痛欲裂,迷迷糊糊安慰了格林幾句,繼續昏睡。恍惚中窗外突然傳來低沉的、半啜泣的嗚嗚聲,然後又是一陣探尋的嗅鼻聲,接著格林發出極其痛苦的長聲哀嚎,長長的狼嗥悲傷地顫抖著消失,不一會兒,長嗥再次響起,充滿了痛苦與淒涼,六隻藏獒也隨著狼嗥此起彼伏地幽咽。

我合上眼睛,淚滑到了枕邊……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聽窗口又有動靜,睜眼一看,格林跳躍著用堅硬的狼頭撞擊著玻璃,一點一點推擠開了窗戶,把腦袋伸進屋來。矇矓中格林的眼神焦急而關切,嘴裡含含糊糊叼著什麼東西往屋里扔。這孩子又想扔石頭了嗎?但今天這種叫醒服務似乎無法奏效了。 “噗”,沉悶的落地聲,不像石頭,黑糊糊軟綿綿的一樣東西。我掙扎著撐起身來仔細一看,竟然是半隻野兔!也不知是格林什麼時候獵捕的,野兔前半截已經被吃掉了,剩下最肥美的後半截扔了進來,落在我床前。格林咂著嘴,在窗戶上探著腦袋嗚嗚叫著。看到我終於醒來說話,他耷拉下了耳朵,舌頭舔著鼻子溫情地看著我。我深吸一口氣,彌補缺氧的眩暈感覺後坐起身來。我坐在床邊定了定神才俯身細看那珍貴的“禮物”:半隻兔子上面裹著很多的泥土,是新從地下刨出來的,那顯然是格林的存糧,埋起來以備不時之需的私房肉。這些天來格林寸步不離獒場沒出去獵食,自己的狼肚子都沒填飽,好不容易得來的野兔存著正是用來渡過難關的,而他卻將這口存糧給了我,我的鼻子酸楚起來,淚水剎那間湧出了眼眶。

我咳嗽著扶在窗口站穩。格林趴在窗台上仰頭望著我的臉,他的喉嚨痙攣地抖動著,卻沒發出聲音,他用頭頂使勁迎合我的掌心,似乎極力想要表達什麼,卻不知如何表達。突然,他把脖子一伸,鼻子一拱,整個狼頭埋進了我的腋下腰間,然後一聲不吭地輕輕推動著腦袋,就這樣緊貼在我懷裡。我放聲大哭,使勁撫摸著狼頭,眼淚滾落在格林耳朵上、額頭上。格林連忙伸長了脖子舔我下巴上的淚滴,嗚嗚慰藉地叫著,他從小就最怕看我掉淚。我知道格林對我有感情,可我萬萬沒想到五個月大的格林竟然還會為病中的我叼來存糧。在他的狼性概念裡“食物”和“活力”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只要能吃就能活!平時拼命搶食護食的狼,真正到了自己親人危難的時刻,他卻毫不猶豫地忍飢挨餓,把自己的救命糧獻出來。格林長大了,像一個懂事的孩子學會關心媽媽了。

他的關切、他的鼓勵、他的信心傳遞、他的情感……都無法對我言語,然而他什麼都向我表達了。懷抱著格林,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狼的愛——熾烈、純粹、捨身忘我、不離不棄,即使並非同類我也能清楚感覺到他哀傷的呼吸、碎痛的心跳……這來自人類之外的愛不帶一絲雜質與污染,它像露珠一樣細膩透明,像草原一樣博大。狼臉摩挲著我的臉頰,狼吻親舔著我的鼻尖額頭,在這狼之愛面前,我竟然湧起一種虔誠膜拜的衝動,我覺得為格林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隔壁獒場正好有運藏獒的車要回成都,你可以搭他們的車,你這病拖下去很危險。小狼留在這裡讓老肖幫你餵他,有藏獒陪著他也不會寂寞……”在卓瑪和老阿姐的一再勸說下,我終於決定搭車回成都治病。我想把格林也帶回成都,然而車上載著別家獒場的藏獒,大家都怕路上出事。況且沿路那麼多檢查站,格林已經長成大狼的模樣,根本瞞不住人,萬一查出來偷運野生動物,大家都脫不了乾系,格林也會被收繳。無論怎麼解釋,法不容情。

我憂心忡忡地收拾了幾件行李,格林還在窗外老地方固執地守著,看見我到窗邊來了,蹦跳著想翻進屋來看我。他疑惑地打量著屋子裡我收拾好的行李——在他幼小的記憶中,我曾經收拾過一次行李,而那之後就是各自在飛機上長達六個小時的分離。在他的概念裡收拾行李意味著分離和遠行,格林一陣惶恐地嗚嗚叫著,睜大了眼睛望著我。 “我走了,你乖乖待在這裡,等我回來。”我摸著格林的鼻子小聲囑咐。 格林的不安終於應驗了,他驚慌地咬著我的袖口,怎麼也不肯放。 “走”字他是聽得懂的,“等”他也是明白的,可這一走之後,要等多久呢?他不想讓我走,無論如何也不想讓我走,面對病中的分離他從未體驗過如此驚恐和無助。他舔我的手,拼命地舔,掙扎著表達他的挽留與擔憂。

眾人送我到獒場門口。我抱了抱格林,給他系上鐵鍊,將他託付給尼瑪,我懇求尼瑪和老肖一定照顧好格林。並告訴老肖我留下了足夠的羊肉,每天足量給格林吃。 “格林乖,我很快就回來,你一定等著我。”我把行李放到了車上,格林嗚嗚叫著跟上來想追著我去,尼瑪拽住了鐵鍊。格林一面猛咬鐵鍊一面央求地望著我,我柔腸百轉,幾乎又想帶著格林走,可是病中的我根本無法照顧他,一時捨不得會害他一輩子。格林像石像一樣立在原地,默不做聲地註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深深嘆口氣上了車,格林渾身劇烈地顫抖著,頸毛根根緊張地豎立起來,眼圈發紅,牙齒因激動而碰撞得咯咯直響。 車開了,隨著距離拉遠,我的心彷彿被越拉越疼,一種長期依偎的情感眼睜睜地被撕裂開來……

“莫嗷歐——”格林迸發出撕心裂肺的長嗥,混著尼瑪的大聲吆喝。 “狼跑了,他在追車!”眾人驚叫起來。 我心靈激震,急忙回望——格林在公路上發瘋似的飛奔,窮追不捨,長長的鐵鍊在陽光下像一條狂舞的銀蛇緊隨其後。尼瑪被瞬間掙脫鐵鍊的格林拖摔得狼狽不堪。 “停車!快停車!”我尖叫著。 車戛然停在路中間,我一開門就滾下車去,格林急速奔來一頭撞進我懷裡,大口呼著氣,我緊緊抱著他淚如雨下。 好一會兒,我才強打精神帶著他慢慢回到獒場裡,除去格林脖子上的鐵鍊,把他送到藏獒皇帝的籠中。皇帝憂鬱的眼睛看著我,低頭舔舐著格林,這是素來注重威嚴的皇帝少有的動作。格林漸漸平靜下來。我又安慰了很久,直到獒場外的車響起催促的喇叭聲,我才再次起身合上犬舍的門,昏昏沉沉,悄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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