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重返狼群

第13章 第十二章只為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

重返狼群 李微漪 8625 2018-03-04
機場,托運中心。 進籠子之前,格林一直狂掙亂踹,可是當籠門像牢門似的“哐當”關上以後,格林彷彿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勇氣與鬥志,像受驚的小狗一樣低頭蜷縮著。 小格林驚呆了,在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第一次被塞進這樣的鐵籠子,驚愕、恐懼湧遍了他的全身。他夾緊了尾巴坐下來嗚嗚咽咽地哼著,他早已過了那種本能裝死以躲避陌生事物的幼崽階段。他望著我,不知道這些人要將他怎麼樣,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抗。雖然一直以來對我的信賴和服從讓他盡力去相信這是安全的,但這鐵器的味道對格林而言有種剋星似的威脅感。天性自由的狼最害怕牢籠“監獄”。 我將手指伸進籠中,輕輕觸摸著格林冰涼的鼻尖和微微顫抖的鼻翼安慰他。格林的眼裡充滿驚懼和求救的信號。從小到大他還沒離開過我,也從未被關在籠子裡。在我的安慰下,格林漸漸平靜了一點。我狠狠心退開了兩步,看機場的托運人員麻利地打包,在鐵籠子外面五花大綁地纏上一層寬膠帶,小格林看我的視線被膠帶遮住,不安地撓著籠子吱吱叫。

格林被放到了行李車上,跟一大堆皮箱和行李袋放在一起。行李車開動了,格林驚慌地看著被逐漸拉遠距離的我,不顧一切地把鼻子擠出籠子的縫隙,用細小的乳牙啃咬著鐵籠,驚恐地大叫起來。我一陣揪心地疼,追著車子喊:“格林聽話,我很快就去接你,格林聽話!”我的聲音和样子逐漸消失在紛亂的行李車流中,格林發出了絕望的尖叫,這是一隻小狼在眼睜睜失去母親時的恐懼。 接下來簡直是一場噩夢,許多陌生的男人粗聲粗氣地說著話,把行李、紙箱拋來拋去,扔成一堆,相互擠壓著。格林的籠子被放在最外面,一個粗壯的男人清點著箱子數目,把格林的籠子用腳往裡蹬了蹬。之後艙門合上了,機艙裡面一片黑暗,所有的車聲、人聲、裝卸貨物的聲音都被隔絕在外,靜得讓格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丟棄了,一種孤獨感混合著黑暗中各種陌生的氣味迅速將他包圍起來。

“嗚喔——”格林可憐巴巴地喚了一聲,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還有不知道哪裡的氣孔噝噝地釋放著氧氣。格林停止了徒勞的掙扎,好在這個可以裝藏獒的籠子對貓般大小的他實在顯得非常寬鬆。行李艙的黑暗反而給了格林些許安全感——他本就出生在一個黑暗的狼洞中。他定了定神,開始仔細嗅聞著周圍,直到嗅出了一旁的行李箱殘留著媽媽的味道,才踏實地擔負起了守護的責任。 在成都飛往九寨溝的途中,我一直提心吊膽,生怕格林有什麼閃失。畢竟,明目張膽地托運一隻野狼是挺冒風險的。如果不是成都到若爾蓋的路被泥石流沖斷了,我不會選擇搭乘飛機到九寨溝,再輾轉搭車前往若爾蓋草原。 在機場托運的時候,老林特意找了一個經常替他托運藏獒的熟人。我老實地在托運單上填寫了“狼”,那熟人接過單子看來看去,拿過筆小心翼翼地在“狼”字後面加了一個“狗”字。

老林安慰我說:“放心吧,飛機上不會有事,我擔心的是到了獒場,他怎麼跟藏獒相處。” 是啊,這又是一個極具挑戰的難關。這次去草原,我和格林可說是背水一戰,唯一的指望就是老林的獒場,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在草原上很難有養格林的地方,首先是牧民容不下狼,其次是我獨自一人,沒有長期生活的條件,更別提照顧一隻正值淘氣時期的幼狼了。 出發之前,我、亦風和老林商量了很久,相比之下,格林最安全的去處無疑是動物園,最危險的去處則是獒場,因為極可能和藏獒一碰面就被咬死,可是獒場能讓格林更貼近故土,有機會野化回歸自由。商量了一整天,在安全的囚禁和危險的自由之間,我和亦風都站到了狼性立場上,終於為他選擇了危險的旅程。但是到底有多危險呢?我們唯恐漏掉一個細節,一遍一遍地向老林詢問詳細情況。如果完全是死路一條,我總不能眼睜睜地把格林往藏獒嘴里送。

老林盡力比畫著獒場的格局,我始終沒太明白,老林累壞了,終於簡而言之一句話:“藏獒實在容不下格林,就把後場的幾畝荒草地單獨給格林活動,絕不放藏獒過去。” 能隔離開就好,我放心了很多,想到草原上的幾畝地可比小區庭院大多了,而且,根據老林的描述,後場的荒草地裡有隨處可見的高原鼠兔,這連格林的獵物問題都解決了,我覺得為此冒險一試還是相當值得的,不敢冒險還是狼嗎?況且,亦風說趁著格林還小,實在適應不了草原還可以再想辦法回成都。我也就下定決心了,若爾蓋草原畢竟是格林的故鄉啊,為了格林的回歸夢,靠近一步算一步。為了全力支持我,仗義的老林此次專程陪我一起飛往若爾蓋,一方面給他的藏獒們帶去幾百斤狗糧,更重要的就是協調藏獒和格林的關係。藏獒只認主人,但能不能接受格林,誰的心裡都沒底。

幾個小時後,我終於在九寨溝機場等到了行李員出站台,他不滿地沖我揚揚流血的手指頭:“行李和籠子,你自己去拿吧,你的狗不准我碰你的東西。” 我趕緊道歉,把小格林抱出籠子上了老林的車。格林依偎在我懷裡,爪子牢牢鉤住我的毛衣,牙齒緊咬著我胸口的圍巾,似乎要用盡一切方式和我緊扣在一起,死也不再分開。 當所有的恐慌和不安漸漸驅散,隨著汽車在草原公路上的輕微顛簸,聞著我懷裡熟悉的味道,小格林的眼皮開始沉重起來。他的鼻尖有一抹刺眼的殷紅,牙齦也有些出血,那是與鐵籠子抗爭的結果。我抱著格林的手漸漸發麻了,想把熟睡的格林挪到一邊的座椅上。我剛一挪動,格林的小爪子就神經質般地又抓緊了,牙齒也急切地用力向前咬了更多的圍巾,生怕我再將他“丟棄”。狼是群體意識很強的動物,格林自小就特別懼怕孤獨,分離的寂寞和無依讓小傢伙在夢裡都害怕。

我輕輕撫摸著格林,向窗外望去,若爾蓋——闊別兩個多月我又回到了這片草原,草綠了很多,卻並不深。 接我和老林的司機是本地人,邊走邊跟我們聊起了草原的種種:“若爾蓋最美的季節要數七到九月間了,你來剛好趕上,這時候格桑花開得正艷,運氣好還能在馬糞球上撿到白色的蘑菇。再往山頂上走沒準還能碰見青羊(斑羚),但那要運氣相當好,青羊現在已經很少了,倒是這玩意兒很多,”司機向車窗外指指那迅速跑動的鼠兔,“那滿地的土包還有洞子,都是他們刨出來的。要不了多久啊,這草場也就廢咯。” 我心裡一沉,旋即一喜,難過的是這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麗高原濕地成了現在的模樣,高興的是懷裡的這小傢伙可有東西吃了,那滿坡的鼠兔可讓食肉慾望日漸強烈的格林盡情逮個夠。但這些鼠兔不同於拴在繩子上的死老鼠,得看格林有沒有本事捉到了,想起他小時候捉魚殺雞的能耐,應該還是有這天分的。然而,能生活在草原的生物,哪怕是隻小小的鼠兔也不會像家禽和觀賞魚那樣好對付。

格林,你也在這裡練就你的生存本領吧。 又經過幾個小時的顛簸,終於來到了老林的獒場,老林慷慨地對我說:“這就算你的大本營了,先在這裡適應一下吧,這裡養獒的工人估計九月底就會撤走,你一個人在這兒過冬還得盡快適應這裡的生活,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做朋友的能幫就幫。”我點點頭,心裡暖暖的。想起我無論是以前在街頭撿到流浪狗還是現在收養孤狼總是給這個朋友添麻煩,著實感激和過意不去,思忖何時也為他做點什麼才好。 老林見我下了飛機卻沒什麼高原反應,笑道:“你身體倒挺結實,不過高原太陽烈,幾天就能把你曬成高原紅,你不心疼?” “呵呵,隨意,誰都會老的。” “你倒是看得開。”老林探頭看看後座,問,“小狼怎麼樣?”

“車一停就醒了,上飛機前聽你的話啥都沒餵,一直餓著呢,水都沒喝,該餓壞了。” “嗯,等會兒進了獒場,也別急著餵東西,先餓他一天。” “為什麼?” “坐飛機前不餵是怕他暈機,下來了還要觀察一下,我沒養過狼,但是運藏獒的經驗是這樣,長途跋涉下來突然餵食容易造成腸扭轉,上次一個養獒的工人沒經驗,下飛機就餵,結果藏獒腸扭轉幾個小時就死了。狗到高原來腸胃會脹氣,最好多適應一下比較安全。” 我“哦”了一聲,又學到一個書本和資料裡未曾提及的經驗,也只有這些長期和藏獒們打交道的人才會了解。 進場下了車,我才發現這獒場的確是個好地方。獒場在廣闊草原的中間,離公路有一段距離,獒場背後不遠就是一條大河。老林和另外兩個朋友合夥在這塊牧場上租下了幾十畝地,用石頭圍牆圍起來,修了這個大獒場。獒場裡面三家人平均各佔一塊,分左獒場、中獒場和右獒場,每個獒場中間用鐵皮牆隔開。中獒場是老林的,給他養獒的工人是一對小夫妻:尼瑪和卓瑪,左獒場的工人是位五十歲左右的老阿姐,右獒場的工人是一個東北漢子老肖,聽說養獒經驗最足,膽子也最大。

每家人的獒場又單獨細分成了前場、中場和後場,像一個“目”字的結構,三家人的獒場就像三個並排的“目”字。每家人的前場都緊鄰大鐵門,是連通在一起的,通常是人進出活動的區域,前場和中場之間修了一長排板房,分別是每家的員工宿舍、廚房、廁所以及狗糧肉食的儲藏間。幾家工人住在一起,相互也好有個照應,老肖說養獒是有風險的,容易發生意外。 板房的背後就是放養藏獒的中場,有一道鐵門可以進入。從板房的每間窗戶可以隨時看到藏獒的活動情況。中場和後場之間是一排犬舍,犬舍裡是十幾個分關藏獒的鐵籠子,每個籠子八平米左右。穿過犬舍就是後場,也是每家人最大的一個場子,但因為後場離人住的地方比較遠,不便於監控,通常是備用的。為防止有些藏獒之間打架,可以在中場和後場分開放養。老林說可以單獨放養格林的就是他的後場。

我們此刻就站在前場人活動的區域,光聽到中場裡狗叫的聲音,還見不到藏獒。 剛一下車,格林立刻側耳傾聽藏獒的叫聲,聳起鼻子嗅了嗅,警惕地觀察四周。他一定聞到了藏獒的味道,只是我猜不到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格林把每個人都看了一眼,就四處轉悠著打探這個新環境,他的精神顯得有些委靡,我安靜地待在一邊,任他自己去探尋故土。他在草叢中找了一塊感覺味道很重的地方立刻陶醉地打起滾來,尼瑪笑道:“我們經常倒一些洗碗或者洗肉的水在那裡,他聞著味兒了。”我微笑著點頭,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格林。 格林蹭夠了他自認為性感的味道,翻身爬了起來,走了兩步又停下,垂著頭,臉上憋滿複雜怪異的表情,少時,他顫顫巍巍地伸出前爪,尾巴平舉,邁著遲鈍的步伐:一步,兩步,三步……“劈啪、劈啪”細碎的聲音從格林身後響起。周圍的人都愣了一下,格林繼續走著貓步,終於他加快步伐跑了起來,身後的聲音也更加連貫,“突、突、突、突……”格林活像一台老舊摩托車,放著一連串的屁繞場一周。大家面面相覷哈哈大笑起來,這傢伙到了高原肚子脹氣居然是這模樣。 格林跑完一圈下來明顯暢快多了,精神抖擻,又恢復了一貫的活潑頑皮。前場有幾個工人逗著格林玩,這些工人都知道格林是隻狼,也並不害怕,他們與兇猛的藏獒都生活慣了,當然不會怕一隻小狼。只是他們問起小狼來歷的時候,我絕口不提,任他們猜去。看格林玩得盡興,我也就放心去找自己的房間了。 老林給我指了一間空房:“你就住這間吧,條件艱苦一點,但是有尼瑪和卓瑪在,可以幫襯你一下,你好盡快適應草原生活。” 我看著這個十平米左右簡單乾淨的板房小屋,難以掩飾內心的興奮。小屋的推拉窗戶面向中場,屋子裡除了一張小木頭床,別無他物,但這已經比我想像的要好多了。小屋裡有些漏水,地上潮潮的,我打開窗戶透氣,讓草原的風吹進我的房間。我趁著有太陽把被子拿出去暴晒,然後裝上自己的被套…… 下午,我和老林商量了一下,把中場的藏獒都關回犬舍籠子,把格林放入中場活動,讓格林先認識一下藏獒留下的味道,看看格林有什麼反應。明天,再挪開格林,把藏獒放出來,讓藏獒熟悉格林留下的味道,動物都是用鼻子思考的,如果雙方光是聞著味道就顯出勢不兩立的躁動,那麼讓狼獒會面就萬萬使不得。 尼瑪打開中場門的時候,格林躊躇不前,在門口踱來踱去就是不進去。我探頭看看,犬舍的大門還開著,就問尼瑪:“藏獒都關好了嗎?” “放心,都關在籠子裡了,跑不出來,犬舍門只是開著透氣而已。” 我放心地點點頭,摸摸格林的脊背,示意讓他跟我來,然後走進了鐵門。 “吱、歐!吱、歐!”格林立刻向我發出尖利而短促的聲音,我馬上站住,這危險的警告聲太熟悉了,我以前進電梯時就听格林這樣叫過。此刻格林站在門外,四腿微彎,爪子抓緊了地面,身體斜傾,一副隨時準備逃跑的姿態。看來他對這藏獒的味道是有所顧忌的,狼對不了解的事物絕不輕易冒險。我當著格林的面進入中場走了一大圈,然後回到他面前,表示自己安然無恙。格林看看我,疑惑地轉著眼珠子,死死盯著洞開的犬舍門,仍舊不進去。犬舍的兩道大鐵門隨著高原的風吱呀吱呀地晃動,門裡飄出濃烈的藏獒味道和叫聲——格林不放心那道門。 我讓尼瑪把犬舍門關緊,上鎖。格林的逃跑預備動作取消了,但仍舊在中場門外徘徊。尼瑪又使勁拉了拉犬舍門,表示相當結實,絕不會跑出任何東西,格林的戒備才慢慢放鬆下來,一步一顛地跟我進了中場。尼瑪關上中場門的瞬間,格林的狼毛一下子豎了起來,我摸著他緊張的背毛安慰了好一會兒,和他一前一後繞著中場走了一圈,他才放鬆下來。我發現格林的神情很奇怪,他會湊在犬舍門縫前仔細地聞味兒,把自己的鼻息噴入門縫,當聽到門里傳出犬吠時又猛地後跳逃跑,過了一會兒又情不自禁地跑回犬舍門口,再嗅,再跑!動作中充斥著一種既害怕又興奮,既排斥又嚮往的神情。 我和老林一路奔波,午飯都沒吃,這會兒早餓壞了。卓瑪在廚房簡單地做了一些飯菜,燉了一鍋犛牛肉,肉香飄得滿場子都是,逗得三個獒場的藏獒們都嗷嗷叫著討食吃。卓瑪隔著窗子招呼我,又叫老林和東西兩個場子的工人都在廚房小桌子邊圍坐下來,給每個人都盛上一大碗肉湯加牛肉。 我翻窗進屋,拍拍衣服,去前場找水洗手。正洗著,突聽廚房裡炸了鍋似的,大傢伙驚叫了起來,大喊我的名字。我趕緊跑進廚房,一看:格林像土匪進村一樣,在灶台上一陣亂搜亂聞,翻身就往燉肉的鍋裡撲去。在眾人的驚叫聲中,有的奪門而出,有的奮力護住一桌飯食,有的端著碗跳上沙發,一屋子亂勁兒…… 我快步搶上前去,在格林入鍋的千鈞一發之際一把揪住他的後脖子,這小子對“燙”還沒有概念,他像發了狂似的扭頭掙扎,兩個爪子還不忘臨空朝鍋的方向奮力亂舞,水蒸氣中格林的尖牙利爪襯著猩紅的舌頭和牙齦格外刺眼。我越發抓得緊了,把他拖離開灶台,餓了一天的格林絕望地嘶叫著:“哇嗚——!哇嗚——!”(我的,我的!)瞪大的狼眼露著眼白,盯著一鍋越來越遠的肉湯,與眼看就要到口的美餐失之交臂。 我用力把格林抱上窗台,他四腳倔犟地蹬著窗戶,扭頭望著肉鍋大叫,死活不肯出去。大家都端著碗跑到了門口,不知道該跑出去還是留下觀望,狼狽之極。我用力掰攏格林的腿,硬把他塞出了窗戶,關窗!鎖死!絕望透頂的格林拼命嗥叫著,把窗戶撞得咚咚響。大夥兒心有餘悸地回到小桌前,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你翻進來的時候窗戶沒關死,有條縫子,他不知道咋就扒開了窗子,直接跳進來了。” “藏獒都沒翻進來過,他那麼小的個子,咋一翻就進來了?太兇了!” “狼真是比狗厲害!他在外面的時候,廚房窗戶千萬開不得!” “今後你一個人在這裡還要多小心,不要被他咬到了!” “還有那些藏獒,個個咬人動真格的,你要仔細哦!” 我雞啄米似的點著頭,心裡對這調皮的格林也著實沒底,默念著:格林,今後這就是你生活和成長的地方了,我們都慢慢適應吧。 …… 飯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隔著窗戶,可以看到格林獨自在中場上焦躁地走來走去,他捨不得離開我,老想從窗戶翻進屋來,窗子裡一有人影晃動,他就停下腳步,定睛觀瞧,無辜地哼唧著,耳朵轉來轉去,眨眨眼睛歪著腦袋賣萌,讓我忍不住想開窗抱他。他太明白我的心理了。我撩著窗簾探看著,一陣陣地心軟,忽又想起剛才吃飯時那驚險的一幕,狠心把窗簾一放,扭頭走開了,格林眼見屢試不爽的賣萌策略居然不奏效,失望地長聲嗚咽起來。 黃昏太陽的餘暉一收,草原迅速降溫,風刮得窗櫺嗚嗚作響,我翻出厚衣服胡亂裹上,心想格林睡覺是個問題,他畢竟年幼,不能像大狼那樣抵禦寒冷,晚上還得跟我一起在房間裡睡覺。 場子裡幾個工人商量了一下,不放心一隻狼睡在我房間裡,就搬了一個關藏獒的籠子進我房間,一定要看著格林進了籠子才踏實地離去。 草原上的夜,靜悄悄的,除了遠方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沒有更多的聲音。夜露在鐵皮屋簷上凝結成水珠,間斷地滴下來,滴答、滴答……我躺在床上,空寂的屋子令這些聲響更加清晰,也讓心沉靜了下來。月色清透,從窗戶灑入,每一顆透明的露珠就攜著月光滴落,晶瑩剔透,拖著長長的尾光,像一個個隕落的流星。那是一種靜謐之美。 奔波了一天,我和格林都累了,但格林一直沒睡著,他非常不習慣離開我的懷抱,在冰冷硌腳的籠子裡睡覺。他在籠子裡翻來覆去,經常一腳踩空再把腳抽回籠子,很難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睡覺。格林來來回回擺了很多造型,躺在那裡撐起腦袋埋怨地哼著,一雙眼睛反射著月光,幽幽的兩點寶石綠。 我側身看著他:“格林,你也睡不著麼?”“嗚嗚嗯嗯……” “那你數羊吧?”“嗚嗯——”他那小燈泡似的眼睛眨了眨,偏著頭滿含笑意。對呵,狼數羊還能睡著麼?我哧地笑了出來:“格林,想跟媽媽一起睡麼?” “嗚嗚——嗚嗚——”格林立刻站起身來,一隻爪子搭在了籠子上。 我起身找了張厚厚的被面鋪在床面上,打開籠子。格林抖抖全身的毛,兩步就跳上床來,回頭感激地舔我的胳膊撒嬌,我整理好被窩,鑽進內層的睡袋裡,格林就在腳底軟和的被面上趴著,誇張地打了個哈欠,把小尖嘴埋進前爪下,蜷成一團睡了。 從此,那籠子就成了一個擺設。 清晨推窗,一股清新的草香將我淹沒,我迫不及待地帶著格林投身於廣闊的草原中。 第一次踏上這麼廣袤的原野,格林立刻被震住了:站在草原上激動地猛轉著身子,向前看,無邊;向左看,無邊;向右看,無邊;向後看,還是無邊……格林的胸腔劇烈起伏,這比他曾經待過的荒涼樓頂、壓抑的小區庭院、車水馬龍的城市水泥路寬廣多了,這才是他的家。當他還是滿地滾爬的小絨球時就記得這片芳草齊眉、花影婆娑的故土,在他睜開第一眼的朦朧記憶中就鐫刻了這一份無邊的印記。格林是屬於這裡的,他回家了,草原有最遼闊的自由。 格林的狼眼閃著奇異的光,和草原一樣的綠色光芒。他張開大嘴,似乎想吶喊,卻一聲也沒有喊出來。他大口喘著氣,他聽到了草原的呼吸與脈動,與他的血管相連,與他的心跳同步。一股原始的衝動瞬間沖向他的四肢,格林突然間撒開腿跑了起來,像一發砲彈向著他目力所及的地平線射了出去!他的狼毛飛揚,狼血沸騰,一雙狼眼像朝霞一樣燃燒,他飛奔著,把他在水泥城市中憋壓已久的激情爆發出來,奔跑變成了他唯一的自由表達。 轉眼間,格林就跑得沒影了! 啊? !我心裡一涼,目瞪口呆:這……這就跑了?合著我剛帶他到草原這就算放生啦?這傢伙還沒生存能力呢!咋辦?一到草原就放野不聽話啦?還叫得回來嗎?是不是應該抓回來啊?可我哪跑得過他啊?這傢伙居然一點都不留戀我?真的是狼子野心?太現實了吧? ……莽莽草原上,留我一個人,一臉茫然站在原地,望著格林消失的方向毫無精神準備地一陣陣發傻…… 半晌,我還在發楞沮喪的時候,遠山和草場交接的地方恍惚出現了一個小黑點,一蹦一跳地,蹦過來了,蹦過來了……哈哈,那野傢伙又回來了,刮地風似的朝我飛奔而來,我欣喜若狂,大笑著喊:“嘿!野傢伙,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 近了!更近了!我歡喜地迎上去,格林越來越清晰,可還有三個黑影緊跟其後。我瞇起眼睛仔細一看,臉色陡變。天啊,後面跟了三條大狗,一路追攆過來!格林神色慌張,彷彿在邊跑邊喊:“媽呀,快來救我!” 我早就听說過藏區草原狗的厲害,急忙脫下一隻鞋來,大喊著朝狗扔過去!三隻狗一陣急剎車,汪汪大叫著,我又脫下另一隻鞋拿在手裡,做著投擲威脅的動作,高聲吆喝驅趕。 頃刻之間格林就跑近了我,還隔著好幾米,他就一個加力蹦跳,騰空而起,直接撲進了我懷裡,我猝不及防被他撞翻在地。格林拱在我後面,把我當擋箭牌。我趕緊抱著他,舉起鞋子,一骨碌翻身起來轟狗,那三隻狗眼看到手的獵物有了救星,懊喪地跑開了。 你看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叫你丫亂跑,嚇傻了吧! 格林看我趕走了大狗,咧著大嘴喘氣,狼舌頭掛在胸口來回晃悠,小爪子一個勁兒地往我肩膀上爬。我從未見這傢伙如此激動亢奮,他抱定我的肩膀,朝著我的臉頰就是一陣狂舔,我大笑著躲開,擦掉一臉的狼口水:“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突然心中醋意翻滾,“小子,如果沒有那些狗追你,你還會回來嗎?”格林張大嘴巴一臉憨笑,那三隻狗絲毫沒有敗壞他初到草原的興致,而且從他的興奮神情看來,似乎在這麼廣闊的地方被惡狗追攆一番也是很刺激的事情哪!服了他了。 狗群剛跑遠,格林立馬跳下地來,繞著我小跑著兜了兩圈,一腦袋撞在我的腿肚子上,把我使勁往前拱,又繞到前面,一口叼著我的裙子拽著就跑,彷彿在喊:“你還在這兒愣著幹啥?”對啊,我還愣在這兒乾啥?鞋子一扔,我歡笑著跟格林追跑起來。 很快,我就被格林帶到了一大片開滿黃花的水草地,我還在猶豫會不會有泥沼,會不會弄髒我的長裙,格林早已蹦跳著跑了進去,泥漿水花濺了我一身。格林扭頭眨著眼睛,是呵,這是他的家園,在這裡他的直覺比誰都靈。是呵,既然來到了自由地,還顧忌那麼多幹什麼?我心懷虔誠地走上了這片金黃色的繁花地,地上鋪著厚厚一層軟泥腐草,鬆軟而富有彈性,踩上去像踩在海綿上,一腳一個凹坑,清涼的汁液從腳丫縫冒出來,漫過腳背。草原,濕地,我們回來了…… 朝霞給遠處寶石藍的河水和灰白的河灘又塗上了一層金色,對岸紫色的河灘上白霧裊裊,深褐色的蒼鷹翱翔在蔚藍的天際。我深吸著高原的空氣,柔軟的長裙迎風飄舞,身邊是緊緊追隨的小野狼。草原如此大氣磅礴,高遠的藍天,起伏的花海,耀眼的雪山……每一景物都讓格林興奮不已,他像藍天下的蒲公英,洋洋灑灑追風而行,奔跑於草原上有種如獲新生的感覺。 誰不曾夢想到天盡頭去走一遭?漫步美麗的草原,如同步入一個夢境,一個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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