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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3、無刀

大日壇城 徐皓峰 8310 2018-03-12
望仙橋日軍陸軍醫院特護病房中,有六位法式別墅爆炸案的倖存者,其中金木總裁重傷,春山經理是更重的傷,因為手雷爆炸的時候,他以身體掩護金木。 特護病房的特殊待遇之一,是每日有護士給讀報紙。中日戰爭開始後,《福爾摩斯探案集》成為超級暢銷書,生存危機愈大,對娛樂的需求亦愈大。鑑於民眾迴避現實而喜好傳奇,《圈圈時報》連載了一部美國銀行大盜小說,是T組合的故事。 T組合是1840年流竄於美國和墨西哥搶劫銀行的三人盜匪,為兩男一女。對於他們的關係有多種猜測,有說是一對戀人和一個哥們,有說是兩男共享一女,有說一女與一男精神戀愛與另一男是完全性慾,有說他們之間是純潔的,僅為打擊政府才組合在一起…… 他們的故事是金木和春山養病期間的心靈慰藉,今日讀報時,有人探望,為兩男一女。兩個鬚髮花白的老頭和一個美艷少婦,放一盒點心便走,沒有說話,似乎是給死人上墳。

金木略有氣惱,春山略有記憶,說似乎是住在法式別墅二樓客房裡的高級教徒,估計來探望是因同門之誼。 《圈圈時報》上的故事讀完,護士興趣盎然地多讀了一則新聞,杭州兩家銀行遭到搶劫,手法與T組合一致,警方判斷是青少年所為。 金木與春山對視一眼,他倆的直覺都是,搶銀行的是剛才三人。 送的禮品是杭州名小吃榴蓮酥,共七塊。金木吃兩塊,為報答春山捨身救主之情,給他吃了五塊。金木抱怨:“都搶銀行了,還這麼小器。” 當夜,兩人食物中毒,經急救,春山死亡,金木存活。 1950年,戰爭已結束四年,金木與炎淨一行在古巴的一所日式餐館相遇,附近的一所木橋是旅古日本僑民自殺的名勝之地。金木問:“我們同是日本人,為何要下毒?”炎淨:“下毒者是賣榴蓮酥的,我也中毒了。”

那次榴蓮酥共買十個,探望病人用七個,剩下的三個由炎淨、世深、千夜子分食。當夜,炎淨最早產生中毒跡象,持誦一宿藥師咒,天亮時毒退;千夜子確定是在藥店即可買到的砒霜,取隨身攜帶的解毒藥吃了,抱怨毒藥檔次太低,浪費寶藥;世深拒絕解毒藥,硬扛兩日,第三日毒消。 金木:“你告發了麼?”炎淨:“沒有。我們中的不是毒,是仇恨。” 法式別墅爆炸案當晚,千夜子獨自看報,世深順造在炎淨一行的房間下棋,索叔推門,扔入一物,世深揚手接住,收入袖中。 今晚下的是讓三子的棋,炎淨稍感吃力,正在全神思考。過一會兒,樓下響起爆炸聲,兩人充耳不聞,直至終局。炎淨憑深厚功力,兩目勝。 炎淨:“剛才好像有什麼聲音?”

世深的左手抬起,握著一顆日式手雷,保險已開,只是大拇指指甲扣住引簧,才沒有爆炸。 兩人去世深房間,見地上盡是窗玻璃碎片,千夜子在窗前躺椅上猶自看報紙,右手握一顆手雷,指甲壓著引簧。 三人下樓後,見大廳沉靜,眾人似已盡死。出房,遠見有憲兵翻牆而入,開了院門,引大批憲兵進來。三人退到房後,世深和千夜子將一直持握的手雷扔入泳池。 看著激起的水柱,千夜子產生浪漫想法:“我們作T組合吧。”近一月,千夜子連貫讀報,已跟兩人復述過多次T組合的故事。世深:“那是小伙子乾的事,我和炎淨君都太老了。” 千夜子:“我還年輕。” 炎淨與世深對視一眼,五天后杭州的大東亞共榮銀行被劫。 對於與廣澤之柱的棋戰,俞上泉僅提出一個條件,給他十天時間去南京看一趟大竹減三。頓木鄉拙問:“不回上海看母親麼?你的兩個妹妹,跟著一夥同學要離開上海去延安,被警察攔截回來後,又參加左傾組織辦的夜校,始終在特務的監控下,你母親該很操心。”

俞上泉神情漠然,搖搖頭。 頓木和霜葉山離開藥舖後,霜葉山感慨:“俞先生真是病了,沒有人情啦。”頓木:“他是怕母親為他擔憂,相見不如不見。大竹是他少時至今唯一的朋友,看來他對這次對局有不良預感,做好見最後一面的準備。” 霜葉山:“有這麼嚴重麼?” 頓木:“我是他的師父,我也放棄過他。” 南京烏衣巷三十八號,大竹宅院內圈個木欄,養了三隻山羊。大竹解釋說是為收養的孩子們喝奶補腦,下棋耗腦。 俞上泉:“跟動物相處,心情會很不一樣——我還以為你是為了這個。” 大竹笑道:“你有心養羊?” 俞上泉:“能養,就養一匹馬吧。” 大竹:“馬對孩子們是沒用的。你養馬做什麼?”俞上泉:“看看,就很好。”大竹:“實用性太差,我不會養的。但我這群孩子裡,總會出一兩匹千里馬。”

南京新設五所日式澡堂,飯後,大竹帶俞上泉去泡澡。路上閒談時,大竹介紹:“南京的澡堂燒的是煤,而不是日本式的燒木柴,如果說我們在南京做過什麼好事,就是洗澡燒煤了吧。” 南京破城之初,日軍置城內大量囤積的煤不顧,強奪百姓家的桌椅床櫃來燒火做飯,後發現門窗木料便於劈砍,一時南京千家萬戶無門無窗。 換衣後,向浴池走去,大竹說這家老闆有經商頭腦,在城外買下九百坪草地。兩個頭髮濕漉漉的年輕姑娘迎面下了浴池台階,擦肩而過。俞上泉猛回身,跟著她倆向外間而去。 兩姑娘經過櫃檯,出了門。俞上泉急行到櫃檯前,卻低頭不說話,似有很大難處。剛入浴室時,大竹已向老闆介紹俞上泉是棋界第一人、自己的好友。 老闆望一眼兩姑娘遠去的身影,下了很大決心地點頭,主動說話:“那是我的兩個女兒,尚未出嫁。您是第一人……這是我家的榮幸,您看上了哪一個?”

俞上泉尷尬得不能成句:“……我已經……結婚了。” 老闆:“啊——是這樣!明白,玩玩。那也是我家的榮幸,您看上了哪一個?” 俞上泉:“我……怎麼說呢?” 老闆:“兩個?我這個做父親的有點難以啟齒,但她倆會很高興。” 大竹從內間出來,見俞上泉滿面通紅,老闆一臉興奮,不知出了何事,便分別拍了俞上泉和老闆的肩膀一下。 一拍之下,俞上泉思路清晰了,道:“請不要誤會,我只想問您,您在城外的九百坪草地,我想買下來行麼?” 老闆也思路清晰了,露出商人的奸笑:“這是比我女兒更珍貴的東西啊……就五百元一坪吧!” 大竹立刻阻止,說行價不過三百二十元。俞上泉則爽快認可此價,說好明日詳談。洗完澡後,俞上泉在大竹的帶領下,去了幾家夜間營業的私人書店,《馬飼料配置法》《馬傳染病防治法》《古代馬戰研究》,還有十幅徐悲鴻畫的水墨奔馬印刷品掛圖和一本德國印象派畫家德加的畫冊,裡面有二十幅賽馬的油畫、五幅馬的速寫。

大竹:“你真想養馬?就算買得起地,也買不起飼料呀!” 馬和地是固定數目,飼料是無底洞,許多馬場因承擔不起飼料而倒閉。俞上泉:“我已經想好,馬場可以委託給你經營,有旅客來馬場觀光,門票的收入應該可以賺回飼料錢吧?” 大竹默想一會兒,嘆道:“你怎麼有了經商頭腦?” 此次隨俞上泉來南京的有霜葉山、段遠晨等特務,還有頓木鄉拙。他們租下大竹家的鄰院居住,俞上泉幾年來的十番棋皆有對局費,由軍部支出,保持著他與大竹下對局時的高額。 這是頓木力爭下來的,以作為俞上泉失去第一人之位後的養老金,軍部原以為他會迅速落敗,付出不過四盤,所以批下。不料對局越來越多,已積累一筆財富,由頓木掌管。 俞上泉讓平子找頓木提款,頓木聽說是養馬,思索片刻,答應了。

霜葉山也想幫點忙,考慮到俞上泉決不會養日本軍馬,就聯繫南京日軍接管的幾處歐洲人馬場,得知尚有名種賽馬。賽馬均有照片,他取來送給俞上泉,說看上哪匹,憑他的關係,可以按很低價格買到,甚至無需錢。 俞上泉:“賽馬?我養馬不是為比賽。” 霜葉山掃興而歸。 草地買下後,俞上泉帶平子在南京街頭溜達,遇到一隊日本士兵押送的運煤馬車隊。馬為當地找到的四川馬,個頭矮小,不善奔跑,以在山路馱物較有耐力著稱。 俞上泉招呼尾隨保衛的霜葉山:“它們。” 共五匹。它們在草場上,像一夥閒逛的老頭老太太。俞上泉看了五天。 第六天,頓木通知:“明天,我們就要搭軍車回杭州了。”俞上泉吩咐霜葉山:“借個馬鞍子吧,我想騎騎。”

看著歐洲賽馬的名貴鞍子裝上運貨馬的脊背,霜葉山有種痛不欲生之感。俞上泉從未騎過馬,霜葉山扶他坐上後,牽韁引路,俞上泉吩咐是越慢越好。 行出三百米後,霜葉山終於忍不住發一句牢騷:“這究竟是為什麼?”俞上泉回答:“讓馬自然溜達,感到世界運轉得不那麼快了——沒有樂趣麼?” 離開南京時,俞上泉委託大竹照顧他的馬場,大竹的贈別語是:“來世我做中國人,你做日本人,我們再下棋。” 俞上泉:“騎了馬,今生已盡興。看我下面的棋譜吧,總會有一盤留傳後世。” 回杭州的路上,受眾人情緒的感染,霜葉山也有不祥的預感。他與頓木商量,要不要路上偷放俞上泉。頓木回答:“人生短暫如白馬過隙,留下名局的意義,大於留命。讓他把棋下完吧。”

頓木說話時的肅穆神情,打消霜葉山的施救之念。 俞上泉歸杭的前夜,颼團兄喜宴請廣澤之柱。此次對局是颼團的安排,起初廣澤拒絕:“我很羨慕大竹減三,他是在自己巔峰期和俞上泉對決的,即便輸了,也沒有遺憾。而我自覺未達巔峰。” 遭到颼團訓斥:“古代武士面對不如自己的人,才會迴避,哪怕忍受'懦弱'的辱罵,但遇到實力超過自己的人,便會毫不猶豫地戰鬥,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他,或者讓他榮耀地死去。你和俞上泉是命定的對手,誰都無法迴避!” 廣澤沉默許久後,道:“你是命?” 颼團點頭:“我是半條命,另外半條命是本音埅素乃。” 廣澤沉首,答應了對局。 今夜,是颼團為廣澤寬心之宴。颼團勸慰,由於俞上泉又下敗林不忘和前多外骨,世人皆承認他棋力仍在,不會再有從病人手中搶第一人位置的嫌疑了。 廣澤:“第一次十番棋輸了後,我便不在乎名譽。只是過早開放的花,也會過早凋零。在我的計劃裡,我與俞上泉的對局是在三年後,精神病的治愈週期至少三年,那時我的棋力也會增長到讓自己滿意的水平。” 颼團:“世界已進入現代,現代是講求速度的,在極限中,我們的能力往往超出我們的預想。哈哈,我相信你會超水平發揮,你覺得你會輸麼?” 廣澤一口喝下半瓶啤酒,點了下頭。 颼團讚道:“你是個誠實的人,唯誠方能成就大業,難怪本音埅對你那麼器重。不要擔心,我會在你輸棋之前,讓他輸。” 廣澤肥胖的臉上泛起可愛笑容:“輸掉命?” 颼團唇上的鬍鬚有了輕微波動,那是他的笑容。 廣澤拍手招來老闆娘:“上十瓶酒。記住,只要我叫酒,一次就是十瓶——這是我的單位。” 颼團:“……我酒量有限,時間緊張。坦率地講,我並不想留你那麼長時間。”廣澤:“你的氣勢完全壓住了我,今晚我不在酒上戰勝你,還怎麼跟俞上泉下棋?” 颼團的鬍鬚再次波動,揮手讓上酒。 凌晨大醉後,颼團在五名侍從的陪同下,闖入秘書臥室,吩咐記下“愉快”二字。 俞上泉回杭後,得知不是下十番棋,而是連下二次十番棋,等於是二十番棋。這是廣澤的提議,颼團醉酒後答應了。 對局用時上發生糾紛。俞上泉希望是一局兩日,各用七小時,夜間不對局。廣澤堅持一局三天,各十三個小時,隨當日對局興致,有一方提出夜晚對局,便要實行。 談判拖延一周。颼團設宴勸說,喝下三十瓶啤酒後,廣澤強調自己堅持最有利於自己下棋習慣的用時,不是想贏,而是想下出名局,颼團含淚表示支持。 頓木採取折中主義,提議一局十一個半小時,俞上泉同意讓步,廣澤依舊堅持。 颼團夜宴廣澤,提出折中再折中的建議:“如果十一個半小時,還不能同意。就十二個半小時,怎麼樣?只少半個小時——這等於是全面讓步,總要給俞上泉點面子吧!” 廣澤揮手又要了十瓶啤酒。 颼團在凌晨大醉後,闖入秘書臥室,命其記下“名局”二字。 得知廣澤一分鐘都不會退讓,頓木向颼團抗議:“這不是下棋,是拼體力。俞上泉是病人,我無意讓他參加這樣的比賽。” 颼團:“你已經是東京棋院的理事長了。” 三小時後,頓木趕到藥舖,向俞上泉告知用時不可更改。藥舖大廳四壁均掛著馬的畫,頓木走後,俞上泉吩咐平子:“都摘了吧,要下棋了。” 當夜,郝未真在與四個女校殺手打牌的間歇,上樓敲開主臥房門,道:“我雖然不懂棋,但我懂比武。比武前太計較細節,真正決勝負時會有雜念。俞先生,您已經贏了。” 俞上泉:“有雜念的是我,馬上對決了,卻沒有一點興奮。” 郝未真:“您這不是雜念,是氣勢弱。” 俞上泉:“是雜念,雜念的效果,就是令人變弱。” 郝未真:“您的雜念是?” 俞上泉回首看一眼沉睡的平子,道:“我還有一個女人,她音訊全無。”聽著樓下四女的打牌聲,郝未真想:如此而論,我簡直是雜念紛飛。 由於上一次大盤講解已引發社會效應,廣澤與俞上泉對局的消息,引起居杭的日本僑民的熱議,《圈圈時報》將兩人在對局時間上的爭執作為逸聞趣事登載。 關在安吉路22號秘密監獄的半典雄三得到一隻燒雞,作為回答問題的好處,獄卒們都是圍棋愛好者。 半典:“十番棋在古代寫成'見血',就是要一個慘烈的結果,勝者敗者都要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廣澤連下兩次十番棋的要求,是為了失敗後,有個報仇的機會——沒有氣魄承擔失敗,這就背離了'見血'的本意。” 一獄卒:“他體壯如牛,堅持一局十三個小時,明顯是欺負體弱的俞上泉嘛。”半典:“是很無理,但如果我是俞上泉,就一定會答應。” 眾獄卒意外,紛紛詢問。半典得意地說:“廣澤的這個提議,等於在向俞上泉示弱。對贏棋有信心的人決不會提出這種要求,答應他,便在氣勢上勝了一籌。” 一獄卒:“啊,果然是這樣。您應該勸勸廣澤君。” 半典低頭啃燒雞了。眾獄卒商議,他們去勸廣澤,決不能看著他做乾擾自己心境的事。半典大喝一聲:“誰都不准去!他是一名棋士,棋士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即便他錯了,起碼這個錯誤是他自己犯的。” 眾獄卒肅然起敬,給他加了一瓶啤酒。 俞上泉出門下第一局時,對平子說:“以往棋戰,我只求下棋,不論成敗。對廣澤之柱,我卻第一次有了想贏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奇怪。” 颼團實現了在俞上泉、前多外骨十番棋時便有的設想,將對局地點設在鳳凰山溪云寺,以顯示自己組織的十番棋與俞上泉、大竹的十番棋是同一檔次,均有千年古剎作依托。 並在寺內空院設大盤講解,杭州日本僑民裡的棋迷雲集而來。擔任講解的人,是半典雄三,他是特批暫時出獄的,由五名獄卒押送。因為頓木做裁判長,前多外骨歸國,竟找不到可以和他搭檔講棋的人。 半典:“廣澤的黑棋打入左邊白棋的大模樣中,企圖徹底侵蝕。但俞上泉也想將黑子封在自己的陣地裡殺掉。一場激烈的絞殺場面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有觀眾抗議:“你講了一下午話。翻來覆去,就這麼一句話,能不能講點別的?” 半典:“廣澤頻頻長考,他不下,我怎麼講呢?” 一觀眾:“那你就說說,廣澤先生為什麼長考?長考有必要么?” 半典:“……無聊!告辭了。” 半典飛跑而去。五名獄卒好一會兒才在寺院的柴房裡找到他,他痛苦地說先在這裡睡一覺,等廣澤下棋了,再叫醒他。五名獄卒深表同情,四人守住門口,一人回大盤講解處等消息。 禪房開闢成的對局室內,廣澤結束長考,將指尖扣了兩小時三十四分鐘的一顆黑子打入棋盒中,沉首道:“我輸了。” 俞上泉眼神空洞,點下頭。 守在大盤講解處的獄卒接到對局室傳來的棋譜,飛速趕往半典打盹的柴房。 半典在五獄卒的簇擁下,便看棋譜邊走,嘴裡嘟囔著:“左上角的對殺中,黑棋終因差一氣而認輸,才下了九十六手……嗯,好像有什麼遺漏?” 正行到一重院門的檻前,他蹲下,將棋譜放在膝蓋,手指在門檻上敲點。五獄卒彼此對視,無奈地圍著他蹲下。 獄卒們的蹲姿尚未穩妥,半典猛地站起,朝相反的方向而去。獄卒連忙起身大叫:“半典先生,那裡!” 半典闖入對局室,大喝:“廣澤!先殺死自己,才能殺死敵人。” 廣澤抬眼,眼白有一個血點。 半典不顧對局室規矩,徑直坐到棋盤前,擺起棋來。工作人員見狀走來,要將他挾走。廣澤擺手製止了工作人員。 半典:“黑子再添上一子,逼白棋吃掉角部黑棋。白棋為吃黑棋,自撞一氣,黑棋再點入……”他在棋盤上擺出一個變化。 廣澤一下站起:“啊,角里的對殺,應該是我贏。”俞上泉凝視棋盤,摘掉半典擺上的棋子,又擺上幾手,接著摘掉,道:“我在角部的白棋,你是吃得掉的。你我都算錯了。” 廣澤面無表情,向東牆而去。中式禪房高大,為下棋,特意鋪設四十平方米的榻榻米,卻僅及地面的五分之一,猶如在中式房間裡不和諧地安了個日式房間。 隨著廣澤的行走,一塊塊榻榻米拼成的整塊草蓆裂開一道縫。東牆上有一幅達摩像的水墨畫掛軸,應是明朝之作。廣澤觀看掛軸,對腳下開裂的草蓆渾然不覺。 響起一聲清冽的棋子打在棋盤上的聲音。俞上泉下了一子:“即便你下出最佳著法,盡殺左上角白棋,但我也可以下在這裡,掌控全局,大致還是勝負不明的形勢吧?” 半典頭彎在棋盤上方,手指敲著膝蓋,揣摩起來。 廣澤轉過身,冷冷的目光散射眾人,似不是對俞上泉說話:“我已認輸——這是事實,你怎麼說都可以。與前多老師下棋時,明明你中了征子圈套,卻堅持說自己的棋還行——這是一個棋手的態度麼?我不想讓你認輸,只想讓你承認,你在局部被我擊潰了。” 俞上泉:“圍棋並不是局部。” 廣澤搖頭,離開榻榻米區域,光腳踩著磚地,行出禪房。 俞上泉看著棋盤上自己剛下的一手棋,把這顆棋子慢慢揀起,收進棋盒。發現半典目如狼眼地盯著自己,俞上泉一笑:“你想出的是妙手。” 半典凶狠頓消,現出孩子般不好意思的表情,連連點頭:“的確妙。但是在狹隘地方產生的……我更希望自己能在曠闊的地方,有你那樣的靈感。” 日本四國島,補陀洛山,志度寺。寺內有一尊“奪衣鬼女”塑像,身材性感,神色猙獰。據說鬼魂在她面前經過,會被奪去衣服,赤裸裸無處可逃。 牧今晚行阿阇黎近期小住於此,素乃攜門下五人相伴住下,歸來的前多外骨成為領隊。看過寄來的棋譜,本音埅門徒感慨當世兩位高手竟然都誤算了,廣澤把原本該贏的棋認輸了。 牧今不通棋道,好奇地問:“如果在平時,這樣的計算逃不過他們的眼睛,為什麼兩人都沒有看見呢?” 素乃:“圍棋不是做算術題,而是兩個人的藝術,臨場的氛圍非常微妙。兩人的情緒是相互影響的,一個人有了錯誤的印象,另一個人也會感受到,所以就都沒有細算。” 牧今:“不知道是俞上泉影響廣澤,還是廣澤影響俞上泉?” 素乃含笑,讓前多外骨回答。 一直恭敬站在素乃身後的前多,未及思索或是答案早已了然於胸,張口便道:“這恐怕是當事人也無法知道的。那是自然發生的。” 牧今讚道:“好一個自然發生。大悲菩薩。”雙手合十,遙向大殿方向沉首作禮。素乃滿意地回望前多:“歸來後,你的境界有所提升。” 前多:“我是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鬼,理應想明白一點事情。” 一陣輕咳響起,他瘦得近乎失形的臉上罩著一層紫藍的氣色,那是敗給俞上泉的內心陰影。 廣澤棋局結束後,下鳳凰山,到阿市屋開單間獨自飲酒。凌晨兩點,世深順造推門而入,自攜一個酒杯,取桌上的酒倒了。廣澤置之不理,兩人喝完一瓶酒後,廣澤言:“他對自己的棋充滿自信的態度,真讓人受不了。” 世深:“你對他的態度太敏感了,所以你才會輸給他。” 廣澤正取新瓶倒酒,一滴酒濺於手背。 廣澤:“請你去其他房間。” 世深:“你是一刀流的宗家,一刀流是我昔日的門派,我只是好意相幫。” 廣澤低頭舔淨手背:“你太大意了,在這個距離裡,我可以殺死你。但我還要下棋,不願破壞心境。” 世深眼露狐疑之色,判斷著廣澤說話的真假,突然上身連續側了兩次。一道白光收入廣澤的袖中,世深肝區的衣料破裂,露出白鞘小刀的刀柄。 刀柄頂端鑲嵌的綠瑪瑙碎了,如粉一般滑下。 如不是刀柄擋住,剛才的白光已刺入世深肝臟。廣澤仍舉杯喝酒,世深臉上泛起無數細密皺紋,嘿嘿笑道:“隱見鬼爪?竟流傳下來。在如此距離下,我躲不過你的第二擊。” 廣澤神色倨傲,似乎不必再言,世深便會知趣退下。不料世深繼續說話:“隱見鬼爪在一百年前發明後,那一代宗家便將其毀去,因為人依賴機械,武功便會喪失,武器越簡單,越能發揮武功,本門武器只取一刀,所以名為一刀流。” 廣澤冷笑:“你的武功高於我,但你剛才差點命喪我手。” 世深:“你和俞上泉的計算能力都很強,可一個情緒來了,你倆便計算不出來了。棋盤上有許多智力之外的東西,不覺得可怕麼?” 廣澤略顯傷感:“你留下,喝到天亮。” 三點時,世深已困倦,要走。廣澤威脅,你還在射殺距離裡。世深又待了半個小時,提議以自己的一個秘密來換取早走。 世深:“創立自己的門派,才不愧男兒。我脫離一刀流後,原想創立'無刀流',因為有一個來自實戰的感悟——如果念念不忘手裡的刀,便容易忘掉真正的目標。” 廣澤:“忘記手中的刀,手中的刀才能殺人?” 世深含笑點頭,抽出腰際碎柄的小刀,在桌面上輕快舞動,刀頭碰觸到桌上的花瓶、酒杯、果盤,一觸即縮,猶如動物。 世深:“這便是忘記的功效。” 廣澤:“明白了。擊敗俞上泉的方法,就是忘記他——這是你今晚找我,要說的話麼?” 世深兩眼一亮,倦態全無,慢慢起身,戒備著隱見鬼爪出擊,終於站直,拉開紙門,側身而出。 廣澤持杯的右手一直對著他咽喉,隨著他的動作略有轉動。紙門關上後,廣澤喝下杯中酒,嘀咕一句:“真是醉了,鬼爪在左袖中。” 行出阿市屋,等候的千夜子問:“怎麼這麼久?廣澤一直要殺你,有必要幫助他麼?” 世深瞥一眼櫻花樹下瞌睡的炎淨一行,道:“我徹悟了'一刀變無刀'之理,但宮本武藏的二刀流令我困惑,否則世上便會有一個'無刀流'了。他怎麼多加了一把刀?教給廣澤無刀之法,是希望從俞上泉的棋裡看出那柄刀加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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