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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二刀

大日壇城 徐皓峰 8304 2018-03-12
第二局次日中午暫停時,輪到廣澤之柱封手。工作人員將紙條和信封遞給他,他仍盯著棋盤,忽然一拍膝蓋,用力地在棋盤上打下一子。 封手的目的,是避免對手在休息時間思考。廣澤的這手棋暴露了,無法作為封手。廣澤抬眼見俞上泉表情尷尬,抬頭見大家均如此,登時醒悟,泛起肥胖者的可愛笑容:“我腦子還在棋上,忘了比賽已暫停。哈哈。” 俞上泉:“我根據你新下的棋,寫一步棋,由我封手吧。” 廣澤:“不必。是我沒留神。就這樣吧。”大笑起身,率先離開對局室吃飯去了。俞上泉隨後跟出。 觀戰席上的人都沒有動,因為颼團兄喜未動。颼團扯了一下身旁頓木鄉拙的衣服,低語:“斤斤計較的廣澤,怎麼突然大度起來?不做封手,俞上泉不是可以在休息時間思考他的棋麼?”

頓木:“廣澤就是要讓俞上泉佔這個便宜,他在賽前談判和第一局時都氣量狹隘,現在展現出坦然的風度,是為能有戰鬥下去的氣勢。” 颼團:“這是他設計好的?” 頓木:“如果是設計好的,就無趣了。他一定是真的忘記已暫停,卻能臨場發揮,所以難得。忘記暫停,說明他的頭腦完全投入到棋中,能即興地表現出風度,說明他心態穩定。雖然讓俞上泉佔了時間上的便宜,但他的所得更多。” 颼團:“高手對決,真是微妙。”吩咐身邊的秘書記下“勝負在局外”五字。 第三日棋局結束,半典雄三在大盤講解現場說道:“廣澤在一分鐘讀秒的情況下,放棄尋求轉換,像業餘愛好者一樣,去硬殺俞上泉一塊十五子的棋。令人惋嘆——竟可以這樣贏俞上泉!”

暴雨不終日,俞上泉站在頂峰上已經太久,難免喪失朝氣,而廣澤正處於上升階段。不能肯定廣澤會贏,但新舊交替是宇宙不變的法則——這是《圈圈時報》的評論。 休息三日。三日內,俞上泉都像上南村的村長一般,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夜晚也是披條毛巾被便睡了。在缺醫少藥的鄉間,這是村民們對待疾病的方式,病了,便坐在家門口。有的坐著死了,有的坐久了,也就病好了。 第四日清晨,俞上泉很早甦醒,觀看霧氣瀰漫的竹林。郝未真結束一宿的牌局,安頓四女睡去後,煮兩碗米粉端出,遞給俞上泉一碗,自己蹲著吃一碗。 郝未真:“廣澤的棋我不了解,給你說說他的武功吧。他是個敢給神判死刑的人,不管有沒有機會,他都要殺。他的武功沒有秋季過渡,直接是冰天雪地,不給萬物一點防禦的時間。”

俞上泉吸口湯,道:“神總是給生靈留一線生機,冬季再冰冷,也總要被春季轉化。” 聽到此言,郝未真憨厚地笑了,專心吃米粉,不再抬頭。 第三局棋次日,應廣澤要求,在夜晚延時下棋。夜九點,房中一暗,廣澤和俞上泉同時抬頭,只看見彼此鼻樑上的余光。 為了棋戰,颼團兄喜特批給寺內裝了電燈,卻因是臨時性搭線,電壓不穩,而時常停電。點燃蠟燭後,兩人繼續下棋。過去約四十分鐘,電燈恢復,室內頓增的光線,讓兩人一驚,本能地看向對方。 兩人的目光均含凜冽殺氣。 俞上泉垂目,廣澤的眉頭鬆開。兩人同時低頭,盯住棋盤。 廣澤再次抬頭,目光柔和,道:“我輸了。” 觀戰席上的颼團吩咐身旁秘書記下:“室內人靜無語,下棋人為何受驚?是久滅復明的燈。”這是他創作的日式詩——俳句。

扯了頓木衣服,遞上寫俳句的字條,頓木回應:“不同凡響,在昏天黑地的殺棋時玩賞風雅,實在令人佩服。” 颼團發出尖利的笑聲,不知是怒了,還是真的開心。 搶劫北山路的“新次序”銀行後,炎淨一行趕到湖心橋與世深順造、千夜子會合,帶來一張《圈圈時報》。 對此局,炎淨判斷是俞上泉摧毀對手意誌之作,善長迂迴作戰的他,下出了少有的直接屠殺之局,殲滅廣澤二十九子大棋。 炎淨:“廣澤少年時即是殺棋的專家,上一局殺棋成功,剛確立起氣勢,這一局就敗得這麼慘。在自己的強項中,卻發現對手比自己更強,一定對他的心靈造成很大震撼吧?在下面的對局裡,恐怕他不敢再殺棋了。” 看完登載的棋譜,世深稍感遺憾:“爭棋無名局,這是鬥氣之局,並無我期待的二刀。”

一艘小船穿過橋洞,划槳人姿態悠閒。千夜子看清是廣澤之柱,指給兩人看。炎淨嘆道:“離開棋盤,才能看出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強。能夠安然划船,說明他還要抗爭下去,俞上泉並沒有摧毀他的意志,只是贏了一盤棋。” 小船劃入遼闊湖面。 俞上泉坐在藥舖門口的椅子裡發呆,郝未真坐在台階上看著報紙。特務奶媽來了,向兩人鞠躬作禮,入了屋內。半典雄三入獄後,她本想推掉給孩子餵奶的工作,被霜葉山制止。 郝未真尚不會下棋,雖因有了讀者群,登載棋譜的版面擴大,不必拿放大鏡看,依舊看得暈頭脹腦,抬頭感慨:“真不容易啊,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把這些計算都算完!” 俞上泉呆滯的眼中有了神:“三天前的早晨,軍車接我去鳳凰山時,沿途看到青色的麥苗、紅色的桃花和黃色的菜籽花,還有一條碧綠的河。這些色彩,我都下進棋裡了。”

郝未真:“不是計算?廣澤下邊的黑陣密密麻麻,你卻把它全殺光了,還不是計算?” 俞上泉:“不是,只是我的運氣到了。” 郝未真沉吟半晌,道:“真不容易啊。”孩子降生後,他便有了這句口頭禪。 湖面上一艘小船坐五名女生,吃零食唱歌,還有人站起來跳兩下舞後又迅速坐下。廣澤划船經過她們,從校徽上看出是望仙橋的“日本法語專科學校”的女生,懷著“為什麼要到中國學法語?”的好笑念頭,跟她們打了個招呼。 劃出百米後,廣澤聽到女生們的呼救聲。回頭,見她們的船已翻,四個女生扒著船底,一個女生順水漂去,即將下沉。 站在橋上的千夜子看到廣澤飛速劃去,伸槳搭救了那個女生。由於廣澤體胖,小船無法承載五個女生,所以五個女生仍在水里,手扒船幫,隨著船向岸邊而去。

千夜子向兩個老人分析:“從他救人的敏捷程度看,輸棋對他的意志確實沒有影響。” 五個女生上岸後,廣澤便掉轉船頭向南。女生們遠遠喊著“謝謝”,廣澤回應一聲:“法語的謝謝怎麼說?”女生們用法語喊了,廣澤大笑而去。 一個半小時後,廣澤劃至花港觀魚,繫舟上岸,入了阿市屋。叫那個會跳《過河》舞蹈的歌舞伎來單間,擺出一疊鈔票,為一萬元,是他第三局的對局費。 廣澤:“讓我抱一下,錢給你。” 歌舞伎:“我是伎,不是妓。” 廣澤張手掐住她脖子,歌舞伎艱難吐出“寧死不屈”的日語發音。廣澤鬆開她,沉首致歉,表示桌上的錢歸她,拉門離去。 解船繩時,歌舞伎追出,表示:“我拿一半吧。”將五千元扔到船內,一路碎步地走了。廣澤覺胸口一悶,幾乎跌倒。

五個女生懷著好歹要問出恩人姓名的心理,向船消失的方向,沿岸一路追來。行至湖心橋頭時,見一個艷麗少婦依橋欄看報紙,眼尖的女生髮現報紙上登的一張照片正是恩人。 五女向少婦借報紙細看,發出一陣尖叫。少婦問明緣由,道:“他可不是一般人物,正與俞上泉作第一人決鬥,他倆相當於宮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 五女又一陣尖叫。武藏和小次郎是古代武士裡最有名的一對,他倆在岩流島的決鬥結果為——小次郎慘死,武藏成為一代劍聖。 一女問:“我們的恩人是武藏還是小次郎?” 少婦:“小次郎。” 五女強烈抗議,少婦笑盈盈解釋:“真的,他已經輸了兩局。”橋面走下兩位鬚髮花白的老人,責怪少婦不該逗小女孩玩,然後向遠處阿市屋一指,說女生們的恩人去了那裡。

廣澤划船離開阿市屋水域,聽到岸邊一片法語的呼喚。劃至岸邊,穿葉而下的陽光在他額頭射出一塊閃亮的光斑,掃視五個濕漉漉的女生,道:“想報恩?” 五女給予了肯定的回答。廣澤:“陪我划船,就是報恩了。”五女爭相上船,被制止,廣澤解釋自己已發福,小船載重只容再上一人,他向其中個子最高、顯得年齡最長的女生指一下。 此女上船後,廣澤向北劃去,北方兩百米的岸邊有十數棵百年柳樹,枝幹伸展在水面上空,密集的柳條直垂水面,遠望如一棟棟浮著的房子。 船上女生臉色緋紅,雖然年齡尚小,但女性的本能令她預感到危險。廣澤回瞥一眼,見四個女生沿岸徐徐跟隨而來,手腕用力一盪,小船飛速沖入柳條中。 柳條垂於船上,隔擋了對面女生,廣澤詢問:“你沒有跳水吧?”半晌,女生微弱地應一聲。廣澤聲音顫抖:“我知道很失禮,但我今天很想抱抱女人,可以麼?”

許久,女生沒有應答。廣澤:“我發福了,我動,船會翻。你要是覺得可以,就過來吧。”柳條如垂珠門簾般分開,女生鑽出來,說:“我叫照子。”貼上廣澤胸膛。 兩人一動不動地抱了二十分鐘,廣澤僅說了一句:“你們差點淹死,人的生命太脆弱了。”照子沒敢回應,兩人分開後,發現廣澤臉上有一道淚痕。 廣澤從身上掏出一疊錢,是五千元,表示給照子。照子推卻不得,說:“我拿一半吧。”數了兩千五裝入衣兜,伸袖擦去廣澤的淚痕。 小船從柳條裡盪出來時,發現四女已走至,乖乖地坐在柳樹下。照子上岸後,廣澤划船遠去,四女驚訝地發現照子臉上有一行清淚。 四女詢問是否恩人是禽獸,照子否認,答道:“他是個脆弱的人,下不過俞上泉的。” 第四局的第三日,午飯過後重新開局,俞上泉和廣澤之柱皆閉目坐於棋盤前,聽著工作人員撕開封手信封的“嚓嚓”聲。 工作人員取出紙條,向俞上泉展示,飯前是他做的封手。俞上泉點頭默認,工作人員又將紙條向廣澤展示,按照規矩,廣澤點頭後,俞上泉便要將封手打下。 廣澤的視線在棋盤上,不看封手。工作人員小聲提醒“廣澤先生”,廣澤抬手抓住紙條,揉作一團。工作人員吃驚地叫一聲,觀戰席上的人均站起。 廣澤像玩一塊橡皮泥般揉了很久紙條,終於開口:“不管這步棋是什麼,我都不行了。” 當夜,廣澤在阿市屋“遠濤”單間獨自飲酒,會跳《過河》舞蹈的歌舞伎引了一個穿校服的女生進來,是照子。歌舞伎退下,照子說:“我已效仿俞上泉的夫人,辦理了退學手續,全力照顧您。” 廣澤:“明日去辦理續學手續,今夜可以喝醉。” 凌晨三點,廣澤與照子碰了最後一杯,嘀咕:“你是中學生麼?酒量太大了吧?”癱地睡去。照子找老闆娘要兩條毛毯,給廣澤蓋上後,自己蓋一條遠遠躺在屋角。 此夜,廣澤有一句夢話:“啊,俞上泉下了一步緩招,我可以吃掉他三子!真的,三子!”照子嚇得坐起,緊抱雙膝。 第二日,廣澤帶照子去學校辦理續學手續,但請了三個月病假。照子的父母都在日本,在杭州的監護人是拱宸橋“繩岡冷麵館”的老闆,本是圍棋愛好者,經協商後,認可照子做廣澤的生活助理,直至兩次十番棋下完。 得知廣澤找了生活助理的消息,王子造紙廠老闆攜重禮來致歉,表示作為一刀流成員,沒有照顧好宗家,羞愧得要剖腹自盡。廣澤為他寫了字據,說自己在杭期間,習慣獨往獨來,並非他照顧不周。 老闆哽咽道:“有了它,我將來回日本,才有臉面活下去。” 眾安橋延定巷3號是老闆在杭的私宅,他攜全家住進北山路的長谷川旅社,將此處供廣澤居住。照子與廣澤分房而臥,沒有再擁抱過,她除了清掃、做飯,主要工作是在廣澤需要的時候,站在他的身後,給他揉揉太陽穴。 五局的第三日,照子晨起後開始祈禱。傍晚時分,廣澤歸來,直入她房間,背對她坐下,未說任何話。照子自覺地站在他身後,給他揉太陽穴。她知道,他輸了。輸了此局,他被第二次降級。 聽到背後的抽泣聲,廣澤語調平穩:“當遇到運氣不佳的時候,一個棋士是不是應該暫時丟開圍棋?” 照子未及回答,廣澤已握住她的手指。照子脊椎旁的兩條肌肉抽緊,但廣澤鬆開她的手指,低吟一聲:“我得找俞上泉一趟。”快步行出門去。 照子追踪至竹林時,遠見俞上泉站在藥舖門口,廣澤站在台階下大吼:“我輸了四盤,按照規定出現降級結果,這次十番棋便可以結束,你我馬上進入下一輪十番棋。但我希望把這次十番棋剩下的五盤棋下完!” 俞上泉:“這是沒有意義的五盤棋。我不會下。” 廣澤跳上台階,堵住門,制止俞上泉回屋:“請答應我的請求!”俞上泉:“不合理的事情,我無法答應。” 廣澤臉色漲紅,以更強的音量吼道:“請答應!” 俞上泉搖頭,廣澤胸膛癟了,退開一步。俞上泉入屋,郝未真探出頭瞥一眼,縮回頭,裝上了門板。 廣澤垂頭走下台階,似乎已走不動路,便坐在台階上。照子衝出竹林,跳上台階,手自後面伸出,給廣澤按摩太陽穴。 手指轉了五圈,照子道:“你對他太無理了。” 廣澤:“我是故意對他無理的,好斷了我心中的念想。我雖然輸了,但感到自己的棋力在迅速增長,如果能多跟他下五盤,下一輪十番棋我便有信心贏他……但這又對他不公平。” 照子從台階跳下,拎起他左手食指:“我們離開這吧。” 廣澤點頭,任她拉著,起身走了。 路上,有理髮的攤子。廣澤:“就要下新一輪十番棋了,有點興奮,想刮個光頭。”照子鬆開手,放他去了。 夜晚十一點,照子在床上仍未入眠,忽聽拉門微響,立刻閉眼,自感身體重如鐵塊。廣澤悄然走至,撩開她的被子,將自己的食指塞入她手中。 片刻,廣澤抽出指頭,蓋好被子,無聲出門。 照子驚覺已一身冷汗。 次日早飯時,廣澤久久未端碗,照子以為他神經緊張,習慣性地走到他身後要按太陽穴,廣澤卻握住她手腕,將她引至身前:“我發現,你握我手指的效果,比按太陽穴更好。以後,任何時候,我需要,你就握住我的手指。” 照子:“任何時候?要是認識你的人見了,會恥笑您的。” 廣澤:“我被俞上泉連降兩級,還怕什麼恥笑?” 新一輪十番棋第一局結束當晚,廣澤帶照子在阿市屋徹夜飲酒。兩人並坐,照子一直握著他左手的食指。 凌晨兩點,颼團兄喜帶一位女祕書拉門而入,廣澤眼睛一亮,吩咐老闆娘:“從現在開始,我一叫酒,就是十瓶——這是我的單位。” 十瓶酒拿上後,颼團發出尖厲的笑聲:“廣澤,你灌不醉我。今天,我特意帶了一個有酒量的秘書。先過她這關吧!” 廣澤擠出肉團團的笑容:“我的生活助理恰好也有酒量,讓她倆對拼!咱倆喝咱倆的。” 凌晨四點,女祕書和照子仍在面不改色地拼酒,廣澤和颼團則有些失控,時而摟在一起,時而給對方一拳。 颼團較慘,墨鏡被打掉一片,嘴角也掛血,但他的興致很高,抽了廣澤一記耳光後,大聲地說:“今天的棋,我看得太過癮了,即便你一直輸下去,我也覺得值。” 廣澤一拳將他擊倒,誠懇地問:“我是以殺棋著稱的,俞上泉的第一局,就殺掉我四十七個子的大龍。真是凶狠……我是不是要換一種下法?” 颼團爬起身,扶正墨鏡,語調驟然嚴肅:“俞上泉的棋風是以輕靈的閃展騰挪來控制大局,很少下出殺棋。他殺你的棋,是要摧毀你的心理,讓你不敢再下殺棋。你不要改變棋風,而要一路殺下去!” 廣澤酒態全無,是冷靜至極的眼光。 颼團的雙膝前挪兩寸,語音降低,像是洩露國家機密:“他的凶狠,正說明他懼怕你。” 廣澤:“他會怕我?” 颼團:“你沒有感覺到麼?” 兩人對視數秒,摟在了一起。廣澤:“剛才好像有點嚴肅了。”颼團:“是是,實在破壞今晚的愉快氣氛。” 對飲一杯后,廣澤:“你說得有些道理,但棋不是光憑道理的,還得看我有沒有殺下去的力量。”颼團:“……你沒有?” 看到廣澤的暗示,照子過來坐下,自覺地握住他的手指。廣澤:“不用擔心我。瞧,這個女生,她的臉多麼純淨,這就是令我複原的力量。第一人是在血中誕生的,我決定殺下去。” 看到颼團做出的暗示,秘書起身拉門,先一步邁出。颼團隨即起身,告別離去。 走廊裡,颼團吩咐秘書記下“今晚到我房間”六字,秘書在筆記本上寫完後,驚叫一聲,颼團道:“只是個想法。很久都沒這麼感動了。我會支持他把十番棋下完。” 廣澤將門拉嚴後,見照子坐姿僵直、眼神呆滯,便問:“你沒事吧?”照子:“我並不會喝酒,只是能忍。” 廣澤:“沒有人真正會什麼事,各行的高手只是最能忍的人。”照子:“我今晚的表現不錯?”廣澤含笑點頭。照子縮緊的兩肩松下,趴於桌面睡去。 撫摸著她的髮絲,廣澤喃喃道:“知道我為什麼要下兩次十番棋麼?我只是想讓俞上泉多活些日子。當今是惡世,動了善念,必受懲罰。如果我再被降級,就是連降三級了,兩百年以後的人也會視我為笑柄吧?” 新一輪十番棋的第二局輸了後,廣澤要求改換弈棋地點。考慮到山上拉電線的不易,颼團放棄雲棲寺、顯通寺等名剎,選擇杭州市內的岳王廟。 岳飛是抗擊外族侵略的漢族英雄,日本正在侵略中國,在岳飛的廟宇對局,駐杭的日本人皆覺得併不合適。颼團的理由是:“這正表明我們的坦蕩,日軍在中國的軍事行動並非侵略。” 颼團私下詢問廣澤,是否有所顧忌。廣澤不承認自己迷信,僅說了“感覺稍苦”。於是颼團放棄岳王廟,改在遠離岳王廟的文瀾閣路的廣化寺。 廣化寺原是一所明代私人祠堂,於清朝嘉慶年間改建為寺院,因在居民密集區而佔地不大,僅為兩重院落的民宅規模。此寺房屋在清末多已損壞,1922年被日本三寶院阿阇黎牧今晚行買下,派遣一名弟子來杭監工改建為日式寺院,因為資金中斷和監工暴亡,修修停停,至今仍未完工,可使用的房屋不足一半。 日本政府有宗教侵略計劃,但由於現階段的重心尚在東北、山東的農村,又因牧今阿阇黎與軍方關係欠佳,所以廣化寺並沒有作為一個宗教據點而得到軍部撥款。 此寺現無一個日本僧人,受託看護寺院的是一個賣吳山酥油餅的小店店主,他是牧今阿阇黎中國弟子鬆華的遠房親戚。 目睹廣化寺狀況,颼團限時三日,讓梅機關負責清掃佈置。在杭的特務傾巢出動,奶媽也參加了。三日內,郝未真每日要抱孩子來四趟廣化寺,看奶媽一餵完孩子,轉身便投入到勞動大潮中,同情地說:“你……真不容易啊!” 對局的前夜,如同武士要熟悉決鬥之地,廣澤之柱來到廣化寺。對局室已佈置完畢,幾個特務正在對棋盤的擺放位置作最後的確定。是幾厘米之爭。 為滿足颼團“古雅”的要求,拱宸橋日僑攜來中國的日本古董無償奉獻,共二百四十七件,所用的棋盤是一百年前的八世本音埅素和使用的文物。 室內掛一塊木製牌匾,為“洗心閣”三字,廣澤長久觀看。特務熱心解釋,原是江戶時代墨田蕃城兵器庫的門匾,借用了古代武士用刀光洗滌心靈的典故。 廣澤此番前來,拎著一刀流宗家的佩刀直心鏡影,是讓自己沉浸在武士決鬥的心境中。聽此解釋,生起拔刀照面的念頭,終忍住,出室到了院中。 院中安上兩盞電燈,三位特務在修飾花草,廣澤踱步去了後院。後院不在整修範圍,未安電燈,黑漆漆一片。 廣澤長吸一口氣,剛要拔刀,眼角余光瞥見十米外的一棵槐樹上貼著一個人影。此樹長有許多樹瘤,奇形怪狀。 那人是俞上泉,閉眼側臉貼於樹皮,似在傾聽什麼。廣澤走來:“樹瘤太多,這樣的樹是無法成材的。” 俞上泉退後半步,道:“成材了,會被砍去做房子大樑。正因為沒用,才能活下來吧?”廣澤繞樹轉一圈,問:“您剛才在聽什麼?” 俞上泉抬臂撫摸粗糙樹皮,眼光空洞:“你也能聽到。” 廣澤側臉貼於樹皮,盯了俞上泉數秒後,方閉上眼睛。片刻,他離開樹身,道:“什麼也沒有。” 俞上泉:“它告訴我,人不但砍伐有用的樹,人還砍伐人,有用的人都活不下來。” 廣澤不再言語,拎刀向前院而去。 棋盤已擺在最佳位置,三個特務掛著成功的喜悅笑容。對局室的門猛地被拉開,廣澤衝入,刀劈棋盤。 一個邊長三十厘米左右的三角落在榻榻米上,猶如金字塔。 一特務驚呼:“廣澤先生!” 廣澤:“刀的鋒利與否被稱為切味,這是一個切味十足的晚上。”收刀出室。 三名特務凌晨一點在對局室服毒自殺。颼團趕到時,讚美:“考慮得真周到啊,如果是上吊或剖腹,必會弄髒榻榻米。他們的其餘工作都是完美的,只是沒有保護好棋盤。” 霜葉山解釋,以梅機關的特種膠水,可以不露痕跡地將切下的部分粘上,只是棋子打在棋盤上的聲音會稍稍晦暗。颼團讚美:“他們是誠實的人。” 屍體被移走後,霜葉山詢問鑑於棋盤被毀和廣澤情緒失控,是否要請頓木鄉拙來商量對策。颼團給了他一個紙條,說:“接這個人來。” 凌晨二點,來到對局室的是素乃,推輪椅的人是前多外骨,他的神情如素乃一般蒼老。廣澤是本音埅一門寄予厚望之人,他的連續敗局,令素乃趕到杭州。 撫摸著棋盤的切口,素乃道:“一定是有什麼壓在他心上,不砍這一刀,他整個人就被壓垮。”又摸了許久,似乎摸到廣澤內心的每一個角落。 素乃停手後,颼團詢問是否接廣澤來面見。素乃:“宮本武藏的二刀流,是一把長刀一把短刀,長刀看著更具殺傷力,其實致命的往往是短刀。廣澤不必見,我的短刀在監獄裡,麻煩你把他找來吧。” 四十分鐘後,半典雄三來到對局室。 素乃:“你怎麼看他的上一局棋?” 半典:“俞上泉沒有再殺廣澤的棋,反而引誘廣澤殺他,當廣澤成功吃掉他十二個子時,他全局各處的配合恰到好處,一百一十手時,廣澤就已經無棋可下了。” 素乃:“你對下一局的預測?” 半典:“廣澤危險。俞上泉改變戰術,說明摸透他的棋風。在以往的十番棋中,俞上泉常會突然發力,連勝數盤,一舉擊潰對手。” 前多在一旁忍不住說:“是呀。一旦被俞上泉熟悉了,就像被鬼纏身。廣澤向棋盤砍下這一刀時,是怎樣的心情?我已不忍心去推測。” 素乃瞪他一眼,示意他不必再說話。 颼團讓室內人都出去後,與素乃單談:“如果廣澤必敗,我可以讓俞上泉生病、交通事故、被中國愛國分子暗殺,或者精神病永久性複發。你選?” 素乃:“你整治思想界的方法,在棋界並不合適,因為你們爭的是對錯,我們爭的是勝負,勝負是有榮譽感的。贏,只能在棋上。” 素乃的計劃是,近期密集的十番棋已充分展示俞上泉的技巧和思維習慣,讓廣澤繼續下去,以挖出俞上泉的最後潛力。他趁此時間訓練半典,研究破解俞上泉的技巧。 所以,廣澤的意義不是決戰,而是備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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