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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35、臺榭荒涼七百年

大日壇城 徐皓峰 10964 2018-03-12
眾安橋延定巷3號,廣澤一夜未眠,以刀光照著自己。刀光為何寧靜?開刃處的肌理像掃平的砂地,此處稱為砂流,像是家的後院。家,是寧靜的。 照子默默坐在他身旁,刀光轉到她的臉上。廣澤:“剛才有一瞬間,我感到打敗了俞上泉,像是真的。” 照子展臂抱住了他。 第三局按時開局,用的是素乃隨身攜帶的棋盤,是第五世本音埅素本的遺物。看著眼前棋盤優於被自己劈壞的棋盤,廣澤略顯驚訝。 他撫看許久,道:“與中國不同,日式棋盤的格線是刀切的,好切工的酬勞可佔總價格的一半,這塊棋盤切得尤為好,竟有古代浮雕刻線的韻味。” 俞上泉:“刀傷而已。人類文明的本質是傷害萬物。” 廣澤怔怔地看著俞上泉,頓木鄉拙行來,輕聲道:“時間到了。”

廣澤上半身伏在棋盤上方,用力打下一子。俞上泉很快落子,模仿廣澤姿態,也是上半身幾乎蓋住棋盤,敲釘子般打下一子。 俞上泉端坐好,顯出一絲調皮的眼光。廣澤避開俞上泉視線,改換姿勢,上身直挺地打下一子,像是劈下一刀。 感到左手食指在流汗,很需要照子握住它。 廣澤雙手對插入袖,開始了長考。 照子在眾安橋住宅中祈禱,她生於日本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早出晚歸,母是家庭婦女,未去東北做慰安婦,而能來杭州學習法語,十分感激命運。 貧苦之家的孩子往往有恢宏的想像力,她想好了她和廣澤的未來,如果廣澤再次戰敗,她將力勸他去法國,自己以教法國人日語來養活他。如果廣澤勝利,成為前途無量的大棋士,她將在十七歲的時候與他有一夜之情,然後離開他。

為他祈禱勝利,所用的是母親為父親祈福的如來毫相真言:拿麼三曼多勃馱喃,阿痕若。 上句是恭敬語,“阿痕若”是如來毫相。毫相,是“毫髮畢現”之意,持此真言,佛會真實地呈現。 “請您呈現吧,幫助廣澤君。”她完成一百一十遍念誦後,以此句結束。喝了杯水,準備稍稍休息,再進行下一輪持誦。 響起門鈴聲。是女專的四位好友,今天是周日假期,她們邀她去划船。 棋局至下午五時,應廣澤要求,在飯後延時夜戰。 凌晨三點,廣澤回到住所,見到許多人在等他。是四位女校學生,一個杭州本地人的警察,還有照子的監護人——冷麵館老闆。 照子的屍體在她房間裡靜靜躺著,身下舖一方塑料布,身上也蓋了一方,面部平靜,似是睡著。她沒有逃脫淹死的命運,仍是五人落水後只有她被水流捲走。

廣澤扶門站立,久久不願入室。冷麵館老闆相勸:“請不要難過。”廣澤:“我沒有難過,只是覺得她很美。我去下棋,她便念如來毫相真言為我祈禱,她現在正向我展示佛的真實容貌。” 廣澤踱步入室,以拜佛之禮向照子屍體跪拜:“上一盤俞上泉引誘我殺他一塊棋,從而贏了。今天,我把一塊該死的棋做活了,他卻因此擺脫劣勢而贏。他的一百四十九、一百五十七皆為妙手……多謝你的祈禱,我和他終於創作出一盤可以流傳後世的棋了。” 照子屍體火化後,骨灰運回日本。廣澤禀告颼團,他已找到破解俞上泉之法。第四局,廣澤不再攻殺,下得十分厚重。 當俞上泉企圖在棋盤右邊圍出一塊大空時,他沒有去破空,反而迎合俞上泉去圍空,結果俞上泉圍出的空未達到預期目數,全局落後。

廣澤這種慢慢施壓的戰法,贏得頓木的讚譽。觀戰室禁語,他寫個紙條遞給颼團,是“威風凜凜”四字。颼團轉交給身旁秘書,吩咐抄下。 取得胜勢後,廣澤變得心不在焉,當俞上泉奮力反攻時,僅草草應付,未下滿三日,在第二日黃昏認輸。清點目數,發現他一再退讓後,也僅是一目負的最小差距。 頓木感慨這本是廣澤的贏棋,他似乎是有意接受連降三級的恥辱,成為天下最不名譽的棋士。棋局結束後,廣澤去後院,摸摸俞上泉曾側耳傾聽的槐樹,自語:“有用的人,可以活下去。” 在他的設計中,在颼團未及動手之前,自己已輸給俞上泉,形成既成結果,颼團再殺俞上泉也無趣了。 但俞上泉仍是第一人,還會有挑戰者,那時颼團仍會動殺心……至於那時,只好付與蒼天,我只有能力完成我的一部分。

“俞君,今日,我勝你了。”廣澤低語此句後,離開廣化寺。 未回眾安橋,就此失踪。 受素乃委託,颼團命特務們尋找廣澤。學法語的四位女生比特務們先一步找到他,在阿市屋北部兩百米,岸邊的一棵柳樹下。 垂條罩住他的身影,此處距大街不足二十米,所以成為特務思維的盲點。此處是他第一次抱照子的地方。 四個女生沒有打擾他,買了水和食品,放入垂條即走。 十分鐘後,世深順造撩開垂條而入,道:“雖然你成了最不名譽的棋士,但你畢竟是一刀流宗家,請振作起來。” 廣澤:“我用不了刀啦,怎麼做宗家?”展開手,食指已缺。 照子火化前,他往她手心塞入一物,旁觀者皆以為是佛教吉祥物,與俞上泉下最後一局時,他的左手一直縮在袖中,縮袖是日本人的普遍習慣,無人在意。

他的左手食指與照子屍骨一同火化,一同寄回日本。 世深鎮定下來,道:“古代武士失去右手後,便訓練自己以左手用刀。你的右手完好。” 廣澤笑道:“我不是從技術層面上說的。” 世深不解其意,廣澤:“如此距離,我可殺你,你又大意了。”伸出左手,似乎以空缺的指頭指向他。袖中有隱見鬼爪。 世深緩緩撩開垂條,一寸一寸後移。 垂條盪下。 世深撤到十五米外,說:“保重,千夜子會給你送飯。” 二十分鐘後,霜葉山也找到了。經過簡短傾談,霜葉山確定廣澤不願再走出垂條,表示會安排特務每日送飯。 廣澤:“不必,給我送飯的人已經太多了。” 自郝未真口中得知廣澤的下落,俞上泉沒有去看望。平子要做頓飯送去,也被制止,俞上泉:“他是我的對手,已習慣向我呈現最強的姿態,一定不願這個時候我出現。”

平子:“是我去。” 俞上泉:“你等於我。” 已得到與半典雄三展開十番棋的通知,但時間未定。藥舖外安設的特務已減至兩人,行動趨於自由,只是不能離開杭州。 上海邊區修建了一百三十七公里柵欄,設立四十一個檢問所。杭州邊區效仿,修建三十七公里柵欄,設九十二個檢問所。雖然搜剿鄉間抗日分子頗有成效,但銀行大盜仍未查到。 另外,城區出現一個打暗槍者,數名日本軍官和杭州偽政府官員在街頭被擊斃。經梅機關調查,兇手使用的是一柄英式步槍。 對局時間始終沒有確定下來,在無止境的等待中,俞上泉和平子有時也會加入與郝未真、四個女校殺手的牌局。一個疏懶下午,在他們打牌時,正在餵奶的特務奶媽發現藥舖門口依著一個黑影,如狼的眼光盯著自己。

奶媽本能地掏出手槍,隱在嬰兒的襁褓下。 那人揚手扔來一物,“砰”的一聲槍響,被擊落在地。 那人立刻跑上蹲下,從木質禮品盒的碎片中拎出半根項鍊,看了看,又甩在地上。奶媽抱孩子走近,聲音顫抖:“你是半典麼?” 半典雄三抬起頭,瘦硬的臉形未變,原本凶悍的底層氣質減弱,或者說增強,是亡命徒般大徹大悟的神情。 半典:“跟我走。” 奶媽:“……我得先完成我的工作。” 奶媽餵孩子時,半典沉靜地立在她身後,視俞上泉等人如無物。只是在奶媽把孩子遞給郝未真時,半典冷言一句:“你的孩子,太能吃了。” 郝未真驚訝於他的威嚴氣勢,不由自主地連連點頭。半典和奶媽挽臂出門後,四個女校殺手迅速離桌,聚在地上碎物旁,驚叫:“是很名貴的珍珠項鍊啊!”

平子聽了,也要起身。俞上泉按住她的小臂,低語:“別去。”平子不解地問為什麼,俞上泉只是重複一遍“別去”。望著蹲在地上嘰喳不停的四女,郝未真眼露殺意。 一小時後,俞上泉找頓木鄉拙提款,郝未真卸下藏在鐮刀把裡的金條。晚飯時,平子和四女都戴上一根珍珠項鍊。在五女搶著給兩個男人盛飯時,俞上泉悄聲說:“我尚情有可原,你為何對學生如此好?”郝未真:“這是一個教官應盡的義務。” 夜九點,是餵奶時間。半典送奶媽來上班,數小時不見,兩人的氣色明顯晦暗。奶媽入門後,面對五根項鍊,回身委屈地看向依在門口的半典。 半典掃視俞上泉和郝未真,兩人皆慚愧垂頭。半典嘴裡迸出兩字:“再買。” 場面極度尷尬時,霜葉山走入門來,通知半典和俞上泉的十番棋在三日後舉行,地點是月輪山六和塔。

颼團炸毀六和塔的提議未得到軍部支持,因為軍部已將六和塔視為自己領地內的文化遺產,但也忌諱颼團所提的“六和塔是一方中國民眾的精神像徵”,於是採取一個折中方案——在六和塔下補建六和寺。 六和塔下原有寺院,毀於元代戰火。補建按日式寺院風格,以日式寺院鎮住六和塔,便鎮住了一方精神。十番棋是六和寺最好的奠基儀式。 十番棋第一局在最高層,以後依次下降。此安排,有著明顯的降服俞上泉的象徵。素乃沒有出現在第一局現場,他在杭州的消息仍對頓木鄉拙保密。 局後沒有復盤,俞上泉離去後,半典雄三依舊坐在棋盤前,似陷入極大悲傷。頓木關心地行上前:“俞上泉輸了三目,有何不妥麼?” 半典指著棋盤:“他的一百六十八和一百七十二手下得非常僵硬。”順手拔下兩子,扔入棋盒:“這不是俞上泉的棋。我今天下敗的是誰?” 走出六和塔時,隨在後面的霜葉山搶步到俞上泉身側:“俞先生,您今天僅是小有失誤。”俞上泉:“利用對手的失誤,是贏不了棋的。今天,我確實輸了。” 第二局降下一層塔舉行,清晨,工作人員給觀棋席上的茶杯放新茶時,半典到達。九點是對局開始時間,他竟早來三個小時。 來後他便一動不動地坐在棋盤前,卻是俞上泉的位置。工作人員提醒他,他冷冷回答:“今天,我會贏。只是體會一下失敗者的視線。” 工作人員去忙了,無意中瞥一眼半典,驚訝於一個人的坐姿竟可如此好看,久已聽聞上一代本音埅素乃的坐姿有“不動如山”的美譽,揣摩即是眼前光景。 工作人員不由得近前,說一句:“您坐得……真有風度。” 半典發出長者的微笑:“想學麼?你也可以做到。” 工作人員立刻沉首作禮。 半典:“在棋盤前對決,跟古代武士用劍對決的要領是一樣的。一個身材矮小的人面對高大對手,用眼睛看,必然會仰視——這樣,從脖子開始,全身的肌肉都會變得僵硬,必敗無疑。” 工作人員:“那應該怎麼看?” 半典:“不管對手離你多近,也要像看遠山一樣,平視他。” 三日後,第二局結束。半典和俞上泉一同回藥舖,其時下午四點,半典接奶媽下班。得知半典獲勝的消息,奶媽胸口上掛著孩子,站起親了半典一口。 奶媽工作結束,挽著半典胳膊歡蹦亂跳地走了。出於待客之道,俞上泉一直待在大廳,雖無話,也是待半典走了,才轉身向樓梯行去。 郝未真追上一步問道:“是哪裡看錯了棋?” 俞上泉:“倒不是看錯了棋,而是節節敗退。”未回視郝未真,言罷上樓。 郝未真去了月輪山,因六和塔被日本特務封閉,未能上塔,僅見塔下七百米外已有中國勞工在挖建大殿的地基,運木料、石料的卡車開進開出。 得知對局是逐級下降的次序,郝未真回來對俞上泉言:“月輪山風水克制了您的棋力。時至今日,我不能對您再隱瞞了。我來自雪花山,您父親本是雪花山的'十七天',雪花山可破月輪山。” 在四女的協助下,郝未真作了一場道家法事。藥舖內本有藥王孫思邈塑像,又在塑像後的牆上裝上個神龕,擺盤古大帝、玉皇大帝、玄武大帝、軒轅大帝、呂洞賓仙人、陸西星仙人的牌位,讓俞上泉按上古禮儀獻祭叩拜。 俞上泉依之作了。郝未真又密授雪花山戰神——北方斗姥求應驗法。要佩戴北方斗姥神符,得真實的法力護持,需先修求應驗法。 北方斗姥是北斗七星化作的女神,七星恆遠,所以尊稱為“姥”,其相貌則如十四歲少女,表明功能永在。北斗七星的轉移決定了萬物榮衰,是終極意義上的戰神。 求應驗法分為兩步驟,一名“轉鬥”、一名“驚蟄”。轉鬥,是人以站立之姿,兩臂虛抱於胸前,然後調動尾椎,讓軀幹向兩臂湊近轉移,循環一周,同時略有起伏。驚蟄,是做完四個小時的轉鬥之後,掃盡雜念,唯餘對“斗姥”的虔誠之心,端身靜坐。如在兩個小時後,脊椎自發地悚然一動,便說明求得斗姥的默許,可以佩戴斗姥神符。 俞上泉驚訝地發現轉鬥與索寶閣每日清晨鍛煉的“遊鯨”動功一致,揣摩雪花山與李門有著淵源,便問郝未真。 郝未真回答不出,說並未聽師父講過彼此有淵源。 第二局後,有三日休息。俞上泉在第三日下午靜坐時,脊椎悚然一動,郝未真讚道大功告成。 當夜,俞上泉早早便睡,郝未真作了一夜繁瑣法事。清晨,郝未真奉上一張以紅筆劃在黃表紙上的符。筆劃痛快淋漓,轉折處尤顯剛強,如同上品草書。 俞上泉:“好字。”吩咐平子收了,好好保存,並不佩戴在身。郝未真急了,俞上泉拉他下樓梯,輕聲解釋:“隨你學法,是想了解一下父親生前做過的事。棋的風水,只在棋上。” 第三局棋,是俞上泉持黑先行。第一手棋落在小目上,小目是角部低位,本音埅一門評定為最合理的守角之法,符合“雄踞一方後再挺入中央”的戰法,兩百年來代表棋之正道。 自從與大竹減三在一盤表演性對局上,第一次下出“自中央征討邊角”的戰法,俞上泉便沒有再下過小目。 此手一出,頓木鄉拙大驚,隱約覺得半典雄三不好贏了。果然,至下午,半典就處於劣勢。颼團遞上紙條:“難道被俞上泉反對的本音埅一門下法,其實更具威力?” 頓木回复紙條:“我尚無能力判定。只是覺得事情一旦反常,結果便不好預測。” 俞上泉的黑棋佔據小目後,將半典的白棋逼上高位。半典稍感不適,在之後的應對中一手有欠嚴密,俞上泉立刻戰鬥,直截了當地吃去一塊白棋。 由於是序盤階段的局部激戰,棋盤尚且廣闊,半典退而不亂,搶占它處,挽回些許損失,最低限度地維持住敵我平衡,對局依然可以進行下去。 半典的坐姿如素乃般高雅,但高雅坐姿被逐漸暴露的市井習氣破壞,嘴裡叼著不點火的香煙,唾液滲濕半根,手握打火機頻繁翻蓋,發出惱人的“咔咔”聲。 俞上泉打下一子,道:“棋子聲音比打火機好聽吧?” 半典登時醒悟,“咔”的一聲,將打火機蓋子合上,遞給工作人員:“把這玩藝扔到五十公里外。”工作人員:“五十公里?” 半典眼露殺人之色:“五十公里。”工作人員大驚,轉身奔下樓梯。 工作人員一沖出塔門,便摔下台階,因為台階上坐有一人。看其穿粗布衣服,頭戴草帽,像是工地上的中國民工,工作人員不顧疼痛,一腳將其踢翻,踢第二腳時,身體突然騰空,被一隻大手揪起扔出。 他摔在地上,一夥特務衝上來壓住。 扔他的人是霜葉山,惶恐地向挨打的人問有無事。那人答道:“這算什麼,我在上海街頭挨打挨多了。”摘下草帽,站起身,是西園春忘。 霜葉山怒斥工作人員,說西園是軍部請來督建六和寺的密宗專家,吩咐手下將他送往監獄關押,他忙說自己有特殊任務在身。 聽完他的任務,霜葉山道:“荒謬。押走!”西園揮手製止:“這是棋士在下棋時的意志,還是不要挫傷它吧。如果不能送到五十公里外,我怕會影響半典取勝。” 霜葉山:“或許是隨口說的怒話。” 西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霜葉山下令放了工作人員,他跑出二十米後又被特務追上押回。霜葉山:“杭州設了那麼多檢問所,你跑得出五十公里麼?” 拿著霜葉山簽署的通行證,工作人員跑了十一個小時,在一片黑暗中駐步,向身後晃晃手電,身後黑暗有光點閃兩下作為回應。那是杭州最外圍的檢問所。 他估算自己已跑夠五十公里,掏出打火機奮力扔出,內心感嘆:“半典先生已經贏了吧?”隨即聽到一聲槍響,相隔遙遠,起碼在五十公里外……有什麼在向外流……觸手是血,鬆了口氣,只要沒有小便失禁就好,那樣太丟人了。 上高中的時候,學校組織萬米長跑,衝到終點時已超越生理極限,流了兩腿尿,卻沒有發覺……今日跑了五萬米,也沒有失禁,真要感謝上蒼。 他默念一句:“半典先生,您的囑託,我完成了!”倒斃於地。 工作人員被杭州郊區流竄的抗日游擊隊擊斃的消息,霜葉山沒有透露給半典雄三,以免破壞他的對局情緒。半典倒是問了幾次,說他的打火機是美國貨,務必找到那個工作人員。 屍體四百米範圍經過地毯式搜索,沒有發現打火機,這已經超出人手臂所能扔出的距離。只會是游擊隊員撿走了打火機。 憑著一眼的記憶,霜葉山找到一個同樣牌子的高級打火機,半典一摸便推開:“不是這個,務必找到。否則輸棋的責任,你來負!” 霜葉山嚮上級匯報情況,上級批示“務必”。霜葉山帶三百五十名特務,伏擊了郊區游擊隊,終於在一名游擊隊員屍體上找到打火機。 送上時,半典翻一下蓋,發出清脆一響,對俞上泉說:“我輸了。” 复盤的時候,半典問:“你用小目,是因為本音埅一門的下法更合理麼?”俞上泉:“嗯,我沒有想過,如此下,只是想轉化一下情調。” 半典:“什麼是情調?” 頓木在旁觀看复盤,道:“圍棋和繪畫、詩歌是一樣的,創作心境上要有新鮮感,才能出好作品。他多年沒下小目了,這個最常見的著法,對他反而是新鮮的。” 颼團:“好,果然名局如名畫,成敗只在瞬間興致。” 等待第四局的日子裡,西園春忘來到藥舖,帶著一個八仙桌桌面和一個海盜牌口香糖鐵盒。桌面墨跡斑斑,俞上泉問這是什麼,西園回答,這是你剛到上南村時畫的大日壇城。 在俞上泉的記憶裡,他畫得色彩絢麗,四百一十四尊神像線條清晰,不料卻是大大小小的墨點。在桌面前端詳許久,他吩咐平子將其立於孫思邈的塑像後,與雪花山諸神並列。 他的兩個妹妹參加夜校學習,夜校是地下組織舉辦,早受到上海特務監視,俞母每日陪兩個女兒去夜校,怕自己離開片刻,她倆便去了延安或被特務抓走。 西園離開上海前拜訪俞母,表明自己要去俞上泉所在的杭州。原以為俞母會有特別囑咐,不料她沒有話,只是讓自己帶了這個桌面。 他感受到中國人對日本人的不信任,也感受到俞母的悲哀,即便是一句祝兒子平安的話,也是對兒子巨大的負擔。 西園:“俞先生,你就不能輸麼?” 俞上泉默思稍許,道:“我也想輸,但得是輸。” 輸贏是有尊嚴的,而成敗是齷齪的。當今,是只講成敗的世界,棋是剩餘不多的輸贏之事,怎忍心又將其變為一場成敗? 日軍要將六和寺建成日式寺院,日式寺院本是照搬中國寺院樣式,唯一能體現日式風格的便是唐密寺院,因為唐密在中國絕跡,也便沒有了唐密寺院。 建唐密寺院需唐密阿阇黎指導,軍部的首選是三寶院牧今上人,但西園家族上下運作,陳述西園家族擁有唐密純正傳承,願意配合帝國聖戰,最終軍部選擇了更好合作的西園家族。 西園在上海街頭被西園家族宗家找到,斥責他搞“日本人該去南美論”是浪費才華,將修建六和寺的顧問之職派給了他。 宗家的理想是,中國人因戰爭動盪所形成的精神空虛,不應由《福爾摩斯探案集》填補,而應由西園家法。 西園:“日本侵略了中國,日本也被邪惡挾持。我接受建六和寺的使命,只希望唐密能洗刷掉這股邪惡。” 俞上泉:“唐密在日本一千二百年了,都未能洗刷掉,多建一座寺院又有何用?” 西園解釋,不是千年未能洗淨,而是沾染了新的邪惡。資本主義是人類發明的最邪惡的東西,摧毀三千年來建立的道德。中日兩國的傳統一直是抑製商人,多麼富於遠見。 日本打敗俄國,自強於歐美,可惜明治維新沾染資本主義,讓唯利是圖的風氣氾濫,才有今日日軍的獸行。在這個意義上講,明治維新是失敗的,在社會轉型的關鍵時刻,未能建立起自尊的文明。這一弊端在日本本土尚不明顯,因為傳統的慣性還在,但到了國外,便暴露無遺。 西園:“日本人從沒有今日這般低俗過……日本原是美好的國家。” 對明治維新的質疑,不是西園的獨特理論,而是明治維新後兩代知識分子的共識。大正年間出現“中國情趣”風潮,認為日本已變質,近代化進程中落後的中國反而保留著古典的所有美好。 日本不再是日本,中國才是日本——這是當時許多文藝作品的主題。中國的風景照片和旅中游記熱銷,日本民眾在中國大地上寄託對往昔日本的哀思,谷崎潤一郎的小說《鮫人》中表達的心聲是:“居然沒能生在中國,實在是個無法挽回的不幸。” 大竹減三選擇在南京定居,便是緣於他少年時被大正年間的旅中游記深深打動,覺得南京才是真正的日本,可作為精神歸宿。 俞上泉:“你們如此愛中國,為何還有許多暴行?” 西園:“資本主義是毀滅愛的。” 俞上泉的那本《大日經》,在索寶閣立了新教門後,被索叔收繳,可能毀於法式別墅的爆炸中,也可能被索氏父女帶走。 西園要再送一本,俞上泉拒絕,向神龕下佈滿墨點的桌面一指:“我已經有了。” 第四局俞上泉贏,依舊用的是低位小目。第五局,半典雄三持黑先行,以小目佔據一角,俞上泉沒佔其他空角,在小目上方高高一掛。半典佔第二個角,俞上泉依舊高掛。 半典接著佔據第三角,俞上泉以高位佔第四角。讓半典下出三個小目後,俞上泉在高位上壓著半典的棋勢,在中腹構成龐大的白陣。 他恢復了中央戰法。 半典未像以往一樣急於作戰,沉著地撈夠邊角的實利後,再打入白陣。此時白陣將合未合,正是最彆扭的時機。 如在尚且空虛時,可以藉著驅趕打入的黑子,在別的方向上再構白陣,此時黑棋已經將邊角定型,堵住白棋其他方向上的發展餘地,對於打入的黑子,白棋只能封殺。而半典打入的選點刁鑽,是白陣的百密一疏之處,白棋殺之較為勉強。 經過一番絞殺,黑棋即將突破白陣時,半典下出了自尋死路一手。觀戰席上的人皆驚,以為他看錯了棋。 颼團拉了拉頓木衣襟,頓木嚇一跳,鎮定後取紙條寫道:“半典用上了俞上泉的技巧——棄子,白棋可以吃掉打入的黑子,但白陣的結構便被破壞,黑棋藉此可攻擊被割裂開的一塊白陣。” 颼團寫道:“俞上泉自食其果,他下敗許多人,教會了一個人。”沒有遞給頓木,交給秘書收藏。 俞上泉開始長考,至黃昏寫下封手,拒絕了晚上延時下棋的提議,結束當日對局。 颼團和頓木在塔內多停留了兩個小時,頓木做出的預測是,中央白棋只能吃下打入的黑子,忍受攻擊,期待之後的轉機。 次日上午,工作人員打開封手信封,昨夜的最後一手打在棋盤上時,觀察室的人發現俞上泉沒有吃棋,而是放黑子出陣,這步放行之手佔據了中腹制高點,白陣外側一條呈攻擊形態的黑棋頓時顯得自身不活。 打入的黑棋只能逃出白陣,否則此時再被吃掉,損失便過大。原本要放棄的棋子,不得不逃竄,原本要攻擊的黑子也要局促做活,俞上泉扭轉了局勢。 頓木給颼團寫紙條:“此局可作為棄子與反棄子的經典流傳後世。”颼團命秘書抄下此紙條時,頓木破壞禁語規矩,失控念叨:“圍棋的過程太慢長了!心態起伏,總會有不可思議的緩招……上蒼慈悲,給一個傑作吧。” 午飯後,重開局。半典的封手落於棋盤,開劫了,俞上泉頑強地打贏此劫,獲利五目,連颼團也看出他胜勢不可動搖。 頓木離座,用手勢向觀戰席上的諸人表示透透氣,看著他一臉輕鬆的樣子,顯然為弟子而欣喜,諸人紛紛微笑回應,已是預祝勝利了。 他沿樓梯上了一層,憑窗站立,笑意褪去,呈現出一張不屬於他的寡情刻薄的臉,自語:“小了!不要管那個劫,在下邊大飛,局勢更加一目了然。” 邊說邊解下腰帶,懸在頂上的一根橫木上,下端結成套,將脖子伸進去。目睹名局被惡手玷污,只有虛擬上吊,才能緩解懊惱——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 脖子勒出一道血印後,他放鬆下來,準備將頭顱抽出,無意中瞥見塔下建寺工地上巡視的西園春忘,暗想:“這不是那個在東京棋院宣傳日本人該去南美的瘋子麼?”便前行一步,想看得仔細些…… 三十分鐘之後,工作人員見頓木仍未下樓,便上樓查看,發現他已吊死在窗前。 頓木死亡的消息沒有驚動兩名棋士。棋局延時後,夜九點結束,半典在劣勢下奮力追趕,終無力回天,以七目惜敗。 半典請求復盤,俞上泉答應。但兩人誰都沒有動手,對坐許久,半典言:“這是你的名局,而我從沒下過這麼糟糕的棋。” 俞上泉:“不是。一個人下得好、一個人下得糟,還能成名局——世上不存在這種情況。” 半典聲音顫抖:“你說我也下得很好?這也是我的名局?” 俞上泉肯定地點下頭,起身離去。 半典垂頭在棋盤前又坐了很久,工作人員將頓木的屍體從樓上搬下,也沒有發覺。他夜十一點回到湖濱路五弄的住所,特務奶媽早餵奶歸來,躺在被子裡等他。 一番雲雨後,半典對奶媽講:“我沒法贏俞上泉了。今天我跟他下出一盤名局,這局棋的美感打動了我。以後,他下的每一手棋,我都會屏息欣賞——這種心態,還怎麼爭勝負呢?” 夜十點,俞上泉已回到藥舖。霜葉山在十點十分入門,告知頓木自盡的消息。俞上泉沒有悲喜,只是道一聲:“師父持黑先行了。” 霜葉山保證,頓木並沒有受到軍部或颼團的逼迫,他的死與俞上泉贏棋無關。俞上泉沒有回應。 霜葉山又詢問俞上泉是否可以提供些信息,以助他破解頓木自殺之謎。俞上泉想了半晌,道:“我並不了解他。” 霜葉山:“他是你的師父!”俞上泉:“是否了解一個人,並不是關係遠近決定的。你了解你的父母麼?” 霜葉山悶住了,俞上泉拍拍他的肚子:“我說的是實話,帶我看望師父的遺體吧。” 頓木鄉拙的屍骨火化後,寄回日本。火化儀式是由西園春忘主持的,他披上阿阇黎的法衣,儼然是修為深湛的高人模樣。 儀式結束後,俞上泉回到藥舖,便在墨點桌面前坐著不動了。兩小時後,平子勸他休息,他置之不理,平子便不敢再說了,讓郝未真去勸。 郝未真:“俞先生,您在看什麼?” 俞上泉轉過頭,是不願說話的神情,但迫於情面,沉吟了一下,還是說了:“大日壇城的四百一十四尊神形皆是大日如來一個佛的變現,我們在世上遇到的每一個他人,都是自己內心的變現。我就是眼前的這個桌面,我想看出師父是上面的哪一個墨點。” 郝未真恭敬退下,囑咐平子:“完全聽不懂,小心病發。” 第六局半典雄三僅走五十七手,便投子認輸。尚是平穩佈局階段,遠沒有勝負的徵兆,颼團詫異地問:“你輸在哪兒了?”半典:“心。” 至此他連輸四局,被降級了。狂奔至藥舖,將孩子從奶媽懷裡掏起,遞給郝未真,惡狠狠地說:“吃夠了吧!”拉奶媽離去。 他帶奶媽回日本的申請,遭到梅機關拒絕,但提出一個交換條件:他去台灣海域的日軍艦隊為海軍高官下三個月的指導棋,梅機關可以考慮讓奶媽退役。 半典次日便搭乘飛機去台灣,卻因飛機故障,機毀人亡。他的死訊傳到杭州,奶媽回藥舖繼續奶孩子,對霜葉山講:“也好,可以把工作做完了。” 晚上九點的第四次餵奶時間,奶媽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郝未真以為她殉情自殺,不料卻是奶水斷了,乳頭被孩子乾嘬得疼。 霜葉山解除了她的餵奶任務,派她回上海從事竊聽工作。她終於殉情,在去上海的轎車上服毒自殺。 得到匯報後,霜葉山帶兩根雪茄去藥舖,叫出郝未真在竹林裡散步,一人抽一根,雪茄香氣蓋過竹葉澀味後,道:“你的孩子太能吃了,如果他不是這麼能吃,喝乾了她的奶,我想,她為了奶孩子,還能活一段時間。” 郝未真:“你對女人太不了解啦,乳房是女人心情的晴雨表,心情惡劣,便會斷奶,與我的孩子無關。能否再派一個奶媽?” 霜葉山:“梅機關是特務組織,不是奶媽公司!”大怒奔出竹林,一會兒又回來,道:“你這麼直接地跟我說出你的心願,是把我當朋友了。我可以再派一個奶媽!” 郝未真:“說話要算數。提醒你一點,不管我說話對你有多麼直接,也不會把你當成朋友。” 六和塔下搭了一排軍用帳篷,分別寫著“籌備處”、“工程師”等木牌,在一個掛著“文案校正”的帳篷內,西園春忘深夜仍在工作,核對工程師畫的建築草圖是否與唐密理法相符。 當他感到困倦時,發現帳篷內不知何時坐著三個人。是世深順造和炎淨一行,還有一個冷艷少婦。 世深:“你還是我的作家麼?” 西園:“還是。” 美國西部有一個傳統,頂級的槍手、大盜身邊都帶個作家,事蹟在報紙上連續報導。亡命的生涯,需要留文傳世。日本無此傳統,宮本武藏享有“劍聖”大名,事蹟卻近乎於零,直至近代才從零星的前人筆記、缺乏可信度的底層傳說中搜羅出三五件事。 世深想改變這一情況,給日本留下一部武士的信史,他向西園講述了在杭州搶銀行的事蹟,不足之處由炎淨一行和千夜子補充。 至清晨談畢,西園用完四個筆記本。炎淨負責前期去銀行內觀察、搶劫時在門口放哨,他拒絕用真名登報,西園給他取了個“Y”的代號,說有一個匿名人物,也是美國西部強盜紀實文學的傳統,可增加神秘性。 出了帳篷,世深回首問:“五十年之後,這個世界將變得更加現代,沒人會看一個老劍士的事了吧?” 西園:“六和寺消失七百年,不也重建了麼?只要有過,就會被想起。” 世深喉管中響了一聲,分不清是笑音還是嘆息。他拉住千夜子的手,千夜子拉住炎淨的手,三人消失在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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