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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一窩“死狼崽”

重返狼群 李微漪 16535 2018-03-04
我剛去若爾蓋草原寫生的時候,絕沒有想到草原上會有一隻瀕死的、注定會影響我一生的小狼崽向我發出微弱的呼救聲…… 我一踏上這片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原草甸,就立刻感覺到空氣稀薄,太陽熾烈,長風刮勁草,幾乎沒有任何樹木能夠紮根生長,這裡只有廣闊無邊的草場和綿延起伏的淺山。據當地人說,“若爾蓋”的藏語含義是“犛牛喜歡的地方”。放眼望去,神聖的雪山,飄揚的經幡,悠悠白雲下漫山遍野的牛羊,澄澈的天宇映襯著金碧輝煌的藏傳佛教寺廟……這是每一個畫家夢寐以求的自由樂土。 此時正值四月,壓抑了一冬的烈日開始炙烤高原上的每一寸土地。正午,我背著畫夾與行囊頂著驕陽越走越渴,四周沒有樹木可以遮陰,水也早已喝完。我終於在無邊無際的草場上找到了一處牧民家,推門進去討口水喝。

這草原深處的牧民家少有外來的漢族客人,因此他們異常熱情。一個牧民老阿媽端出酥油茶,揉了一塊糌粑遞給我。幾個粗通漢語的牧民圍坐桌邊,天南地北地和我拉起家常來。閒聊中,說起了草原上新近傳來的關於狼的故事。我是個動物迷,一聽之下立刻來了興趣。 “很久沒見過那樣的狼了!”老阿媽在我對面坐下來,褪下手上的佛珠串,一顆顆數著,娓娓道來,“前些日子,一匹大公狼鑽進一家人的羊圈偷走了一隻羊。丟羊的消息一傳開,打獵的人就去下了狼夾子,沒幾天,狼夾子不見了!後來找到夾子,但上面只有一隻咬斷的狼爪,狼竟然跑了!” “狼咬斷自己的爪子嗎?!”我吃了一驚,雖然以前在小說中也讀到過這樣的描述,但總是當文學故事看,此刻聽草原上的牧民講現實版本,不禁心驚肉跳,“還真有這樣的事兒?!”

“有,草原上的狼狠著呢!”老阿媽連連點頭,從她接下來斷斷續續的描述和旁邊幾個牧民七嘴八舌的補充中,我努力還原著當時的景象:那隻被夾的大公狼,拖著狼夾子跑不遠,立刻咬斷了受傷的前爪,翻身逃命,被幾隻藏狗循著血味兒一路追攆過去。大公狼三隻爪子爬不上山,慌亂當中躲進山腳下亂石堆的石縫裡,狼頭向外,嚴防死守!圍上來的幾隻藏狗裡,一隻年輕沒經驗的狗見了瘸狼,以為好對付,不知深淺地往裡衝,剛伸進半個頭就被大公狼連頭帶喉嚨一口咬住,狗眼珠子也被咬爆了,狼頭一陣猛甩,狗哼都沒哼幾聲就被公狼撕破了喉嚨,死在洞口。剩餘的藏狗嚇得再不敢往裡衝,只管大聲汪汪叫著報信。狼也死守在石縫裡不出來。 聞聲趕來的獵人和牧民轟開狗群,見石縫不太深,獵人就把藏刀捆在馬棒子頭上,戳進洞去,一陣亂捅,把大狼活活捅死在石縫裡。獵人感覺再沒動靜時,抽回馬棒,挑出死狼一看,尺把長的藏刀一直扎進大公狼的嘴裡,從喉管下面戳透,狼嘴和喉嚨直翻血泡泡,大股大股的狼血順著刀刃往下流,刀柄直吞進了狼嘴裡,被狼牙死死咬住,拔都拔不出來。

聽到這情形,我艱難地咽了一口茶,很不舒服地摸摸喉嚨,彷彿那一刀是戳進了我的喉管裡。 “那狼死的時候,頭皮眼睛耳朵幾乎都被刀戳爛了,只剩一隻眼睛還死盯著殺他的人,看得人心裡直發毛。”旁邊的牧民大哥一點不在意我不舒服的感覺,接過老阿媽的話往下講,“那隻大公狼的刀傷只在頭上、眼睛上、脖子上有,身上和後背一點傷都沒有,你說是怎麼回事?”他賣個關子,倒上一碗酒,咂了一口,看看我一臉迷茫的表情:“大狼到死都是迎著刀往上咬,如果是狗挨上兩刀早就轉身往裡縮了!你說這狼狠不狠?” 我頭皮一陣竄麻,心裡涼颼颼的,彷彿感覺到那狹窄石縫中寒光閃閃的藏刀就在眼前狂扎亂刺。 “那個獵人運氣倒好,”另一個大鬍子的牧民羨慕地說,“他得了張幾乎完整的狼皮,就是缺了條狼腿。”

我垂下眼皮,嘆了口氣,心中既欽佩又惋惜。我從小愛動物,是看著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長大的一代,因此對各種生物也有或多或少的了解。但對狼,我一直覺得他不是一種普通的動物——神秘、冷峻、兇殘而令人敬畏。從我所知道的各種動物傳說和記錄中,也只有狼才能下狠心咬斷自己的腳爪,用高昂的代價換取一條生路,其他任何動物都下不了口,以自戕肢體的辦法從捕獸夾下逃脫。可惜這只寧死不屈的強悍大狼終究沒有逃脫被殺的厄運。我突然很想親眼見證一下那隻斷狼爪,親手撫摸一下公狼遺留的“戰袍”,感受一下一直以來以為只有小說和傳聞中才有的狼精神。 老阿媽手裡一顆顆撥著佛珠,露出不忍的神色:“最可憐的是後來那隻母狼,剛生狼崽沒多久……”

“還有一隻帶崽的母狼?”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是呀!”阿媽回答,“所以公狼才會去偷羊。” 我點點頭,從我對狼生活習性的了解中,我知道,母狼生育幼崽期間都是待在狼洞裡,而打獵養家的任務就交給公狼。這只初為狼父的公狼有一家子要養活,獵食育幼是每個狼父親的本能。可即便如此,狼也是從不願意與人為敵的,難道祖先們血的教訓還不夠嗎?我深為同情但很不贊成公狼獵取家畜的冒險行為:“真傻,公狼死了,那一窩狼怎麼活?他去抓野牛野羊不行嗎?” “野牛野羊?”大鬍子牧民乾笑了幾聲,“你一路走過來,看見有嗎?” “斑羚呢?麂子?青羊?狍子?鹿子……”我把我能想到的,作為狼的食物的野生食草動物名字問了個遍。大鬍子搖著頭:“這些稀罕物要有的話,早就被人打光了,還輪得到狼下手?”

我心裡一沉,頓時明白了公狼甘願冒死偷羊的原因,我突然憎恨起人來。 牧民大哥接過大鬍子的話:“那公狼死了以後,母狼就像瘋了一樣,大白天都敢闖進牧場,接連咬死了三四隻羊。晚上,母狼就跑到山頭上或者在公狼被殺的地方一聲接一聲地哀嚎,嚎得牧民每天都提心吊膽的……” 我追問:“有人看見那隻母狼了麼?” “怎麼沒看見,大白天都來,狗也攆不走她,見了人也不躲,那母狼純粹是在跟人玩命。”牧民大哥擺擺手,示意我不要打斷他的話。我立刻閉嘴靜聽,生怕錯過了哪一個細節,牧民大哥的講述把我帶回了數天前:那幾天裡,飽受喪夫之痛和飢餓折磨的母狼夜夜哀嚎,讓牧民惶惶不安,加之母狼自殺式的挑釁,天生不可調和的牧民和狼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為了免除後患,有經驗的獵人們到處搜尋,找到了狼窩,幾番試探,發現母狼不在,但窩裡分明還藏有小狼崽。有人建議掏了狼崽,炸掉狼窩!有人怕招致母狼更瘋狂的報復,建議留下一隻活的狼崽,母狼愛子心切,一定會帶著僅存的小狼遠走他鄉躲避災禍,但是要把小狼的一雙后腿折斷,讓母狼養一隻永遠站不起來的狼,一輩子身心疲憊,再也別想捲土重來;有人還是不相信這幾乎亡命的母狼會護著崽子離去,應該主動斬草除根,先留下這窩小狼崽,引誘母狼回來,再一網打盡,這樣又能多一張大狼皮。

牧民大哥咬了一口糌粑,慢慢嚼著,看了看老阿媽,似乎有點不忍心說下去了。我急切地望著牧民大哥,想听他繼續說完。 牧民大哥猶豫了一下,接著道:“獵人後來投了毒肉,本來想毒死的狼皮最完整,可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中毒的母狼竟然自己用牙把背皮撕爛,死都沒讓人得到那張狼皮!” 老阿媽手上滾動的珠串滯澀了。 “母狼臨死還爬回狼窩,挨個舔她的小狼崽,緊盯著圍上來的人嗥叫,嗥得噴血,嗥得人心顫,一直嗥到嚥氣。”老阿媽搖搖頭說,“其實母狼根本不是'被'毒死的……”阿媽特別強調了那個“被”字。 “怎麼講?”我仔細聽阿媽的說法。 “狼又不傻,慣用的那些毒藥味道大,連狗都騙不過,草原上的狼早就不上那種當了。而且母狼咬死了牧民那麼多隻羊她不吃,卻偏偏去吞有毒的肉,為什麼?——公狼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我心頭一陣陣地擰痛:“可母狼畢竟還有一窩狼崽啊,她死了難道不心疼小狼嗎?” “心疼有什麼用?沒公狼幫著找食,落單的母狼哪兒有能力養活一窩狼崽啊,拉家帶口的,搬家搬不遠,近處又沒食,狼窩又被人發現了。母狼最愛崽,從不會像豹子熊貓那樣丟下幼崽自個兒逃命,眼看遲早是個死,還不如同歸於盡。” “那小狼崽呢?死了嗎?”此刻我最關心的莫過於那幾條小生命。 “這就不清楚了,聽說是被掏走了,六隻小狼崽都沒睜眼呢,多半活不成。”牧民大哥回答。 這幾隻小狼崽的命運立刻牽動了我的心,我急急追問:“這具體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被誰掏走的?那人住在哪兒?聯繫得上嗎?我想看看那窩小狼崽。” “昨天才聽河邊過來的人說起。牧區沒電話,沒辦法聯繫誰。具體哪家也不太清楚。你要想打聽不如沿河往上走,再問問或許還有人知道。你想見小狼崽?母狼都死了,你只能見到一窩死狼崽了。”

我的眉頭蹙了起來,這故事如果出自城里人茶餘飯後的吹牛,我也許只當獵奇般聽聽,不會太留心,可對於有信仰的人說出的話,我堅信不疑。事情發生不久,我耳邊似乎響起了狼崽輕微的呼救聲。我心中忽然升騰出一個強烈的願望,一定要知道這幾隻小狼崽最後的命運。 主意一定,我立刻起身收拾行囊,灌上一大壺水,再次跟牧民確認方向。 老阿媽挽留道:“太熱了,等太陽下去再走吧。” “沒事,阿媽,越早越好。”我笑了笑,繼續整理行囊。 阿媽顫抖著手,把那串一直數著的佛珠放在我的手心,雙手緊握,念著我聽不懂的話,又在我額頭摸了一下。我虔誠地雙手合十向她道別,帶著阿媽的祝福出發了。 老阿媽倚靠在門口的身影漸漸模糊。

行走在莽莽草原上,有時幾十公里都看不見人煙。找人如同大海撈針,何況是找狼。但那對狼夫妻的抗爭與殉情引起了我的同情心和敬佩之情。我一定要找到小狼,哪怕我尋回的只有大狼的殘骸或斷爪,哪怕找到的只有小狼崽的屍體,我也要把這一家狼安葬在一起,作為一個人對他們的歉疚。 狼是可以殉情的,這點我非常相信,因為早在若干年前我就听過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1894年,美國新墨西哥州有一匹名叫洛博的狼王警戒心極強,不但從不上獵人的當,還領著狼妻布蘭卡和其他四隻灰狼襲擊牛羊充飢。他們似乎具有逃脫死亡的超自然力量,神出鬼沒地遊竄在大草原上。他們像是嘲笑人類般,不斷破壞獵人精心設計的陷阱,並在其上留下糞便。洛博的智慧和冷靜,換來了懸賞千金的獵殺令。 終於有一天,布蘭卡落入了陷阱,被獵人殺死。痛苦的洛博爬上山嶺,對月哀嗥著,彷彿在祭奠他的亡妻。獵人們無比緊張,害怕在洛博的複仇烈火中無人可以倖免。沒想到幾天后,洛博憤然踏進了佈置在牧場周圍的鋼夾陷阱中,而且連踩四個,一隻腳爪一個狼夾,就那樣神情冷漠地被鎖在原地,淡然地望著夕陽下他曾經統治過的山脈……隔天早上,獵人們發現洛博已經斷氣,沒有掙扎,沒有外傷。就為了追隨他摯愛的伴侶,洛博解散了他的另外四個夥伴,孤傲地死在布蘭卡的身邊。 多年來,洛博的故事讓我記憶猶新。但這故事畢竟發生在多年前的美國,離我的生活還較遠,而如今新的殉情狼故事就發生在我腳下的這片大草原上,真實得有如觸手可及,跨越時間和地域,真應了老牧民們的那句話:“人和人不一樣,狼和狼一個樣。”我渴望盡快見到中國的洛博情侶和他的孩子們。 我加快腳步拼搶時間,天黑前一定要多問幾戶人家。在若爾蓋草原上新近發生的這麼動人而震撼的狼故事,一定有很多人知道,如果在城市,肯定街頭巷尾早就傳開了。 然而事情的進展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順利。我原以為這麼感人的狼故事會傳得路人皆知,結果一直走到天黑,問了三四個人,他們卻對這事一無所知,反而對我這個外來人頗感好奇,問長問短地打聽城市的消息。我這時才尷尬地意識到一個圍城現象:當城里人都關注與嚮往原生態草原的奇聞逸事時,牧民們更感興趣的卻是日新月異的外來文化。他們對這裡的動物生生死死之事早已不足為奇,也許只有老阿媽那樣經歷過草原歲月變遷,虔心向佛的人才會關心動物吧。 我一點新的線索都找不到,情緒非常低落。失望、沮喪,甚至有一瞬間都懷疑牧民們故事的真實性了。我僅憑著一方之言,熱血上湧就不顧一切地去尋找,是不是傻了點兒? 精神動力一失衡,在缺氧的高原奔走了一天后的筋疲力竭頓時把我擊垮了。我仰躺在草地上望著逐漸清明的星空,兩腳交替蹬掉鞋子,我腳底腳跟都磨起了幾個大大的水泡。儘管搽了防曬霜,但額頭和鼻尖仍舊被下午毒辣的太陽幾乎曬爆了皮,像抹了辣椒水,一觸碰就火燒火燎地疼。此刻,肆虐了一天的太陽鳴金收兵,長風勁吹的草原立刻變成了另一個冰冷的世界。白天曬融的凍土,此刻又“咯吱咯吱”地拱動著結起冰霜來。 我凍得開始哆嗦了,把白天熱得脫下的衣服又一層層裹上,馬馬虎虎地選了一處緩坡,鼓起殘餘的力氣支起帳篷,倒頭便睡。 那一夜,夢裡全是狼死前的哀嚎和小狼崽嗷嗷待哺的聲音。幾次翻來覆去,到半夜就再也睡不著了,手裡撫弄著老阿媽臨走前給我的佛珠,閉著眼睛仔細回想白天牧民講述中的每個細節,想到虔誠的阿媽和牧民大哥對狼流露出的由衷欽佩,這傳聞一定是有真實來歷的,他們沒有必要騙我。儘管在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早已面臨著信任危機,但我仍願意相信有信仰的人,雖然我不信佛教,但是對佛教有親近感。 我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尋找的難度,像這樣盲目地徒步撞運氣,找到的概率幾乎為零。正在灰心之際,公狼被剝皮的細節如靈光乍現般提醒了我。現在的牧民生活漸漸富足,穿的不再是自製的毛皮,而是與外界接軌的牛仔褲、夾克,傳統手工早已丟生了,大多草原人不會自己熟製毛皮,包括每年剝下來的羊皮牛皮都多半是由縣城裡的皮匠統一收購加工。狼皮既然被剝,肯定要盡快找人熟皮,何況如果要賣珍貴的狼皮,也一定會在人多的地方悄悄放出消息,公路和路邊的飯店旅館正是各色人等匯集的地方,消息最靈通,最不濟還可以找到皮匠,或許能打聽到蛛絲馬跡。想到這裡我頓時興奮得坐了起來,忽然又想到珍貴的小狼皮也可能被剝來賣了,一時間心亂如麻。 紫藍色的天際剛能看清遠山的輪廓,我就早早收拾帳篷,啃上一塊方便麵餅,用手機的GPS定位找准公路的方向,用幾個創可貼貼好腳上的水泡,踩著坑坑包包的草場,一腳高一腳低,匆匆上路了。 剛來草原的頭兩天,我以遊玩寫生為目的,不疾不緩地走走停停也沒覺得累,可現在是要爭分奪秒地去找人,腳步立刻匆忙起來,在空氣稀薄的高原長時間徒步,對體力和毅力是個巨大的考驗,好在我從小身體基礎打得相當好,身體壯得像頭小牛。 我出生在川西的一個小鎮上。媽媽說自從懷上我就沒讓她省心,先是磨磨蹭蹭地在娘肚子裡賴了十二個月,之後生下來足有八斤半,粗胳膊壯腿兒,都以為是個男孩兒,結果是個丫頭。那時,我父親在縣里一所中學教書,媽媽工作也忙,我就由外婆帶大。兩三歲時,外婆帶我去爸爸的學校玩,我哧溜幾下就爬到了操場的籃球架上好奇地四處打望,嚇得外婆在籃球架下面驚叫救命,張著兩手隨時準備接人。籃球架上,我像個猴子一樣飄來蕩去還倒掛金鉤卻偏偏掉不下來。外婆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了,幾個膽大的學生爬上籃球架想把我抱下去,我就是不肯,結果嫩胳膊被拽脫臼了我也沒鬆手。 長到五六歲上,我就更淘了,成天混在男孩子堆裡,舞槍弄棒,爬樹上牆,掰牛角,爬拖拉機,做猴皮筋兒打鳥,削竹棍兒上山探險,披個紗巾像超人一樣在五層樓頂之間跳來跳去……小鎮上的大土狗很多,一幫小破孩兒最常乾的事就是抓著狗尾巴看誰最後放手……我通常是最後放手的人,但奇怪的是儘管狗兒大發雷霆,卻從來沒咬過我。 外婆管不住我了,我媽常常氣得說:“你啥時候才能像個女孩子啊!簡直是個野丫頭,以後不准出去耍!”因為這些搗亂事蹟,我沒少捱過打,但我還是野性不改。誰要是想限制我的自由,我就直挺挺地“倒硬樁”(像木樁似的硬倒在地上),經常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也要爭取出去的權利! 不能放任我野下去,我父母毅然割愛把我送到了成都的親戚家。獨自來到這個陌生城市的那年我八歲,沒了父母在身邊的管束,我更是調皮搗蛋:給校長的照片畫鬍子,鑽到大醫院的太平間去開抽屜箱。我還迷上了射擊,參加了射擊隊,每天扛著步槍神氣活現地去打靶。因為我的身體基礎比城裡孩子好,從小學到初中,田徑比賽樣樣全校第一,參加市裡省裡的體育比賽每次也都捧了獎牌回來。我的身體素質很讓父母欣慰,但學習成績就讓他們大喜大悲了。 我的學習是隨心情而變的,成績好時全校第一,成績不好時名落孫山。能在大考的試卷上把丁玲的代表作寫成《太陽照著三個和尚》。 “這學生純粹沒看書,而且作弊的時候都沒仔細聽清楚。”班主任批改我的試卷,能把頭皮屑搖得一桌都是。 真正改變我性格與愛好的,是剛踏入初中校門,一個微風習習的下午,我路過音樂教室,看見一個長發齊肩的姐姐在鋼琴前彈奏樂曲,窗外婆娑的樹影投印在她淡紫色的紗裙上,恬靜、優雅,和著柔美婉轉的樂聲,讓人怦然心動。一瞬間,我的整個精神世界都被震懾住了,這世界還有這麼美好的淑女形象,還有如此隨情而至自由彈奏的音符,我一定也要駕馭屬於我自己的自由和藝術。 從此我愛上了音樂,愛上了畫畫、刺繡……只要是藝術的東西我都去學習,一用功就是十多年,性格又文靜到了極致。但在文雅的表面下,童年生活植下的野性狂放和不受約束的根莖還在,時常在不經意間長出刺來。高中時候,我常逃課翻窗去音樂教室彈琴,後來音樂老師發現有人翻窗的腳印,就把窗戶鎖住,還拿鐵絲綁牢。我折騰半天打不開窗子,乾脆轉到音樂教室門口,看看四周沒人,就提起裙子,一腳踹開教室門,然後理理裙擺,恢復斯文形象,坐下彈琴。 高中也曾有過一個男生喜歡我,悄悄看我畫畫,聽我彈琴,看過我的個人畫展以後,更認定我是他心目中的淑女。結果有一天,他看見我飛身跳牆進學校,最倒霉的是我跳進來的時候正好面對面落在他眼前。那一瞬間,他大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饅頭,眼睛裡寫滿了幻滅,從此他再也不喜歡我了。不喜歡算了,我還是我,一個自由自在、膽大妄為、好強執著、堅決不喜歡受約束的人。 畢業以後,已經調到成都的父母想把我安排到機關單位去工作,但我執拗地選擇走藝術這條道路。畫畫是我從小的夢想,人各有志,自己的命運應該掌握在自己手裡。 我喜歡四處遊歷,畫我所愛的東西,這才是我所嚮往的生活。我曾做過十年的美術教師,後來從學校辭職做起了職業畫者,多數時候潛心創作,有時畫些連環畫……生活挺知足。人對物質的追逐總是很難有止境的,我常常見到一些朋友永遠在付出時間掙錢,卻連花錢的時間都沒有,那麼掙錢為什麼?有些富有的朋友羨慕我擁有一份自由,而他們自己卻身不由己。其實每個人都有自由,只是他們捨不下用自由換來的太多東西。有時間嘗試放鬆一下吧,如果自信一輩子都有能力掙到錢,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對於一個畫畫的人而言,感性與衝動常常支配我的行為,而天性倔犟執著的我只要認定了一個目標,便像狼見了肉,想方設法必窮追到底。 尋找小狼或者狼夫妻的踪跡就是我的下一個目標。 中午,頂著太陽趕路,吸進肺裡的空氣都是燙的。當我終於走到公路邊時,傻眼了,幾乎筆直的公路前後都望不到頭,光禿禿的路兩旁哪裡看得到任何飯店旅館。間或來往的車都呼嘯而過,任憑我怎麼招手都不予理會,行色匆匆的人們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叫苦不迭,拿出水瓶,節制地喝了一小口水,把畫板頂在頭上,勉強遮一小片陰涼。我蹲在路邊伸長了脖子,等可能停下的車。太陽繼續發威,汗水還來不及流過滾燙的皮膚就被烤乾了,水泥路面把旅遊鞋的膠底烘燙得發軟,路中間一隻來不及翻面的倒霉甲蟲沒掙扎幾分鐘就被烤得酥酥脆脆的。高溫蒸烤下,長長的公路盡頭漸漸有了些朦朧意味,像海市蜃樓的幻境。 水已經喝完了,上烘下烤,這真是名副其實的“幹”等……終於出現了一個騎摩托車的藏族小伙兒,當地人是最願意停車的,為求助的路人稍作停留也是一種淳樸的信任感的體現,這在城市人中已經很少有了。我老遠就跳起來,大叫著猛揮雙手,藏族小伙子慢慢停了下來,我趕忙迎上去問他關於狼的事,他搖頭,懵然不知。我哪里肯放過這根救命稻草,馬上塞給他一百塊錢,一定要搭他的車,讓他送我到有飯館的地方。小伙子瞇著眼睛笑了笑,擺手把錢推還給我,大方地指了指後座。我感激地跨上了車。 我搭摩托車走了大約幾十公里,終於找到一家給貨車司機打尖的路邊小飯店,我向店主買了些水和乾糧。幾瓶水灌下去我又來了精神,守在店門口見到路過的人就上前打聽,但問了一下午仍一無所獲。晚上我在小飯店裡狼吞虎咽地扒著飯,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鄰桌的老司機教了個方法:“姑娘,你不是還想找皮匠嗎?每天清早的時候,一些收皮子的人就會在進縣城的路邊蹲候。到時候你問問他們。” 一語點醒夢中人! 第三天天剛亮我就搭車往縣城方向趕,果然有些藏族人零零散散地蹲在路邊,面前的地上攤放著剛收來的牛羊皮。我連問了幾個收皮人以後,終於有一個開著拖拉機的收皮人說:“好像是聽說過這麼回事兒……” 終於有了線索,我興奮得心都要從胸腔子裡面蹦出來了。 “但是野生動物是要保護的,那些皮子我們可從不敢收。”收皮人警惕地補充。 我強壓興奮,仔細想了想,從上衣外包裡抽出兩百塊錢:“我只是個普通人,只想看看那些小狼崽,你如果肯告訴我,這錢就給你。” 他看了看錢,把我上下打量著,目光閃爍:“我不知道……” 我死盯著他的眼睛看了有一分多鐘,又抽出一百,語氣更加肯定:“你知道!” 他看看我,低聲說:“很遠……” 我領悟地點點頭,把外包裡剩下的兩百也全摸出來。 “帶我去,五百,全都給你了。”我邊說邊把空空的外包裡子翻出來給他看。收皮人摳著腦袋,眼珠在我翻出的包裡子上轉悠。 “不行就算了。”我把錢放回包裡,開始以退為進,轉身向其他收皮人那裡走。 “等等,”他糾結了片刻,用擋風的圍巾把嘴臉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隻眼睛,然後繞到拖拉機後面,捲起拖斗上的幾張犛牛皮,騰出點位置,乾脆地說,“上車。” 拖拉機開在草原的公路上,頭頂烈日,大風刮得我睜不開眼睛,但我的心情卻敞亮起來,兩天來終於有了確鑿的線索,我又喜又憂,喜的是眼看就能到事發地,甚至有可能見到生平從未見過的野狼崽,憂的是不知道見到的小狼崽是死是活。我還想跟收皮人多打聽幾句,但一張嘴,風沙就嗖嗖地往肚腸裡灌。 “那些小狼還活著嗎?在什麼人手裡?”我攏著嘴巴沖他後背喊話。 收皮人一心開著拖拉機,摀住的圍巾下看不出說話沒,或許是拖拉機聲音太大他聽不見,或許是他回答了,我卻聽不見。當然,也或許他對我這個奇怪的外來人還有所顧忌。幾番喊話問不出個所以然,我也就安靜下來,等待著到達的時刻。我滿心祈禱小狼們還活著,我總覺得母狼臨死的哀嚎是有意義的,我不能讓這對狼死不瞑目。在內心深處我總覺得自己與狼有一種神秘的緣分,這緣由得從我十多歲時在紅原與狼的一次遭遇講起。 中學畢業的那年,我和幾個驢友合夥租了一輛吉普車到鄰近若爾蓋草原的紅原去旅行。傍晚的時候,吉普車水箱開鍋了,一車人下來活動筋骨,在附近聊天拍照,等著司機把水箱冷卻,加水。 橫豎有時間,我看見天邊的玫瑰色夕陽特別美,而似乎在對面小山包上可以看見夕陽落山的全景。我跟大夥兒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便獨自往小山包上爬去。爬上這個小山包一望,卻發現還有一個更高一點的山頭視野更廣闊,於是興高采烈地轉過山埡子,沿著斜坡往更高的山包上爬去。 走著走著,我突然一陣顫抖,莫名緊張起來,本能地停下了腳步張望。前方山坡上不足百米處的長草微微一動,我猛然發現幾隻灰黃色的大狗趴在草里面曬著黃昏的太陽。他們看見我這個手無寸鐵的孤身小女孩出現在他們的地盤,顯然很驚訝,四個腦袋向右看齊,八道冰錐般的目光齊刷刷地向我射過來。其中一隻最大的狗“嗖”地站了起來,用威嚴而警惕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著我。另一隻狗則緩緩地站起來,朝側面踱了幾十步,向我身後打望。當確認我身後沒人跟來時,大狗們交換了一下眼神,難以置信地盯著我,更加詫異了。 陡然遇見陌生的狗,我本能地保持距離不再前行。 “遇到狗別跑”,這是祖訓。僵持了一會兒,我看大狗們也沒沖我齜牙咧嘴地汪汪叫,似乎沒顯出什麼敵意,也就漸漸放鬆下來,抻著脖子看我的夕陽。我是從小揪著野狗尾巴淘氣長大的野丫頭,對狗本來就沒有太多懼怕之情,記憶中,隨我怎麼搗蛋折騰,都從沒被狗咬過。看見狗多的時候,大不了別去招惹就行。 我一會兒張望風景,一會兒看看大狗們。他們面面相覷,過了半晌,終於鬆懈下來,略帶訕笑地打個哈欠,轉開目光繼續曬太陽,時不時地回頭盯我一眼,目光柔和多了。只有那隻最大的狗慢慢走上前幾步,緩緩地坐下去,依舊保留幾分戒備地擋在我與其他狗之間,密切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也偶爾好奇地看看他們。 也不知過了多久,山那邊依稀有了人聲,接著吉普車尖利的喇叭聲打破了黃昏的寧靜。四隻大狗扭頭望向我身後,尖尖的耳廓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轉動了幾下,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又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在長草中連著幾個拱動跳躍,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除了幾個趴伏的草窩子邊還有幾根長草在慢慢回直之外,似乎那些狗根本就沒存在過。 這麼神出鬼沒的狗還很少見呢,我心裡嘀咕著,掉頭循著喇叭聲回去找大夥兒。 剛回到車里大家就埋怨開了:“你這傢伙跑哪兒去了,喊你半天了!” “單個兒人別亂跑,這裡狼多。”這個有經驗的司機經常跑紅原。 “狼?不會吧,倒是有幾隻大狗盯了我好半天……” “狗?這荒山野地,人都沒有,哪裡來的狗?”司機一愣,“長什麼樣的?” 我大概描述了一下那些狗的外形和遇到他們時的情景,司機倒抽一口冷氣:“那些就是狼!他們要咬你根本不需要汪汪叫!” 我驚呆了,一瞬間魂飛天外,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沒了聲音,一車人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話,一句也沒鑽進我耳朵裡,這種毫無知覺的寂靜中,只有心臟的咚咚巨響悶雷般直轟腦門。直到朋友抓住我的肩膀猛搖大喊,我這才後怕地哆嗦著收魂入體,內衣已被冷汗浸透。 “是狼為什麼不吃我?”我聲音抖得厲害,努力讓自己的靈魂歸位,長這麼大還沒這樣害怕過,但是卻莫名其妙地怕從沒見過的狼,因為在從小接受的傳統觀念當中“狼是吃人的惡魔”。我剛才無異於去鬼門關走了一遭。 回家以後,我惡補自己的動物知識,特別是大量地閱讀關於狼的資料和書籍,想解開這次遭遇之謎。 “那些狼大概是吃飽了懶得理我吧。”我最初這樣跟自己解釋,但很快我否定了這個猜測,因為資料中顯示,狼遇上落單的、弱小的獵物都會有獵殺的慾望,哪怕他們並不飢餓,遇上唾手可得的獵物也會殺死作為存糧。而當時,我的確稱得上是地地道道的“唾手可得的獵物”,四隻狼困而攻之,一個小女孩根本沒有招架之力。又有資料告訴我,遭遇狼的時候,往往狼也在權衡我的力量和膽識,狼會讀心,在狼面前絕不能示弱,如果在狼面前顯示出自己很怯弱,就很容易被狼當成獵物而引發攻擊。回想當時,其實自己是因為沒見過,也不知道面對的就是狼,僅僅把他們當做大狗看待,那時的我並不是英勇無畏,而是“無知者無畏”。僥倖啊,或許那些狼也為我的“大膽”而納悶呢。 隨著年歲漸長,時光沖淡了小女孩的恐懼與驚疑,每當回想起當年的情景,自己竟然和一群野狼相安無事地共賞夕陽,就感慨這是多麼奇妙的一次人生際遇。我對狼這種動物漸漸產生了好感。 “狼是可以與人和平共處的。”每每想起狼群柔和的目光,我常萌生出這樣的想法。狼其實並非時刻都兇殘可怕,或者不近情理地殺戮,當他們被賦予“狼”這個名字以及這個名字背後的惡劣名聲後,“狼”就變得異常可怕。其實很多人,包括以前的我都是怕“狼”這個概念的。而怕狼的人當中真正接觸過狼的又有幾個? 前年,我和一個朋友去重慶動物園的狼山遊玩,這裡的狼群在被電網圍起來的小山上,呈半放養狀態。 我看著狼群穿梭在狼山的小樹林中,想起少女時代與狼群美妙的邂逅,如今又能接觸到他們,我情不自禁地越過電網,踏入了狼群的領地。幾隻大狼跑到我面前,反复嗅聞,久久凝視著我,目光就像當年在紅原遇見的那些狼一樣柔和友善,好像能讀懂我的心。其中一隻大黃狼輕聲“嗚、嗚、嗚……”地叫著,我盡量放鬆自己的緊張情緒,蹲下身來試探性地伸出手,也模仿著他的聲音“嗚、嗚……”地回應,沒想到大黃狼耳朵一豎,竟然直撲過來,一頭扎進我懷中,用硬邦邦的狼腦袋在我懷裡親密地摩挲著,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其他的狼也“嗚、嗚……”地哼了起來,聲音透出一種友好,親近地圍在一邊看著我。我又怕又激動,難道他們聽得懂我的回答?我大著膽子摸了一下懷裡的狼頭,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親手摸到活生生的狼,不是做夢吧?我心裡湧起一陣奇妙的興奮,甚至有點受寵若驚了。 狼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呀?至少他們對我是友善的。 電網外正在拍照的朋友驚得目瞪口呆,直到我在工作人員的製止下退出電網,朋友才回過神來:“太不可思議了,狼群竟然能夠接受你?!唉……也許你前世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無論前世今生,當年那群有能力殺死我的狼,卻慷慨地與我共賞夕陽,這份神秘情緣牽引著我此刻匆忙尋狼的腳步。 午後,厚重的雲層籠罩過來,草原要變天了。當大風已經把拖拉機上的我吹得蓬頭垢面的時候,收皮人終於在公路邊停了下來。 “剩下的路在草場上,拖拉機開不過去了,你得自己走。”他伸手指著遠處草場上遙遙可見的一處帳篷,“就是那家人。” 我跳下拖拉機,目測了一下距離:“這該有五六公里吧。” 收皮人嘴巴一咧,笑道:“草原上的路看起來近。” “不能開下去嗎?”我深知草原徒步的艱辛。 “這坑坑包包的,車一下去就卡住了。” 我仔細看著草原上那些拱起的土包,小的像鋼盔,大的像扣翻的水桶,密密麻麻星羅棋布,這樣的草場摩托車開上去都困難,我不由得納悶:“這些土包都是怎麼形成的啊?” “地老鼠挖的。”收皮人回答。當地人所說的地老鼠是一種叫做鼢鼠的動物,吃草和草根,常年在地下挖洞穴居,挖出來的土堆積成小墳包似的土丘,所以有的人也叫它們“墳鼠”。好好的草場怎麼會被鼢鼠挖成這樣,我望著如牛皮癬一樣連成片的土丘,心裡很不舒服。 看來必須徒步了,我略帶猶豫地把錢交給收皮人:“你保證小狼崽就在那家人那兒?” “我向菩薩保證!”收皮人信誓旦旦地說。我點點頭,藏族人信佛,我相信這樣的誓言。 收皮人接過錢數了一下,補充說:“死的活的就不一定了。” “為什麼?”我心裡一涼。 “牧民是不會養狼的,沒這規矩,頭幾天讓他們賣皮,不賣!早說狼崽子養不活的!每天都在死!” 這幾句半通不通的漢話,頓時讓我淚眼迷濛,我抓起背包背上,飛也似的朝那頂若隱若現的帳篷狂奔。拖拉機的聲音逐漸遠去,黑壓壓的雲層下,細細的雨絲隨著狂風飛舞,像理不清的亂麻。我心裡絞痛難當,想起這兩天繞來繞去耽誤的時間,每一分鍾小狼崽的生命都在流失。我為什麼早沒想到。 “每天都在死!”收皮人的話迴響在半空,我邊哭邊跑,眼淚灑了一路,後悔得想揍自己一頓! 我一路狂奔疾走,直跑到傍晚過後,離帳篷越來越近,帳篷前依稀坐著一個藏族老人。陡見陌生人出現,帳篷外幾隻大獒犬狂吠著氣勢洶洶地迎了上來,我上氣不接下氣,變聲變調地喊著:“我不是壞人!我來找小狼!我不是壞人!” 趕牲畜回家的兩個小伙子和在帳篷外忙碌的大姐急忙叫喊著拉回獒犬,拴了起來。這一家人對我這個陌生人急匆匆的到來頗感意外,而我大聲呼喊的“小狼”兩個字一鑽進他們的耳朵,他們就立刻有些警惕而排斥起來,不知道我到底想幹什麼。 老人幾步走過來擋在帳篷前,搖著經筒,慈眉善目卻表情陰鬱。那兩個牧民小伙子和大姐試著問我的來歷。其中一個戴氈帽的小伙子翻譯著我們的話。我拉風箱一樣地喘著氣,斷斷續續盡量簡單誠懇地說明了來意。大姐和小伙子們扭頭看向帳篷前的老人,老人一言不發,表情複雜地打量著我。 “小狼還有活著的嗎?我找了三天了……”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又滑了下來,累得頹然跌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老人家的神情這才漸漸緩和下來,終於嘆了口氣,於心不忍地讓到一邊,指了指帳篷,答了我第一句話:“你來晚了。”我的心霎時沉到了谷底,爬起來急匆匆地撞進了帳篷。眼前的地上最後一隻小狼已經不再有聲息,他四肢鬆散地側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連肚子上的皮毛都看不出絲毫的起伏。跟進來的氈帽小伙子撥弄了幾下,拈住小狼後頸拎起來搖了搖,小狼垂著爪子耷著頭軟綿綿地晃蕩著毫無聲息。氈帽小伙子放下小狼搖了搖頭:“死了……五天不吃奶還活啥呀?”一句話如五雷轟頂,我頓時淚眼模糊,幾天來的日夜兼程和六隻生命之燭的逐一熄滅讓我悲從中來。 “我還是來晚了!”我痛苦地把頭埋在手心裡,憋了幾天的悲痛終於難以抑制,猛然間放聲長嘯起來,只有那長嘯聲才能悼念我心目中的狼。 突然,“死去的小狼”耳朵一跳,一個激靈,顫顫巍巍地翻過身來,閉著眼睛晃晃悠悠地撐在地上細聽動靜。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一隻活生生的小到甚至沒睜眼的野狼崽。已毫無生命跡象居然會死而復生。 “咦?啊……”牧民們齊聲欷歔,似乎也找不到什麼詞來表達驚訝了。 “活著?五天不吃奶居然還活著?!”我瞪大了眼睛,這突如其來的驚奇讓我悲喜交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一隻活生生的小到甚至沒睜眼的野狼崽。難以置信,明明已毫無生命跡象的小狼居然會死而復生?我一時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了。小狼瑟瑟抖動著,滿懷希望地站著,像個盲人一般還在凝神靜聽,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靈感,輕輕蹲下身子試探著“嗚、嗚、嗚……”地叫了幾聲。 小狼渾身猛烈顫抖起來,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乍見曙光,他立刻循著聲音,跌跌撞撞地爬了過來。他沒有視力,完全是憑著聽覺和感覺爬過來找我,這何嘗不是一種緣?那一刻我猛然相信了狼的確是有靈性的,冥冥中自有天意牽引。後來我才知道,那一聲長嘯恰似狼媽媽臨終前的悲嘆,那些“嗚、嗚……”聲正是母狼殷殷喚子的聲音。 小狼嗅著、拱著,小爪子抓著我的衣襟,使勁往我懷裡爬,吃力地仰起頭想舔咬我的嘴唇,這是小狼認媽媽的舉動,是與生俱來的生存本領。強烈的求生欲讓他在黑暗中義無反顧地摸索著,追逐我的聲音——小狼把我當成了他的媽媽。 我伸手到小狼腋窩把他抱了起來,小狼崽的頭綿軟無力地歪搭著,呼吸若有若無,薄得像張紙一樣的皮膚下,小肋骨在我指縫間一根一根往下滑漏。我驚道:“怎麼這麼瘦?!” “當然了,他不吃東西。”大姐說。 “有牛奶嗎?快!”我近乎命令似的急喊。 大姐忙拿出早上擠的鮮犛牛奶,我小心翼翼地抱著小狼崽暖在懷裡,用一隻不銹鋼小茶盅盛上牛奶,放在鐵灶上燒開再浸入涼水中快速冷卻下來。我咬一口餅乾喝一口牛奶在嘴裡含著,蹲下來仍用剛才呼喚的聲音對著懷裡的小狼:“嗚、嗚、嗚……”小狼動了,迅速抽出小腦袋來盲目而焦急地嗅聞著尋找著,我把含化了的餅乾奶漿吐在手心送到他鼻子下面。說時遲那時快,小狼一反虛弱常態猛地一口咬上來搶奪奶漿,奶漿霎時糊了他一頭一嘴,他更加狂野,把亂濺的奶漿連同我手心的血肉一股腦地撕咬著往嘴裡吞送。 我疼得噝噝咬牙,忙不迭地抽手,對著昏暗的燈光一看,手心裡已經被小狼的尖牙刺出兩個米粒大的血洞,汩汩地冒出血來。小傢伙突然又找不到吃的,絕望地哀叫起來。我顧不上處理傷口,忙戴上皮手套再小心翼翼地餵他。五天以來滴水未進的小狼把一杯含化的餅乾奶漿吃得乾乾淨淨。儘管餓極了的小狼還在焦急地尋找,伸長了脖子向我的嘴唇乞食,但我絕不敢多餵。 餵完食物的皮手套已經多了好幾個眼兒,這小傢伙還沒睜眼就狼性十足。雖然我以前也曾經救過不少的流浪狗,但是哪怕餓極了的流浪狗面對牛奶也知道應該舔食的道理,小狼的確跟狗不同,初見面就明確地讓我理解了“狼吞”一詞的貼切,狼的字典裡沒有品嚐,不會“狼舔”!吞、搶、撕、咬是狼標準的取食方式。看來用手心盛食餵狼真是異常危險的事。 小狼吃了一點東西,漸漸安靜下來,呼吸也似乎比先前平穩了些,隨著濕漉漉的夜風一吹,小狼開始無助地發抖。我忙拉開衝鋒衣把小狼捂在懷裡給他溫暖,小狼一個勁地往衝鋒衣裡面我的腋下拱去,似乎此刻越是黑暗擁擠和溫暖的地方越能給他以最大的安慰,他彷彿在拼命尋找狼洞中與母親相依相偎的安全感。我生怕腋下厚實的衝鋒衣會讓小狼窒息,就略略放寬鬆了一點,誰知只要有一絲鬆動的餘地小狼立刻又往更緊、更擁擠、更溫暖的里面鑽。直鑽到大半個身子都埋沒在我腋下進無可進,小狼才勉強消停下來。顫抖漸漸平息,他幾乎是呻吟著疲憊地舒了一口氣。 我早就听說沒有自衛能力的小狼崽會本能地裝死,但沒想到他竟然能裝得如此耐性十足,連眾人都被他的毫無生氣所迷惑。不過眼前的這只五天未進食的小狼崽恐怕一小半是裝死,一大半卻是真“死”。他只能一動不動把自己的能耗降到最低,期待著獲救的一刻,也可能就在等待中完全死去。我突然想起了他的兄弟姐妹,忙問:“其他的小狼崽呢?” “死了。”牧民回答。 “真的死了嗎?”我懷著一線希望,“不會像他一樣裝死吧?” “肯定死了,那些狼崽兩天都沒熬過,死硬了才拿出去埋的。阿爸看這隻小狼一直還是軟的,有點氣息才堅持留著。”大姐回答。 一直站在帳篷邊被稱作阿爸的老人聽見我們談起死去的小狼,默默地轉身走出了帳篷,似乎一點也不想回顧這些傷心事。 我才燃起的希望又熄滅下來:“他這五天都吃過些什麼?” “他什麼都不吃,就是拱那些死了的狼崽。”氈帽小伙子說。 “把死狼崽拿開的時候他還咬人呢,後來沒力氣了就一直躺著。”大姐說。 我心裡一陣難過,難以想像小狼這些天都是怎麼熬過來的,離開了母狼的體溫和兄弟姐妹相依偎的取暖,草原寒夜的溫度足以奪取他柔弱的生命。我輕輕探一根手指進去撫摸小狼,他鼻子乾燥,耳朵滾燙,在發燒,身體相當虛弱,似乎剛才的一番掙扎尋找又將他僅存的一點體力消耗殆盡。我感覺到那張毛茸茸的小嘴叼住了我伸進去的手指,接著指尖被小狼溫暖濕熱的小舌頭包裹了起來,他虛弱地吮咬了兩下。小傢伙沒吃飽,但對餓極了的小狼,我不敢猛然餵得太多。 才一會兒,在我懷裡剛安靜下來的小狼,身體突然扭來扭去,就像有千百隻螞蟻在叮咬他,緊接著小狼重重地抽搐了幾下。我心說不好,忙掏出小狼放在雙腿上觀察症狀。小狼無力地垂著頭,痛苦得像百蛇纏身,又抽搐了一下,“哇”的一大口把剛才吃的餅乾奶漿盡數嘔了出來。他咳嗽一聲,又在強烈的求生慾望驅使下,把吐在我腿上的東西盡數吞進去,強行往肚子裡咽。彷彿他很清楚那是他的救命糧。可過了一會兒他又吐,吐完再吞。 我急得淚花亂轉,怎麼會這樣?小狼的狀態比我想像的更糟糕,難道他的腸胃已經虛弱到不能接受食物了嗎?吃了就吐怎麼救得活?難道他死而復活的現像只是迴光返照?剛挽回的小生命又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嗎?我手忙腳亂地給他捋著皮包骨頭的背脊,揉著脹鼓鼓的肚子。我摸著他和那與瘦弱身體極不相稱的硬邦邦的大肚子,這似乎提醒了我什麼,我這才從悲傷和焦急中清醒了過來,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他這幾天拉屎了嗎?” 大姐仔細想了想:“沒有。” 幸好我有過救助狗崽的經驗,我忙把自己的毛巾擰了一把熱水,托起小狼崽的屁股,一面用熱毛巾反复擦拭刺激著他的肛門,一面輕輕替他揉著肚子。十多分鐘後,小狼有了反應,掙扎著翻身,我忙把他放在地上。剛下地,小狼就拉出一團黑色的狼糞,奇臭難當,蒼蠅立刻聚集過來,帳篷裡的人紛紛掩上了鼻子。小狼走了幾步換了個位置又拉了一大攤,難以想像一隻小狼的肚子裡竟然裝了那麼多的污物。很多小狼崽出生頭幾天,不會自己排便,大小便憋在肚子裡,需要母狼用舌頭舔動刺激狼崽的排泄肛,小狼崽才能排出大小便。又或許這麼多天的裝死幾乎讓他進入了類似冬眠的狀態,難怪他吃下東西又嘔了出來,有這些糞便在肚子裡頂著,胃哪裡還有蠕動的餘地? 小狼奮力拉出最後一攤,搖搖晃晃地似乎有些虛脫了,一屁股坐在糞上。我又擰了一把熱毛巾,把小狼崽抱起來,仔細清理乾淨他身上的污物。 過了一個多小時,小狼崽不再嘔吐也不再抽搐了,我又餵了他一點牛奶,之後仔細擦乾淨他嘴邊的奶漿。 “張開眼了!”牧民大姐驚奇地指著我懷裡的小狼崽。我仔細看去,小狼的一隻眼睛已經睜開大半,另一隻還像被膠水粘住一樣只虛開一條細縫,隱隱透出光來。 牧民們為小狼能死而復活,以及他尋母乞食的異常舉動嘖嘖稱奇,對我這個外來人的救治也覺得不可思議。他們的態度親切了很多,遺憾地說:“你要是早來幾天,其他的小狼可能也救得活。” 我心裡一痛,抱著這唯一倖存的小狼就像抱著孩子一樣,他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一種想要呵護他的願望陡然升了起來。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在母愛面前都一樣溫柔而安詳。 在老阿爸和大姐的幫助下,我在他家的帳篷外支起自己的小帳篷,一天數次煮熟牛奶溶化餅乾餵小狼。小狼的精神很快好轉,彷彿只要有食物,他立刻就能恢復頑強的生命力。次日下午,小狼就能離開我的懷抱,下地蹣跚地走上幾步了。這時我才有機會仔細端詳起小狼來。 這是一隻小公狼,昨晚有氣無力耷拉著的小腦袋像復活的秧苗一樣挺了起來,翹著黝黑的小鼻子東聞西嗅。沒睜眼的時候,他的眼瞼就像刀片劃出的兩條細縫,縫中隱約透出些水盈盈的光來;現在小狼的眼睛已經完全張開了,只是眼睛裡還有一層明顯的藍膜,就像一個剛恢復視力的人正在逐漸適應光明。小狼灰黑色的體毛蓬鬆蕪雜,一層細細的金色長絨毛輕輕顫動,如同蒲公英的花絲一般似乎輕輕呵口氣就會飄然散去。小狼尾巴上的絨毛還沒長齊,光溜溜的像根老鼠的尾巴。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野狼羶味和犛牛奶味兒摻雜混合。他的身體很輕巧,隨意捏住一點皮肉就可以將他整個拎起來。 大姐和氈帽小伙子每天都給我端來酥油茶,然後伸頭進帳篷來看小狼崽,但小狼一聽到聲音就立刻拱進睡袋裡一動不動地裝死。我輕輕揭開睡袋一看,小狼在裡面安靜地蜷縮著,活像一大團牛糞。只有聽見我的聲音,他才立刻翻身起來,嗚嗚地要吃的。 老阿爸把這一切看在眼裡,表情日漸溫和,有天還對我們微微笑了一下,但卻仍舊寡言少語。 小狼一直在發燒,除了我隨身攜帶的一點應急藥物之外,牧區沒有可救他的醫藥可尋,我幾次想跟老阿爸商量帶小狼回城裡救治,可每次看到他嚴肅的表情,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怕老阿爸不同意,更怕老阿爸乾脆趕我走。 “你把他帶走吧,”幾天來一直沉默寡言的老阿爸終於對我說,“藏族人信佛,如果能救他一命也算我對母狼贖罪了。人和狼都是不得已啊。” 人破壞了狼的棲息地,狼侵犯了人的安寧,殺戮、詛咒、報復、遺孤……一切終究能怪誰? 懷抱這一出生就受人們詛咒的小小異類孩子,我和小狼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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