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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引狼入市

重返狼群 李微漪 15498 2018-03-04
我本來是去草原寫生的,結果卻帶了隻小狼崽回來,人生真是充滿了變數,我怎麼跟父母交代呢?小狼崽帶回成都又安頓在哪裡…… 車行路上我心事重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會兒又下車給小狼餵奶、把尿、休息,休息夠了再換車。坐上半天的車就在沿路小縣城的旅店休息整頓,買一些牛奶和兒童退燒的藥給他吃。從若爾蓋到成都短短一天的車程,我磨磨蹭蹭走了三天。一方面想讓小狼逐漸適應從高原到平原的落差,也避免他暈車;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多一點時間想好小狼到成都以後將要面臨的問題。現在小狼是把我當唯一的依靠了。可我的父母再開明也不會容許女兒“引狼入室”的,媽媽是連狗都怕的人,何況是野狼。而且,狼屬於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城市人的家裡斷然不能違法餵養。

雖然小狼現在看起來還很趣緻可愛,跟小狗沒多大區別,可他畢竟是小野狼,任何人都會說:“長大怎麼辦?要咬人的!”其實對這點,我自己心裡也沒底。雖然從前跟狼偶爾的一兩次接觸中,狼對我很友善,可現在這隻小狼是要天天養下去的,萬一哪天野性大發,咬我或者咬到別人,這可怎麼得了?等他很快長成大狼,又在哪裡尋找活動空間呢?這些深遠的問題我一路想了三天也沒想清楚,眼看已經到成都了,再磨蹭也得回家,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小狼暫時藏在我的畫室裡吧。 我家是複式結構的房子,這是我用工作十餘年的積蓄為父母買下的居所,為的是能和老人們生活在一起,兒女能給父母最珍貴的禮物莫過於時間和陪伴。這房子一共三層,畫室是在三樓自己修的一個屋頂陽光房。三面採光的玻璃門窗,通風透氣都挺好。不足四十平米的畫室裡,最右邊擺了一個羅漢榻,中間是一張大大的畫案,左邊是一方魚池和洗筆墨的水槽,魚池裡放著幾盆植物,養了幾尾錦鯉。畫室進門處以竹簾屏風,能把畫室裡的情形稍作遮擋,比較私密。屏風前一張古箏,屋樑上掛了很多長長短短的枯荷與蓮蓬。除了外出寫生,我都會特別安於待在畫室裡盡情地舒展畫筆。

畫室外是一方小菜地,很有幾分陶淵明情結的父親喜歡在那裡種上許多的瓜菜,偶爾上來料理一下,在鬧市中享受一份田園小趣。二樓是父母的居室和他們休閒的平台花園,老人家沒事就常常在花園的花架下看報、聊天或與小孫女桐桐享受天倫之樂。我的臥室、書房和客廳則在一樓,客廳也是父母和桐桐經常活動的地方。父母很尊重我的隱私,一般很少上三樓畫室來打擾我作畫,所以畫室是目前偷養小狼的唯一去處。 然而要到畫室,必須想辦法瞞住父母,穿過一、二樓,這是第一道難關。如果過不了這一關,小狼將無處可去。 回家之前,我先在家附近找了塊沒人的綠地,讓小狼吃飽喝足透透氣,然後讓小狼躲進紙箱子裡,摸摸他的腦袋安撫他,心懷忐忑地念叨:“小狼啊小狼,你可得沉住氣,接下來我們要一起闖關了。”小狼機靈的眼睛骨碌碌地望著我,彷彿有所領悟似的,在紙箱裡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就不再動了,很快進入了“死亡”的狀態。我蓋上紙箱拍拍箱蓋,箱子裡毫無回應,小狼“死”得非常到位。我會心一笑,回想這三天趕路的時候,白天溫度太高,小狼在我懷裡熱得待不住,我就給他準備了這個紙箱子,把小傢伙裝在裡面搭車。聞到有陌生人的氣息,小狼就一聲不吭地躺在箱子裡裝死,即使車子再顛簸,即使有人敲拍紙箱他也悄無聲息。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紙箱子裡會有活物。小狼的合作立刻給我增添了幾分信心。

我抱著紙箱站在家門口,貼著門縫聽了聽家裡的動靜,父母似乎在客廳看電視。我再次看了看安靜的紙箱,做了個深呼吸,硬著頭皮按響了門鈴。 “喲,這麼快就回來了?才一個多星期呢。”爸爸開了門。 “嗯,有點事兒。”我含糊地說。 “你拿的啥啊?”媽媽注意到我的紙箱子。 “顏料。”我若無其事地回答,父母沒有起疑。 我剛往樓上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小狼的口糧問題:“媽,家裡有牛奶吧?” “有啊,不過你不是討厭喝牛奶嗎?” “哦,我在草原喝慣了。”我臉一紅,反應挺快。 在細心的老媽面前言多必失,我低頭夾著箱子就往樓上走。 我進了畫室,把紙箱輕輕放在地上,正要轉身關門,媽媽跟了進來,給我遞上幾盒牛奶,絮叨著:“你這娃娃,回家也不跟父母多擺擺龍門陣,盡知道往畫室裡鑽。”說著說著,媽媽突然留意到紙箱子上紮出來的幾個透氣孔,又看看牛奶,疑竇頓生,“這牛奶真是你喝嗎?”

“當然,我渴壞了。”我強作鎮定地打開一盒牛奶喝起來。 “你不會又撿了什麼貓貓狗狗回來吧?” 我心一虛,真是知女莫若母。我收養流浪貓狗是有無數次“前科”的,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帶回來,結果剛進門沒一會兒就被細心的父母發現,然後是曠日持久的說服教育:“天底下那麼多的流浪狗,你同情不過來的,萬一傳染上狂犬病咋辦?”我承認父母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不過,我的原則還是救一隻算一隻,直到給狗狗治好病找到有愛心的主人,或者送到流浪狗收容中心,不過這次特殊——沒有“流浪狼”收容中心。 “沒撿貓狗。”我說的是實話,這次的狀況大大挑戰老媽的想像力。 “不信你打開看嘛。”我破釜沉舟打心理戰了,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心跳加速:小狼,關鍵時刻你可千萬別露餡兒。

知母莫若女,媽媽當然也不會去翻看女兒的東西,不過極富經驗的媽媽用腳尖磕了磕紙箱,仔細聽了聽,按照她往日的經驗,如果裡面有貓狗,立刻就會抓撓或者吠叫起來。然而紙箱紋絲不動,確實不像有活物的樣子。媽媽這才放心地下樓了。 耳聽再沒動靜,我伸頭出去張望了一下,反手關上畫室的門,拍拍狂跳的心臟,激動得手舞足蹈起來。從前每次都被父母檢查出來,這次居然這麼順利就闖過了第一關,我心花怒放,我輕鬆愉快,我得意非凡! 然而,我高興得太早了,第一關還遠遠沒過,我萬萬沒想到矛盾的起因竟然來自“狐狸”。 狐狸是我從小養大的一隻博美犬,雄性,因為渾身雪白,酷似北極狐,所以給他起了“狐狸”這名字。狐狸的媽媽生他的時候難產,肚子大得出奇,寵物醫生都以為懷了好幾個,結果剖腹產下來卻只有一隻小狗崽。因為在狗媽媽肚子裡吸收了足夠的營養,出生以後又有充足的奶水,狐狸長得結結實實,腿粗腦袋大,不同於其他細胳膊細腿兒玲瓏袖珍的博美犬,更像是一隻小薩摩耶。

狐狸的腦瓜相當聰明,學東西特別快。他能聽懂至少幾十句常用語和指令,看家門、叼拖鞋、握手、打滾無一不會,每天早上趴在床邊舔著我的手背叫我起床。美食當前的時候一定要抬頭徵得我的同意才開吃,如果我始終沒點頭,他就只好眼巴巴地看著面前的食物流口水,卻絕不偷吃。最逗的是,握手的時候狐狸分得清左右,讓他伸左爪過來,他絕不會把右爪放在你手心。每次上街過斑馬線,他會兩條後腿站立起來,伸一隻前爪給我,讓我像牽小孩子一樣帶他安全過馬路,狐狸兩腿走路的滑稽步態常常引來路人新奇的目光。狐狸啥都好,就是嫉妒心強。 狐狸今年五歲,按照狗的年齡而言,他也算是狗過中年的“老狐狸”了。我要瞞過父母容易,想瞞過狐狸的狗鼻子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我剛一進門,分別一周多的狐狸就高興得繞著我轉圈,屁顛屁顛地跟著我進了畫室,我慶幸瞞過了媽媽的時候,狐狸還樂呵呵地蹦跳著附和我呢。這會兒,我興奮地在紙箱前蹲下來,狐狸早就聞到箱子裡有種特別的味道,立刻湊了過來,滿心以為我給他帶回什麼好東西了。我輕輕打開紙箱,慢慢側翻過來,小狼隨著紙箱的側翻,頭下腳上,鬆垮垮地滑落到另一側,跟著“吧唧”一聲,像攤爛泥一樣倒下來,小眼緊閉,像個毫無生命的毛絨玩具,再專業的演員也演不出這麼逼真的死態。 狐狸伸長了脖子進紙箱裡好奇地探看,用鼻子拱一拱小狼,小狼沉住氣不動,儘管狗是狼的近親,但對小狼來說狐狸仍舊是沒有分過類的陌生味道。狐狸把這“小玩具”嗅來嗅去,滿臉狐疑。

我清清嗓子:“嗚、嗚、嗚……” 小狼兩眼猛然睜開,一骨碌就翻身站了起來。經過三天的實驗,我更加確定那“嗚嗚”聲對小狼的確起作用,每次一喚,小狼就像接到最高指令一樣立刻爬回我的身邊。 狐狸見這毛絨玩具突然活過來,嚇了一跳,趕緊退開兩步。小狼甩甩小嫩腿,搖搖晃晃地從紙箱子裡爬出來,抖了抖一身的絨毛東張西望,四處巡查這個新環境,狐狸馬上跟屁蟲似的嗅著小狼的屁股跟前跟後,嗅完一通還扭頭新奇地望著我,彷彿在問:“他是乾什麼的?這也算是狗嗎?” 小狼和狐狸一前一後繞畫室兜了一圈,相安無事,小狼繞回我身邊,我疼愛地摸了摸他只有拳頭大小的腦袋:“小傢伙,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 猛然間,我感覺到一陣異樣的目光向我襲來,扭頭一看,狐狸變換了先前新奇戲謔的表情,改用一種充滿妒意的眼光死盯著小狼,又順著我撫摸小狼的手抬頭看我,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一連串不滿的聲音。我一愣,把手拿開,狐狸不“咕嚕”了,我再把手伸向小狼,狐狸立刻又“咕嚕”起來。我遲疑片刻,不再撫摸小狼,起身倒了一碗牛奶,放在地上。

一見有好吃的,狐狸立刻擠開小狼,諂媚地湊過嘴來,對著牛奶幸福地伸出了舌頭。 “狐狸坐下!”我命令。狐狸立刻端正坐好,舌頭歪掛到嘴旁邊擺出最可愛的造型,討好地等著我允許他進食。 “讓小狼先喝!”我下令了。 “什麼?”狐狸難以置信地甩甩耳朵,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對,主人一定是弄錯了,我可是最受寵的狐狸!”他把狗嘴伸到牛奶碗前,試探地再次伸出舌頭來。 “狐狸不准喝!讓小狼喝!”我不容置疑地重複我的命令。狐狸半截舌頭定在牛奶碗的上方,美食當前的幸福表情頓時僵住——這次狐狸總算是聽明白了,他極不情願地坐了下來,眼睜睜看著那個叫做“小狼”的傢伙急沖鋒似的跑過來,一頭扎進了本該屬於自己的牛奶碗裡狼吞虎咽起來。聽著小狼“吧唧吧唧”大口喝奶的聲音,狐狸心中的醋意如排山倒海般湧來,失寵的尷尬和被“人”奪去口中食的憤怒逐漸在鼻樑聚集,獠牙從皺起的鼻翼下伸了出來,他伏低身子,後腿蹬地,死死盯著小狼,一副隨時要爆發噬咬的姿態。

“狐狸,注意禮貌。”我的命令對聽話的狐狸通常都很管用,狐狸猶豫著放鬆下來,坐在一邊,敢怒不敢言。而小狼卻根本不在乎狐狸想什麼,他眼裡只有那碗牛奶,“哐當”,奶碗被小狼掀翻了,似乎不把餐桌攪亂就不是狼的進食風格。小狼一邊在滿地流淌的牛奶上跌著跟頭,一邊不管不顧地狂舔,好像餓極了的流浪兒,那副貪婪狼樣看得我連連搖頭。 記得在回成都的路上,我曾特意買了一支奶瓶給小狼餵奶。當我把奶瓶垂下遞到小狼面前,聞到奶香的小狼立刻站立起來,貪婪地叼搶奶嘴,兩隻小爪子焦急地扒抓滑溜的奶瓶,可奶瓶中的牛奶就是不見少,小狼聞得到吃不到急得團團轉,這點大出我的意料。我又試了幾次,發現小狼的確不會斯文地吮吸,而是叼著奶嘴不斷地狂咬撕扯。由於是玻璃奶瓶,所以我無法幫他擠壓出奶,面對不會吮吸的小狼,我都替他著急。我抽出橡皮奶嘴一看,已經被小狼咬變形了,像篩子似的破洞裡,牛奶一滴滴緩緩滲出,但這點涓涓細流顯然不足以安撫一隻飢餓的狼崽。難怪曾聽老牧民跟我說過一窩狼崽搶奶之狂暴,凡是哺乳的母狼沒一個乳房是完好無缺的,小狼崽們從吃第一口奶開始就懂得拼搶競爭,搶到的奶水越多,存活的可能性就越大,看來堅持到最後得救的這只強悍小狼當初也應該是搶吞到最多奶水的一個。 我還在驚訝中,小狼又猛撲上來,一口咬住奶嘴使出渾身力氣往後拖搶,小爪子在滑溜溜的地板上不斷打滑,突然“啪”的一聲,奶嘴被小狼生生咬斷,他咬著半截奶嘴一個跟頭跌了個四腳朝天,牛奶灑了一地。小狼急忙翻身,邊吞嚼著嘴裡的半截奶嘴,邊貪婪地搶食滿地的牛奶,我連忙抓住他的脖子,掰開狼嘴,把半截奶嘴強摳出來。小狼張牙舞爪地咆哮著沖我齜牙,他很不能接受自己嘴裡的東西被搶走。我一放開小狼,他立刻大吃特吃起來,仍舊是且舔且咬的方式,地面上的牛奶被他踩得一塌糊塗。他沒吃夠,不滿地“嗚嗚”叫著。 能舔著吃就好辦,我找了一個大碗,把牛奶倒在碗裡,放在地上,小狼立刻撲進碗裡,嘴巴一張合,頃刻間碗裡的牛奶就少了一半。他一邊用舌頭片刻不停地狂捲著牛奶往嘴里送,一邊還用嘴漾起牛奶爭分奪秒地往喉嚨裡裹吞,不斷發出“咕嘟咕嘟”的急切吞嚥聲。這樣還不夠,小狼乾脆踩進了碗裡霸著喝,一碗牛奶被踩翻流淌得到處都是,我只好扶著奶碗才保證他喝完。哪怕是沒有斷奶的病中小狼,吃東西也毫不嬌氣,許多沒斷奶的小狗或其他動物幼崽往往都需要用注射器或者奶瓶來勸餵,而小狼卻大可不必,看來我準備奶瓶真是多此一舉,小狼崽遠非我想像的那麼孱弱。 此時,畫室地上的一碗牛奶早已被舔得乾乾淨淨,小狼捲起舌頭意猶未盡地舔著嘴巴。我摸摸坐在一旁的狐狸,表揚說:“狐狸乖,我馬上給你裝牛奶去。” 狐狸默不做聲……我站起身,繞過畫案拿剩下的半包牛奶,忽見白影一閃,伴隨著“汪汪”兩聲狗叫,適才老老實實的狐狸像箭一樣射向小狼,狠狠地一口咬住了小狼的脖子,小狼失聲慘叫。我嚇得魂飛天外,大喊“狐狸放開!”飛跑過去搶救。 早就窩了一肚子火的狐狸哪里肯聽我招呼,“放開?行!”狗頭一甩,小狼橫飛出去,“噗”的一聲悶響砸在門上,繼而落在堅實的地板上,側著身子,小腿蹬了兩下就不動了。暴怒的狐狸還要撲上去再咬,我一把按住他,慌忙回頭看小狼,小狼緊閉雙眼,渾身癱軟,只有肚子還在微微起伏。我焦急地喚了小狼兩聲,小狼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但再也沒有翻身爬起來。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作為毫無抵禦能力的小狼崽,面臨危險唯一的自衛就是裝死,而此刻,他顯然已不是刻意裝死而是真的受了重創。狐狸有近十斤重,而小狼崽不足兩斤,力量的懸殊可想而知。小狼初生嫩骨還沒長硬,肋骨不足筷子的一半粗,一些細小骨頭跟牙籤一樣脆弱,脖子比雞脖子粗不了多少,內臟更是柔軟易碎,如此孱弱的小狼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先是脖子被咬,後又重重地落地,他哪裡承受得了? 我把還在掙扎叫囂的狐狸緊緊夾在腿間,急忙伸手去抱小狼,剛碰到狼毛,突然又被蛇咬似的縮了回來。根據我以往救助流浪狗的經驗,對摔傷或撞傷的狗千萬不能立刻挪動,因為不知道內臟和骨骼是否被摔碎,保持原樣還有希望苟延殘喘,一旦挪動不得法,內臟破裂移位或者斷骨扎入臟器中就沒救了,現在只能先觀察一下! 我一面緊壓著狐狸,一面心疼地撫摸著小狼的腦袋,“嗚、嗚……”一遍遍顫聲呼喚,動又不敢動,眼巴巴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小狼,急得淚花滾滾。 狐狸平時乖巧懂事,所以我也沒太在意他愛吃醋的毛病,我萬萬沒想到潛藏的危機今天就爆發了。小狼剛進家門就招來這等禍事。我咋就把狐狸的嫉妒怒火給忘了呢?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小狼的頸骨、脊椎、肋骨、腿骨……一根根檢查,還好,骨頭沒事,但是小狼細軟的脖子上隱約滲出血來。 小狼躺了七八分鐘,在我的反复呼喚和撫慰中,眼睛又睜得大了些,努力地抬起頭,四腿蹬了幾下,猛然間觸到什麼痛處,又痙攣一陣,無力地躺下來,“噝噝”吐著氣。 “疼嗎小狼?還有哪兒傷了?”我越問越揪心。小狼虛弱地閉上了眼睛,肚子急促地起伏著,彷彿在積聚力量。又過了一會兒,他大大地喘了幾口氣,咳嗽兩聲,再次睜開眼,伸直脖子吃力地抬高腦袋,腰肢扭了兩下,前腿撐地,後腿用力蹬直,我連忙伸手扶住他的腰腿,小狼幾番搖搖晃晃後,居然站了起來。他定定神,甩了甩一身的絨毛,繞開我的手,哆哆嗦嗦地往椅子下走去,尋找他認為安全的避難處。他靠著椅子腿,埋下頭一聲不吭地舔著身上的塵土。看小狼緩過勁兒來,我這才稍稍定下心。 躺在地上反省的狐狸聽到小狼還有動靜,狗牙咬得咯咯直響,喉嚨裡又開始冒出一連串悶雷一樣的咕嚕聲,我火冒三丈,“啪”的一巴掌打在狐狸齜牙的嘴巴上,打得雖然不重,卻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懲罰。 “狐狸,小狼要是有個差錯,我饒不了你!”我一把推開畫室的門,“滾出去!”狐狸從沒見我發這麼大的脾氣,他耷拉著腦袋,夾緊尾巴,爬出了畫室,坐在地上,隔著玻璃門看畫室裡的動靜。 我抹抹頭上的冷汗,翻出藥盒,抱起小狼坐在榻邊,把他放在膝蓋上,用指頭試探著輕輕按壓小狼的胸腹部,看他有沒有疼痛反應,小狼的後腿和屁股上有好幾處淤青,估計當時先撞在門上的是臀部。我的手觸碰到他受傷的臀部時,他下意識地收縮了一下身體,但始終不叫喚,像個勇敢的孩子咬著牙不喊疼一樣。我捋開小狼脖子上綿軟的胎毛,再把內層的細絨毛輕輕吹開一條毛路,仔細檢查他的脖子:兩道清晰的牙印紅中透紫,牙印之下,細弱的動脈血管微微跳動,看得我心驚肉跳。狐狸這是下了狠口的,幸好他只是寵物狗,獠牙沒那麼尖利,被阻止得還算及時,否則一旦咬穿動脈,這小狼還有命嗎?我再檢查小狼另一側的脖子,有兩道牙痕特別深,刺穿了皮肉,緩緩滲出一滴血來,順著小狼的胎毛滴在白色的地板上,我心裡一陣緊痛,小心翼翼地給小狼抹上了一點白藥。這是我養小狼第一次遇險,只差一點點小狼單薄的命運就畫上句號了。我喘了好一會兒才定下心來。看來養狼必須細心細心再細心。 原以為擦藥的疼痛會讓小狼躲避掙扎,誰知他除了頸部肌肉反射性地輕輕抖動了兩下,對疼痛無動於衷。我抬眼看他的表情,藍膜未褪的小狼眼裡沒有一點淚,而是緊緊地盯著玻璃門外沖他齜牙的狐狸,若有所思——眼前的這個動物顯然也和自己同類,讓他極不理解的是這個同類第一次看見他就想置他於死地。在狼的社會裡,小狼們都是備受大狼們關愛的,從來沒有為了爭食,大狼殺戮幼崽的先例。至於爭風吃醋為何物,小狼就更不明白了。他只是隱約感覺到眼前這個同類似乎和他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則。 小狼在我懷裡漸漸睡著了,經過一番折騰,他累了…… 兩小時後,小狼睡醒了,下地尿了一泡尿,舒展舒展筋骨,彷彿又來了精神。而狐狸在畫室外枯坐了兩小時,精神委靡,低眉順目地夾著尾巴。我這才打開畫室門放狐狸進來。狐狸轉著眼珠進了畫室,縮進了他的安樂窩裡——狐狸的窩在羅漢榻下面,仗著我的嬌慣,狐狸軟纏硬磨地從我臥室裡拖走了兩張昂貴的羊皮,叼來後煞費心思地舖墊在榻下,做了他的軟床。榻前有個長條形的踏腳凳擋著,狐狸平時鑽到榻下,舒服地躺在羊皮上,藉著踏腳凳和榻沿的遮擋,還能有一線視野可以觀察到外面的情況,就像隱蔽的軍事堡壘,真是個風水寶地。 狐狸躲在窩裡明哲保身,就連小狼又一次在他面前喝牛奶,他也隱忍不發。然而令狐狸萬萬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後面——吃飽喝足的小狼崽很快看上了狐狸的安樂窩,仗著狐狸不敢造次,小狼天不怕地不怕地走了過去,齜牙咆哮著宣布這狐狸窩現在歸狼了! 眼看小狼得寸進尺居然還要佔據自己辛苦構建的巢穴,狐狸堅決不讓,並低吼著恐嚇小狼。我密切注意狐狸的舉動,隨時準備保護小狼。小狼有我撐腰更是大膽,毫不含糊地齜牙迎戰,並上前幾步,咬住羊皮的一角就往外撕扯拖拽,一副要把狐狸掃地出窩的架勢,狐狸伸出前爪緊緊抱住羊皮,榻下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小狼極狡猾,始終不離我的保護範圍之內,頻頻挑戰狐狸。狐狸的眼睛開始發紅,狗毛直立,憤怒像野火一樣越燒越烈,他把我的警告都拋在了腦後,暴跳如雷地衝撲上來,猛一口咬向小狼的脖子。 “汪嗚……”狐狸剛衝出榻外就發現小狼不見了,接著頭皮一緊,被我抓了個正著,再一看,小狼已經被我抱在懷裡了。狐狸渾身一哆嗦,狗毛“刷”地倒了下來,恐懼如冰水灌頂,澆醒了他的危機意識——糟糕,今天這頓打是逃不了了。 我剛把狐狸按在地上,小狼就首戰告捷似的往狐狸窩跑去,正式宣布此地改名狼窩。 我抄起紙筒子照狗屁股一頓好打,狐狸緊閉眼睛嗷嗷尖叫著告饒,緊張得尾巴都哆嗦起來,一副可憐相。我用紙筒指著狐狸的鼻子,訓道:“任何時候絕不准咬小狼,明白嗎?!”狐狸趕忙搖搖尾巴,好狗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他比誰都懂。 “自己反省!”我放手鬆開他的頭皮。 “反省”是另一種懲戒,就是讓他四腳朝天地躺下來,面對天花板好好想想自己都錯在哪兒。服從是狗的天性,沒有我的赦免,狐狸就是躺上幾個小時也不敢輕舉妄動。小狼見我制伏了狐狸,鑽出榻來繞著躺在地上的狐狸轉悠。 小強盜還敢來看熱鬧?狐狸“嗚嚕嗚嚕”不滿地咆哮著,還想威脅這個讓他挨打又受罰的入侵者。 “閉嘴!”我厲聲警告。狐狸忙把還沒吼完的威脅聲強吞進了狗肚子,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再冒挨打的危險。小狼放心地嗅來嗅去,乾脆爬到了狐狸身上。狐狸極力忍著,任小狼在自己身上爬來爬去。 我看到他們終於能相容了,非常高興,拿起相機拍下第一張友好照,誇道:“乖,這樣多好,和平相處……”話未落音,狐狸驚聲尖叫起來!原來“友好”並非我想像的那麼簡單,這小狼趁狐狸受罰,找准他的命根子,猛地一口咬下去,甩頭就撕!狐狸痛得“嗷嗷”直叫,一腳蹬開小狼。小狼像個絨球一樣“咕嚕咕嚕”滾出一米多遠,翻身起來立刻叉著兩腿頭也不回地跑回榻底下,只見一條嫩春筍似的小尾巴顫顫巍巍地拖在身後晃悠,轉眼就不見了,留下狐狸蜷成一團不住地舔傷止痛。 小傢伙還有這一手?我傻眼了,防著狐狸,卻沒防著小狼,這小傢伙真會瞅准一切機會睚眥必報。我趕緊安慰狐狸檢查傷口。還好小狼崽力氣並不大,但是尖利的乳牙還是在狐狸的要緊部位扎出了幾個米粒大小的血點,最可惡的是小狼下嘴的地方選得實在刁鑽陰險。我趕緊又給狐狸上藥,這下可好,一人咬一口,公平合理。 強者有強者的優勢,弱者有弱者的手段。誰能料到連站都站不穩的小狼崽報復心竟然就那麼強。雖然和小狼才相處了一個星期,但我常常感覺在生命力、競爭力、謀略、膽量、狡詐等方面自己都太低估小狼了。 狐狸和小狼,都是我疼愛的寶貝。雖然小狼崽需要更多的呵護,但對狐狸也一定要公平。我把兩塊羊皮分開舖在榻下,讓他們各佔一邊。但狐狸擺出此仇不共戴天的架勢,憤而拖出屬於自己的那塊羊皮鋪在畫案底下另起狗窩,惹不起躲得起。狐狸讓步以後,我常有意識地多多撫摸誇獎他,避開小狼的時候還塞點零食給他,狐狸高興起來:“我在主人心中還是有特殊地位的。” 小狼是個天生的隱藏高手,屋外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警覺起來,當我離開畫室的時候他會本能地把自己藏起來,悄悄地待在窩裡,有人進來的時候更是安靜得出奇,兩點星亮的小眼睛很乖很警惕地望著外面,觀察動靜,我沒解除警報,他就按兵不動。我曾經看過一個紀錄片,片中常於野外和蛇打交道的女科學家說道:“在自然界,動物們首先要學會的就是把自己藏起來,然後靜靜地觀察周遭。走進一個安靜的森林,似乎周圍空無一物,但實際上有無數雙眼睛含著各種想法在打量你。要做獵食者就更是這樣,首先要讓自己不被獵食,然後才是狩獵。”看來狼從小就精於此道。要知道在自然界危險無處不在,熊、豺、野狗以及其他掠食動物都可以威脅狼崽們的生命,只有最會保護自己的小狼崽,才能獲得最大的生存機會。 儘管小狼隱蔽得悄無聲息,可是狐狸卻從沒放棄過驅逐他。每當我父母上來的時候,狐狸就激動地竄進竄出,跑到我爸爸跟前猛拽他的褲腿又馬上沖回榻下朝著裡面狂叫,鼻尖像人的手指頭一樣直指著蜷縮在黑暗角落裡的小狼,極力要向父母“告密”。哪知道“家裡有狼”這種情況是父母想都不會想到的事,更不會去理會狐狸的告密了。不單如此,小狼喝的牛奶,尿的尿都記在狐狸的賬上,狐狸沒少替小狼挨罵。 狐狸幾番告密不成,就不再與小狼正面為敵,但明爭結束,暗鬥卻開始了。 這天我敞開畫室的門通風,飛進來一隻大馬蜂,在落地玻璃上嗡嗡撲搧著翅膀,這是畫室的常客了。狐狸偏著腦袋觀察漸漸飛低的馬蜂。我坐下來看書,並不在意狐狸的表現,因為他小時候被馬蜂蜇過,深知其厲害,是斷然不會去招惹的,看一會兒他就會走開。 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狐狸小跑著激動地圍著小狼繞圈,殷切地把小狼引到玻璃前面,衝著還在扑棱的馬蜂“汪”地叫了一聲,小狼立刻注意到這個小活物。動物幼崽時期都對活動的東西充滿好奇,小狼崽也不例外,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用嘴去試探這個小活物…… “嗷嗚”一聲慘叫,小狼的嫩鼻子被大馬蜂狠狠蜇了一下,痛得他驚天動地地叫起來,亂撞玻璃,幾個蹦跳衝到畫室外的花園裡,一頭扎進澆花的水盆中,用冰涼的水來緩解他的劇痛。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壞了,連忙找來牙膏給小狼抹在鼻尖上。小狼狼狽地捂著鼻子可憐地嗚咽,他萬萬沒想到那麼小的活物會給他帶來這麼刻骨銘心的痛,他終於明白了殺傷力不以大小而論的道理。他的鼻子開始腫了起來,鼻頭歪向了一邊,顯然牙膏也不足以減輕小狼最敏感部位的腫痛,而且糊在鼻子上令他很不舒服,他用爪子抹去鼻子上的牙膏,又伸舌頭舔爪子,再抹再舔反反复復自行療傷。 幸好這天父母不在家,衝出畫室的小狼才沒有暴露。但我對狐狸是不是故意而為深度懷疑,看狐狸搖頭擺尾的得意樣,抓不到確鑿證據又不好懲罰他。 我的懷疑很快就得到了進一步驗證:下午,一個熟識的朋友來我畫室小坐,狐狸就跑進小狼躲藏的榻下,不停地碰撞小狼傷腫的鼻子,小狼忍痛潛伏。狐狸更是得意,扭來扭去在小狼鼻子上蹭擦挨擠——“我讓你丫不吭氣兒”,幾次都疼得小狼忍不住吱吱叫出聲來。 “什麼聲音?”朋友低頭想看,我忙掩飾過去。送走朋友後,解放出小狼,狐狸又殷勤友好地跟小狼玩在一起,我隱約感覺狐狸沒那麼簡單,卻又沒理由對他發作,還是再觀察一下吧。 小狼的活動空間只在畫室,而狐狸卻能跟著我樓上樓下自由出入。有天我在廚房炒菜,半截辣椒掉在地上,狐狸高興地上來嗅了嗅,發現是辣椒,失望地走開了。少時,狐狸又興奮地轉回來,小心翼翼地叼起辣椒一溜煙不見了。 “這傢伙還對辣椒感興趣?”我忙於做飯,沒顧得上理他。 等我吃完飯回到樓上畫室,隱藏了一個多小時的小狼早餓壞了。我“嗚嗚”一喚,小狼就急沖出來,風捲殘雲地把奶碗中剩下的牛奶掃蕩一空。 “咳!咔!哇……”小狼突然異常難受,伸長舌頭不停哈氣,搖頭晃腦地舔著鼻子滿地打滾,兩隻前爪抱著舌頭不斷摳抓,口水淌得一身都是。我一愣,忙端起奶碗檢查,幾顆金黃的辣椒籽還沾在碗底,牛奶裡哪兒來的辣椒?我連忙換了碗清水給小狼止住辣,想起了狐狸在廚房的異常舉動,我滿屋找狐狸對質。而狐狸卻早就溜到二樓父母的房間避難去了,整整一天都沒見他再露面。從此我將辣椒、花椒這類東西嚴格監管起來,不給狐狸任何可乘之機。 姜還是老的辣,沒滿月的小狼要跟“老狐狸”鬥還嫩了點兒,論狡詐、論經驗,狐狸都遠勝於他。但從小有了狐狸這碗水墊底,小狼的觀察和防備能力突飛猛進,其狡猾和多疑也與日俱增。 不知不覺中小狼快滿月了,他已經比剛來畫室時長大了近一倍,以前體型不到狐狸的一半,現在只比狐狸小一個腦袋了。小狼的力氣也漸長,能一頭把狐狸掀翻,如果狐狸沖他齜牙,他能比狐狸齜得更氣勢洶洶!看著小狼的健康迅速恢復,日漸活潑,再不是當初病危孱弱的樣子,我心里美滋滋的。 然而隨著小狼的長大,我感到不安起來:小狼的膽子越來越大,好奇心越來越重,精力越來越旺盛,隨之而來的就是不安分和破壞。當小狼覺得自己的牙齒更尖,爪子更利,以前打不過的狐狸也似乎並不可怕了,對地盤也更熟悉了時,就不那麼怕外界了。他對環境開始有了自己的判斷和主張,漸漸執拗起來,再不是我能呼之即出,揮之即躲的小傢伙,相反小狼更嚮往新鮮泥土的氣息,他看上了畫室外的小菜地。 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樓上無人,小狼大膽地溜到畫室外,跑到菜地裡盡情地翻滾折騰,把小蔥壓倒了一大片,大蒜一個個被刨出來啃得全是窟窿,剛長出的菜苗被踩得東倒西歪,剛長紅的番茄被咬來吃了。小狼還饒有趣味地在菜地中間掏了個大坑,庭院的雪白地磚被踩滿了黑糊糊的爪印。忽然,他小耳朵一豎,聽得有人上樓來,一溜煙銷聲匿跡。 這是我和爸爸上來澆水。剛一看見亂糟糟的菜地,我們就傻眼了,這可是爸爸辛苦一春天的成果啊!心痛不已的爸爸看見爪印,不問青紅皂白,就抄起掃把打在狐狸屁股上,把狐狸罵了個暈頭轉向。我見爪印一路通到榻底下,當然知道誰才是罪魁禍首,但也只能裝聾作啞,任狐狸去背黑鍋。狐狸生平可從未乾過這種大逆不道的破壞勾當,現在不明不白當了替罪狗,挨打受氣,委屈得眼淚汪汪,開始了為期兩天的絕食抗議! 我幫爸爸收拾著殘秧斷苗,心裡很不是滋味,老人家費盡心思引種育苗,每天爬上爬下拎水澆菜,眼看收穫在即,轉眼間卻被小狼破壞乾淨。雖然他們沒發現,但是小狼已經影響他們的生活了。我心裡一陣陣地愧疚與自責。自從帶小狼到畫室的這些日子,小狼一直低調隱藏,和我配合默契。狼天生的悟性和聰明,讓我誤以為他比狗還聽話好養,幼稚期的小狼崽除了喝牛奶就是長時間睡覺,這種無聲無息不惹事的狀態,讓我幾乎都忘記了他是一隻狼,還估摸著在這畫室養他到兩三個月都沒問題,沒想到才十多天就養不下去了。我這才初次意識到養一隻小狼比養狗複雜得多。 爸爸剛離開三樓,小狼自認為安全了,不等我呼喚就自作主張地溜達出來。我故意推推小狼的屁股讓他回榻下隱藏,小狼非但執拗地抗拒不回,反而大張旗鼓地到處巡視,那神態彷彿在說:“危不危險,我自己能判斷!”我的汗毛陡然豎了起來,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小狼絲毫不覺得破壞菜地有什麼錯,他得意洋洋地從榻下拱出一個番茄,用小爪子踢皮球一樣玩著,彷彿向我炫耀他的收穫,直到他玩夠了,才把番茄一股腦地吞吃了下去,連糊在小爪子上的番茄漿都舔了個乾淨。這傢伙小小年紀就會自己找吃食,判斷什麼東西能吃,看那菜地里大蒜啃過,菜葉子咬過,小蔥嚼過,但似乎都不合他的口味,唯獨對這番茄情有獨鍾——吃掉一個、咬爛一個,還帶走一個。在炎熱的樓頂,番茄確實是消暑解渴的美味。 我猛然間想起原產於南美洲的番茄最早就叫做“狼桃”。傳說“狼桃”的得名是由於它艷紅如火,人們都以為它有毒,沒人敢吃,而在早期的人們心目中凡是邪惡的、有毒的都喜歡冠以狼的名稱,因為在人們眼裡,世間萬物最惡毒危險的莫過於狼,“狼桃”這個名字一听就讓人敬而遠之。直到16世紀,英國俄羅達拉公爵去南美洲旅遊,回國時勇敢地帶回“狼桃”作為表達愛情的禮品,獻給他的情人伊麗莎白女王,從此,歐洲人才稱它為“愛情果”、“情人果”,並將它作為觀賞植物栽種在庭院裡。但過了一代又一代,仍舊沒有人膽敢吃“狼桃”。直到18世紀,一位法國畫家多次為“狼桃”寫生時,面對這樣美麗卻有“劇毒”的漿果,實在抵擋不住它的誘惑,於是冒著生命危險吃了一個,覺得酸酸甜甜很是可口。之後,他躺到床上等著死神的光臨。但一天過去了,他還躺在床上,鼓著眼睛對著天花板發楞。怎麼,他吃了全世界都說有毒的“狼桃”居然沒死? !他滿面春風地把“狼桃無毒可以吃”的消息告訴了朋友們,大家都驚呆了。不久,“狼桃無毒”的新聞震動了西方,從那以後,上億人都安心地享受了這位“敢為天下先”的勇士冒死帶來的口福。無疑這位法國畫家並非出於飢不擇食,而是真正全情投入地愛上了他所描繪的“狼桃”,或許同是畫畫的人,才有這樣的瘋狂與叛逆以命試愛,正如我執意走進狼性世界一樣,傳說的不一定是真實的。 對於“狼桃”的由來,我想到的是另一個可能:菜園中的大蒜、茄子、黃瓜等諸多誘人蔬果都被小狼淺嚐則棄,辣椒更是碰也不碰。而小狼卻天生就認識番茄,選而食之,莫非“狼桃”與狼真的有著不解之緣?據一些資料記載:“在南美洲荒野,許多狼在缺乏食物的情況下,每逢入暮時分就在灌木叢中尋找漿果充飢,同時也補充維生素和水分。”人們都只知道狼吃肉,卻不知道狼同樣嗜食漿果雜食,“狼桃”就是野狼所鍾愛的救命果實。或許有些流落荒野的人曾經跟隨狼的腳步,撿拾這種鮮豔的漿果救命,之後感慨地把狼如此鍾愛的紅色漿果叫做“狼桃”,而這可怕的名字加上讓人疑惑的血紅顏色,讓千百年來厭憎狼的人們不屑嘗試就將其定義為“有毒”,並將這虛妄的判斷代代相傳下來。 從尋找到第一個番茄,小狼開始有了辨別食物的能力,我把小狼夠不著的幾個“狼桃”摘下來給他放在窩邊,第二天它們就無影無踪了。 從那天以後,我寸步不敢離開畫室,連吃飯都是速戰速決或者乾脆端上畫室去吃,可就在這樣嚴密的看護下,仍舊聽見鄰居閒聊說:“隔著籬笆牆看見有隻灰貓跑進你畫室去了。”所謂“灰貓”為何物,我心知肚明。小狼敢獨自走出畫室了,敢大肆破壞了,敢蔑視危險了,這不是什麼好兆頭,終有一天他不再甘於像膽小幼崽那樣乖乖躲藏著等媽媽,畫室終究不是藏狼臥虎之地。況且還有一隻與他鉤心鬥角的狐狸。小狼啊小狼,我該拿你怎麼辦? 畫室不宜久留,趁小狼這種不受控制的行為剛出現苗頭,另尋他處迫在眉睫。我想到了亦風。 亦風是我在黑熊保護中心參觀時認識的一個朋友,他和我一樣熱愛動物,崇尚自然。亦風早年是畫油畫的,後來改行做電腦動畫,現在有一個自己的動畫工作室,經營得很不錯。事業上了軌道,他就能抽身乾自己喜歡的事情。亦風愛好攝影,一有空就喜歡背包旅行,共同的愛好讓我們漸漸成為了親密的朋友。我思前想後,也只有亦風最能理解我救助動物的心情,就算今後小狼長大瞞不住他,他也絕不會出賣我。但就目前而言,為了不引起麻煩,對他還是暫且隱瞞了小狼的事實,只謊稱撿到了一隻流浪狗不想告訴家里人,請他一定幫忙想個安頓的地方。 “實在養不住,能不能送去流浪狗中心呢?”亦風沉吟道。 “不行……小狗還太小了,怕受欺負。我自己帶著放心些。”我詭辯著。 “那這樣吧,我家旁邊還有一套單身公寓正好空著,家具齊全,你和小狗搬進去住就行了。”電話那頭,亦風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迅速收拾好東西,喚出床底下的小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小狼的後脖子把他拎了起來。一離開地面小狼立刻放鬆四肢,軟綿綿的像個布偶一樣一動不動隨我拎著走。我的手輕輕晃了晃,小狼也像個鐘擺一樣隨手搖了搖,眼神中流露出安靜、乖巧、從容和忍耐的神色。我盡量放鬆手指,不讓小狼覺得太難受。我充當起了“挪窩母狼”的角色,把小狼放進紙箱子裡,儘管盛夏藏於箱中悶熱無比,但他固執地忍耐著一動不動。我在箱側給小狼開出兩個大大的透氣孔,以為他會從透氣孔中探頭張望一番,誰知他仍舊無動於衷地躺著,除了因為燥熱,小肚子的起伏比以前急促一點之外,他放鬆肢體紋絲不動。荒野小狼非常清楚貪圖一時舒服的下場有可能是斷送他的小命,關鍵時刻當忍則忍。我想起中曾描述掏出的一窩狼崽裝死的場景,不禁會心一笑,這是狼崽們唯一的自衛方式。 我的行動向來自由,跟父母說一聲出去畫畫,要離開比較長一段時間,父母早已習慣了我的生活方式,囑咐注意安全,也不再多問。我抱著紙箱出門,狐狸自然是呼天搶地地堵在家門口不讓我走,可為了小狼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先讓狐狸在家想想這些日子欺負小狼的過錯吧。 半小時的車程就到了亦風安排的新家。亦風幫我把車上所有東西都搬進家來收拾停當,我坐在沙發上休息時環顧四周:一張床、一個沙發、書桌、冰箱、洗衣機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這足夠了。最重要的是在這公寓之上無人去的樓頂有兩千多平米的地方可以讓小狼無干擾地活動,過多地接觸人對他是沒有益處的,他是生活在城市中的狼。但是現在,一個大屋子的活動空間對小狼來說足夠了,我對這私密的地方相當滿意。 “你撿回來的流浪狗呢?”亦風問。 我臉一紅,這才突然想到自己撒的謊,尷尬地想著應對。 “問你呢,狗呢?”亦風追問。 醜媳婦終歸要見公婆,亦風的家近在咫尺,他遲早會看得到小狼的,好在小狼跟小狗區別不大,興許他認不出來就能瞞天過海。想到這裡我心一橫,“嗚嗚”喚了幾聲,一直放在角落裡沉寂無聲的紙箱“嘭”的一聲爆響,憋屈了半天的小狼如石猴問世一般乍然衝破紙箱蹦了出來,興沖沖地邊撒著一大泡尿,邊迫不及待地向我跑來,突然看見亦風這陌生人在,小狼猶豫了一下,蹣跚著小跑過去伸鼻子前前後後地嗅聞亦風。 小狼果然不太怕生人了,我心裡暗自慶幸挪窩及時。 “喲,瞧這小傢伙藏得真好!”亦風呵呵一樂,張開巴掌接住他,抱起來一看愣住了,“狼?!”亦風的微笑迅速消失了,他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我,表情中凝結了一千個疑問要從我眼裡找到答案。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小狼一打眼就被亦風識破,我嚅囁著還妄圖掩飾一下:“這狗……是有點兒像狼哈?”然而長期熱衷於看《動物世界》還陪我接觸過狼群的亦風眼光卻並不拙劣,他用手指撥開小傢伙尖釘子般的獠牙,瞪著我哼了一聲:“流浪狗?你就唬我吧,說,怎麼回事?” 我像考場作弊被抓了個現行似的,頓時洩了氣,眼淚汪汪地把救下小狼的經過對亦風坦白交代了一番。 亦風靜靜地聽完,嘆了口氣:“傻丫頭,我理解你的同情心,可你這是引狼入室啊,等他長大了有多危險你想過沒有?” “我還沒想那麼多,”我皺著眉頭委屈地說,“只想著先救回一條命再說,換成是你,你會見死不救嗎?” “這條命不一樣,你撿十條狗我都沒意見,可這是狼啊!” “他那麼乖,跟小狗沒什麼兩樣。”我小聲狡辯。 “現在是乖,但狼子野心古而有之。你把老祖宗的話都忘了嗎?” “老祖宗還說天圓地方呢!”我向來長著反骨,“現代人比起古人的見識廣闊得多,幹嗎要事事奉行前人的信條?老祖宗就不說瞎話啦?” “這可不是瞎話。'狼子野心'的古文,我在學生時代就讀過,說有個富人出獵抓到兩隻小狼,將他們和狗混在一起豢養,狼很馴服也和狗相安無事。這人竟然就忘了他是狼。一天白天他躺在客廳裡,聽到群狗發出憤怒的叫聲,他被驚醒起來,看看四周沒有一個人,再次就枕準備睡覺,狗又像前次一樣吼叫。這人便假睡觀察,結果發現兩隻狼等到他沒有察覺,要上來咬他的喉嚨,狗阻止了狼上前。這個人最後殺狼取皮。故事末尾還專門寫了'狼子野心,信不誣哉!'(狼子野心,是真實而沒有誣衊他們啊!)告誡後人。” “古文不錯啊!”我一笑,緊跟著辯駁說,“就這個故事本身來說吧,這富人光想著指責他養大的兩隻小狼背叛了他,可怎麼不想想小狼當初是他打獵抓來的呢?說不定還是殺大狼掏狼窩得來的。狼是相當記仇的動物,絕不乏《趙氏孤兒》戲文中忍辱復仇的例子。狼又是崇尚自由的,絕不甘於像狗那樣過奴性十足的生活,這富人像訓狗一樣馴養著狼,怎麼可能不是以悲劇結束?這麼一個不了解狼性的人留下的評價值得我們信奉嗎?況且古人只說狼子野心,這個'野'字就很有深意了,野心是對自己應有生活的一種嚮往和追求,我覺得身為野狼擁有野心天經地義。” 我倆低頭看著這個可憐又可愛的“狼子”,見亦風默然地望著狼猶豫不語,我接著說:“再說'狼子野心'的典故是講楚穆王時期越椒為奪權而同族相殘的故事,人們總是不願明說自己同類不好而藉助獸類來隱喻,歷史久遠了,後人也就只記著字面的訓誡而忘記了故事的根源。” 亦風一揚手:“不管你怎麼替狼辯解,狼的兇殘還是有目共睹的,他畢竟跟狗不同。那種凶狠不可能因為馴養而有所收斂!撇開'狼子野心'這個典故,千百年來對狼的形容就沒一個好的,連古人造這'狼'字都是在'狠'字的頭上加了一點,意思是再'狠'一點就是'狼'!” 我用指頭在手心寫畫了一下慢悠悠地說:“為什麼那樣想呢?狼字拆開是'犬''良',可以看出,古人認為狼是良犬,而非惡獸,《說文解字》也講了:'狼,良獸也,從犬良聲。'” 這簡直是場辯論會,亦風氣得猛揪頭髮,哭笑不得:“伶牙俐齒的!我不跟你爭了,總有一天你被他咬一口才知道引狼入室的後果!”說罷無可奈何地轉身離去。 房門關上了,一間沒有親人知道的空屋子裡,我一個人陪伴著一隻狼。雖然剛才極力主張養狼的時候,膽大嘴硬,據理力爭,可小狼長大後會不會真的野性大發,趁我睡著的時候,照脖子給我一口,我心裡還真沒底。亦風發現了真相也好,如果有一天我真出事兒了,至少有個人知道我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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