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重返狼群

第4章 第三章滿月的小淘氣

重返狼群 李微漪 9414 2018-03-04
來到新家的第一天晚上,小狼睡得很熟。 天一亮,我醒來時,只見他安穩地側臥在我懷裡,四腿鬆鬆地蜷縮著,眼睛緊閉,小爪子時不時像嬰兒抓握拳頭般收縮一下,或許所有的嬰兒睡覺時都很可愛吧。我輕輕側身靠在床頭,一隻手托著腮,欣賞小傢伙的睡相。以前在畫室休息,總是天不亮就被咋咋呼呼的狐狸吵醒,然後提心吊膽地躲藏,他幾時享受過這麼平靜安寧的清晨。我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觸摸著小狼額頭和鼻樑中間的凹陷,指尖滑過頭頂,順著絨毛的走向緩緩摸到背脊,最後捋完那根細得可憐的尾巴,想不到我竟然養了一隻毛茸茸的小野狼做孩子,有幾個媽媽能體驗這種另類的母子情懷呢?看著懷裡熟睡的小狼,我也像所有媽媽一樣嘴角掛著安詳的微笑,不知道他以後會不會長成一匹漂亮英武的大狼,又會不會眷戀我這個人類中的媽媽,如果將來他回到草原生兒育女,我一聲長嘯能不能召喚出一群狼來?在漫無邊際的想像中,我心裡泛起一種奇異的幸福感。

當陽光照在小狼金色的胎毛上時,他的背脊微微一舒展,打了個哈欠,醒了。他舔舔鼻子,虛開半隻眼睛,再打一個大大的哈欠,誇張得耳朵都被哈欠擠到腦袋後面去了。突然,小狼陶醉的哈欠潦草收場,脖子一伸,耳朵“啪”地彈立起來,一雙小狼眼陡然睜得大大的,驚訝地張望著這新屋子,回了一下神,才恍然大悟地放鬆下來,大概回憶起了搬家的這回事吧。我咯咯一笑,看來這傢伙的記性也不咋地。 小狼跳下床,抖抖絨毛,又開始再度視察這個新環境。他對屋裡的一切陳設既新奇又緊張,在屋子裡慢條斯理地走來走去,對每一樣東西都伸過鼻子嗅一嗅,再歪著腦袋看一會兒。 在新環境裡,小狼前些日子剛萌生出來的膽氣又有所收斂,我大開著房門他也不敢出去,有一次他湊到門口縮頭縮腦地探看了一下,我輕喚一聲,他立刻叉著羅圈腿晃晃悠悠地回我身邊來。如果我向床下推推他的屁股,他也立刻遵命躲藏,我的警告對他又管用了,我暗自慶幸搬家這一步棋走得絕佳,對不熟悉的環境,小狼至少會老老實實地適應一段時間吧。

我覺得屋裡還得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我簡單列了個清單,趁小狼四處巡視發呆的時候,悄悄掩上門出去了。這新家是再安全不過的地方,我再也不用擔心有人發現他。 我完成採購回來,把手裡的東西放在鞋櫃上,關閉房門一看,小狼果然老實,躲在床下一聲不吭。我高興地呼喚起來:“嗚、嗚、小狼、小狼,解放嘍!”小狼旋風似的從床底下躥了出來,直直地朝我衝鋒,胸前竟然是白乎乎的一片,這是什麼?我定睛一看,瞬間驚得魂飛魄散,迎面衝來的小狼口吐白沫,一路跑一路滴,滿胸都沾滿了吐出來的白泡泡。 狂犬病? !我嚇得手足無措,來不及多想,閃身跳進了旁邊的衛生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緊接著,來不及剎車的小狼“咚”一聲撞在玻璃門上,跌了個四腳朝天。他爬起來嗚嗚叫著,用尖利的爪子抓撓磨砂玻璃門,“咯吱,吱啦……”趾甲摳玻璃的聲音像猛鬼掏心一樣抓得我心裡直發毛。我手忙腳亂地上鎖,大腦一片空白,小狼的狂犬病事先怎麼一點徵兆都沒有?

我忽然想起前兩天才被小狼的牙齒劃傷過,而且在草原第一次餵小狼牛奶的時候手心也被咬出血過,剎那間天旋地轉,冷汗淋漓,我急忙擰開水龍頭,又翻起眼睛死盯著鏡前燈——得了狂犬病最典型的症狀就是怕光怕水。明晃晃的燈看得我視線裡全是一團團遊走的光斑,而那水流的聲音也似乎格外刺耳。我忙不迭地關上水龍頭,兩腿發軟跌坐在地上,完了,狂犬病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我估計是潛伏期了吧,一瞬間留遺囑的心都有了。 小狼還在門外摳抓著,甚至張嘴啃咬門縫,成片的白沫擦在玻璃上。無論如何我還是得逃出去,我環顧四周想著脫身的辦法,只有牆角靠著一根掃把。豁出去了,我拉開門“啪”的一掃把將小狼打翻在地,左手抓住他後脖子避開爪牙把他拎了起來。控制住了瘋狼,我茫然四顧,拿他怎麼辦呢?

小狼被我拎在手裡,一如既往地垂下四個爪子乖乖合作,並且滿臉興奮,大張著嘴伸出舌頭快活地哈著氣,眼睛裡盛滿了迎接媽媽歸來的激動和親熱。這不像病態啊?我猶豫著,實在無法把他和“瘋狼”這個詞聯繫在一起。正納悶間,突然一股熟悉的甜香味鑽進我的鼻孔,再湊近一聞,這小子口氣清新異常,我猛地想起一樣東西,急忙轉回房間,趴在床下一找,果然,半截牙膏筒躺在地上,被咬得千瘡百孔,擠出來的牙膏被舔得乾乾淨淨。 我啼笑皆非,丟開小狼,癱坐在床前:“小傢伙,你可嚇死我了!” 小狼莫名其妙挨了頓打,卻仍然掩飾不住見到我的興奮,伸長脖子,溫熱的小舌頭在我臉上一舔,癢酥酥的,滿是牙膏味兒,回想起自己剛才的狂犬病症狀也似乎消失無踪。我哭笑不得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這也給自己提了個醒,等小狼斷奶以後一定要打狂犬疫苗,而我更是越快免疫越好。

小狼頭上起了個小包,狼可是記吃記打又記仇的傢伙。這是他第一次挨打,從此,小狼對掃把這個曾經敲得他昏天黑地的東西深惡痛絕,沒事就拖出來狂啃猛咬,狠狠地發洩他的怨氣。一個月中我換了三個掃把,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 他愛咬也就由著他,天性使然,滿月的小狼更是一個淘氣搗蛋、破壞力超強的小男孩。這階段正是他長牙的時候,新牙像春筍一樣往外冒,他牙根子癢得不得了,桌腿、窗簾、家具、電線、電器隨著他長大也無一倖免地成為了他磨牙的玩具。咬地板、啃牆角、鑽被窩裡睡大覺、爬到馬桶裡喝水;我洗著衣服發現衛生間淌了一地的水——小狼把洗衣機下水軟管給抽出來了;我撐開雨傘,傘面已經被撕成一條一條像一隻大水母……我每天早上起來都有一隻拖鞋找不著,不用問,在他窩裡。

只要小狼高興,他甚至膽敢把我當做玩具。我的頭髮特別長,直達小腿,平時喜歡編成一根長辮子垂在腦後。不知在小狼眼裡這算不算是狼媽媽的尾巴,他對這甩來甩去的長辮子興趣特別大,先是伸出兩隻小爪子左右抓撓著,後來乾脆一口叼住辮子懸在半空蕩鞦韆玩,痛得我抓住辮子嗷嗷叫。我越叫小狼玩得越起勁,我只有掰開他的嘴,把辮子上一縷縷的頭髮從他尖利的牙縫裡摳出來。從此我把頭髮綰起來,在腦袋後面盤成一個大大的髮髻,小狼突然不見了狼媽媽的尾巴,失望地繞著我轉圈。很快,他又發現了新的玩法——我蹲下來收拾東西的時候,小狼乾脆從我後背爬上來,抓著髮髻坐在我頭上興致勃勃地看我忙碌。我一起身站高,他就連忙過電般地抓緊髮髻,像孩子坐上雲霄飛車一樣又緊張又過癮地哼哼,小尾巴就在我後頸窩癢酥酥地掃著。

我很放縱小狼,儘管我把狐狸教育得很聽話,但我從來不用教狗的方法去約束小狼,他愛怎樣就怎樣吧,順其自然保持他的野性和桀驁不馴,他應該學會的是辨別食物和狩獵這些生存技能,這比玩球接飛盤和握手這些取悅人類的本領重要多了。他不是寵物,他身體裡流淌的是野性血液,他理應保留狼子野心,大自然喜歡動物的野心。 自從在這里和小狼安家,我整天閉門不出也未和人接觸過,每天都是醒來就和小狼哼哼唧唧地說狼語,我都懷疑我再說人話的時候舌頭會不會打結。我的父親有寫日記的習慣,他為他疼愛的小孫女桐桐寫下了從小到大的成長記錄。從前總覺得父親記錄那些太瑣碎,自從有了小狼,我才體會到了這種感覺,當開始愛孩子並在他身上用心的時候,他就成了一個“故事大王”,幾乎天天冒出可笑、可氣、可敬、可惡、可嘆的故事,其樂無窮。於是每當夜深人靜,我就把小狼寫進日記裡。最初只是對他成長狀態和身體恢復情況的一些記載,後來一些有趣的事和觀察也成了我日記的一部分,像一個母親為孩子成長的每一步而驚奇、歡欣和鼓舞。我發現與一隻小野狼單獨生活在一起,一點也不枯燥。

小狼的身體在驚人地變化著,一天一個樣,常常早上起來就覺得小狼又比昨天大了一圈。他已經滿月了,從鼻尖到尾巴尖長52厘米,尾巴長約10厘米,從前掌直立到耳尖,高31厘米,體重2千克。這時期的小狼長得很快,一個星期之前還可憐巴巴軟綿綿地貼在腦袋上的小耳朵,幾天時間就支棱起來,並且像急待綻放的花瓣一樣努力吸收著營養液越撐越開,對著光隱隱約約現出透明耳骨中一絲絲分佈的淡紅色毛細血管。玩著玩著小狼會突然豎起這對花瓣耳朵,然後迅速轉身跑回床下去再不出聲。甭問,靈敏的聽覺告訴他有人來了。回家的鄰居、修水電的、換門鎖的,他甚至能一聲不響地在床下潛伏幾個小時,直到陌生人離開才解除警戒鑽出來。小狼聽聲音辨別方位也準確了許多,我召喚他的時候,他能準確地向聲音的方向跑來,而不像一星期前那樣還要短暫迷茫一下才能找到我。

小狼的眼睛裡還有些淡藍色,像一層慢慢變薄的霧氣,正在漸漸褪去,只是視力似乎還不是太好,常常一塊食物放在面前看不見,要藉用鼻子一陣盲目而焦急地嗅聞才能找到。 小傢伙的身上覆蓋著兩層毛。一層短短的黑色絨毛約1厘米長,密實蓬鬆,用於保暖,對著毛叢吹口氣,細軟的絨毛雖倒伏卻不露皮肉,而小狗狐狸的皮毛卻是吹口氣就現出下麵粉紅的皮膚,可見狼毛的密實程度遠遠大於狗的皮毛。這層黑色絨毛的作用有兩個:保暖和吸收陽光中的熱量。黑絨毛之上還有一層又尖又細又長的金色毫毛,2~3厘米長,疏密均勻,根根如鋼針般直立筆挺,毛尖的金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彷彿那是刺而不是毛,哪怕摸一摸都會紮手,張揚跋扈的狼毫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野東西。仔細嗅嗅他的絨毛,一股淡淡的狼臊味夾雜著甜甜的牛奶香,活脫脫一個乳臭未乾的狼小子。

俗話說“翹尾巴狗,夾尾巴狼”,一直以為小狼不會搖尾巴,沒想到他會,只是不像狗那樣靈動,搖得跟朵菊花兒似的,要形容起來更像汽車的雨刮器——直直的、僵硬的,弧度很大,當他急切乞食和極度恭順的時候,尾巴搖動的頻率更快。這時候小傢伙的尾巴是根粗梢細的圓錐形,尖端細弱可憐巴巴顫顫巍巍地抖著像只禿筆,小尾巴根部卻陡然變粗,強悍地植在小狼屁股上,唯恐紮根不牢被誰一把揪斷似的。 過去一直以為小狼最早成熟的感官是嗅覺,很快我發現我錯了,他最早用以感知的竟然是觸覺,那是他腳爪肉墊上密集分佈的神經末梢,這在他尚且幼小,腳掌皮膚稚嫩敏感時尤其顯著。小狼崽還未睜眼時就靠小爪子摸索著尋找母狼的乳頭,感知兄弟姐妹的存在。逐漸長大以後,每當有情況出現他首先是四腳站定不動,讓小腳爪盡量地感知地面的微微震動,有時抓緊地面的小爪子還緊張地收縮一下,之後立刻聳動鼻翼,鼻孔翕動收集味道,接著動用聽覺轉動頭部和耳朵尋找異常聲音的來源,動作幾乎連續卻仍是有細微的先後之分,小狼的眼睛藍膜褪盡之前,相繼完善的觸覺、嗅覺、聽覺是他主要的感官,最後成熟的才是視覺。 我為小狼生命中的很多第一次都留下了珍貴的照片,小狼對我的照相機尤其感興趣,每次我蹲下來拍照的時候,他就會迅速跑過來對鏡頭又聞又舔,結果我好多照片拍出來的都是一張毛茸茸的嘴和誇張的大鼻子,相機鏡頭也常常被舔花。 小狼的第一個月幾乎都是在大量的睡眠中度過的,他很淘氣貪玩但精力有限,往往玩上一會兒就困倦了,打著哈欠扒著沙發邊緣,使出吃奶的勁兒努力往上爬,可愛至極。我輕輕托著他圓滾滾的小屁股助他爬上來,小傢伙疲憊地哼唧著鑽到我懷裡,眼皮沉沉,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從第一次在我懷裡睜開雙眼,我的懷抱就是他最本能的嚮往。我輕輕用手護住他的身子,在他柔柔的呼吸聲中感受這份異樣的親情,沉沉入夢,與狼共眠。 這天,我忙完清潔打電話叫外賣,低頭一看小狼偏著腦袋豎著小耳朵萬分不解地看著我,似乎為我剛才的自言自語而感到奇怪,小狼當然不明白人類用來溝通的電話為何物。我蹲下來撫摸他好奇的小腦袋,他爬到我身上隔著衣兜反复嗅聞著我剛才用過的手機。我哈哈一笑,乾脆把手機掏出來放到他鼻子跟前,他認真地聞了聞,又伸出薄薄的粉紅小舌頭舔來嚐一嘗,回味了一下,突然張開嘴一口咬住搶了過去,四爪並用一通亂啃,軟綿綿的按鍵磨著乳牙的感覺好極了,每咬一口按鈕還會發出尖利的滴滴聲,就像一個在他口中垂死掙扎、呼救的獵物,聲嘶力竭的按鍵音似乎是對他的努力撕咬作出的最大鼓勵。 小狼越玩越興奮,這手機在他眼中簡直就是一個殺不死的活物。無論怎麼咬都會有叫聲。咬著咬著突然手機那頭響起了歡快的彩鈴,接著一個渾厚的男人聲音從話筒中響起:“餵?”小狼嚇了一跳,豎起耳朵望向門口,手機“當”一聲掉在了地板上,小狼嚇得連連退步,像每次聽見陌生人闖入一樣縮進了床底下潛伏起來。 “餵?”又是一聲,小狼這才發現聲音的來源並非門外,而是來自這對自己毫無威脅的“小獵物”當中,他匍匐著身子小心翼翼地爬了出來,小鼻子一探一探地嗅著。 “餵?說話啊?”電話那頭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 小狼興趣盎然,低垂了腦袋擺動著耳廓,像一隻大狐狸聆聽地下鼴鼠的動靜一樣,全神貫注地聽著手機裡的聲音,突然他一躍而起,一口咬住手機猛地甩頭,“啪”的一聲,手機摔在牆角“粉碎性骨折”。小狼迅速上前把每個肢解部分都嗅了一遍,又咬了幾塊起來偏著腦袋嚐了嘗,眉頭一皺“呸呸”地吐了出來。破壞完畢,他對再沒了聲響回應的手機頓時失去了興趣,似乎是覺得那個“獵物”已經被他咬死了。 小狼終於玩累了,他費勁地爬上沙發,鑽到我懷裡,打了個哈欠就睡起覺來。我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就听得有敲門聲,小狼一個翻身跳下沙發就縮進了床底下。我揉揉惺忪睡眼起身開門,是亦風。他進門就喊:“你沒事吧?”同時把我的手腳脖子每個零件都掃視了一遍,然後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你剛給我打電話又不吭氣兒,我聽電話裡動靜很大,'啪'的一聲掛斷就再也打不通了,擔心你是不是出事了,趕緊跑過來看。” “小狼剛才玩手機來著。”我笑了,“你怎麼那麼緊張啊?” 亦風提心吊膽地嘆口氣,進屋坐在沙發上:“你一個人跟狼在一起,我怎麼可能不擔心?我最近老做夢,夢見你睡覺的時候一隻狼照著你的脖子咬下去。” 小狼已聽見是抱過自己的亦風的聲音,親親熱熱地從床底下跑了出來,皮球一樣滾到亦風跟前,張開小爪子把他的腿抱了個結結實實,一邊哼哼唧唧撒嬌,一邊把肚子翻過來左扭右扭地讓他摸摸。 “他還記得我?”亦風有點意外,小狼僅僅見過他一面。對小狼的認知發展而言,三個月是一個重要分界線,前三個月的小狼崽會一一記住來探望他的同伴的味道,將這些味道歸類為夥伴和親人——因為三個月前的小狼崽都是在狼媽媽的嚴格保護下,被允許接觸到的東西都經過負責的狼媽媽的篩選、過濾和引導,因此這些事物的味道都被小狼歸類為無害的、友好的,而這期間的重要認知會在小狼的腦海中銘記終生,即使長大後多年不見,他也能認出兒時的親人。同時,牢記母親和同窩兄弟姐妹的味道也能避免日後過近血緣的繁殖。三個月之後的小狼活動範圍變廣,狼媽媽不可能面面俱到地保護他,小狼需要自己判斷危險的來臨,遇到陌生事物會本能地害怕和排斥,這時候他再認識的味道都容易被歸類為有害的、有威脅的,這時候出現的其他狼或者其他動物甚至人都會被歸類為他的競爭者、獵物或者敵人,他會牢記這些味道。所以三個月之後的小狼要再接受和親近陌生人是比較難的。 亦風伸手摸著小狼細嫩無毛的光滑肚腹,如同嬰兒般的奇妙觸感令亦風緊張的表情愈見舒展,我感到他的心微微動了。小狼用前爪愉快地捧著亦風的手掌搖來晃去,後爪子在他的撫摸下舒服得直哆嗦。亦風避開小狼尖利的爪牙,輕輕地把他抱在懷裡,目光裡浮現出少有的溫柔:“小東西叫什麼名字?” “沒名字。” “那你怎麼叫他呢?” “嗚、嗚、嗚、嗚……”我叫了幾聲,小狼立刻朝我身上爬過來。亦風驚異地聳聳眉毛,學了幾聲,小狼歪起腦袋盯著他——“聽不懂”。一番努力後,亦風苦笑著:“我學不來你的聲音啊,看他這麼聰明靈性像個孩子一樣,咱們給他起個名兒吧。” 我心裡漾起一陣感動,名字是一種認可,是一種親密感情的維繫,亦風給小狼起了名字就意味著接納。但起名真是個費腦筋的活兒。 “叫阿狼?” “最好別帶狼字,要低調!” “黑豹?” “也別用其他動物的名字,混淆視聽。” “疾風?” “那是馬的名字。” “亦風呢?” “找揍啊?” 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坐在那兒起著名兒,小狼站在我倆中間,好奇地聽著,翻過後爪子撓著小腦袋,打著哈欠似乎也沒聽到令他滿意的名字。無聊之餘爬下地開始撕咬起拖鞋來。看著他的尖牙,亦風又有些擔心起來:“瞧瞧,他可是吃肉的,哪天趁你睡覺時把你給生吞了。” “拉倒吧,我又不是小紅帽。” 突然,亦風一拍手:“我想起一個名字!” “我也想起一個!” “格林!”亦風搶先說了出來。 我連連點頭,格林兄弟《小紅帽》的童話不知造成了多少人從小對狼的偏見、莫名懼怕與仇視,狼外婆的恐怖形象深入人心。從前純粹為了娛樂而編造的故事變成了主流意識,偏偏這些欺騙人的概念卻向著缺乏辨別能力的兒童灌輸,在最初的時候就影響了他們對客觀事物的判斷。對我的狼子,我希望重新寫一篇屬於他自己的真正的,記錄他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英文就叫“Green”,小狼眼睛的顏色,草原的顏色。 “格林!”小狼的耳朵豎了起來,聽著我們發出只屬於他的獨特呼喚。 “格林!格林!”我們一聲聲呼喚著,小格林翻身起來抖抖毛髮,親暱地跑了過來,把傷痕累累的拖鞋叼給我,對我倆又親又舔,似乎他也喜歡這個名字。 亦風掰著格林的牙齒細看,尖尖的乳牙像鋼釘一樣,上半截微微透明。亦風輕輕放開小狼嘴,心情頗為複雜:“回家吧,你一人在這裡我很擔心。你可以每天來看他,給他送飯。” “那不成探監啦?我離開一會兒小狼都到處找我,而且資料上都說了,狼媽媽是相當負責的,在前三個月裡,母狼除了喝水可是寸步不離地照顧幼崽的。” “那要是'母狼'自己都餓死了呢?光啃餅乾能過日子嗎?”亦風氣呼呼地來回跺著腳,拿起錢包鑰匙一開門走了出去。 “你去哪兒?” 亦風頭也不回地揚揚手:“公狼給你們打獵去!” 我心裡有一陣暖意慢慢激蕩開來,格林又多了一個人的疼愛。 轉天一早我起來收拾了一下,就打算出門重新買一個體溫計,原來那個電子體溫計早就被格林咬得“神經錯亂”了,上次測量下來一看:40攝氏度,把我嚇了一跳,如臨大敵。重新測量再看:80攝氏度,這明顯在“謊報軍情”嘛。有些號稱現代科技的東西實在太過脆弱了,還是買只傳統的體溫表比較靠譜。當然,做電子體溫計的人估計也想不到這儀器還要過狼牙這一關。我看看格林還在忘我地陶醉於和馬桶刷子的戲耍中,就悄悄掩上門下樓去了。 等我回來開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屋裡簡直亂了套:米粉撒了一地,地板的壓腳線被摳了出來,陽台上的植物成了殘枝敗葉,衛生間裡的捲紙被拖出來老長,像迎接國家元首的地毯一樣一直鋪到了陽台,面巾和日記本撕得滿地都是。洗衣機和電冰箱的電線都被咬斷了,他居然沒被電著,更讓我吃驚的是洗衣機竟然從原位置上挪動了一米多遠出來,不知道小小狼崽哪來那麼大的力氣拖動它。洗衣機後面的牆上赫然撕咬出一個大洞,那是用塑料擋板遮住的水錶監測口,格林一定對陰冷黑暗的洞穴情有獨鍾。冰箱面上的薄膜被抓扯得慘不忍睹,電視打開了,“咿咿呀呀”地放著廣告。電腦的鼠標被拽下來甩在地上,寫字台上全是狼爪印。蜂蜜罐翻倒了,滾在桌子邊上,一罐蜂蜜所剩無幾,我趕忙把蜜罐扶了起來。 格林挺著大肚子四仰八叉地在沙發上睡著安穩覺,還伴隨著一點小小的鼾聲,肥嘟嘟的屁股下面壓著已經被掏出電池的電視遙控器,嘴上腦袋上沾滿了黏糊糊的蜜糖,真是一個甜夢啊。聽見開門聲,格林半瞇著眼睛瞄了我一眼,尾巴簡單地搖了搖算是打了招呼:“老媽,今兒的午飯俺自己搞定了。” 顯然乾了這麼一番“大事業”後格林累了,睡得賊香。平時爬都爬不上去,還要我幫忙的他是咋上沙發的?一看沙發前面的紙盒子,明白了,這傢伙從床底下把裝檯燈的紙盒子拽出來,放在沙發前面墊腳,高度正好,先爬上紙盒再上沙發。可是將近一米高的桌子格林又是咋上去偷吃蜂蜜的呢?實在令我費解,傳說中狼會搭狼梯,可這單隻的小狼又是如何搭梯上桌的呢?唯一的解釋就是藉助旁邊軟布質地的報紙架了,剛滿月的格林就能如此善用環境。狼在飢餓的驅使下可以學會任何東西,看來這話真的有道理。今天自己尋來的香甜蜂蜜代替了牛奶,填飽了飢餓的小狼肚子。而我則終於明白了“一片狼藉”這一詞語的真正出處了。 等我收拾完被格林破壞的屋子,天已黃昏。格林肚裡的蜂蜜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他開始爬下沙發來。我帶他到陽台邊,拿了一個生雞蛋滾到他面前。 格林第一次見到雞蛋,有點不知所措,但本能告訴他,這是可以吃的東西,幾番嗅聞和撥來滾去之後,還是拿這圓滾滾的物件沒辦法。我拿火腿腸抹了一點肉味在蛋殼上,他的勁頭更大了,把雞蛋叼在嘴裡,四處想辦法,一個不留神,雞蛋從嘴裡滑落,掉在地上,磕出一道縫,淡淡的腥味從縫中滲出,格林更興奮了,圍著雞蛋直打轉,似乎琢磨出了一點端倪,他把爪子壓在雞蛋上,陽台的地磚很光溜,略一用力,滑滑的雞蛋就迅速被彈出,滾動著撞在牆腳上,破了!格林興奮地跑過去舔著流出的蛋黃蛋清,竟然連蛋殼也一併嚼碎吞下,直到把地上都舔乾淨,無限享受的樣子。此後我每天給他一個生雞蛋,由他自己玩夠了以後吃掉,這對他迅速發育的耳朵軟骨很有好處。 格林一天比一天長得結實,如果體溫沒有異常我就準備給他打疫苗了。我用體溫計為他測量肛溫,格林彆扭極了,非常討厭體溫計插進自己的屁股裡,測完以後他惡狠狠地盯著我手裡的體溫計,第二天我放在書桌上的體溫計就不見了,我在桌上地下抽屜床頭找了個滿頭大汗,生怕玻璃水銀的體溫計是被格林咬碎了,劃傷他,甚至毒死他!但格林始終安然無恙,家裡也沒發現任何玻璃碴,體溫計就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成了一樁疑案。 幾天后馬桶堵住了,請來工人疏通下水管道,折騰半天掏出了失踪多日的體溫計,格林幹的!他竟然知道這玻璃的討厭東西不能咬壞,就轉而扔進了馬桶裡,太可惡了! 我打發走工人,叫出格林開始嚴肅教育,格林偏著腦袋聽了兩句,突然伸出兩隻前爪,併攏向前一溜,“刺啦”一聲,在光滑的地板上像磕長頭一樣拉長身子趴下來。我一愣:今天怎麼行此大禮啊?難道他知道錯了?格林伸長舌頭斜眼瞄了我一下,在地板上呼呼大睡起來。我這才領悟,中午天氣熱,這傢伙繃直了身子趴下,把肚腹這些少毛的地方緊貼在涼快的地板上,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散熱,他才不會有悔過心呢。 夜裡,我開著窗戶睡覺,明月清輝灑進屋中,我很快進入了夢鄉,格林卻一點不知疲倦,他白天早已睡夠了。他扒在床邊,想要我起來陪他玩,我翻了個身沒理他。他不滿意地嗚嗚叫著,不一會兒屋子里傳來了叮叮噹當折騰搗亂的聲音,我疲憊而痛苦地捂著耳朵,這傢伙又要拆房子了。果然“嘩啦!哐哐噹噹……”一連串大響動——衛生間的盥洗架被他拉倒了,接著“吧嗒、吧嗒”津津有味舔舐的聲音又鑽進耳朵,我生怕他又亂吃東西,忍不住翻身起來開燈查看——格林正忘乎所以地舔著果味的洗髮液,看見我走過來,他舔舔鼻子,突然從鼻孔裡吹出一個五光十色的大泡泡,“啪”,泡泡破了,格林嚇了一跳,再舔舔鼻子,“噗”,又是一個大泡泡,格林蹦躂了一下,再舔,再吹,他竟然樂在其中了。這傢伙會吹泡泡了,明天又將乾出啥意想不到的事兒呢?我唉聲嘆氣地收拾衛生間。 關燈上床,我突然發現格林的眼睛在清透的月色下如同兩顆湛藍的寶石閃閃發光。其實小狼的眼睛本身並不發光,但能反射進入眼睛的月光、星光和其他微弱的光線,匯集在眼睛的虹膜上,才使這雙眼睛光彩照人,給黑暗中的小狼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兩點磷火般的光亮隨著他身形的移動拖出流星一樣長長的光尾,這是夜行動物特有的眼睛。 我摸到口袋裡一顆小小的黑色巧克力豆,有心試試格林的夜視能力。我不動聲色地把巧克力豆用指尖彈射出去,幾聲輕微的碰響,巧克力豆在房間各處彈跳,最後不知落在什麼地方,那兩點磷火迅速準確地蹦射而出,一秒鐘後傳來了嚼碎巧克力豆的聲音。 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這黑暗中我幾乎是睜眼瞎,而格林卻天生是暗夜的精靈,是夜神最為眷顧的孩子。黑夜給了格林光明的眼睛,但願他將來看到的也是光明。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