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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32、洗頸待砍

大日壇城 徐皓峰 5204 2018-03-12
下第三局棋時,索寶閣便離開藥舖,回到法式別墅召開對平子的審判大會,斥責平子不忠心。平子據理力爭,索寶閣施法術,將平子的內心轉移到索叔的頭腦裡,索叔說出許多對索寶閣的不敬之語。 雖然平子堅持“不是我想的”,但引起公憤,被開除道門。她只能去藥舖,俞上泉在第四盤、第五盤棋期間得到她的照顧。 第四盤棋進行兩日,之後中間休息五天。在這五天裡,杭州發生一件轟動新聞,西湖邊的法式別墅,發生手雷爆炸案,三十五位日本人被炸死、六人重傷、三人失踪。失踪者是名棋士炎淨一行,還有一名老者一名少婦,姓名不詳。 行凶者是索氏父女,深夜動手,事發後逃逸。 索氏父女手雷的來源,很快查到是旅居杭州的日本僑民半典雄三販賣,他的上線貨源涉及駐守杭州的日軍,所以調查止於他。他被捕入獄,判了十年,押在安吉路22號秘密監獄中。

其時日軍集結兵力七萬餘人,在新牆河十公里範圍內,分八路渡河南下,匯集於撈刀河、瀏陽河之間,做出第三次進攻長沙之勢。 由於戰時物資緊張,日本雜誌停刊,俞上泉與前多的一二三局棋譜在杭州《圈圈日報》登載時,佔用版塊有限,需用放大鏡方能看清。 霜葉山接到密報,兩名日軍將領申請離開長沙戰場,向杭州而來。他倆是因進行百人斬而聞名的神田嬰和黃野正樹。霜葉山分析,是《圈圈時報》透露出俞上泉在杭州的消息,黃野正樹的家人被殺事件與俞上泉有關,他倆是來報仇的。 霜葉山嚮上級匯報,上級答复:“俞上泉正在對局,他的生死由颼團兄喜定奪。”颼團下令攔截,直至第五局棋下完。梅機關用偷走證件等多種方法,將兩人在浙江金華縣拖延了六天。

前多被降級後,颼團兄喜回复:“為家人報仇,乃人之所以為人的情感,我不好阻攔。”如果俞上泉身死,尷尬的第一人問題也就此解決。 颼團與頓木秘談,對其人格和辦事魄力給予充分肯定,說自己有意讓他做東京棋院理事長,由他運籌棋壇,完成棋道與日本人生活密切結合的大業,然後告知有人向俞上泉尋仇以及自己的處理。 頓木沉默許久,道:“給他一個逃的機會。” 颼團許可。 頓木沒有跟俞上泉相見,尋仇的消息是霜葉山轉告給俞上泉的。俞上泉打坐一夜,清晨出去散步,歸來時帶回一張弓、五枝箭。 有人來尋仇的消息,他沒有告訴別人,僅讓平子收拾衣物、食品,說自己要離開一段時間。平子也給自己收拾了包袱,說作為妻子,她要相隨。

俞上泉沒有阻攔。 離開藥舖時,奶媽特務在給郝未真的孩子餵奶,郝未真和四女在打撲克。郝未真問:“俞先生出去啊?”俞上泉聽聞第四局原打算在鳳凰山溪云寺舉行,便說去溪云寺遊覽,幾日便回。 郝未真未離開座位,揮手作別。 霜葉山送出竹林,說杭州火車站一日有兩趟去往廣州的車、一趟去上海的車,近期非客運旺季,到站即可買到票。 俞上泉將霜葉山拉至一旁,詢問將如何處理郝未真。霜葉山答道:“你死他亡。”俞上泉:“給他一個逃的機會。” 霜葉山止步於竹林。俞上泉帶平子在市內閒逛半日,吃了名小吃蟹黃包子。飯後,平子向飯館伙計問明去溪云寺的方向,她以為真要去那裡,俞上泉沒有說什麼,隨她去了。 鳳凰山腰有泉水池,兩人洗了手臉。平子見俞上泉脖子有一圈汗垢,讓他伏頭,用濕毛巾給他擦。

俞上泉說了句:“啊,脖子涼嗖嗖的,像是被砍了頭。”平子笑了,覺他說得風趣。 沿階而上三百米後,俞上泉取出箭,折斷三枝,留下兩枝。平子原本對他帶弓箭感到奇怪,俞上泉說是朋友送的紀念品,見他如此舉動,便又問了。 俞上泉回答:“我取五枝,已是最小的估算。剛才脖子涼了,才意識到我還是給自己留了余地。有一絲餘地,意志便有一絲鬆懈。現在好了,我已做好被砍頭的準備。” 平子只聽懂了“被砍頭”的話,笑了,以為他重提笑話。 兩人遊覽了雲溪寺,晚飯時在寺院裡吃齋飯。寺院有供香客住宿的客房,只是不留女客,女客要到寺後兩里外的等慈寺借宿,那是個尼姑庵。尼姑庵與和尚廟多相依而建,因為中國寺院改革印度乞食維生的方式,要自力更生,尼姑體力有限,需要和尚幫忙種田。

俞上泉借燈籠,將平子送至尼姑庵後,道別時在平子手上親了一下。 這是俞上泉在外面從不曾有過的親暱舉動,令平子一夜難安。天將亮時,她便起床趕往溪云寺,得到昨夜預想的最壞結果——俞上泉送完她後並沒有回寺。 平子先向山頂尋去,好在僅一條山道,越行越窄,石板路儘後又走了六百多米土路,到山頂見一片碎石、幾處黃草,無可藏人處。於是一路下山,中午時分到達山腰的泉水池,見一人靠在水池邊沿酣睡,垂於地上的手握著弓,弓身搭箭。 平子輕輕走近,俞上泉從酣睡狀態轉醒,嘴角浮現愜意笑容,無力的眼皮中閃著親切的眼光,道:“你來了。” 平子蹲下,有抱住他的衝動。山道上下千米的視野中並無人踪,畢竟忌諱在外面,平子抑制自己,坐在他身邊。俞上泉神誌並未完全清醒,頭斜在平子肩頭,迷盹起來。

連日棋戰,體力未及復原,在等待追敵的時刻,身體對一場睡眠的需要突然爆發,竟睡倒在一無遮蔽處。 平子用手絹為他趕走蚊蠅,見一隻帶翅白蟻順台階爬來,便伸指彈開。順白蟻飛去的方向,平子看到山道下走上兩個黑影。 半小時後,兩個背草蓆卷的流浪漢走上來,他倆一個鷹鼻廣目、一個小眼塌鼻,卻有種神秘的相似性,使人望之如雙胞胎。 他倆在水池洗臉,平子感到肩膀壓力一減,俞上泉醒了過來。兩個流浪漢洗畢,坐在下方台階,掏出一個軍用鋁製飯盒,吃了起來。想是在市區乞討來的飯菜,俞上泉扣箭的手指鬆開,問兩人是不是來自河南。 兩人是洛陽口音,自言是洛陽長官部的汽車兵,名顧大、鄭二。見俞上泉略顯鄙夷神情,顧大忙解釋:“我們不是逃兵,是遺兵。”

這是俞上泉從未聽過的新詞,鄭二笑道,長官部成立“戰時搶購委員會”,將卡車用於到日軍佔領區搶購貨物,再到後方走私,以贏得暴利。 結果在日軍進犯洛陽時,竟無汽車運送士兵和武器,他們這一隊汽車正深入日占領區腹地,回頭無望,成了遺兵。車隊在信陽地區遭到百姓洗劫,司機和押貨兵皆被殺害。 俞上泉:“老百姓怎麼會殺自己的部隊?”顧大笑答,豫西民間素有“寧願日軍燒殺,不願國軍駐紮”的口號,有過幾村爭相邀請日軍駐紮本村的情況,自發地給日軍送情報更是常態。 俞上泉大驚:“百姓都做了漢奸?” 鄭二:“是我們的部隊把老百姓禍害得太慘了,十三軍在密縣、預八師在盧城、四十軍在木桶溝……都是民財被搜刮一空,民女被普遍姦淫。軍民猶如仇敵,與日軍作戰時,得不到百姓協助,掉隊的士兵還會被百姓襲擊。”

顧大嘆息:“不是我倆不想抗日,只是沒法抗日,我至今也沒搞明白長官部是作戰部還是經濟部,我給您講講長官部的企業吧,洛陽麵粉廠、隴海運輸公司、中華菸廠、三一酒精廠、魯山煤廠……還有稅務局。” 鄭二:“我當兵之後,運過毒品藥品,甚至婦女化妝品,就沒運過一杆槍、一個士兵。洛陽市場上出售的大米一半以上都是出自部隊,有的戰鬥部隊做的是糧店伙計的活,大部分時間用於磨小麥。” 顧大:“部隊的慣例是虛報士兵人數,多領取的軍餉都進了長官們的個人腰包,但長官們仍不滿足,還要剋扣士兵軍餉,甚至不給吃飽。軍糧在農村放高利貸、到敵占區倒賣,或者乾脆自盜,一個'糧倉遇火災'的登記,十幾噸糧食便不見了!”

鄭二:“大哥,別說了。我們來到杭州當乞丐,不是吃飽了麼?珍惜現在吧。” 兩人在杭州第一天討到的飯是,半碗西湖桂花粟子羹、兩個鮮肉粽、半塊粟糕、一碗蝦爆鱔面、一碗肉骨頭粥、三塊蔥炸儈、兩碗片兒川面。 自感幸福,所以發願要參拜杭州所有寺院,以感謝佛德天恩。今日飯盒中的剩飯品種頗豐,兩人不再言語,低頭分吃起來。 吃相感人,看得俞上泉和平子也餓了。平子拿出一個漆盒,裡面盛著紫菜壽司和青豆,又拿出一個窄盒,打開是兩副筷子,分與俞上泉。 俞上泉剛夾顆青豆,便放下筷子,撿弓。 山道下方出現兩個微小人影,細辨似穿著日本軍服。 略近了些,看清他倆手裡拎的不是登山拄的木杖,而是日本軍刀。 箭搭於弓。

箭的致命射程為五十米,俞上泉靜待著。弓的上端輕晃一下,很快得到控制,筆直向天。 平子的半個壽司窩在嘴裡,不再下嚥。她不理解眼前的情況,但自小受到的教育是依從丈夫,見俞上泉神色緊張,便老實待著,不敢稍動。 坐在下方三級台階的兩乞丐,因是背對俞上泉,不見狀況,猶自吃著。 兩軍官行至五百米距離時,敏感地發現俞上泉持弓遙對,便止住步,似是說了幾句,將軍刀掛於腰帶,掏出手槍。 手槍的殺傷距離是四百米,比弓箭多出三百五十米。 他倆又上行了五十米,低頭吃飯的兩乞丐放下飯盒,從各自的草蓆卷中抽出一桿英式步槍,雙雙向下瞄準。 兩聲槍響,日本軍官倒斃在山道上。步槍的殺傷距離是五百米。 顧大回頭:“英式步槍很好啊,可惜英國要送二十萬支步槍武裝中國民兵,美國卻不容許。美國不讓我們交第二個朋友,只讓我們依賴它。” 鄭二跑到下方,檢查兩名日軍官的屍體,掏出證件後,將屍體移入道旁雜草中,以一袋石灰吸聚台階上的血,拿一隻小鋁鏟鏟淨。 顧大坐在俞上泉身邊,抽著大前門香煙,自報是中統特務,平靜地說:“現在有一個傳言——只有俞上泉在抗日,他在棋盤上打擊日本人,而國軍把大好江山嚮日本人雙手奉送——這肯定是不對的,我們近期累計的死亡官兵為一百一十九萬七千餘人,負傷一百三十二萬六千餘人,失踪十七萬三千餘人。” 俞上泉木然聽著,如受審判。 顧大噴出一團煙氣,口吻略帶歉意:“我們腐敗,但我們抗日。俞先生,你本是漢奸,不過贏了日本人幾盤棋。把你說成抗日,是為抹殺我軍抗日事實,讓大眾對政府失去信賴,大眾一旦產生絕望、偷生心態,便真要亡國了。” 鄭二清理好屍體,行上來,亦是歉意口吻:“俞先生,知道你只是個下棋的,但那個傳言令我們十分尷尬,為避免尷尬,只好除掉你這個人。” 鄭二從袖中抽出一柄黑刃匕首,顧大解釋:“沒抹毒藥,他的手很快,不會有痛苦。” 匕首前刺,鄭二的腰不可思議地拐出一個近圓的幅度。 一根箭穿衣而過,釘在五米外的杉樹上。 兩人相隔不足一米,但俞上泉依然搭弓射箭了。 鄭二拐出去的腰迴轉過來,額頭冒出一層細密汗珠。 顧大退開三步,有責怪之意:“俞先生,你是下棋的,怎麼能動武呢?鄭二,你也是,小心點。” 俞上泉搭上第二根箭,箭尖距鄭二胸口僅四十厘米。如此短的距離,躲閃難度大,而弓射的力度也損半。 匕首前移,鄭二胸口內含,兩肩胛骨之間衣服被汗水滲濕。俞上泉卻放下弓,垂頭如坐棋盤前:“你動手吧,即便為保護自己,我也殺不了人。” 鄭二站直,顯得不好意思,長舒口氣,挺刃扎向俞上泉胸口。 顧大一直盯著平子,平子安靜地坐著,似乎俞上泉不是要被殺而是在下棋,生怕自己打擾了他。 聽到人體碰撞石階的聲音,平子安靜依舊,顧大生起一念“日本女人好奇怪啊”,回身見摔在下方十米外台階上的竟是鄭二,俞上泉坐於原位,左手如持弓,右手如放箭。 他以兩臂為弓,將鄭二擊飛。 顧大撓撓下巴,站到俞上泉對面,擺手示意他站起來跟自己對打。 俞上泉松下兩臂,卻不是撐地而起,而是摀住自己小腹,隨即平躺在台階上。剛才的用力,引起了腹痛。靜如草木的平子飛速過來,手按在他腹上,兩臂筆直如砸地基的夯。 臉上摔青幾塊的鄭二行上來,見此情景,道聲:“疝氣?” 顧大:“唉,咱倆以前也被它折磨。俞先生,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臨死前告訴你一個拳理,疝氣證明了'丹田生力'的原則,不管運動姿態如何,人體首先受力的是腹膜。丹田為小腹,練腹是武術的第一原則。” 發現俞上泉沉浸在疼痛中,並未聽,顧大流露失望眼神,做個手勢,鄭二持匕首上前,便要殺戮。 響起一聲大吼:“慢著!”見一個英俊的侍從背著個歪戴帽子的人自旁側樹叢中跑出,邁上山道台階後,歪戴帽子的人叫著“輕點輕點”,讓侍從將自己放下。 他摘下帽子,撓了撓頭皮,虛弱地說:“我叫段遠晨,你們聽說過我吧?”顧大撓撓下巴,與鄭二對視一眼,皆是畏懼之色。 在中統的近期匯報上,他是一個功夫奇高的不死之人,已有數對高手死在他手中,因為他的存在,中統難入杭州。顧大鄭二正是因為忌諱他,入杭才扮作低賤的乞丐。 段遠晨向鄭二指指,鄭二從腰里掏出兩個日本軍官的手槍,交給英俊侍從。段遠晨再做個手勢,鄭二猛然醒悟,掏出日本軍官證遞上,愧疚地念叨“忘了忘了”。 侍從打開證件:“神田嬰、黃野正樹。” 段遠晨:“好,是他倆。此事了結啦。” 顧大和鄭二堆出恭維笑容,向山下走去。 段遠晨:“等等,空說無憑,你們兩人得死一個留這。” 顧大和鄭二轉身,臉上是凶狠表情。顧大:“我們是自在門的,自在門的人生是一對、死是一雙。” 段遠晨袖口滑出一把勃朗寧手槍,“砰”的一聲,鄭二癱在台階上。顧大的身前飄著大團青色槍塵。 段遠晨:“你獨活麼?” 顧大:“嗯。” 段遠晨:“都是中國人,彼此給面子。我留命,不留槍。” 顧大將兩杆英式步槍插入草蓆卷,背著走出三四十級台階,不回頭地喊:“你不怕我走遠後開槍?” 段遠晨:“你不會,你選擇了獨活。” 顧大不再言語,背槍一路下山。 段遠晨艱難彎腰,從台階上拾起弓,遞給俞上泉:“如果是你殺的,就麻煩了。現在好了,中統特務殺死日軍官員——合理,此事了結啦。你可以回杭州,颼團先生容這兩名軍官來杭,是賭一把玩玩,你死便死了,你活著,他繼續按規則跟你做第一人的遊戲,廣澤之柱要與你再下一次十番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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