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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6、開劫

大日壇城 徐皓峰 6761 2018-03-12
西園春忘撰寫的T組合劫案紀實在《圈圈時報》連載後,令無數日本僑民著迷,將其哄抬到民族英雄的高度。 報社刊登了民意調查,有人反對:“他們搶的是日本的銀行,怎能說是民族英雄?”有人辯護:“給日本人沉悶的生活帶來了色彩,這樣的人,就是民族英雄!” 在杭的日本銀行職員們多是T組合的崇拜者,為鼓勵員工的工作熱情,幾家銀行經理公開表示,如果T組合來搶咱們銀行,將是銀行最大的榮幸。 其時,美英對日宣戰,德意對美宣戰。日本軍侵占香港、關島、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在西太平洋海域處於軍事優勢。但拱宸橋的日本僑民卻普遍產生莫名的惶恐,T組合的傳奇讓很多人在壓抑許久後第一次破顏而笑。 一日下午,炎淨一行走入大亞細亞銀行匯款,藉以觀察其安全設置。他是向日本本土匯三百元,他的樣子是日貨小店的老闆。在中國賺了錢,補貼本土家人,是在杭日僑的普通行為。當他填寫日本的地址時,眼前一黑,銀行大廳的門關上了。

電燈亮起,櫃檯前的十來位散客紛紛轉向他,原是安插好的特務。大門有十厘米厚,仍可聽到外面的槍聲。世深順造和千夜子在銀行斜對面的麵館中。 大廳西側經理室的門打開,裡面傳來一聲清冽之音,在大廳內迴旋。是棋子打在棋盤上的聲音。 被特務押進經理室,炎淨看到素乃坐於桌後,桌上擺著棋盤,上落一顆白子。霜葉山和前多外骨站在素乃身後。 素乃:“你是Y?” 炎淨:“我讓寫報導的人把我的個人信息剔除了。” 素乃:“但我還會知道是你。我這一生最動心思的事,便是從你手里奪得本音埅之位,我怎麼會不知道?” 兩人知己一般地笑了,炎淨坐到辦公桌前的皮椅上,對霜葉山說:“我是主謀,不要殺死門外麵館裡的兩人。”霜葉山:“我也是T組合的崇拜者,放槍只是驚走他倆。”

素乃:“你不是主謀。” 炎淨:“我不是,你知道的。” 兩人相視大笑,素乃的笑容抽縮後,眼顯銳光:“師弟,回來下棋吧。你和俞上泉的十番棋僅完成三盤,已拖得本音埅一門精華殆盡,還要拖到什麼時候?” 炎淨:“是拖得太久了。”瞥一眼素乃身後的前多外骨,前多氣色淤黑,枯槁如鬼。炎淨:“半典雄三本不該死,他去艦隊下指導棋,你可以攔住的。” 素乃:“他輸了,便不是棋士,只是一個會下棋的鴨川流氓,我為何還要管他?” 炎淨:“廣澤也一樣?” 素乃露出厭煩表情,顯然不願再回答同樣的問題,道:“師弟,你永遠當不了主謀,因為你過於溫情,要照顧好所有的人。但你忽視了天,天生出了不同的人,讓他們各具命運。半典身死,廣澤頹廢,這是他們的命運。”

炎淨又瞥一眼前多,素乃的話未引起他的任何反應,甚至感覺不到他在呼吸,似乎也沒有血液流動。 素乃:“你是本音埅一門的最後高手,把你該下的棋下完吧!” 炎淨:“不承認命運,才有文明。戰爭讓十番棋失去了純粹,成為兩個種族的優劣象徵,我早已失去下完的興趣。” 素乃看向前多,前多立刻說話:“素乃本音埅向颼團先生保證,你具備下敗俞上泉的實力,最後的勝利屬於日本。颼團先生才讓俞上泉和半典雄三的對局呈現自然的結果,沒有乾擾。素乃本音埅為維護棋的純粹,已作出最大努力。” 炎淨不信任地笑笑,前多淤黑的眼瞼重如墨線,大吼:“炎淨先生,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啦!因為一點不合心意的小事,就可以否認別人的付出和誠意——這是不成熟的表現!”

炎淨一愣,隨即調皮地看向素乃:“這就是你想說的話?” 素乃:“不,我想說的是——”指向棋盤上的那一顆白子。 職業棋手一望便知,這是愛知縣產的哈馬古力石,日本的頂級棋子。 炎淨:“名貴。怎樣?” 素乃:“啊,你已經忘記它了麼?三十年前,我與你爭奪本音埅之位,第一百六十手令我扭轉局勢戰勝了你,便是這顆棋子,它在當年的位置上。” 炎淨眼中,這顆白子周圍順延出兩百餘顆棋子,正是當年的那盤棋……他揉揉眼皮,將後背舒服地靠在皮椅裡:“你一生的地位皆因它賭得,應該保留。” 素乃:“我不配保留它。三十年來,我把它當作我的榮耀來收藏,當作命運之神的垂跡來供奉,直到偏癱,再不能下棋,才意識到——它是我的傑作。”

掏出一個黑絨袋,將棋子收入,遞給炎淨:“我辜負了它許多年,現在我把它送給你。” 炎淨的手伸出,距離絨袋三厘米又停住。這顆棋子令他失去尊位,山野中放逐三十年,雖然自覺早已釋然,但真的碰觸到它,仍是心緒難平。 素乃竭力挺住手腕,避免顫抖。炎淨終於接過黑絨袋,收在手內團緊,隔著絨布握實了這顆棋子。 他脊椎如弓,似乎全身都在握這顆棋子。 幾十秒後,他抬頭:“明白了,雖然你用卑鄙的手段逼我賭棋,但我並不是敗給了你的卑鄙,而是敗給了它。它是一步好棋。” 言罷離座,推門而去。 經理室的門回彈閉合,素乃對霜葉山說:“你向颼團回复,他會跟俞上泉下棋的。” 霜葉山:“你肯定?”素乃:“他渴求一個自己的傑作。”

新一輪的十番棋放棄了六和塔,聽從炎淨一行的要求,回到文瀾街的廣化寺,並請西園春忘校正那些不符合唐密寺院標準的部分。 炎淨恢復了修行者服飾,那是他放逐三十年的裝束。賽前幾天,俞上泉來寺內巡視時,發現院中安上一個日本寺院中常有的蹲踞。 蹲踞是個整塊石料鑿成的水池,洗臉盆大小,置於地面,人得蹲著方能洗手。洗漱之水由竹片引來。蹲踞原屬於茶道,因為古雅之趣,也為寺院普遍採用,作為庭院裝飾。 蹲踞非新鑿,應是從拱宸橋某日僑富商的茶室移來的,外壁結著苔蘚,內壁因多年水沖而石色豐富。俞上泉望之心喜,便蹲下洗了洗手。 水溫冰冷,令人精神一振,有了下棋的靈感。 俞上泉與炎淨一行的十番棋已有三盤,炎淨兩負一勝,暫時落後,但在棋的內容上,內行人皆作出炎淨控制了俞上泉行棋節奏的結論,這是深層次上把握對手的高棋,在下面的對局中,俞上泉很難再贏。

第四局次日,俞上泉開劫。劫,是佛教術語,表示常規之外的突變,禪宗的悟性等於是劫,將需要生生世世修行方能證得佛果的浩瀚時間濃縮為一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是劫,破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因果。 棋盤上的劫,是黑白雙方各由三子形成一個拱形,輪番提吃拱形內的對方棋子,形成死循環。為破解死循環,圍棋規則是甲方提吃後,乙方不能接著反提,需要在別處走一手,迫使甲方應一手,再反提。如果甲方那一手不應,便輸掉此劫,以別處的利益,形成轉換。 劫會關係一塊棋的死活,或是一條陣線的崩潰,輸劫後的轉換常不能成正比,一個劫往往改變全局。 蹲踞的形狀令俞上泉產生劫的聯想,覺得是天給予的提示,以此破除炎淨對自己行棋節奏的控制。

午飯休息時間,他沒有直接去餐廳,先去院中蹲踞前洗手。素乃持拐杖,在前多外骨的攙扶下走來,由於頓木鄉拙自盡身亡,他擔任了對局的裁判。 素乃:“蹲踞模擬的是山泉,進入茶室前蹲下洗把臉,都市裡的茶室就變成森林中的草堂。蹲踞帶來另一個天地,就像劫雖只是一個點,卻在一盤棋上帶來另一盤棋,讓原本安全的地方,又變得危險。” 俞上泉沒有應答,起身調整竹管中水的流量。素乃準確地說出他的心中意象,稍有不快之感。 素乃:“蹲踞很低,使得洗臉的人都要蹲下,茶道師利休用它,令戰國霸主——豐臣秀吉進入茶室前放低自己,產生恭敬之心。你開的劫,可降服強者,也有蹲踞之妙。” 不待俞上泉回答,他示意前多攙自己走了。

一片殘葉飄下,落於蹲踞中,如反提的一子。 俞上泉望著窗外的蹲踞,緩緩將頭轉回。下午重新開局後,炎淨三十五分鐘未落子。 劫仍在。 院中響起一聲鳥鳴,炎淨似因此聲而下定決心,上身前傾,做出即將打子之勢,不料說出的是:“我輸了。” 俞上泉忙端正坐姿。 俞上泉離開廣化寺後,炎淨到院中蹲踞前,讓水長久地澆手背。素乃在前多的攙扶下走至他身後,道:“師弟,你長於絞殺,而非劫爭,不要再給俞上泉開劫的機會,回到你擅長的領域中。” 炎淨洗把臉,雙手許久方從臉上撤開:“在對手擅長的領域戰胜對手,才是一個棋士的樂趣。就算我最終敗了,也可給後世留下一套劫爭的棋譜。” 素乃由前多攙扶蹲下,也洗把臉,然後讓前多退後,悄聲言:“師弟,廣澤決戰時,說的是'留下一盤名局',你說的是'棋譜'……請不要再作劫爭。”

炎淨淡然一笑:“師兄,你忽略了我的年紀,到我這個年紀,不會再像年輕人般張口便說名局。圍棋的奧妙,畢竟要深閱人生,方能懂得。我確實沒有下出名局的自信,但我說棋譜也並非自輕自賤。” 素乃:“我有不祥的預感。” 炎淨:“師兄,止言。” 第五局如果炎淨輸了,便累計輸了四局,他這個當代最高段位的八段棋士便被降級。這將是日本棋界難以忍受的恥辱。 開局後的第一、二日,炎淨巧妙地控制著俞上泉的行棋節奏,讓一貫飛揚迅速的他遲緩下來,下出數步老套常規的選點。 第三日上午十點,俞上泉開劫,炎淨毫不猶豫地應劫。素乃判斷,俞上泉急躁了,在周邊尚且廣闊的情況下,此劫的利益不大,即便勝了,也僅是護住原有的角地。對於此劫,炎淨處於可勝可棄的自由狀態,勝則殺俞上泉一角,棄則利用打劫換取他方更大利益。 颼團拽素乃的衣襟,素乃未回頭,抖掉颼團的手指。颼團又遞上紙條“俞上泉不是挑戰,而是保守——對否?”素乃將紙條揉了,嚴厲低語:“你是外行,坐在這見證已是榮幸,少言!” 相比於頓木鄉拙的善言軟語,素乃的刻薄似乎更讓颼團受用,他不但沒怒,反而找到感覺,挺起腰桿,周身鼓勁地端坐。 當眾人判定俞上泉誤算時,俞上泉忽出奇手,在劫後又開一新劫,兩劫連環,封死了炎淨一塊大棋。炎淨失去自由選擇權,只能贏劫,此時再棄,便損失過大。 雙方開始了嚴酷的爭劫。颼團端坐四十分鐘後,終於累得斜靠在秘書身上。在秘書的攙扶下,他離開對局室,到隔壁茶室休息。 茶室內是中式八仙桌和太師椅,颼團垂腿坐了一會兒,道:“還是中國人會享受啊。”敲敲面前的黃釉八仙過海圖的茶壺:“下棋很辛苦,給俞上泉換口好茶吧。” 在劫爭的關鍵時候,俞上泉的頭忽然垂下,開始長考。十分鐘後,響起鼾聲,竟是睡著。 棋史上,從未有過棋士在重大對局時睡著的先例。工作人員請示素乃,素乃回答:“或許俞先生是在調整自己的體能,以坐姿睡覺睡不了多少時間,先不打擾他。” 一小時後,俞上泉仍未醒來,炎淨命工作人員拉開紙門,露出庭院風光,欣賞片刻後嘆道:“這麼好的天氣,如果不下棋,太遺憾了。” 兩小時後,俞上泉依舊酣睡。颼團回到觀戰席,遞給素乃一張紙條:“如果他一直睡下去,會因超時判負麼?”素乃沒有再把紙條揉了,寫道:“是的。但這麼取勝,寫成報導會很奇怪,還是讓他醒一會兒,再睡吧。” 工作人員拿一個藥水瓶置於俞上泉鼻下,迅速開蓋又迅速合上。俞上泉打了一個強烈的噴嚏,醒過來。他審視棋盤,似乎忘了局勢,重新找思路。 落下一子後,記錄員在旁邊記下耗時和位置。俞上泉伸手要了記錄本,遞還時問:“我怎麼用去這麼長時間?”記錄員老實回答:“您剛才睡覺了。我們怕您困乏影響下棋,所以沒有立刻叫醒您。” 俞上泉:“啊,我昨夜失眠,確實是累了。如果再睡著,請立刻叫醒我。”記錄員答應了。俞上泉從懷裡掏出一個海盜牌口香糖的鐵盒,取出一片,放入口中咀嚼,以減緩睏意。 剛落下的一子,誘使炎淨打贏兩劫,俞上泉右下角淨死。但炎淨在角部耽誤兩手,俞上泉趁機佔據中腹要衝,獲得攻擊上方的主動權。 炎淨本來最善於長途追殺與反追殺,但剛才的劫爭似乎改變了他的行棋節奏,把一個應該在幾手之後下的一手棋先下了出來,俞上泉借用這個顛倒的次序,開出一個新劫。 炎淨即將劫敗時,俞上泉的頭慢慢向左肩滑去,睡著。記錄員大喊一聲:“俞先生!”俞上泉沒有反應,記錄員起身近前要推醒他。 素乃呵斥:“太粗魯了!”讓記錄員坐回原位。炎淨沉浸在思考中,無暇顧及室內眾人的微妙反應。 颼團遞上字條:“炎淨君的棋不行了?”素乃回紙條:“俞上泉會一直睡下去麼?”颼團不再回紙條,向秘書作出暗示。 炎淨低頭忘我地思考,室內其他人皆正身端坐,靜待俞上泉耗完用時。 半小時後,炎淨抬起頭,嘀咕“不行了”,端正坐姿要沉首認輸。記錄員提醒他:“炎淨先生,出現了特殊情況,請等等。” 炎淨方發現俞上泉睡著,便大喊:“叫醒他啊!” 素乃:“師弟,稍安勿躁。按照規定,棋士有支配自己用時的自由,我們無權叫醒他。”炎淨觀察俞上泉身前的茶具,恢復了從容:“茶裡有東西?” 颼團尖利的嗓音響起:“茶裡只有茶。他說過昨夜失眠,你也聽到了。” 炎淨:“就這麼結束吧。” 颼團:“為了棋道尊嚴,我們必須按規矩等他用完他的時間。” 炎淨:“我可以拂袖而去,質疑此局的公道。” 颼團:“你贏了,俞上泉才能活。請接受這個勝利!”已起身的炎淨重新坐下,眼神空洞地看著俞上泉。 素乃:“還有四十分鐘,就讓我們以靜坐默視,作為對第一人退位的禮儀吧。” 黃昏過後,室內頓暗,工作人員起身要拉開電燈,被素乃制止,眾人便在一片黑暗中等待最後的幾分鐘度過。 室內靜穆,呼吸聲弱不可聞,忽有一聲清冽的落子聲。 工作人員急開電燈,見俞上泉的手支在棋盤上,臉上仍是迷糊未醒的表情。 手撤開,劫已消,炎淨上方的大棋盡死。 至此的棋譜記錄,勝負不存在任何疑問,炎淨再無落子餘地,輸了。 俞上泉離去時,稍許清醒些,是霜葉山背他出的對局室。炎淨拾起他遺落在榻榻米上的海盜口香糖鐵盒,打開發現是畫著細密紅線的白片。 在上南村見過此物,是狗寶竹衣,中醫古籍記載有清神之效。此物緩解了梅機關的麻醉藥。 炎淨移身到颼團身前,沉首行禮:“尊重結果——這是日本人的美德。請您接受!” 颼團偏開身子。不正對說話者,在日本禮儀中是很大的不敬。他偏坐片刻,起身離開棋室。 素乃解釋,颼團對炎淨失禮,是小孩般的洩憤行為,表明他尊重結果,《圈圈時報》將如實登載今日的棋譜。 行出廣化寺,素乃說自己明日便回日本,繼續四國島巡拜,問炎淨還要繼續T組合生涯麼?炎淨苦笑搖頭,素乃呵呵笑兩聲,由前多攙入轎車,招呼炎淨上來,要先送他回去。 炎淨後退,讓出車道:“師兄,保重。我就在這裡給你送行了。”素乃的笑容抽縮,冷麵點頭,關上車門。 轎車開出三十米後停下,素乃探頭喊道:“你去哪兒?總要有個歸處吧。”炎淨一陣恍惚,胡亂揮揮手。素乃不知理解成何意,不再問,縮頭,讓車開了。 行出文瀾閣街,炎淨忘記了自己的住所,那是梅機關安排的,似乎在十五奎街,唯一清楚的印像是街上有一架中方軍隊遺棄的高射砲,曾在淞滬戰役之初,射擊飛往上海的日本飛機。 躊躇之時,行來一輛三輪黃包車。車夫是個消瘦疏懶的本地人,問道:“您去哪兒?”竟是日語,炎淨:“我……不知道。”車夫:“跟我走吧,我知道日本人去哪兒。” 五十分鐘後,車夫騎到泗水坊一條裡弄中,領炎淨入了一個院子。那是一圈二層洋樓,約摸四十多間房,窗玻璃為難度很高的“井”字形鑲嵌,是日本民居喜愛的樣式。 車夫奔到一個有著八瓣蓮花圖樣的鐵格窗前,哇哇說幾句日語,興奮跑回,道:“老兄,你真是好運氣,晚上出了檔事,客人們都驚走了,否則我還怕你一夜都排不上號呢!” 炎淨已知這裡是慰安所,掏出十塊錢,叫車夫送自己回文瀾閣街,準備在廣化寺借宿。十元遠超出車費,車夫樂得賺了錢,還不用等回程,嘴裡卻為炎淨惋惜:“這的姑娘品種繁多,杭州本地的您不稀罕,還有朝鮮、台灣、馬來西亞、越南、菲律賓、琉球、俄羅斯……”炎淨:“有日本姑娘麼?” 車夫:“哈哈,原來您有了鄉愁。日本姑娘多是自願做慰安婦的,服務精神是諸國姑娘之冠,深得顧客好評。” 炎淨搶出院門。車夫開車鎖時,裡弄裡響起一聲“救我”的哀號。車夫叫炎淨快上車,炎淨擒住車把詢問,車夫說晚上幾個日本軍官點一名日本姑娘,聚了兩個小時,初聞歌聲後響淫音,開門人竟死了。 杭州巷口多安置木板垃圾箱,慰安所慣例是如有女子死亡,便剝光衣服裝入垃圾箱,由垃圾工處理。慰安所簽約時有不負責後事的條款,剝光衣服是防止垃圾工剝死者衣服賣錢。 車夫說那聲哀號不是鬧鬼,便是死人緩過來一口氣,救活也肯定是傷殘,不如不救,讓她早投胎早做人吧。 炎淨又給車夫十元,行至巷口打開垃圾箱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兩臂護胸地蹲在裡面,眼神明媚,不像被折磨致死的人。炎淨:“你活著?”女子點頭。 炎淨沉吟片刻,道:“沒有致命傷?” 女子站起,軀幹展露於外,用手刮掉幾塊粘著的垃圾,又背身站了七八秒,重新蹲下。皮膚光潤,確無傷痕。 女子言,她滿腔熱情服務於部隊,不料得到的只是恥辱,前夜得觀音菩薩夢示,有人將於巷口垃圾箱中搭救自己,醒後思索半日,毅然決然地吞下小塊鴉片膏,在接客時昏厥倒地,顯出死狀。 女子:“你是救我的人麼?不是,請走。我接著等那個人。” 炎淨:“我是。” 黃包車是單人座,女子情人般擠在炎淨懷中。她披了炎淨的外衣,散發著垃圾的酸腐味。她家在廣島鄉下,她的本名粗俗難聽,她在杭州唯一的收穫是得到新名字“可愛恰滋蜜”。 炎淨:“這是妓女的名字,我給你起個新的吧。” 女子虔誠地等了半晌,炎淨也沒有想好,嘆道:“不管叫什麼,都是我的三昧耶曼荼羅。”女子問何意,炎淨未予回答。女子將炎淨的手拉入懷中,道:“是這個意思麼?” 炎淨:“……是,但深刻些。” 女子:“是,就送我回廣島吧。” 炎淨:“有一個叫林不忘的棋士去了南美。日本開墾千年,美洲開墾兩百年,這樣的土地,站上去,腳心的感覺會很不一樣。我們去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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