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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城市裡的宅狼

重返狼群 李微漪 9982 2018-03-04
草原、戈壁和沙漠常常會讓人覺得荒涼,然而當我和格林長期待在十八層樓頂天台上的時候,才開始深切地感受到另一種荒涼。 天台上光禿禿的,沒有人、沒有樹、沒有草、沒有水、沒有一星半點的生物,甚至沒有沙……只有縱橫交錯的金屬管道、水泥煙囪、電梯井、廢氣孔。出太陽的時候,地面被曬得滾燙;刮風的時候,高樓頂上睜不開眼睛;下雨的時候沒地方可以躲避。 黃昏,站在樓頂極目遠眺,太陽被重重疊疊墓碑般的高樓埋葬,城市灰色的天空在眼前無盡地舖開,整個世界死氣沉沉地躺在靜靜的塵煙中,像蓋了一層挽紗,我覺得沒有任何地方比城市的高樓頂更加荒涼。草原和城市是兩種不同的荒涼——原始的荒涼蘊涵著生機與生命活力,現代化的荒涼蘊涵著的卻是荒蕪。

沒有建不成的荒城,只有回不去的荒原。 然而,在這荒城之上,小格林依舊很快樂,很滿足,只要能給他一個自由奔跑和呼吸的空間,只要有一口吃的,只要我陪在他身邊,他仍能找到樂子。一塊硬紙板,一片塑料袋都可以讓他玩得很開心。如果偶爾飛過一隻小鳥停在電梯井上歇腳,格林就會歪著腦袋看上好一會兒,聽小鳥喳喳地叫著,看小鳥梳理羽毛,直到目送小鳥飛遠。這是他唯一能看見的小生命。 在沒有任何娛樂的樓頂,我盡量不讓格林感覺孤獨。我和他比賽跑步,從樓頂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沿途跳過所有的管道障礙;我和他比賽捉迷藏,每次我只能藏在水泥管或者電梯井後面;我和他比賽搶骨頭,把一根大牛腿骨拋向半空中,落地的時候,看誰先搶到。比賽的成績基本是這樣的:賽跑我沒贏過;捉迷藏他沒輸過;搶骨頭,我想平分,他不干!

雖然格林已經不再下樓活動了,但他以前在小區出沒造成的後果開始顯現,壓力像一股暗湧悄無聲息地包圍過來。 這天中午,我正帶著格林在亦風這邊吃飯,就听得“咚咚咚”有人敲門。格林立刻豎起了耳朵警惕地望向門口,一聲不響。狐狸則汪汪大叫著衝到門口。我和亦風你看我我看你,我們很少來客人啊,自從有了格林以後更是閉門謝客,這時候誰會來? 亦風在貓眼裡瞅了瞅,兩個穿工作服的人站在門外,亦風問:“誰啊?” “小區物管的。”外面的人回答。 “有事兒嗎?”亦風隔著門繼續問。 “是這樣的,”門外的物管說話很客氣,“有業主給派出所反映,說你們養了'疑似狼'的動物,經常聽到有狼嗥。派出所先通知我們物管來協調核實一下。”

我和亦風對視一眼,雙雙望向格林,我們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來臨了。 格林此刻就在家裡,肯定是不能開門的,亦風隔著門和物管客氣幾句,解釋說家裡養的是狗,並一定注意不再讓小狗嗥叫擾民了,而且強調現在基本沒放狗出去過。物管再三叮囑以後才離去。 我更加小心翼翼,除了天台,小區裡哪兒都不帶格林去,格林成了蝸居城市的“宅狼”。我時刻陪伴著他,不讓他在家嗥叫一聲。此時沉默等於生存,沉默才能換來有限的自由。 格林每天眼巴巴盼望的就是上天台。這點小小的奢望我偷偷滿足他,我們在沉默和隱藏的氛圍中又有了新的遊戲——藏肉。 我先是用半塊磚頭大小的一塊肥豬肉,讓格林在天台上找地方把肉藏起來,然後我去找。當然,這遊戲是在格林吃飽的前提下,要不然他就直接把肉藏進肚子裡了。

最開始的時候,格林藏肉的手段並不高明,他曾經試圖在地上挖個坑,但是很快發現水泥的樓板根本挖不動,於是他把肉叼到電梯井的背後,我繞過電梯井就把肉塊撿了起來,很不屑地扔還給他。他一聲不吭地叼回肉來,自己也知道藏得蹩腳。他繞著天台慢慢踱步,又把肉塞到一條管道的下面,他鑽出管道,回頭看了一眼,肉在管道的陰影下,似乎要保險一點。他回到我面前,舔舔鼻子瞪著我,示意已經藏好了。我撇著嘴,直接走到管道面前,伸腿兒就把肉鉤了出來。 格林急忙護住肉,神情很沮喪,看著肉塊想了想,又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重新叼起肉,鬼鬼祟祟地繞到水泥煙囪的背後,然後前腿撐地,後腿蹲好馬步,弓起腰來,翹起尾巴,開始忙活……少時,他如釋重負地轉了出來,神情間有幾分得意。我伸脖子往煙囪背後一瞅,樂壞了!白花花的肥肉塊上,堆放著幾條黑漆漆油光光的小狼糞,乍一看,活像一塊點綴了巧克力的奶油蛋糕。這點狗屎伎倆哪裡蓋得住啊?我笑得前仰後合,一腳就把“蛋糕”踢得原形畢露。格林氣急敗壞地跑上來,抱著我的腿就是一陣猛啃,齜牙咧嘴,鼻翼皺成了一隻苦瓜,沖我惡狠狠地咆哮起來。

“你跟我發狠沒用,再藏!”我背過身去,任由他繼續折騰。 格林稍稍平靜了一會兒,叼起肥肉繞到樓梯出口的背後。我等了老半天也不見他出來。 “格林!”我喊,“我過來咯?!”……沒動靜兒……我順著格林消失的方向找了過去,探頭一看,格林端坐在地上,舔著嘴巴,滿臉狡黠地看著我,肥肉卻不見了,似乎是藏好了。我繞著樓梯出口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管道下面?也沒有……煙囪背後?還是沒有……我扭頭看看穩如泰山的格林,讚道:“行啊你,有長進。” 我又找了一圈,還是不見肥肉的踪跡,在這光禿禿的樓頂,肥肉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難道他吃掉了?不可能吧,那塊肉又肥又膩,就算他很餓的時候也不見得能吃完。我打量著他的肚子,摳著腦袋一琢磨,不對,平時我找肉的時候,這小子都會緊張地跟在我後面探頭探腦,生怕我發覺,這會兒怎麼那麼淡定?再看看格林,他仍舊從容端坐著,輕移前腿兒,轉過身子對著我……

確實有古怪,我摸摸下巴:“你讓開!”他偏過腦袋望向別處,裝作沒聽懂,不動。我動粗了,抓住格林的後脖子一把揪開他——肥肉就在他身下!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小子居然耍起了“燈下黑”的花招,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他拿自己做掩體,一屁股坐在肥肉上,還隨著我檢查的視線轉動身子擋著肉,當然是穩坐泰山了!然而這些鬼點子是誰教他的呢?四五歲的孩子都不見得能這樣做。我突然由衷地佩服格林,不簡單啊,僅僅兩個月的小狼就狡詐至此,難以想像長成大狼後會有多智慧?在分析心理和利用環境的本領上,狼的確有過人之處,難怪許多游牧民族會以狼為師學習兵不厭詐的種種戰法。 然而格林畢竟還是孩子,他的藏肉計劃連連失利,不由得惱羞成怒,照著肥肉一陣歇斯底里地猛咬,發洩他的一腔怨氣,咬得肥肉滋滋流油,轉瞬間,他又仰脖子瞎嗥,嗥完幾聲,他原地轉圈,拼命追咬自己的尾巴,宣洩懊惱的心情。

確實,在這毫無遮攔也沒有任何道具可尋的樓頂,要讓他完美地藏好一塊肉,確實太為難他了。但這藏肉絕非僅僅是好玩的遊戲,它和獵食一樣重要,是生存要則,格林總有一天會用得到的。對狼來說,命運叵測,世事難料,飽一頓飢一頓很難均勻得到食物,只有學會精打細算地過日子,巧妙地儲藏食物,並儘可能不被其他動物發現和偷竊,才能在關鍵時候充飢保命,避免自己被嚴酷的生活淘汰掉。 社會壓力繼續逼近。 物管走後的幾天裡,亦風的家門口又發生了怪事,莫名其妙地被人丟滿了垃圾。頭兩天亦風沒在意,自己把垃圾打掃了,後來居然又發現了狗屎,有些還抹在了門上。亦風很鬱悶,自己平時深居簡出,不知把誰得罪得這麼厲害,左思右想,估計這事可能跟格林嗥叫有關。亦風跟我商量,讓我這幾天待在格林的單身公寓裡,沒事別到他家來。

亦風的家和格林的單身公寓在同一個小區的兩棟樓上,戶型不同,居住的群體不同。亦風家所在的那棟樓戶型大,屬於安居型的,往往一家幾代人都住在一起,主婦閒人比較多,是非也多,鄰里關係的相處上,稍不順眼就步步緊逼,正面給笑臉,背後使陰招。丟點垃圾狗屎啥的都是小事,亦風最擔心的是誰會扔些耗子藥毒肉啥的在門口,格林就危險了。這種事以前在小區發生過,討厭狗的人往草坪里投毒,結果七八隻狗都被毒死了。 格林住的單身公寓樓是小戶型,整棟樓都是流動租住的年輕人,鄰里關係淡漠,平時各自忙工作,晚上回家蒙頭睡覺,鄰居之間誰是誰都不認識。曾聽說十三樓有個租客女孩子失戀自殺,無人知曉,直到屍體腐爛發臭,才被人發現。相對而言,無人問津的單身公寓更適合格林藏身。然而單身公寓這邊畢竟沒有開火做飯,於是我要帶格林到亦風那邊去吃飯之前總要先給他打電話:“你那邊安全嗎?”“安全!”我這才抱著格林溜過去,感覺像潛伏特工一樣。

這天,我和亦風正在吃晚飯。格林和狐狸早已各自飽餐了一頓,正在一邊舔爪子洗臉,突然格林停下了動作,狼耳朵像彈簧刀一樣猛地彈立了起來,緊接著,狐狸也開始歪起腦袋凝神靜聽,並起身靠近門口。 格林狼耳直立,嘴唇緊閉,警惕地走到我身邊,靠近我的腿。狐狸已經衝著門口汪汪大叫起來,我心弦立刻繃緊了,這幾天神經本來就高度緊張,狐狸這種叫法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果然,外面響起了敲門聲。狐狸更加狂躁地高叫,亦風做了個鎮定的手勢,又向臥室指了指,我趕緊抱起格林躡手躡腳地進了臥室。 我輕輕關上臥室門,上鎖,也不敢開燈,就貼在門上細聽動靜——只聽得亦風邊喝止狐狸叫嚷,邊和敲門的人對上了話,恍惚聽見“派出所”三個字。我心臟咚咚亂跳,這下慘了,派出所來的人聽聲音不止一個,他們一再要求配合一下工作,看來今天不進門瞅瞅是不會甘心的,而格林就在家裡,那還不抓個現行?

亦風還在門口應對著,狐狸一直叫個不停,外面具體說了些什麼我也聽不清楚,只覺得腦袋嗡嗡直響,不停地設想著格林被發現的最壞打算。格林在我懷裡出奇地安靜,他也在屏住呼吸仔細地聽。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聽見亦風送人關門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亦風上來敲臥室的門,叫我們出來。亦風的神色顯得比較凝重,坐在沙發上,點燃一支煙,說:“剛才是派出所的人,說有人舉報我們家養了'疑似狼',他們來核實一下。” 我心裡一沉,終究還是東窗事發了:“他們沒有證據啊!” “有,”亦風說,“他們說保安看見咱們格林在池塘抓魚,居民看見格林搶生肉吃,他們還看了小區的監控錄像覺得確實很像狼。” 我底氣不足了:“你怎麼說?” “我沒承認,只說我們養的是一隻小狼狗,派出所說是狼是狗他們過幾天會請林業部門的專家來鑑定,希望我們配合,也好給居民一個交代。” 我想起這段時間門口的垃圾和狗屎,皺起眉頭嘆了口氣:“可是格林明明就是狼啊,哪能蒙混過關呢?”屋子裡一片沉默,晚飯也涼透了,只有格林和狐狸還在毫無心機地玩著。 亦風往沙發後一靠,望著天花板:“要不就來個抵死不認,說格林已經送人了。” “抵死不認也不行,格林送沒送走他們一看監控就知道。況且鄰居還有那麼多雙眼睛,你沒個最終結果,門口的垃圾狗屎就不會停……唉,真是天羅地網,草木皆兵啊。”我心裡一陣煩躁,自從收養格林以後,壓力和危險就源源不斷,躲過了家人躲外人,躲過了外人還要躲監控,躲有關部門,天天東躲西藏,夜夜提心吊膽,連頓飯都吃不安寧。 所有矛盾的焦點都源於格林是匹狼,有他不可改變的肉食習性和他帶給人的恐懼感,以及他千百年來的聲名狼藉。格林不咬人,但他天生有咬人的能力。人的世界,狼來了,不能單憑我們保證格林不傷人就能當狗一樣養在身邊,就駁斥鄰居沒有愛心不近情理,自私是生命的本質,谁愿意拿自己冒險呢?將心比心,如果我們家裡有小孩,而鄰居養著一隻有能力傷人的狼,還沒拴,我們也同樣會擔心,只是不會採用扔垃圾抹狗屎之類的方式而已。 既然我們不可能取得所有鄰居的理解,那麼現在擺在格林面前的就只有兩條路:第一,跟林業局走,其結果必然是關進動物園。第二,想方設法留下格林,可是怎麼留呢? “把格林偽裝一下?”亦風異想天開。 “怎麼偽裝?你就算把他渾身的毛都剃光,專家也能鑑定出這是一隻地地道道的裸狼。” 亦風猛地被煙嗆了一口,咳嗽幾聲又說:“別太高估專家了……能不能裝成狼狗呢?”亦風的一句話突然給我提了醒,我心裡有了個主意——找老林。 老林是個三十出頭的小伙子,事業有成,為人耿直仗義。他也特別愛狗,尤其是藏獒和狼狗,前些年就听他說過在玉樹養了一些藏獒,所以他認識的狗友們挺多,我也算其中一個。亦風一說起“把格林偽裝成狼狗”,我頓時就想到了老林,能不能讓他在狗圈裡打聽打聽,從哪裡找隻大小相仿的小狼狗,借來一用,狸貓換太子呢。 借狗來幹啥,老林也沒多問,二話不說就幫著聯繫。不到半天就打聽到一家狼犬訓育場有四隻小狼狗都不到三個月大。我和亦風非常高興,趕緊開車去看,選了一隻毛色體型和格林都比較接近的狼狗,悄悄接回了家,又把格林妥善安頓在單身公寓。 第三天,派出所的民警帶著專家如約而來,一起前來的還有小區物管和業主委員會的人。經林業部門的專家親自鑑定,“格林”的確是狗——一隻地地道道純種的德國黑背狼狗。 大多數人的判斷都是根據“翹尾巴狗夾尾巴狼”的理論以及格林吃過生肉的事件作的猜測而已,專家解釋:“狼狗的尾巴很多時候也是下垂的,狼狗也要吃生肉,也會狼嗥。”謝天謝地,這個專家挺靠譜! 小區的監控都是遠距離圖像,沒有一張清楚的。現在想起來,也幸好格林從來不進電梯,沒有被電梯的監控拍下過近距離的視頻,這才李代桃僵,蒙混過關。 派出所的人乾咳了一聲,說道:“雖然不是狼,但是現在市區裡狼狗也是不能養的,要盡快處理。” “不是狼就好,我們也就放心了,也好給大家一個交代。”業主委員會的說。 我和亦風相視一笑,格林總算在“疑似狼”的罪名砸實之前,被我們給匿回來了。 一場風波終於過去。還老林狼狗時,我和亦風千恩萬謝,老林這才好奇地問起原委。我想了想,老林是多年的朋友了,也都是愛狗之人,告訴他也無妨,於是就把家裡有隻小狼要應付檢查的事情簡單對他說了一遍。 老林驚訝地聽完,說:“你太能折騰了,這很不實際啊,你應付得了一次,應付不了一輩子,要不了多久小狼就會長大,到時候你怎麼辦?” 我無可奈何地搖頭,我倒是希望格林永遠都這麼小,不要長大,但這是不可能的,狼的幼稚期很短,越長大越危險,越長大越無處可藏。 “小狼是從哪兒找到的呢?”老林刨根問底。 “若爾蓋草原。”我回答。 “若爾蓋?這麼巧,我的獒場也在若爾蓋,好地方啊。” 我一愣:“老林,你的獒場不是在玉樹嗎?” 老林呵呵一笑:“天有不測風雲啊,去年玉樹地震,那個場子就垮了,石頭砌的狗房子倒了一片,藏獒壓死了不少。幸好地震來之前,那隻頭獒預感強烈,撞開房門,帶著五隻小獒跑到了場子中央的空地上,才沒給活埋。那隻頭獒太有靈性了。” “哦?”我有些驚異,動物對災難的感知的確比人強得多。我又問:“那些藏獒還在嗎?” “在,我後來就跟幾個朋友合夥在若爾蓋重新租了塊地,用抗震的板房修了一個獒場,我那隻頭獒連同救出來的五隻小藏獒都遷到若爾蓋的新獒場養著呢。現在最小的藏獒也有六個月大了,還有兩隻已經一歲多了。” “那隻頭獒叫什麼名字呢?” “叫皇帝,是只純黑的長毛大公獒,特別護崽。那五隻藏獒的命都是皇帝救出來的,全部聽皇帝的話。” “皇帝?”我和亦風念著這名字,想像著那隻威武靈性的頭獒形象。 “你那小狼要是沒地方養,可以送去我的獒場啊,反正藏獒吃啥他吃啥,也不在乎多一張嘴。”老林慷慨地說。我怦然心動,抬頭望向亦風。 亦風也有些心動,畢竟格林的生存問題已經刻不容緩,而且若爾蓋又是格林的出生地,送格林歸故鄉正是我的夢想。但亦風的激動轉瞬即逝:“藏獒和狼可是不共戴天的宿敵啊,這倆冤家能養一塊兒嗎?” “也是哈。”我和老林這才反應過來,我剛沸騰的血液又降到了冰點,格林在家固然可憐,但家門一關,生命沒危險啊。要是把一隻兩個月大的小狼送到六隻藏獒的場子裡,這生冤家死對頭一見面,那格林不活遭群獒分屍嗎? 三人遺憾地聊了一會兒,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也就不了了之了。我倒是藉機向老林又討教了幾招如何給長骨架子的格林補充營養,合理鍛煉的方法。 風聲漸漸平息,日子稍稍安靜下來。我仍舊步步小心,帶格林避開所有人悄悄上天台,給他有限的自由和快樂。格林藏肉的技術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終於一天,一塊比磚頭還大的肉條被他叼著在天台繞了幾個來回之後,肉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藏得我無論如何也找不著了。 藏好肉的格林神情異常得意,不緊不慢地踱步到一邊,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吹著小風,哼著“小曲兒”,自顧自地抓癢癢,然後用舌頭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洗澡”,至於我搜尋到哪裡,他根本不理會,那份任爾自來的淡定很有點諸葛亮唱空城計的感覺。他似乎胸有成竹:“找吧,諒你也找不著!” 他繼續自我陶醉地“舔澡”,舔得非常認真,先把爪子舔濕潤,然後伸爪子擦洗毛髮,從頭部開始,耳廓內外,額頭臉頰,鼻樑下巴,眼瞼嘴吻,都仔細舔擦了一遍,然後又側過臉埋頭舔舔頸窩、肩膀,彎起身來舔四肢、脊背、胸部、肚皮、尾巴,將全身各個部位擦洗得乾淨光滑。舔理完,他伸個懶腰,就像人做完了全套的SPA,容光煥發,新袍閃亮。最後,他很少見地翹起狼尾巴,歪著腦袋滿臉訕笑地看著我。我的額角沁出了窘汗,繼續找。 他休息了一會兒,又自己跟自己賽跑,接著他又睡了一小覺,醒來後他又上躥下跳鍛煉筋骨……折騰了大半天,我還是找不出來,偌大一塊肉不翼而飛,遊戲沒法繼續了。 傍晚的時候,我打電話叫亦風上來一起找,也是一無所獲……兩個成年人輸給了一隻小狼。非要知道他藏在那兒不可!亦風和我輸得心服口不服! 餓他!讓他自己找出來!順便考驗考驗他的耐飢能力。 晚上,我沒給格林吃的。第二天,也沒給,帶他上樓“坦白交代”。他扛著餓,不招。 第三天,我狠狠心還是不給他東西,再把他帶上天台,讓他加大運動量消耗體力,算是在“嚴刑逼供”了。格林餓得舔地上的灰,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挨餓。無論是抱著我的腿撒潑耍賴,還是曲意纏綿軟硬兼施都要不到吃的,格林終於意識到了再不啟用存糧,明天就要餓得走不動道了。 他用鋼針似的目光盯著我,氣惱地噴了一口鼻息,開始在天台上兜圈子,我立刻緊跟其後。轉電梯井,翻鋼管,貼著女兒牆走,繞了三四圈,他根本沒有要找東西的意思,我越繞越憋悶,眼看他又開始重複新一輪繞圈,我不跟了,覺得自己很傻。 格林果然還在毫無意義地重複著繞圈,“Z”字形地繞,“8”字形地繞,來回地繞,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消失,一會兒又出現,繞得我頭暈眼花…… 直到我累得不行、困得不行、熱得不行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格林這次消失的時間似乎比前幾次都久。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藏在電梯井後面,突然醒悟他繞來繞去是在玩障眼法,就是想甩掉盯梢的,我如果再被他發現,勢必還會被他帶著兜圈子。 我摸出隨身帶的小相機,打開,拿在手裡,把手探出去,旋轉著搜尋格林的踪跡,我就從相機的液晶屏幕上監視電梯井背後的狀況。 格林在天台女兒牆邊站著東張西望,又把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所在的方向,一動不動。難道他發現我了?格林朝我這裡盯了好長時間,我大氣不敢出,手也不敢輕舉妄動,突然有一種跟野狼戰鬥的感覺,不知道熟悉的格林為什麼會引起我這種感覺。也不知僵持了多長時間,格林不再看我這邊了,看來是他的天生多疑促使他用長時間的觀察來解除可能存在的監視與跟踪。我對狼的遺傳基因越來越感到吃驚,彷彿天上的狼魂在一點點地指導他怎麼做。 格林終於放心了,嗅著地面,順著女兒牆根溜到天台角落的一個雨水管道口前,幾乎背對著我。突然,他像個老牌特工般猛一回頭,狼眼如機關槍一樣在身後一陣地毯式掃射。我的心狂抖了一下,與野狼對峙的感覺再次襲來。格林這動作毫無徵兆,回頭幅度之大、速度之快,令我防不勝防。我才隱約感覺到為什麼面對終日熟悉的小狼也會湧起一種戰鬥感,這的確是一種人狼心智的較量,物種生存本能的較量,實在與感情無關。從格林多疑的神情和連我都防備的動作,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在他看來,好不容易找到的這個珍貴的藏食點比這塊肉的意義重要得多。 格林的這次回頭,看來也是在做最後的確認,他終於放心地低下頭來,用鼻子嗅嗅牆角的雨水管道,開始用兩隻前爪扒抓,一會兒,從管道口扒抓出一些泥土來。這也是天台上僅有的泥土吧,那是城市里長期掉落的少許灰塵,日復一日被雨水沖刷積累在雨水管道口的,充其量也只有兩碗泥土。 格林挖了一會兒,伸過鼻子嗅了嗅,齜著牙尖咬上一點泥往外一拖,拉出一條黑糊糊軟乎乎的東西,竟然是裹滿了泥土的肉條。看來在這燥熱的天台上藏了兩天,肉已經發臭了。我吃驚地捂上了嘴巴,這點小動靜似乎立刻被格林發覺。他迅速把肉塞回雨水管,並立刻用鼻子拱起泥土迅速回填,還用鼻尖夯實泥巴。動作之快,塞泥之猛,我真擔心他的鼻孔會不會被堵住。然後他警惕地抬頭看周圍的動靜,直到再次確定安全,才又把肉拖出來。 再看那肉,像風味小吃驢打滾一樣裹滿了泥沙,他叼起肉,先是甩動腦袋抖了抖,把肉上大量的泥沙抖掉,然後再側著腦袋,把肉條鉤掛到後槽牙,嚼斷,吞掉。肉有臭味還帶著泥土,但絲毫不影響格林的食慾。我這是第一次看到他吃腐肉,心裡暗自擔憂,怕他吃壞肚子。之後,我觀察了格林幾天的糞便都非常正常,可見狼的腸胃確實適合消化腐肉,難怪牧民說狼是草原清潔工。 格林雖然是留下了,但是在重重的壓力下,除了宅在家裡,我們也不能給格林更多的自由和空間,雖然我們略感安慰的是天台至少比動物園的籠子大得多,而且格林還有我們的愛,如同家人一樣平等的愛。但是難道他就一輩子生活在天台上躲躲藏藏嗎?難道他就一輩子孤單地仰望那些天空中的小鳥嗎?我想帶他去草原,然而草原上除了獒場找不到別的棲身地,一想到狼和藏獒是死敵,我就下不了孤注一擲的決心,城市雖然局促,躲在家里至少沒有性命之憂。 好景不常,幾天后,天台上陡然來了很多工人,正在施工,一打聽,說是有公司把整個樓頂的廣告位買下了,正在安裝大型霓虹燈廣告牌,估計最少施工個把月。金屬敲擊聲,電焊的光,陌生的人…… 格林在城市裡的最後一塊自由樂土也失守了。 傍晚,亦風還在電腦前忙碌。我望著窗外城市的燈火,喃喃道:“如果一個人離開人群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不好說,人畢竟是群居動物,單獨的人短時間還可以享受清淨,時間長了就算活得下來,那份孤獨也足以把人逼瘋。”亦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別看現在的人成天到晚寫著詩歌唱著寂寞、喝著悶酒、喊著孤獨,其實有些孤獨感生活在人群中的個體是永遠體會不到的。” “狼也是群居動物,格林會有孤獨感麼?”我頷首看著熟睡在我身邊的格林,他的肚子均勻起伏,小爪子還迷迷糊糊地抓撓兩下,不知道在做什麼夢。 “他有我們陪著,不會孤單的。” “可我們又能陪他多久呢?再大一點,狼的樣子就誰都瞞不過了,我們為了藏他,搞得他差點連命都丟了,還要繼續藏嗎?狼不可能適應城市生活,即使他能夠適應,人們也容不下一隻狼生活在身邊。” 亦風停下了工作,喝了一口茶,默不做聲。他很清楚這是一個沉重卻無法迴避的現實,野生動物在這城市裡根本不可能有家,格林只有回到他的世界才能好好生活下去。畢竟人有人的社會、狼有狼的社會,這分屬於兩個社會的個體是很難永久相伴的。這些日子以來,格林對生命的渴望,對自由的嚮往令我們深深震撼。格林不是寵物,他需要的是一份擇地生存的自由和一個競爭求存的世界。我們不能剝奪格林自由生存的權利,應該讓他像狼那樣活得有意義,有自由,有尊嚴。 亦風轉身端詳我的表情:“你有話跟我說?” 我繞著書房踱了一圈,深吸了一口氣,咬咬牙底氣不足地說:“我……我還是想送他回草原。”我知道亦風肯定又會槍斃我的痴心妄想。 亦風沉默了很久,問道:“你心裡有計劃了嗎?” 我“嗯”了一聲,頭埋得更低了,像在等待一個判決。 亦風久久地盯著我看,看得我心裡一陣陣發虛。終於,他釋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會死心的,想去就去吧!” “……?”我愣住了,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傢伙不會是以退為進說反話吧。我一把拉住亦風的袖子:“你是說贊成我把他野化放歸?你是認真的嗎?” 亦風一臉誠懇:“是認真的,讓格林回到他應有的生活中。” 亦風一贊同,我反而心裡沒底了,瞻前顧後道:“那麼多的專家放歸都失敗了,我們連半個專家都不是……” “別人的失敗不應該成為自己的壓力,你對格林的愛和投入是專家所沒有的。” 我萬萬沒有料到,亦風竟然一改往日的反對,進而鼓勵起了我的想法,我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你不是說野化放歸只是個夢想嗎?” “夢想才是最真實的東西。”亦風的眼睛裡有我從未見過的熾熱光芒。 “那你有過夢想嗎?” 亦風略一猶豫,終於答道:“有……你……” 我頭皮一麻,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都是經歷過愛情洗禮的成年人,要再袒露心聲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亦風尷尬地捧起茶杯,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不敢正眼看我,嚅囁了好一會兒,還是鼓起勇氣說:“和你在一起,我才感覺生活充滿激情……我想讓你快樂,想讓你一輩子充滿希望地生活……如果你有夢想,就去實現它,如果我讓你丟失過夢想,那就把它找回來!我……說得不好,你別笑我。”磕磕巴巴說出這番不知道是情話還是演講稿的台詞,亦風的臉紅得像煮熟的螃蟹。然後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安靜的書房裡,只聽見彼此的心臟都在怦怦直跳…… 還是亦風先打破僵局,把茶杯放在我手心:“你……去吧……我忙完這個項目就去草原找你。”茶暖在手,話暖在心,兩人相對傻笑……這是一段什麼時候開始的感情,無聲無息地就來臨了…… 是的,沒有努力怎能知道結果?作為現代人,正因為現實的壓力太大,所以我們才更不能放棄夢想,我也想跟格林一樣不屈服於現實,奇蹟只給堅持夢想的人。 從這一刻起,我的夢想就是讓心愛的格林回歸自然,如果狼注定不能親近人,那麼我就去親近狼,將自己放回原始狀態,重新解讀自然之書,探尋狼族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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