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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31、孔門射藝

大日壇城 徐皓峰 5736 2018-03-12
索寶閣迎於窗前,滲於清冷晨氣中,做著李門道首獨傳的練仙骨之法。兩臂於胸前虛抱,以軀幹湊臂環行,湊近左臂時上浮,湊近右臂時下沉。臂死身活,對比不動的兩臂,頭顱如游水的鯨魚,時而浮出時而潛沒。 緩慢至極,可體會到尾椎是此運動的樞紐,頭臂胸胯的起承轉合,皆源於尾椎的微頂。久作至極,體感會超越肌肉,覺一股宏大力量翻滾上來,而尾椎如水壩,有兩排閘門開合,疏導其湧上後背。 之後內力升降迴旋,仍以湊臂環行的動作引導。此練仙骨之法,在李門稱為“遊鯨”。 幾番背熱胸涼,索寶閣收功,回身見俞上泉坐在床上閉目打坐,神情愁苦不堪,便笑言:“流於世上的靜坐之法,都是死呆呆不動,生怕一動就亂了心神——這是俗人之見,其實內在的氣血要以外在的動作調理。靜坐是不分內外的。”

俞上泉睜開眼,索寶閣想起索叔的匯報,驚覺其真像是蛇眼,只是一個圓形圖案,沒有視力和人情。 俞上泉:“對,內外不分。是該出去走走。”滑行下床,竄出屋去。 看他下樓梯敏捷如貓,索寶閣暗惱:“我是三昧耶曼荼羅,能量如佛……已輸出能量無數,他怎麼還會病發?” 穿過竹林,沿湖邊一路散亂行走,聽得身後沉重腳步聲,頻率猶如自己的心跳。回頭,見霜葉山小跑著跟隨。 繼續前行,聽身後的心跳聲有了重音。不必回頭,知是索寶閣。 望著前方俞上泉背影,索寶閣記起他昨夜歸來的話:“如果不是輸了,我會認為是我的順手好局。”一夜他都在床上靜坐,她夢醒時曾勸說:“不過是一次失誤。”他回答:“失誤倒好了,糟在我覺得沒有失誤。”

俞上泉是自然步態的行走,小跑的霜葉山卻漸感吃力,詢問身旁香汗淋漓的索寶閣:“你不累麼?”索寶閣一臉堅毅,沒有回答。 一會兒,霜葉山又說:“咱們不是陪他散步,是跟踪他,根據特務原則,跟踪是要拉開距離的。” 深得索寶閣贊同,兩人換成步行,卻見俞上泉越行越遠,在視線盡頭的一株柳樹下閃身不見了。兩人急跑上前,過了柳樹,見是個岔路口,有六七條土路,伸展至西湖東岸的不同方向。 霜葉山:“嗯……特務的分工很細,有負責追踪的,也有負責搏殺的。我是負責搏殺的……他是負責追踪的。”揚手一指,索寶閣見一個枯瘦如猴的人騎自行車飛馳而來。 霜葉山對他一頓訓斥,訓斥他來晚了。 特務禀告:第二局棋是前多外骨的完胜之局,對比俞上泉的低迷狀態,稍具棋力的人都不難判斷,前多將獲得連勝。鑑於此,颼團兄喜克服了喜愛俞上泉個人傾向,決定在日本人聚居的拱宸橋舉行第三局的挂盤講解,讓同胞分享一個日本棋士的勝利。

原本的五天休息取消,改為明日對局,以保持俞上泉的低迷狀態,保證勝利的萬無一失。 見索寶閣一臉恨恨之情,霜葉山想到她的門徒都是日本人,耳熟自然懂了日語,忙低聲相勸:“別生氣。”索寶閣憤憤言:“天下的事情,真的那麼容易麼?只要我跟他再睡一覺,就……”臉紅如醬,止住話。 霜葉山命令特務追踪俞上泉,特務趴在地上細辨一番腳印,選擇一條土路推車而行,一小時四十分鐘後引霜葉山和索寶閣來到月輪山的六和塔下,肯定地點下頭。 塔下並無俞上泉,特務確定一位推車賣藕粉老人的鞋底與剛才土路上的腳印相符。霜葉山對特務的遠距離追踪技能給予肯定,然後說:“重來。” 俞上泉直走到花港觀魚,迎面見櫻花樹林和日式風格的阿市屋,便不願前進,正要折身返還,耳聞一種“嗖、嗖”之音,似有還無。

此音引發人上古情懷,俞上泉愣住,循聲望見阿市屋隔水對面有一棟黑瓦白牆的二層小樓,樓下圍出一片院子。 院門未鎖,一個長須老人正在拉弓,三丈遠立著一個草垛靶子。 弓緩緩俯下,拎於左手。老人轉身,逼視站在院門口的俞上泉。是一張有著飽滿額頭、黑亮雙瞳的臉,上眼皮圓撐如拱橋。 老人:“我這簡陋小院,能有你這樣的射藝高人到來,非常榮幸。” 俞上泉:“您誤會了,我不會射箭。” 老人:“你周身呈現出的均衡態勢,只有修習射藝多年的人才會如此。請賜教。” 俞上泉眼中潮濕:“我確實不會射箭……我是個下棋的。” 老人虎目生威:“你在棋上定有非常修為。” 俞上泉:“我是棋界第一人。我名俞上泉。” 老人名牛多沉,十年未出院,專研孔門六藝。六藝為禮節、音樂、射箭、御車、書寫、算術。他認為孔子學問不在談論義理的書中,而在這六種實事中。

六藝的體驗對人的精神改變,強於讀書理解。正如圍棋和唐密儀式千多年來改造了日本人氣質,中國明清文化之偏,在於空談義理,精神不能轉成實物,所以不能發揮效能。 他觀中日之戰,源於國人內在精神虧蝕,方招致外辱,退敵之法,首在振作精神。兩千餘年前的孔門六藝,正可救當世危局。 俞上泉詢問,在戰時傳播六藝,似難解燃眉之急。牛多沉回答,這是俗見,日本作為敵人,其見識尚在此之上。 例如,古代是依塔建廟,先有塔後有廟,塔是一方風水的龍眼,如月輪山六和塔建起後,長江洪水、錢塘海潮為災頓減。塔更是一個地方的精神像徵,薈萃歷代人文。 觀日軍每至一地,必先毀塔,侵略首重精神毀滅。從敵人的舉動,可知我方的根基何在,所以振作精神,才是抗敵大計。

牛多沉:“你與人對局,都是狀態絕佳的麼?” 俞上泉:“早晨和晚上的體溫尚且不同,怎會一直好?只不過,我狀態低落時,能靠意志力挺過來,對手往往發覺不了……” 牛多沉:“正是。下棋尚重精神,何況兩國交兵。” 俞上泉:“近日棋局卻有相反情況,我精神強盛,自覺處處得手,然而不知不覺便全局落後,彷彿是我初學棋時與高段棋士對局的情況。我想,我遇到棋士最感恐懼的事情——整體能力衰退了。” 牛多沉:“不是相反的情況,你的精神強盛是虛假的強盛,還是精神未能振作。精神振作便會有自知之明,哪裡會出現敗勢仍無覺察?” 牛多沉的上眼線如拉滿弓,幾達於眉,凝視俞上泉片刻,眼光轉而柔和,遞來一支木箭:“我習射藝,雖立草靶,卻不搭箭,聽弓弦空響,足矣調神……射一根箭吧。”

教會俞上泉拉弓搭箭之姿,牛多沉退於俞上泉身後,柔聲道:“射箭以靶子為目標,但射箭的心法卻是要忘掉靶子。不論射中射不中,只問己身正不正——正,指的是自身的均衡狀態。箭不是射向遠處,而是射向己身。” 在俞上泉的視線中,三丈外的草靶根根稻草清晰。 牛多沉:“你的目光從遠處靶子回到弓上,再回到手臂上,還要再向回看,眼光回不來了,便以心光回看,直至能看到自己的整個身體。” 俞上泉手指一鬆,箭飛馳而去。 弓身緩緩前傾,橫於左掌。收弓之姿,如船落帆。 牛多沉:“靶子是不存在的,只有你自己。” 俞上泉:“原來棋盤對面,並無敵手。”雙手捧弓遞還,鞠躬離去。 箭射在草靶的木腿上,遠離靶心。牛多沉彈指輕叩箭桿,贊一聲:“射對了。”

第三局棋設在拱宸區“喬治酒館”內,酒館雖以英文冠名,卻是日式內室,二樓建有一個雅間,可供下棋。 酒吧後面的儲酒倉庫前有兩百平米空場,立了一個三米高的棋盤,設有鐵絲網格,兩個酒吧伙計拿竹竿,以酒吧櫃檯內掛賬單的方式,將黑白木塊掛在鐵絲上,便可向眾人展示棋局。 聽眾有三百多人,整齊坐在小馬扎上,擔任大盤講解的是廣澤之柱與半典雄三。廣澤時不時吃一根地瓜乾,臉掛燦爛笑容。 廣澤:“俞先生已經思考了三十分鐘,還遲遲不落子。真是為難我們兩個講解的人呀。說點什麼好呢?難道還要我講個笑話麼?” 眾人爆發哄笑。 半典:“還是我說吧,前多先生斷然優勢!” 廣澤:“噢,你這麼看?” 半典:“不是我說的,是前多先生用棋子在棋盤上說的。”

眾人響起熱烈掌聲。 廣澤略有嫉妒地暗想:果然是關門弟子,學什麼都快。大盤講解時調動觀眾情緒的技巧,他會了。 對局室內,響著前多外骨的輕咳聲。 俞上泉前傾上身盯著棋盤左下角,態如俯衝的老鷹。坐在觀戰席上的頓木鄉拙心知,如不是遇到難解的局勢,他決不會出現如此強烈的姿態。 神色高度緊張的俞上泉忽然嘴角鬆弛,轉成失望之色,顯然經過最後論證,一直企圖下出的反擊手段並不能成立。 前多點上一支細管雪茄,咳音漸重,室內有了異香。 俞上泉端直上身,閉上眼睛,垂於大腿上的兩手微動,一手似握弓,一手似拉弦。 前多發現他的手指變化,挺腰觀察。 俞上泉回味著箭羽飛翔之音。此聲悠長。 許久,俞上泉睜開眼。煙灰落在腿上,前多沒有察覺。

炎淨一行和世深順造站在法式別墅的陽台上,拱宸橋地區不在視線的範圍。炎淨憑空一指:“那個方向,他們在下棋。” 西湖籠罩在白霧中,世深:“您真的不想去現場觀棋?大盤講解的現場,我們混得進去。” 炎淨:“觀棋應隱秘心知,不是看電影。我年輕時,因師父指派,也曾做過多次大盤講解,至今厭惡。” 世深:“從第二局看,前多掌握了對付俞上泉的方法。” 炎淨:“方法都是一時之計,心能破法。我近日體會到,俞上泉是蒼天下出的一步棋,不該這麼快便走絕。如果他今日之心突破昨日之心,便可破前多昨日之法。” 傍晚時分,大盤講解處電燈亮起。 霜葉山和一眾特務守在三條街外的“這不好麼”西餐廳,颼團兄喜包下了這裡,準備前多贏後為他舉行“祝捷宴會”。 一位棋迷向站在大盤前的廣澤發問:“前多先生什麼時候贏啊?” 廣澤嚼著地瓜乾,嘟囔“快了快了”。一個伙計跑來,遞上棋譜,小聲匯報:“前多先生開始讀秒了!” 半典搶過棋譜,貼近眼前,迅速掃視一遍,漸顯凶光。廣澤拿過棋譜,指揮兩個持竹竿的伙計掛上新下的棋。 棋掛畢,廣澤仰頭揣摩半晌,轉身對已等得焦急的觀眾露出燦爛笑容:“在沒有時間的情況下,前多先生的棋卻越下越複雜了——實在反常——哈哈,他是要顯示自己的本領,創造出名局,給到場的諸位留下美好的記憶呀。” 爆發狂熱的掌聲。 半典湊近廣澤:“在這個時候冒險,說明他處於劣勢。”廣澤擺手製止他再說下去,對著觀眾發出爽朗大笑。 對局室內,前多的咳聲暫時停止,他臉色發黑,憋住了呼吸。記錄員在提示“3秒,2秒”。 急速打下一子,劇烈咳聲破口而出。 俞上泉數秒後打下一子,記錄員又開始為前多讀秒“60秒,59秒,58秒……” 觀戰席上,颼團兄喜坐於正中之位,他的手從披風裡伸出,握住頓木鄉拙身前的計時鐘,道:“吃飯時間到了,宣布暫停吧。” 頓木忙低頭看鐘,颼團兄喜將鐘收入披風內。 印像中,離約定的晚飯休息時間還有十一二分鐘。看著黑色披風的皺褶,頓木沒有挽袖核對腕上的手錶,沉聲宣布暫停。 眾人在一樓用餐,頓木久久方出現。他的衣領高聳,遮蔽脖子上暗紅色的勒痕。他剛才在廁所裡將腰帶掛在水管上,又一次虛擬上吊。窒息,可以緩和心情。 俞上泉和前多在用餐,棋盤前如此接近的兩人,此時相隔幾個飯桌。沒有人在他倆之間落座,他倆之間的空間,令人本能地感到壓抑。 頓木與颼團商量後,宣布:“從現在開始,到十七點四十二分停止用餐。” 原定的用餐結束時間是十七點三十分,延長的十二分鐘,明顯有利於進入讀秒階段的前多。無人應答,室內僅有微弱的咀嚼聲。 “這樣隨便改變時間,可不好。”說話的竟是前多外骨。 頓木賠笑:“看到很多人沒吃完,想讓大家從容些。” 前多:“十七點三十分。”踏上樓梯,先去對局室了。 頓木尷尬笑兩聲,對颼團道:“前多君鬥志可嘉。對於棋士而言,氣勢比時間更重要。”颼團擺手,表示按原定時間。 俞上泉捂小腹滑入桌下。他的疝氣發作了。 頓木指揮人拼三張椅子,抬俞上泉平躺下,兩手壓他的腹部,以緩解疼痛。頓木:“疝氣在醫院只是個小手術。” 俞上泉忍痛未答,頓木又問是否要杯熱水,俞上泉:“這裡能望到塔麼?望到塔,我會心情愉快,便不覺得疼了。” 側窗可見月輪山上的六和塔,為便於觀望,頓木命滅餐廳內的燈。 黑暗中的颼團吩咐身邊秘書記下他的話:“宋代之後,中國的塔多非政府所修,而是民間合力建成,富者出資,貧者出力。塔是一方民心的象徵,我們的部隊在華北華中遇塔即毀,不是大本營命令,而是士兵的衝動。象徵中國民心的塔,令他們本能地感到不安吧?六和塔也要毀了才好,提醒我寫報告。” 十七點三十分正常開局,十八點十七分前多認輸。 咳聲轉成嘶叫般的喘息聲,在俞上泉起身時,前多大叫:“再來一盤!”急速收盤上棋子,完全當成私下對局。 俞上泉重新坐好,在前多抬起頭時沖他一笑。前多醒悟,身如虛脫,手中的棋子散落在腿上。 前多:“第四局比賽在哪裡下?” 頓木:“還沒有最後確定。颼團先生想仿照俞上泉、大竹在寺院對局的先例,在鳳凰山溪云寺舉辦。” 前多:“沒必要去溪云寺,就在這裡決勝負!” 頓木:“前多君,請自重。事情可不能這麼隨心所欲,我們要按計劃來。” 前多:“颼團先生!” 颼團墨鏡如夜,須白如雪,枯瘦手指自披風中伸出:“你的雪茄味道好,抽一根,讓我聞聞。” 前多忙掏出一根雪茄遞上,颼團擺手錶示自己不抽,而是他抽。前多點燃抽,咳聲又起。 颼團享受地吸兩下鼻翼,道:“我答應你了。” 第四局取消了大盤講解,喬治酒館外三百米範圍內禁止車行,以保證絕對安靜。第五局亦在喬治酒館,棋局進行兩日。前多累計輸了四局,被降級了。 他在次日搭上回日本的輪船,臨行前說將全心侍奉本音埅素乃,不再下棋了。 打坐一夜,俞上泉清晨拜訪花港觀魚對面的牛宅。叩門,開門的是十五六歲的女子,稱牛多沉為姑父,自稱小湯姑娘。 告知牛多沉已離開杭州,小湯姑娘便要閉門,俞上泉瞥見自己射的箭還在草靶木腿上,指道:“我是射那一箭的人。” 小湯姑娘回視,轉過頭來泛起笑容:“原來是你,姑父知你會來,讓你的箭一直留在上面。” 引俞上泉入院,告知牛多沉去了昆明,再上達重慶,去教授孔門射藝。小湯姑娘裝束幹練,原是在練射箭。 俞上泉:“我明日也要離開杭州,等牛先生歸來,請轉告一聲,我在棋盤上射中了自己。” 小湯姑娘面露詫異,顯然他的話難以理解,但隨即一笑,肯定地說:“我轉達。”俞上泉告辭,向院門行去,小湯姑娘沒有相送,反而持弓射出一箭。 箭羽飛翔之聲留住了俞上泉,轉身見小湯姑娘眼光閃亮地望著自己,不由得有些羞澀,聲低不可聞:“牛先生教給了我忘掉靶心的道理,你能告訴我射中靶心的方法麼?” 小湯姑娘爽朗言:“可以。姑父囑託,你求教,便教給你。” 弓握於手。小湯姑娘校正俞上泉的肩膀:“只有弓端正,才能射中靶心。弓是檢驗心靈的最好方式,內心焦慮的人,是握不正弓的。” 傾斜的弓許久方正,卻如淋了冷雨的人般顫抖。 小湯姑娘:“弓的上下兩端都在抖,說明你糾纏在人的情感中,忘記了天地。” 俞上泉:“天地?” 小湯姑娘:“弓的上端指天,下端指地,握弓便是貫通天地。”接過弓,飽滿拉開:“放箭時,弓如有一絲的顫抖,便會有弓弦繃斷的危險。” 松指,弓弦發出有力的一聲。 小湯姑娘將弓遞還俞上泉,搭上一根箭,道:“你應該放開你自己,把你和你經歷的一切都斷然拋棄,去感受弓兩端的天地。” 俞上泉神情肅然,許久,指松。 箭中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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