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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狼與藏獒的傳說

重返狼群 李微漪 9761 2018-03-04
我和格林瘋耍了一上午,回到獒場,把格林放到前場喝水休息。我回到小屋,打開窗戶透氣,開始收拾房間。 突然,屋子裡一暗,一陣腥風猛卷過來,吹得我耳邊的頭髮都飄了飄,我打個冷戰,腰板立馬僵直起來一動不敢動。我清楚地感覺有什麼盯著我,盯得我後背一陣陣發寒。我不敢有大動作,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轉過身,立刻倒抽一口涼氣——我面前打開的窗戶上,趴著一隻大藏獒。他人立起來,把斗大的腦袋伸進房間,遮去了半屋的陽光。 我感覺腿微微發抖,我本來是不怕狗的,可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巨大的狗,而且離得這麼近!他的肩膀和我一樣寬,腦袋卻頂我四個頭那麼大,虎背熊腰。這哪裡是狗?簡直是一頭獅子! 我“啊”地叫了一聲,驚恐中帶點驚喜——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藏獒。

聽見我叫,那隻藏獒也渾身一抖,冷不丁地嚇了一跳。我和藏獒面對面,這才發現他額頭上的長毛和扭成兩坨的粗壯眉毛幾乎把眼睛都遮住了,他這會兒正擠眉弄眼,挑起眉毛想把我看清楚。那滑稽的樣子讓我不禁有點樂了,快樂是很容易拉近距離的,看著藏獒一臉敦厚的卡通表情,我突然對他萌生出一種好感。我慢慢湊近他,輕輕一口氣吹開搭在他眼睛上的長毛,一雙棕黃色的漂亮獒眼露了出來。這回藏獒總算把我看清了,可沒想到我膽敢離他這麼近,他下意識地把大腦袋後仰,一雙眼睛重新在我臉上對焦,虎視眈眈,滿含對陌生人的警惕和疑惑。作為藏獒,他早已習慣了陌生人對他敬而遠之的動作,卻很不習慣跟人鼻子對鼻子地觀察對方。他盯著我,我也盯著他,兩顆心擂戰鼓般咚咚亂跳。

對視著,對視著,我笑了。因為直覺告訴我他的眼裡對我沒有敵意。我仔細端詳起這只藏獒來,僅從伸進窗子的部分就不難看出,這是一隻雄壯的大獒。他鬣毛颯爽,整個腦袋幾乎呈方形,大嘴闊鼻,長得有棱有角,兩隻大耳朵裹著長毛直垂到下巴。上嘴唇兩片厚厚的肉垂下來包住整個嘴筒,隨著他的喘息厚重地抖動著。方正光滑的鼻子像剛擦亮的皮鞋頭,精緻的鼻孔湊成一對相反的逗號。 他也在揣摩我…… 儘管我知道藏獒只認主人,而且兇猛異常,接近素不相識的藏獒是拿生命開玩笑的事情,可面對這麼威武的大獒,我還是忍不住慢慢地,慢慢地……伸過手去,指尖輕觸到了他的大鼻樑。藏獒更感意外了,略一退後,避開我的手,重重地噴著鼻息,“嗚嗚,嗚嗚……”喉嚨開始有了威脅的聲音,我的指尖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噴出來的熱氣。我心裡一陣緊張。這個距離,藏獒完全可以一口咬掉我的手,然後鬆鬆脆脆地嚼進肚子裡。第一次面對這麼大的狗,誰不害怕才怪。但是,我性格中強烈的好奇心和征服欲遠大於本能的怯懦,也或許是我天性中與動物尤其是犬類的某種神秘聯繫起了作用,越害怕我越想接近他。

我壓抑著狂跳的心臟,目不轉睛地註視著藏獒的眼神,固執地再次伸過手去,動作盡量輕微緩慢,隨時提防他猛地給我一口,我盡量用最柔和的聲音向他表達我的無害和誠意。 對一個陌生人如此大膽冒犯的撫觸,藏獒戒備的眼睛裡很有幾分詫異,他仍舊低吼著,看著我的眼睛遲疑:咬還是不咬?直到我的手挨著他的鼻樑,他也沒作出最終決定,然而他沒有再避開,威脅的聲音也漸漸停了…… 這是一種默許,我抑制住興奮,更加小心地順著他鼻樑上的毛輕微地撫摸,手漸漸撫到他的額頭。他有一點不自在,把腦袋偏了一下,眼裡掠過一絲不滿。我立刻知趣地挪開手,鼻尖沁出一點汗。我似曾聽說過在藏獒心目中只有主人才能摸他的頭頂,不像一般的狗,一旦接納你就隨你摸頂,我冒犯了這只藏獒的額頭,他沒發火咬我就算挺客氣了。

我輕輕撩開藏獒眼睛上的長毛,讓他把我看得更清楚些,然後把手指滑到了他的耳朵上,在耳根邊輕輕抓撓。這個被我稱作“狗兒樂”的耳根子邊是所有狗狗們最舒服最喜歡的地方,哪怕狗兒正在賭氣,給他撓到這裡都會舒服得偏過腦袋就我的手,然後閉目享受一番。這法子在格林身上試驗,都會撓得他渾身哆嗦個不停。 我討好地撓著…… 然而,這只藏獒卻像老僧入定一樣半點反應都沒有,對我討好的手法既不讚許也不表示享受。不過,他也沒躲開……我眼珠一轉,忽然停住不撓了,把手抬起來看著他。 舒適的抓撓突然停止,藏獒一愣,眼神複雜而糾結。 他猶豫再三,終於放下架子,把腦袋迎了過來,靦腆地側過耳朵湊近我的手掌。瞬間一陣暖流傳遞過來,我剛才害怕的感覺消失殆盡。我咯咯地笑了起來,更加舒服地撓著他。幾乎所有的動物都是以快樂原則相處的,這種舒服很容易演化為一種東西——好感。我知道他接受我了。那一刻起,我就對這個大塊頭有了特別的感覺。

撫摸中,藏獒眼睛裡的光芒慢慢柔和起來,變得友善而親近。我隱約感覺到,在這些人工飼養的藏獒一生當中,也許都沒有人這樣溫存地撫摸過他吧。我能感覺這傢伙性格和思維中一定有些獨特的東西,他對陌生事物不會匆忙下結論,很有點想法和個性,而且,呵呵,這傢伙還挺看重面子。 “嘿,住手!”老林路過門外正好看見,嚇了一跳,趕緊阻止我,繼而走到窗戶前向藏獒命令著,“皇帝,出去!” “他就是皇帝?!”我心裡一震,頓時想起了老林對我提起過的曾在玉樹地震時救出五隻小藏獒的頭獒。難怪,這皇帝的確有著非同一般的靈性。 皇帝嗅了嗅我的味道,又深深地審視了我一番,退出了窗戶。 老林把窗戶一關,沖我瞪大了眼睛:“你不要命了,剛來就敢摸頭獒?”老林說話挺激動,臉色有點泛白,“你要這麼膽大,我可不敢留你了,萬一出事兒我咋給你父母交代?”

老林的強烈反應讓我有點意外。 “沒那麼嚴重吧,他對我挺友善的。”我輕鬆地答道,笑著送老林走到房門口。 老林口氣稍稍緩和了一點:“你還不了解藏獒,再友善你也是陌生人,誰知道他怎麼判斷你?萬一他……”正說著,只聽“嘭!梆!”兩聲巨響!是老肖那排房子……我倆一驚。 “嘩啦——”玻璃碎裂聲。我和老林驚愕地望過去。 “啊!”女人的驚叫炸響,令人毛骨悚然。 “暴龍!……暴龍!”卓瑪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地驚叫著,衝出老肖的廚房,把廚房門一關,嚇得聲音都變調了,“暴龍衝出來了!老肖……”她連滾帶爬地跑回了自己房間,“砰”一聲關上了房門。 “嘭!梆!梆!”隨著獅吼般的獒吠,老肖的廚房門被撞得震天響!

在卓瑪驚叫衝出的同時,所有人都瞬間衝回了就近的房間,劈裡啪啦一連串關門閉戶的聲音。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大家的反應太迅速,我沒見過這陣勢,還在門邊發楞,就被老林一把抓回房間。他迅速關門,轉身就抵在門上。他的動作緊張卻不慌張,看來這在獒場是時有發生的事。外面,不銹鋼盆掉地的哐啷聲還沒停,不知剛才誰正在洗盆子,情急之間丟下就跑了。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肯定是老肖的藏獒跑出來了。”老林靠在門邊聽動靜。 藏獒跑出來了?我鮮血直衝腦門,糟了!格林還在外面!我急忙拉門,要往外衝。 老林一把推開我:“你幹什麼!” “格林還在外面!”我喊著,一個勁兒地搶門。 老林死死抵住門吼著:“你出去更亂!”扯起嗓子高喊,“老肖,趕快!”

老肖大聲的呵斥響遍前場:“嗬!嗬——暴龍!回去!回去!” 鐵鍊的嘩嘩聲、追逐聲、獒吠聲、吆喝聲……就是沒聽見格林的聲音。我急得在屋裡上躥下跳。 “不要鬧,藏獒見了生人,控制不了的……”老林低聲警告,我心急如焚。 好一會兒終於聽見老肖喊:“拴住了!拴住了!” 老林打開一條門縫,只見老肖拽住一根大鐵鍊,像縴夫一樣背在肩上,奮力拖拽,鐵鍊的那頭拴著一隻龐大的金色藏獒,掙扎咆哮著,像頭狂暴的雄獅。老肖邊呵斥邊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金獒拉回他們獒場的犬舍,關進鐵籠,高聲吆喝,解除警報。 老林這才打開門,我趕忙衝了出去,大喊格林,四處尋找。 老肖已經從他們獒場走了出來:“他在車子下頭,暴龍鑽不進去!”老肖指了指停在前場的一輛車。

我忙趴低往車下一看,只見格林警惕地縮在車底中間,狼眼圓睜,一臉戒備。聽見我解除警報的呼聲,格林迅速從車下面鑽出,抖抖一身的灰塵,跳進我懷裡。 “叫你不用擔心的,狼的反應比人快得多。”老林說著掏了一把紙巾擦汗。藏獒跑出來的時候,老林都沒太慌亂,他這身冷汗是被我搶門的勁頭給嚇出來的。 格林的心在狂跳,眼神很奇怪,像電焊的光,看得我也疑惑起來:格林在城裡也見過其他狗,其中也有大型狗,可格林從來沒有像這樣躲避過。回想起昨天我放他進中場時他的猶豫徘徊,格林似乎對藏獒有著深深的顧忌,難道狼和藏獒真的是素昧平生卻有血海深仇的天敵嗎? 我安撫著格林,突然又意識到一個問題,或許格林對藏獒並不是完全陌生,當他還是沒睜眼的幼崽時,黑暗世界裡不正是一幫藏獒或藏狗帶領人類來掃蕩了他們的家園嗎?或許格林不知道藏獒的樣子,但是他幼小的記憶中卻深深烙印了這獒吠和獒味。藏獒的氣息勾起他記憶深處的恐懼與仇恨。他的眼神和動作是複雜的,既有對同類的親近,又有莫名的懼恨。

躲避的工人們紛紛走了出來,驚魂未定地談論剛才那一幕:卓瑪適才到老肖的廚房去借幾個雞蛋,老肖卻上老阿姐那邊串門去了,卓瑪就自個兒翻找雞蛋。老肖放養在中場裡的藏獒暴龍隔著窗戶看見外人來屋裡拿東西,頓時暴跳如雷,狂吼著撞開玻璃窗就撲進屋來,張嘴就撲咬卓瑪的脖子,幸虧卓瑪反應快,急轉身繞著灶台跑了一圈就衝出廚房,猛拉上廚房門,邊喊藏獒名字邊跑回自己房間。 養獒有危險,獒場的人都早已形成了這樣的危機處理模式,一旦有藏獒跑出,所有人立刻進房躲避,同時喊出是哪家的獒,哪家人就出去控制,因為藏獒只認主人和天天飼養他的工人,除此之外哪怕是鄰居都一概不認! 卓瑪的肩膀上還掛著暴龍黏糊糊的口水,她臉色慘白,邊發抖邊哭,腿軟得一個勁兒地往下癱,尼瑪抱著她不住地安慰。也難怪她嚇成那樣,剛才要是跑慢一步,脖子必定被咬了,而在這草原上是很難及時送醫的,即使來得及送到縣城的醫院,也沒有輸血搶救的條件,一旦被咬,就死路一條。 我抱著格林,渾身一陣冷一陣熱。這才明白老林為啥看見我摸皇帝會那麼緊張。的確,主人不在旁邊,怎麼看待我這陌生人,全憑藏獒自己判斷,我的做法無異於同死神牽手。 老林看出了我的後怕,安慰道:“皇帝算是比較理智的藏獒,很通靈性。他第一次就和你這麼親近,說不定你們是有緣的。” 老肖湊過來插了句嘴:“我說,還是把這狼放養到你們後場去吧,暴龍今天狂躁得有點反常,我估計跟他聞到狼味兒有點關係。” 大家紛紛附和。老林和尼瑪把中場裡的藏獒關了起來,我抱著格林,跟著他們通過中場,再穿過犬舍,就來到了老林跟我說起過的後場。這裡果然很寬闊,只是感覺很少有人來,荒草齊腰,一窩窩鼠兔跑來跑去收集草籽。格林一看見鼠兔,就開始激動了,掙扎著下地去追鼠兔。鼠兔行動迅速,地洞又多,沒經驗的格林當然是抓不著他們的,只是好玩而已。 尼瑪端來一大盆水,放在地上給格林喝。 “讓狼和獒再熟悉一下彼此的味道,明天看情況再見面吧。”老林說。 我“嗯”了一聲,我知道老林心里和我一樣七上八下,沒更多把握不敢挑戰狼獒世仇。 我們又站了一會兒,看見格林已經玩得樂不思蜀了,才退出後場,回到前場廚房裡。 這裡雖說被我稱作廚房,卻比較寬大,兼具客廳、飯廳的多種功用。這是草原人的習慣,因為草原寒冷的時候多,特別是到了冬天就更是奇冷難當,廚房中間安裝著一個大的藏式爐子,煙囪引到室外,爐子里長期燃著木炭或者乾牛羊糞,既能燒水做飯,又能取暖。大冬天裡,人在外面裹著厚重的藏袍,進屋卻可以脫下袖子,甚至可以只穿毛衣。所以廚房是平時大家活動的主要場所。廚房裡放著一個簡易的折疊三人沙發,一個小桌子。還有一台黑白電視,但是收不到幾個頻道,而且經常看上一會兒就沒信號了,其餘的電視劇情節都需要發揮想像力去猜。 大家圍坐在爐邊,喝著卓瑪煮的酥油茶。卓瑪臉上還有兩道淚痕,但情緒穩定多了。才二十出頭的姑娘就陪著尼瑪在獒場擔驚受怕,也難為她了。 大家聽老林說明天要讓狼獒見面,有人驚奇贊成,有人擔憂反對,各持己見。大夥兒七嘴八舌地聊起了藏獒和狼的種種傳聞與故事——相傳,獒和狼是天上的一對戰神,獒叫做“龍狗”,狼叫做“天狗”,龍狗忠誠驍勇,天狗智慧善戰。 戰神龍狗因為嗜殺成性觸犯天條而被貶到人間來,成了獒。獒選擇了依附於人而生活,人給他食物和棲身之所,作為交換,獒為人看護牛羊和財產。但是獒天性暴戾殘忍,身上有股濃重的殺氣不能為人所用,所以必須在他出生七七四十九天時,將他與一隻還在吃奶的羊羔同欄圈養,四十九天大的獒正是生理和心理髮育成熟階段,讓這個時期的獒與羊羔共同生活,目的就是要冶煉性情,減弱殺氣,用溫婉的羊性沖淡獒身上那太過血腥的獸性,這就是“藏獒渡魂”的傳說。如果獒與羊羔和睦相處就算渡魂成功,稱之為家魂獒,能夠牧羊。如果渡魂失敗,咬死了羊羔就是野魂獒,難以馴服。 戰神天狗因為貪婪成性妄圖吞噬日月,也觸犯天條被貶到人間,成了狼。狼選擇了自由生活,他浪跡荒野,獵食為生。人類的牛羊也在狼的食物之內。於是這對天上的兄弟,在凡間卻成了宿敵。 有了獒的幫助,依賴游牧為生的人們才得以保全牛羊。早些年裡,人們為了激發獒的猛性,培養殺手級的保鏢,不惜用激進的手段馴養獒。獒主人在地上挖一個五米見方、丈餘深的地窖,將一窩十幾隻幾個月大的小獒放在地窖裡面,或者關在一個陰冷的房子裡,只投少許生肉撩撥其野性,為爭肉食藏獒必定從小打鬥拼搶。之後長時間斷食只給飲水,困在地窖裡的小獒們飢餓難耐自相殘食,只有最強悍的獒才能在殺死自己同胞果腹之後生存下來!再長大一些,主人就抓一隻活狼扔進地窖裡,讓他全力拼鬥殺狼,再大一點,投兩隻活狼,甚至投放其他凶猛的野獸。直到獒把對手全部殺死,這才是最勇猛的戰獒!十隻狗裡也不見得能出一隻戰鬥到最後完好無損被放出地窖來的戰獒。這就是“九犬一獒”的傳說。這樣的獒一生只見餵食的主人,陌生人一律通殺! “藏獒渡魂”和“九犬一獒”在藏區草原傳說中頗為盛行,這其實是兩個極端的篩選,一個是溫性篩選,一個是猛性篩選。由此想來,皇帝應該屬於家魂獒,而暴龍則屬於野魂獒。 早聽說過蒙古、契丹、匈奴等北方游牧民族有以狼為圖騰的崇拜,沒想到西南藏區也有對狼這樣神話般的傳說。無論真實也罷,傳說也罷,狼獒之仇都是世人皆知。聽著大家議論紛紛,我心裡越來越糾結。狼和藏獒這種仇恨歷經千百年似乎已經刻入骨子裡。我帶格林來到這個獒場實在是太冒險了,但老林卻對自己藏獒的性格很有把握,他說他回成都之前的這幾天一定要想法讓狼獒能夠相處,至少不發生流血衝突。 次日,老林帶著我和格林進了犬舍,幾個場的工人們齊刷刷地趴在窗邊觀看,甚至有人掏出了傻瓜相機。我護在離格林幾步遠的地方,像進了鬥獸場的武士,一想到馬上要放藏獒出來,我止不住雞皮疙瘩浪打浪。 老林先試探著放出最溫順的一隻雌性小獒“小不點”,小不點的年齡只有六個月大,暫時還不像成年獒那樣排斥生人。她是一隻小品種的母獒,漂亮機靈,也非常頑皮,總喜歡找機會撲到人身上狂鬧,但獒的力量哪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人經常被她撲個趔趄,摔倒在地,然後被蹭上一身的口水。小不點雖然說是小藏獒,也起了一個袖珍的名字,其身形重量卻是格林的五倍,長得像小牛犢一樣大,牙齒尖利,身體壯實,是個蠻丫頭。小獒和小狼之間會有仇恨嗎? 鐵籠一開,大家鴉雀無聲。中場裡的格林,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下意識地顫動著鼻翼四處亂嗅,耳朵像干沙上的小魚不停地跳動,格林緊盯著犬舍大門,頸毛隨著風像波浪一樣起伏,腳爪抓緊了地面。 小不點一出籠子,就導彈似的射向中場裡那個素不相識的新來者。格林腳掌迅速扒地,一扭腰就跳到一邊,避開這衝刺的凌厲鋒芒,畢竟體型懸殊,格林的頭也只達到小不點的肚子那麼高。狼是不會盲目吃虧的,更不會硬碰硬地接招。小不點卸掉向前的巨大衝力,回身一撲,把格林撲翻在地,格林一聲尖叫,迅速翻身收起自己最脆弱的腹部,扭過頭猛咬小不點上嘴唇巨大的肉垂,小不點不顧上唇被咬,仗著嘴大唇厚盪過嘴來,連同狼嘴和自己的上唇肉一起咬進了嘴裡。 “小不點不准咬!”“格林放開!” 老林警告的叫聲和我的喝止聲音同時響起,獒和狼都愣了一下,就那樣互相咬著嘴僵持在原地。 “小不點,不准咬!”老林再次嚴正警告,聲音中帶著強烈的威脅意味。對藏獒來說主人的命令必須遵從,小不點略一遲疑微微鬆開了嘴。 格林瞄準機會放開嘴,撒腿就跑,他並沒有趁機反咬小不點報仇,倒不是因為聽我的話,也不是因為寬宏大量,而是在犬科動物法則中有一條“雄性不與雌性鬥”的規矩。雖然格林尚小,沒有人這樣教過他,可這些原始法則就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他的本能中。對格林來說,如果要主動向那隻母獒展開進攻,那是違背自己本能的行為。格林左躲右閃地逃跑,小不點窮追不捨,格林夾著尾巴,屁股幾乎著地,極力想避免與她發生衝突。 對小不點來說,卻是另一種情況,作為雌性,她沒有這種本能,相反作為藏獒,她對野性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和排斥,尤其是對狼,這種恐懼異常強烈。在她的骨子裡,她隱約記得從她的祖先第一次在草原上看護羊群的那一天起,狼就不斷地掠奪羊群,是世襲的劫掠者,而藏獒則是世襲的天域衛士。此世仇早已融入血液,此刻阻止她攻擊的唯一理由不是與狼一笑泯恩仇,而是主人的強令禁止! 小不點很迷惑,她緊追著這個入侵者,焦慮不安地叫著,引得三個獒場所有籠子裡的三十多只藏獒也跟著叫起來,為主人允許這隻狼的存在而滿腔憤怒。他們覺得一定是人類搞錯了。 小不點還在繼續追逐,但在主人的積威和警告下卻不敢再下口咬了,她多次把格林逼到走投無路,而格林一次又一次地逃開,雖然格林和她相差四個月但畢竟是伶俐的小狼,翻身轉體、改變逃跑方向都比藏獒要敏捷得多。格林一直跑,直到小不點巨大的頭頂到他的腰肋骨或是撞倒他時,他才突然轉身和她對峙,皺起鼻翼露出稚嫩的獠牙,但仍是好男不跟女鬥的恐嚇而已,同時再爬起來伺機逃竄。 小不點畢竟是隻幼獒,小狗好玩的天性仍舊占主要地位,雖然有祖輩們傳下來的敵對情緒,這麼一來二去地追逐半天后,動作中竟然多了幾分貓和老鼠的戲謔成分。 格林雖然滿場子躲閃,卻始終一步也沒有往我身後躲,不像幼年遇見陌生人的威脅時那樣縮在我腳邊,很明顯,他畢竟是狼,此刻畢竟是一對一,日漸強烈的狼性自尊讓他雖然感覺到有來自同類的威脅,但卻寧願自己不斷周旋也不肯求助於任何人。他的步子緊張卻異常輕巧,有時候還夾雜著像貓一樣靈活的彈跳,和藏獒奔跑時滿場塵土、草皮亂飛的笨重體態形成鮮明對比。草場上這一大一小的追逐好像小裁縫和巨人的舞蹈。 追鬧了一個多小時,小不點累了,藏獒的爆發力超強,其耐力卻與狼不在一個檔次。她趴下喘著粗氣,格林遠遠地站著看了一會兒,也伏臥了下來,靜靜觀察著這個牛高馬大的“野蠻女友”。顯然從主人平靜監視的姿態當中,他們都明白了主人要他們和平共處的意圖,但還是不願意主動去親近這一宿敵。 不管怎樣,第一隻小獒能與格林玩了半天相安無事就是好兆頭。下一個選誰呢? 老林任由格林挨個走過藏獒的大鐵籠子,五隻藏獒此起彼伏地狂吠著,只有一隻沉默淡定,在格林經過的時候,伸出鼻子嗅嗅,長毛之下一對深沉的眸子滿含複雜的表情。我立刻認出來,他就是昨天趴在我窗子上的皇帝。 老林把格林往皇帝的籠子前湊了湊,漸漸縮小安全距離。這是一種特殊的見面儀式——藏獒的首領審查一個外來戶。隨著距離拉近,皇帝滿臉嚴肅和慎重,一言不發,老林觀察著皇帝的眼神,用手摸摸懷裡的格林,首先表明自己對格林的認可,隨後緩緩地將格林送到了皇帝的眼前。 藏獒們的叫聲平息下來,似乎都在屏住呼吸等待著下一步的判決。驚訝、不解、排斥、怨憤、憎惡、疑問各種複雜的氣氛交織在空氣中。逼人的氣息讓格林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皇帝探出一點頭來,巨大的鼻子觸碰到了格林濕漉漉的鼻尖,格林條件反射似的身子一抖,頸毛豎了起來,犬舍裡一片寂靜,每隻藏獒都在籠子裡靜靜觀望事態的發展。 對從頭到屁股體長不過六十厘米的小格林而言,皇帝算得上是個龐然大物。格林的身高只夠得著皇帝的腿彎。皇帝聳動鼻翼輕輕嗅聞著格林,眼睛卻望向老林,似乎想從主人的眼睛裡挖出更多的信息。 自從知道他就是頭獒皇帝,我多了不少敬畏,但昨天皇帝能接受我,我心裡又存著幾分希冀。我輕輕撫摸著格林的脖頸安慰,小傢伙慢慢放鬆下來,似乎膽子也大了許多。我咬咬牙把格林塞進了皇帝的大籠子裡,手心裡狠捏了一把汗。 格林仰起臉嗅了嗅籠中的味道,猶豫了一會兒,竟然一步步向皇帝走了過去。這不光皇帝意外,人意外,滿屋的藏獒更是一片嘩然,詛咒驅趕憤怒的吠叫聲重又響起!格林已踱到皇帝面前,反客為主地嗅聞起皇帝來了,似乎不是皇帝審查他而是他在審查皇帝,格林的尖嘴已湊到了皇帝的大鼻子跟前,細細的脖子就在皇帝的大嘴巴下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如果皇帝不高興隨時可以一口咬下來,咬碎他僅有皮球大小的狼腦袋!皇帝低頭猶豫著,臉上交替著複雜的神情,他抽抽鼻頭俯下脖子,還想再深度聞一下這個荒野小子的味道……突然,格林伸出溫熱的舌頭舔了一下皇帝冰涼的鼻尖。 錯愕的皇帝一陣過電似的震動,原本因警惕和遲疑而豎立的鬃毛剎那間伏貼下來,眼裡閃現出一絲溫柔,他不由自主地放下身段,也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小格林窄窄的臉頰。格林高興壞了,小爪子扒住皇帝的大腦袋像抱住奶油蛋糕似的猛舔起來,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同類的溫柔,被同類接納的感覺是如此的美好與溫馨。雖然在成都時,狐狸也接納格林,可狐狸的接納中害怕與屈就的成分佔多數,更不會去舔吻他。雖然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會給予格林溫柔關懷和撫摸,但畢竟我不會愛到去舔他,可對犬類而言最溫情的表達就是舔吻,那是無可替代的感情交流。記得我以前割傷了手,格林看到我流血關切地跑過來為我舔傷口,卻被我驚叫一聲推開,那一瞬間他的眼裡滿是不解和委屈,一種關懷被拒於千里之外的感覺,那時他就隱隱認識到了我和他不是同類,再親近都有一定的障礙。而此刻這樣的吻瞬間拉近了狼和獒的距離,畢竟是比人類更親近的同科動物。 隔閡一旦被初吻打破,格林調皮的本性又冒出來了,他大著膽子往皇帝的身上爬,像找到了失散已久的父親一樣淘氣起來。皇帝輕輕搖了一下尾巴,表明了對格林的接納和認可。 我鬆了口氣,想起了老林對皇帝的評價——他對幼崽愛得很! 審查通過,藏獒們的叫聲漸漸平息下來,母獒們持中立態度,畢竟格林是個小崽儿,雌性更加容易受感化一點,另外兩隻大公獒卻態度不一。公獒“黑虎”是內斂型的,他面對領袖的這一決定比較沉默,但神色中卻對這一異類流露出厭憎和不屑的神色,咬人的狗往往是不叫的,黑虎在籠中背過身子睡覺去了,彷彿聲明:首領要接受是首領的事,最好別惹到我這裡來,否則照樣不客氣!公獒“森格”則是外露型的,格林野性的氣息撩撥著他的攻擊意識,森格狂吼不止表達他的極度不滿:野小子!只要把我放出籠子就是你的死期! 從老林的描述和以後的接觸中,我才更多地了解了這只叫做“皇帝”的獒王。他是這裡唯一的一隻長毛大公獒,兩歲多,通體漆黑,嘴和四肢包裹鐵鏽紅,肩高幾近九十厘米,粗腿虎爪,菊花尾,近乎完美的外形。皇帝是這三家獒場裡最魁偉的大塊頭,也是老林獒場裡的頭獒。以藏獒的角度看來,皇帝是偉丈夫型的,可他絕不是傻大個兒,他心思細膩,頭腦聰明,對老林忠心耿耿,對幼獒愛護有加。皇帝很注重在獒群中的面子,哪怕人也不能傷他的尊嚴,如果飼養員尼瑪當著眾獒的面罵了他,他就絕食以示不滿,直到尼瑪對他誠懇道歉在眾獒面前還他尊嚴方才作罷。 我跟皇帝的確很投緣,可能因為他是我生平見到的第一隻藏獒,而我是他生平見過最大膽的陌生人吧。自從我到獒場以後,每天清晨,皇帝都會把腦袋塞進我的窗戶,享受我的撫摸,他也漸漸容許我摸他的頭頂了,但與普通狗不同的是,皇帝從不亮肚子撒嬌,也從不舔我的手示好。或許是維護他的威嚴形象吧。但他每次見到我的時候總會輕輕搖一搖尾巴。 老林總是說皇帝太溫和,又有些小脾氣,所以在他的“皇帝”名字前加了個“小”,常常叫他“小皇帝”,而我卻不以為然。在我看來,皇帝是一隻充滿智慧的獒王,像部落的酋長,與其說他性格溫順不如說是比較沉穩,他會獨立思維,在他的內心中一定對陌生事物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和判斷,不像其他缺乏判斷力的狗那樣見了不認識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通咬!除了智慧,皇帝高大威猛的優勢在這個藏獒群體當中也佔據絕對的統治地位。皇帝不輕易發飆,可一旦發火所有的獒都退避三舍,他一副皇帝教訓子民的威嚴神采,可能這也是他得名的原因吧。 是夜,格林竟然沒有回我的屋子,他自己鑽進了“乾爹”皇帝的籠子裡,枕著巨獒毛茸茸溫暖寬厚的身體沉沉入夢,聽著那些同類的鼾聲,他恍惚找到了另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揪了一天的心總算放下了,如果戰神龍狗和天狗的傳說是真的,他們能否回到最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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