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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30、花港觀魚

大日壇城 徐皓峰 14507 2018-03-12
賽前準備期,俞上泉有過一次精神分裂產生的幻覺。那日清晨,他端坐於棋盤前,準備打前多外骨的棋譜,掀開棋盒,卻不見棋子,見盒內盛水,映著自己的臉。 一晃之間,盒中水灑。 面對棋盤、地面上的水澤,他盤腿打坐,閉上了眼睛。 兩個小時後睜眼,見棋盤和地面上撒的是雪白的棋子。 索叔指導四個女校殺手做家務,樂此不疲。尤其在指導做飯時,更是執腕挽腰,偶爾小範圍摸索一圈,四女均大感愜意。一夜,四女聊天,隨口聊出一句:“他是不是在調戲我們啊?” 登時醒悟,哀嘆:“社會太複雜,我們太單純。”衝入索叔房間,將其打成重傷,送回法式別墅。 其時宜春失陷,四川東部的第一道大門已被打開,日軍從此點沿長江而上便可達重慶。中方軍隊反攻宜春未果,日軍在宜春、當陽、荊門、沙市地區構成多角形堡壘網絡,並建飛機場、公路,修成進攻重慶的據點。

索寶閣制定了一項新的修行方式——冷水浴。日本古代修行者有在瀑布下淋浴的傳統,在文學、戲曲中大量描寫,日本門徒們皆知此典故,未提出異議。 法式別墅內的游泳池灌水後,成為冷水浴場。有人抱怨:“淋浴還可忍受,泡著就太冷了!咱們的部隊就要拿下中國的戰時首都了,為什麼咱們還要受一個中國女人的虐待?” 有人勸解:“你在蘇州的家業不也是被日本飛機炸毀的麼?日本的軍隊不是咱們的軍隊。要不是遇到道首,我們都無家可歸,跟忍飢挨餓相比,忍點冷又算得了什麼?” 抱怨者喊了句“虐待狂!”後,跳入水中。 門徒病倒大半。 索叔脫離重傷危險期後,稍能言語,便將俞上泉要下新一輪十番棋的消息匯報給索寶閣。索寶閣傳令禁止,傳令人回來後報告,俞上泉拒絕。索寶閣下令,傳俞上泉回大本營參加冷水浴修行。

俞上泉回法式別墅時,霜葉山帶大批梅機關特務尾隨,因為十番棋不能如期進行,颼團兄喜必將震怒。 目睹門徒跳入冷水時發出的慘叫聲,霜葉山想起一計,擠到泳池邊排隊的俞上泉身邊:“俞先生,你體質弱,排到後面吧。等跳的人多了,水溫升上來,你再跳。” 前面的人都把臉轉向霜葉山,隨後都退到霜葉山身後。 霜葉山惱火地說:“太不像話了!俞先生這麼瘦,你們好意思讓他先跳麼?” 在泳池對面,坐在藤椅裡的段遠晨笑道:“霜葉君,他們看重的是你的體溫!” 霜葉山:“啊,我不是你們的教徒。”但看著眾人期盼的眼神,心生惻隱,道:“好吧,看在都是日本人的份上,我給你們做一次暖水袋吧!” 吩咐兩個巨漢隨從跟自己一樣脫了衣褲,僅著一塊兜襠布跳入水中,圍成個三角形,讓俞上泉居於中央。

徒眾紛紛跳水,簇擁在三個大胖子身上。 泳池邊的段遠晨感慨:“唉,畢竟是相撲手,不是職業特務出身,想法太單純了。人的正常體溫最多三十七度二,不會因為你胖,體溫就會高。”又看了一會兒,吩咐旁邊的特務們:“得幫幫他了,去燒兩鍋開水,倒進池子裡。” 冷水浴變成泡溫泉,索寶閣讓俞上泉病倒的計劃破產。 索寶閣對平子解釋自己用心:“我爹跟他住了十五天,了解的情況是,他現在說話行動皆如常人,但每天總有幾次臉上會掛著莫名其妙的笑容,眼神如蛇眼般怪異,晚上他睡著後摸其脖梗,硬如鐵條,沒有一點放鬆——這是精神病復發的生理徵兆。下棋對腦力損耗大,容易病發。” 在霜葉山的嚴密看護下,十番棋得以舉行,對局地點在颼團兄喜居住的日式別墅中。俞上泉一日劣勢,經協商,夜間再下三小時。

晚飯休息時,他沒有去餐廳吃飯,拿兩個飯糰坐到後院假山上,望著夕陽。霜葉山忠誠地守護在假山下。 今日的火燒雲特殊,落日染紅的是一簇簇烏雲,雲團邊際血紅而中央黑如墨汁。霜葉山感慨:“真美呀。” 俞上泉兩肩頭亦被染紅,道:“我現在能欣賞的只是天地的風景了,棋盤上的風景已看不出。” 霜葉山惶恐爬上假山,問:“您說的是?” 俞上泉縮在袖中的手伸出,指間夾一顆棋子:“以前我總覺得棋子是有呼吸的,打到棋盤上,能感到它在一沉一浮。”手中的棋子打到山石上,“現在它只是一枚棋子。” 霜葉山沒有聽懂,低腰平視棋子,嘀咕:“啊,真的沒有動。” 俞上泉有了笑容:“原本就不會動,我說的是感受。” 霜葉山面色沉重地坐到俞上泉身邊,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嗯……我還是沒聽懂。”

俞上泉似笑非笑:“我的棋,死了。” 霜葉山仰頭,望著紅邊黑心的雲塊,驚覺不祥。 晚七時,暴雨終至,重新開局。雨打屋簷之聲響如鞭炮,觀棋席上的人皆表情壓抑,因為颼團兄喜端坐其中,他違反禮儀地戴著墨鏡、禮帽,身體緊裹在黑披風中,容貌和表情均遮蔽至最小程度。 頓木鄉拙擺弄桌子上的茶壺,將壺蓋提起又放下,不厭其煩,幸而弄出的聲響被雨聲掩蓋。 此局是前多外骨的順暢好局,上午十一時,執白的俞上泉為追求佈局速度,中央出現一塊不安定的棋,全局的攻守皆由此引發。 前多不直接對這塊白棋攻殺,反而威脅遠在上方的一塊富於彈性、不易受攻的白棋,藉此佈出一片黑陣,杜絕中央白棋向上方的出路,等待將之殺死的最佳時機。

在此脅迫下,中央白棋不得不連補兩手棋,終成不死之形,但就此全局落後,讓黑棋搶先侵占左邊。至晚九點,黑棋實空領先,至少佔十三目優勢。 廣澤之柱一早便來到議棋室,他發胖的身材,頗得同是大胖子的霜葉山好感,吩咐傭人給他上好茶。 晚十點四十分,一個兩肩濕透的青年進來,走到一個正擺子研究的人身後,拿起桌上的棋譜,念念叨叨地看起來。 議棋室內坐的均為愛好下棋的梅機關特務,但見其歪頭斜目,氣勢囂張,不知是什麼來頭,所以忍了。此人是半典雄三,一分鐘後,將棋譜摔在桌上,喝道:“棋下成這樣,還研究什麼?” 離他最近的特務正要發作,見他眉弓一道刀疤,以為是資深暗殺科人員,頓時氣弱,老實答道:“畢竟是俞上泉的棋。”

半典猛甩頭上水珠:“你們的棋之所以不能進步,就是因為你們太迷信,開始迷信素乃,後來迷信俞上泉。是男子漢,就要走出自己的棋!” 如此氣勢非科室級領導不能有,滿房特務紛紛起立鞠躬,表示接受教誨。唯有屋角的廣澤之柱站起來說:“敢對素乃本音埅不敬!請通名!” “京都鴨川西岸赫赫有名的半典雄三!請通名!” “本音埅門下廣澤之柱!” 半典吼道:“可找到你啦!我也是本音埅門下!”撲上來對廣澤一頓擁抱,並在其腮幫連親兩口,解釋鴨川西岸的黑道流行西方禮儀,請不要介意。 廣澤兩腮盡濕,邊取草紙擦臉,邊詢問他跟素乃學棋的經過,核實後坐回棋盤前擺棋,不再理他。半典熱情不減,訴說素乃讓他來中國,就是為讓廣澤磨練他。

廣澤苦笑:“我還棋藝未精,哪有資格磨練你?” 半典道一句“我看也是”,接著詢問他跟俞上泉熟不熟。因為聽說俞上泉有一棟中式房子,處於西湖邊的黃金地段,房子拆後建成意大利洋樓,可贏利三倍。如果廣澤勸俞上泉賣房,他可以給廣澤百分之五的利潤。 廣澤說房子屬於“金木醬油”,此企業分店遍布東亞,不會為這點利潤就賣房子。半典無趣,在議棋室走一圈,喝道:“很久沒過棋癮了,誰跟我下一盤呀?” 一特務騰身站起,怒吼:“議棋室是研究大賽對局的,沒有人可以在這裡下棋,你太放肆了!” 半典嗓門登時提高:“敢沖我嚷嚷,是不是不想活了?” 滿室特務皆站起,紛紛掏出手槍,有人喊道:“你一個鴨川的土流氓,敢衝梅機關撒野!你再說一個字,就斃了你。”

半典臉色慘白,表情依舊強悍,吼聲:“呸!” 室內立時響起一片掰開手機保險蓋聲。 廣澤搶到半典身前:“他是素乃本音埅的關門弟子,你們都下棋,請給本音埅一個面子。” 眾特務面色稍有緩和,半典又吼一聲“呸”。 室內登時大亂,眾特務衝上來要架開廣澤,槍斃半典。廣澤與幾個特務推拉之間,身後一聲科室級氣勢的大吼:“住手!” 眾特務本能停住,半典掏出一張黃底黑槓的請柬,道:“看看這是什麼?” 是颼團兄喜簽名的請柬。眾特務紛紛退下,廣澤來觀棋是受頓木鄉拙之邀,也為半典竟是此大人物的客人而感到震驚。 原來得知俞上泉與前多外骨棋戰的消息,素乃給颼團兄喜發了電報,說自己的關門弟子現在杭州,希望能容許觀戰,以增加閱歷。半典來杭後做二道販子生意,居無定所,晚間才被找到。

見眾特務氣弱,半典坐到一具棋盤前,仰首道:“我可以下棋麼?”眾特務皆點頭。特務中的棋力最高者坐到棋盤對面,半典高興地說:“我讓你三個子吧。” 特務急了:“我已經是三段了!七段高手也無法讓三段三個子!” 半典晃晃手中請柬:“三子。” 特務不情願地在棋盤上放上三子。 半典笑嘻嘻看著,道:“其實我也是三段。” 特務一驚,抬起頭來。 半典:“嘿嘿,我這個三段的含金量比你高。只是我棋力大增後,還沒來得及參加升段賽。要不早就是個九段。” 特務下意識摸槍,嘴裡叫著:“太過分了!俞上泉是七段,炎淨前輩是名譽八段,當世就沒有九段,你……太過分了!” 廣澤忙將此特務勸開,怕半典再生事,在棋盤前坐下,表示由自己下。半典歡迎,從懷裡掏出一個手巾包,展開後是煙灰缸、扇子、香煙、打火機、巧克力、手錶、獨腳貓瓷器。 這是他下棋的排場,一一擺於棋盤兩側。其他物件為棋手常備,只是瓷獨腳貓罕見,這是二道販子的吉祥物,擺在棋盤旁十分不般配。 廣澤:“兩分鐘一步的快棋,沒問題吧?” 半典吸口煙,豪爽點頭。 室內爐上掛著水壺,許久後,水溢出水壺,將爐子中炭火澆滅,發出“呲呲”聲。無人在意。 半典頭垂如鉤,痛言:“我輸了。”將煙缸、扇子等物一一收入手巾,起身出室。 廣澤驚覺暴雨已停,而前多外骨站在室內。俞上泉與前多的對局在半個小時前停歇,約好明早九時續戰。 三段棋力的特務向廣澤慶賀:“您真是給了他一個狠狠的教訓。沒實力,還那麼狂。” 廣澤:“不,此人棋風是迂迴亂戰型,妙趣橫生,如果不是略顯嗜殺天性,我簡直以為是在跟俞上泉對局,真是怪了。” 廣澤看向前多:“可惜俞上泉垮掉了。” 前多:“是啊,與他爭第一人,已不夠刺激!” 廣澤:“前多老師,恭賀您今日胜勢,我請您去阿市屋喝酒。” 前多:“叫上那個鴨川流氓吧,日後是我們三人爭奪天下。” 阿市屋為木屋建築,侵占西湖東南的“花港觀魚”景點,徹夜營業。此處本是一片土岸,水中的落花匯集於此,盡處養紅黑鯉魚,順岸走下,魚亦成花的一個品種。 阿市屋割裂花港與觀魚,廢了數百年典故。一個歌舞伎在舞蹈,前多與廣澤頻繁舉杯對飲,半典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蹈。 廣澤興致頗佳,隨口評論:“舞蹈的旋轉是模仿飛鳥,歐洲舞蹈都有旋轉動作,而日本舞蹈旋轉很少,難道我們對天空沒有嚮往?” 前多:“因為我們覺得自己就在天上。”做出向棋盤打子動作,“棋子是一手一手打在棋盤上的,這段距離就是從天空到大地的距離。” 廣澤:“啊,這就是我們的高空?” 前多:“對,棋手坐下來,就等於升上高空。” 廣澤:“下棋的動作,令棋手成了最接近神的人?” 前多一笑,曲樂變調。歌舞伎開始表演《過河》,她高提和服裙擺,露出小腿。伴奏驟然加快,半典神色緊張,如臨大敵。 前多:“哈哈,半典君入迷了。” 廣澤大笑,半典轉過頭來:“你們剛才說得不對,日本舞蹈裡也有旋轉,只不過你們沒看出來。” 前多正在喝酒,聽之嗆了一口:“有麼?” 半典:“看著沒有轉身,但做出各種轉身的暗示。好比圍棋上的轉換,如果明確地拿自己一塊空跟對手一塊空交換,優劣是容易判斷的。怕就怕擺出一副要轉換不轉換的樣子,越曖昧便越危險——俞上泉最擅長這麼做。” 廣澤和前多對視一眼,隨即大笑:“半典君看女人跳舞,竟能看出俞上泉的棋來。佩服。” 半典:“職業棋手,就是要從任何地方,都能看出棋來!”猛力將杯子扣在酒瓶上。 歌舞伎受驚停下。 廣澤發福後變得開朗,笑著打圓場:“抱歉,半典君,是我說話隨便了。”向歌舞伎示意退下。 她出門後,半典持酒杯坐到前多身側,眨下眼。前多以為他發現今日棋局的奇變,便側耳傾聽,表情慎重。半典:“我有兩挺機關槍,你要能幫我轉手,我給你百分之五的利潤。” 前多啞然失笑,半典:“這兩挺機關槍賣給陝北,一定能賣個好價錢。可惜距離太遠,你要能在杭州找到抗日組織,雖然容易受到追查,但我也願意出手!” 前多:“怎能賣給抗日組織?”半典:“你是非洲土人麼?這麼不了解世情。日本商人賣給抗日組織武器——這是當今的經濟形勢。” 前多哀嘆:“這個世界已經變得這麼不正經了?” 半典:“素乃師父告訴我,本音埅一門跟軍部的關係都是靠你來走動的。賣兩挺機關槍對你是小意思吧?” 前多:“我不認識抗日組織!” 半典:“但軍部的人肯定認識!” 前多氣勢垮了,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半典:“好,把機關槍送到我的住所。我沒想賺錢,但你這麼關照我、這麼看重我,我沒法拒絕啦!” 半典拍拍他的肩膀:“長此以往,你會成為一個大財閥的!這是一個不走私就活不好的時代,是男人,就要像長在絕壁險峰上的松樹,拿出氣勢來!” 前多招呼侍者進來結賬,迅速結束飯局。 前多和廣澤走出單間時,半典仍未動,喝著桌上的殘酒,道:“作為素乃師父的關門弟子,他訓練我的方法與你倆不同。你倆以本音埅一門的固有風格與俞上泉對抗,素乃師父則讓我按照俞上泉的棋風來下棋。” 兩人駐足。 半典:“棋路不同,眼光便不同。以你的眼光看,你已鎖定勝局,以我的眼光看,俞上泉還有變數。” 前多:“請指教。” 半典:“任何有勝負的比賽,總是先出擊的一方吃虧——這一點是共識,古代武士決鬥,見血的都是還擊的刀。你的黑棋已領先,俞上泉為追趕,明日會積極求戰。他的棋充滿誘惑,你不要輕易開戰,要悠閒地走走等等,等——就是對付俞上泉的最佳戰法。” 廣澤笑道:“你不會下棋吧?已近終局,各處都定型,棋盤上不可能再開戰。” 前多:“警告你,不要再叫'素乃師父'了,要叫'素乃本音埅'。少些粗俗!” 兩人憤憤而去,半典阻止侍從收餐具,從廣澤的盤子裡撈起一塊多春魚大嚼吞下,委屈自語:“我是看在機關槍的份上,奉送你點好處。當今還有我這麼有良心的生意人麼?竟不識貨。” 俞上泉夜宿在法式別墅大廳,與眾人一塊躺在地毯上。他凌晨三點跳起,徑自走圈。住二樓客房的世深順造、炎淨一行聽到騷亂聲後,下樓見到他拿一把做活的剪刀扎刺,動作神態酷似在上南村行凶的花工。 世深搶步奪去剪刀,千夜子將他按在地上反綁雙手。 最擔憂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因為棋戰的壓力,俞上泉精神病復發。 索寶閣在平子陪同下來到大廳,見眼前情景,顯得格外冷靜。她到炎淨一行跟前,問了一句周圍人誰也聽不懂的話:“我是三昧耶曼荼羅?”炎淨:“你是。” 索寶閣握住俞上泉反綁於身後的手,柔聲問:“我想給你留下座房子,那麼多好房子不要,為何挑舊藥舖?” 俞上泉眼中癲狂滅去,答話竟具條理:“房子雖舊,但很適合人住。也許只有舊了,才適合人住。” 索寶閣單獨送俞上泉回藥舖,出別墅大門時,發現霜葉山躺在門洞裡睡覺,堵著出路。霜葉山肩負保護俞上泉使命,索寶閣像看寵物般慈愛地看看霜葉山,在他后腰踢了一腳。 他驚醒後,尾隨著去了。 世深原要暗中追隨,遭炎淨制止。他剛剛收到頓木鄉拙派人送來的棋譜,道:“人老了,一旦醒了,再睡著很難。不如你我研究棋譜到天明吧。”世深知其另有深意,依許。 郝未真和嬰兒睡在藥舖樓梯間。四女遵守保姆身份,未睡臥室,每晚閉門後在大廳搭鋪睡。俞上泉反綁雙手,被索寶閣牽上二樓臥室後,四女躺下彼此低語:“要不要偷聽?”皆面紅耳赤,說得越發熱鬧,身子還是老實待在鋪上。 霜葉山躺在藥舖門外的台階上忍了一夜,偶爾哼出幾句響如驚雷的夢話。 二樓臥室為西式鐵架雙人床,被褥皆為黃色。俞上泉解釋,守鋪老人說多年前這裡曾招待過一位活佛,是當年留下的陳設。 索寶閣拿剪刀剪開他腕上繩子,小聲詢問:“今日的棋,不好贏麼?” 俞上泉瞳孔散開,如臨終者的眼光。索寶閣不再說話,褪了衣衫,鑽入被中,驚叫一聲。被褥皆為絲綢,初貼肉頗涼。 俞上泉呆立,索寶閣吩咐:“躺我身邊,得我法力加持,明日便可贏棋。”俞上泉機械褪去外衣,鑽入被子,與索寶閣有五十厘米間距。 室內的立式燈籠依舊亮著。 索寶閣命令滅燈籠,俞上泉鑽出被子,下床滅了燈籠。摸黑躺下,卻跌在一具肉體上,觸手冰涼。索寶閣趁他下床時,侵占了他的位置。 索寶閣:“我自小便是李門道首,道首有一塊仙骨,你知道在哪麼?便是尾椎骨。李門的氣脈修煉,以尾椎骨為樞紐,所以尾椎摔壞,便成廢人。如同蛇之七寸。” 引俞上泉的手敷於尾椎,道:“道首需是處女之身。我的秘密你已盡知。”俞上泉不敢出聲,黑暗中僅聞索寶閣笑音:“你以為睡過我了?那是精神病的幻覺。明確告訴你,尚未。” 凌晨四點四十七分,樓板木縫中似有似無地透出一聲女性痛苦嘶鳴,大廳中的四女皆渾身透汗,緊趴於鋪面,不敢稍動。 天色大明時,世深仍在炎淨房間擺棋,一個局部經過反複試驗,終於遺憾罷手:“沒有辦法!行棋至此,處處皆已定型,俞上泉折騰不出花樣。” 炎淨喝茶觀他擺棋,道:“剛看到棋譜時,我也是這麼想的。但經此一夜,會有奇變。”世深摘下老花鏡:“你來擺。” 炎淨:“我也擺不出。三昧耶曼荼羅得遇其主,能量如佛……有奇變,觀棋方有樂趣。我們靜觀其變吧。” 七點二十分,俞上泉離開藥舖,郝未真送至門口,將堵門酣睡的霜葉山一腳踢醒。看到郝未真腹部的繃帶,霜葉山面顯愧色,詢問出嬰兒每日僅喝米湯,擔保中午之前會派來一個日本職業奶媽。 此奶媽營養豐富,常吃印尼燕窩和俄羅斯鰉魚催奶。奶媽是梅機關特務,以奶媽身份潛入中方高官家中刺探情報,近期沒有任務,以奶水澆花、餵貓,實在糟蹋東西…… 下午四點五十三分,颼團兄喜別墅內,記錄員提醒俞上泉用時僅剩兩分鐘,兩分鐘後將進入一分鐘讀秒階段。俞上泉驟然耳赤。 前多外骨從容不迫地打下一子。 晚七時,阿市屋“松海”單間內。未叫歌舞伎,前多在獨自飲酒。晚十一點,廣澤之柱拉開紙門,帶來渾身酒氣的半典雄三。 前多禮貌地說:“多謝你能接受我的邀請。” 廣澤跑了五六個二道販子聚集的酒館,方找到半典。前多給半典斟酒後,緩緩言:“我將俞上泉逼到讀秒,但他下出一步無理之手,迷惑了我,沒能抓住機會拔掉他兩個白子,反而把七個黑子丟了。” 前多拍下桌子,幾乎不響,廣澤知道這樣的拍法,會傷手骨。廣澤:“我不認為勝負就是圍棋的全部,勝負只是個說辭。關鍵是你在俞上泉面前,有沒有下出你想下的棋?” 前多神色恍惚,廣澤為他斟酒:“就把輸棋的味道,當作酒的味道吧。”前多持杯卻不飲,將棋譜遞給半典:“你怎麼看今日之棋?” 半典已醉,將棋譜貼近眼皮,嘴裡嘟嘟囔囔地看起來。二十分鐘後,他放下棋譜,揚手抽了自己兩記耳光,解釋沒別的意思,只是讓自己清醒一點。 走廊裡的女老闆聽到聲音,以為是客人拍手召喚自己,便拉紙門進來,詢問是不是要歌舞伎。兩腮血紅的半典興奮點頭。 一會兒歌舞伎進來表演,半典卻不抬頭,全神貫注看著棋譜。 歌舞伎跳起有旋轉暗示的《過河》,前多變了臉色,想到半典上次以舞蹈評論俞上泉棋風的話,無聲拍下桌子:“明知他的手段,可還是要上當!” 半典抬起頭,眼中佈滿血絲,神情已清醒:“我向素乃本音埅學棋,學的卻是俞上泉的棋,我是寄生在他身上的一條蛔蟲。我有個經驗,你要不要?” 前多的眼中亦佈滿血絲,點頭。 半典:“世人都說俞上泉因追求速度,而棋形薄弱。不先將棋走堅實,反而各處脫先,急於搶占大場,所以容易遭受攻擊——千萬不要相信這種說法,看!” 日本喝清酒的習俗,一飲而儘後要將杯子扣在酒瓶口上。半典掏出腰際的隨身折扇,衝酒瓶口的杯子猛敲一下。 杯子花瓣一樣裂開,落於桌面。 歌舞伎嚇得停下。 半典冷笑:“折扇是竹片,卻可以打碎瓷杯,因為速度快。俞上泉的薄棋不薄,記住,速度等於力量。” 前多擺手讓歌舞伎繼續跳舞,兩指捻起一片杯子碎片,像夾一朵花般停在面前,凝視稍許後,掏錢包扔給半典:“兩挺機關槍的錢,你自己取吧。” 半典打開錢包瞥一眼,扔到桌上,憤憤道:“不夠。” 廣澤:“你是棋士,別那麼市儈!這裡面的錢已夠你在杭州買兩個店了。” 半典:“我剛才說的是俞上泉的特點,我還沒說他的弱點呢。” 前多仍凝視瓷片,似心靈得到極大安逸:“說。” 半典:“如果以行棋速度彌補棋形結構的不足,便要進行多線作戰的綜合攻防,棋會越下越複雜。他在巔峰狀態,當然可以下這種棋,但他患上精神病後腦力已衰,複雜依舊而有欠嚴密,所以……” 前多:“我不該求穩,反而應該誘使他下出更複雜的棋,他越下得順手,紕漏不知不覺就變得越大。” 半典欣慰點頭,前多臉色一沉:“與你昨日說的不一樣,昨日你勸我要'走走等等'!”言罷抄起桌上錢包,威風凜凜地站起。 半典大窘,支吾兩聲,竟不能成言。 前多反而笑了:“錢包裡的錢當然不夠,跟我去取錢。” 十番棋的第二局將結束時,俞上泉垂頭俯視棋盤,前多優哉游哉地晃動扇子。 隔壁議棋室內,廣澤和半典在一個棋盤上研究,眾特務簇擁著兩人。廣澤:“掛於左上角的白一子,正好是引徵,黑棋吃不掉右邊這塊白棋啦。在俞上泉的眾多對局中,像這樣落入對方圈套的情況真是絕無僅有呀。” 半典:“黑棋被吃九子,並被打穿中央防線,俞上泉怎麼還不認輸?” 一個特務緊張地看著,手指不自覺地撥弄旁邊棋盒裡的棋子,發出嘩啦啦聲響。半典挺身呵斥:“你幹什麼!棋子和棋盒,就是刀和刀鞘,刀不輕易出鞘,拔出來就要見血。摸到棋子就要下,你這樣玩棋子,真是褻瀆棋道!” 眾特務紛紛看向玩棋子的人。半典大吼:“你們別傻看著,是男人,就掏槍斃了他!” 特務裡有人下意識掏槍,廣澤連忙勸住,將玩棋子的特務趕出議棋室作為懲罰,然後拍拍半典肩膀,苦笑:“師弟,你能如此維護棋道尊嚴,讓我……倍感欣喜。” 由於是未從容佈局即展開的大搏殺,第二局過早結束。在對局室內,作為輸者的俞上泉要求復盤,很快與前多發生爭執,因為他並不尋找失敗原因,反而一路肯定自己下得正確。 前多:“雖然你在上方構起大模樣,圍成一塊超級大空。但在這裡,你的棋已經崩潰了吧?”俞上泉:“即便如此,黑棋全局形勢也不壞。” 前多把手中棋子甩在棋盤上:“真是無可奈何。咱們沒有必要復盤了吧?”起身出室。俞上泉搖搖頭,獨自複盤,不斷發出“巧妙”、“準確”等自讚之語。 觀戰席上的眾人因颼團兄喜未動,便都未動。颼團從裹身的黑披風裡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點一下身旁的頓木鄉拙。 頓木嚇一跳,颼團以尖利的嗓音低語:“俞上泉死不承認自己不好,有失風度呀。”頓木:“不,執著的人是前多,他執著他贏了。而圍棋的真相,又有誰能真正明白?” 颼團發出夜鶯般的笑聲:“有理。”手縮回披風內,止笑低語:“思考哲理的時候,應該有杯咖啡。” 觀戰席上的眾人紛紛應聲,飛速出屋去煮咖啡,霎時席上僅剩頓木、颼團二人。 夜十一時,俞上泉复盤完畢,自語“我輸了”。 颼團放下咖啡杯,尖利的嗓音竟然和緩:“是呀,棋力的起伏,就像一年有四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冬季。”言罷吩咐把這句話記下來。 觀戰席上的一排人登時盡在低首寫字,連連讚嘆富於哲理。 前多與廣澤在凌晨一時,走出阿市屋,來到岸上新種的櫻花樹林中。 “花港觀魚”的典故,是西湖沿岸的落花順水流至此處,如船入港。配合日軍的胜勢,港中應有櫻花。 兩人未感慨今日棋局,談的是國運。日本人蝸居於大海中的一串海島上已數千載,現今中國的廣闊土地似垂手可得,即便再熱愛和平,仍感興奮,那是剔骨抽髓也無法消除的種族共鳴。 櫻花薄脆,一碰即散。點落一簇櫻花後,前多喃喃道:“人的一生中有榮辱盛衰的機遇,國也同樣,抓住出擊的時機非常重要。機會有大有小,有輕有重,但全局性的大機會不太容易出現。只有周密的預見、大局觀和來自經驗的直覺,才能把握住。” 花瓣如雨灑在手上,轉腕,腕上落有兩片緊捱的花瓣,如一對赤裸的戀人。前多皺眉,因為聽到了自己的咳聲。 自從決定復出,體質便明顯好轉,或許是爭奪第一人的意志力使然,已許久未曾咳了。還有一味中藥的作用,是清宮秘傳的藥方,末代皇帝溥儀在滿洲復辟後被日軍獲得,是上海日軍大本營的朋友給的,配藥耗資不菲,因為主藥是鹿茸。 咳竟不能抑制,前多自怨不該飲酒。酒是服中藥的大忌,然而不飲酒,此心如何安頓?尤其是應對行棋妖魅的俞上泉時。 原本以為精神失常的他可以輕易戰勝,廣澤、林不忘卻因此失去一生尊嚴,中國大地是否像俞上泉一樣?貌似可欺,欺之則自招其辱…… 前多打個寒顫,咳聲更烈。 廣澤隔水望到一座二層小樓,以樓體為西牆,另壘三面磚牆,構成個院落。院中隱約有一種“嗖、嗖”之聲,因不知是做何事,在暗夜中顯得詭異。單就音質而言,聽之令人愉悅。 聽女老闆說過,那裡住一位中國學者,已經十年未出院,早年留學日本,是颼團兄喜在早稻田大學的同學,日軍侵入杭州後未曾騷擾他。他得颼團庇護,颼團來杭,他竟閉院拒見。 前多也聽到院中怪音,見廣澤面色慎重,問是何事。廣澤:“很像是射箭之聲,但院主是讀書人,怎會射箭?日本自古劍道、箭道並重,現今劍道高手尚有,而會射箭的人難尋了。” 廣澤哈哈笑兩聲,自嘲多心了,陪前多外骨再賞櫻花,以消散酒力。一陣咳後,前多打趣問道:“廣澤君,如果你我居杭州五年,能看到幾次櫻花?” 廣澤說五年應是五次,前多說恐怕僅此一次。 廣澤:“櫻花一年一開。” 前多:“人卻難有閒情。” 第二局結束後,霜葉山將俞上泉送回藥舖。特務們已在門外給他支好一篷軍用帳篷,內有一張折疊鋼絲床。 睡眠條件得到改善,霜葉山滿意躺下。凌晨三點,他被酒氣熏醒,見一個黑瘦的人跪在床下,手扒自己的左腳,睡得正香。床頭地面是一大攤嘔吐的穢物。 霜葉山揪起此人頭髮,見其臉上似有三條眉毛,想起在颼團別墅見過一面,聽其他特務說是颼團的客人,便滅了打他之心,溜出帳篷,躺在台階上繼續睡去。 一會兒,又被酒氣熏醒,見三條眉毛的人跪在台階下,手扒自己的左腳,睡得正香。霜葉山無奈,小心掰開他的手指,抽出左腳,見藥舖門板裡透著燈光,便敲了敲。 一個女校殺手打開門,原來郝未真的孩子不會哭,其實更為累人,整夜手抓腳踢地鬧,小孩無聲,但大人哄孩子必發出聲響。四女不堪騷擾,索性起床打撲克牌。 霜葉山入屋後,見一位白潤豐滿女子抱小孩在大廳來回踱步,郝未真一臉焦急地跟著。未及細看女子五官,便知是自己派來的特務奶媽。他向四女要杯水,未及喝,睏意襲來,在椅子上睡去。 相撲手訓練期每日要睡十三個小時以上,少年時養成的習慣令一次質量不佳的睡眠,會對他的身心造成很大傷害。 努力排斥著走動聲、打牌聲的騷擾,霜葉山漸入佳境,即將進入深層睡眠。突然響起一陣如擂戰鼓的敲門聲,霜葉山大怒而起,掏出手槍,拉開門板。 門外是三條眉毛的人。 霜葉山收起槍,禮貌地將其引進屋,引入自己剛才坐的椅子上,然後拿起一個小板凳,放到牆邊坐了,正要靠牆睡去,卻見三條眉毛的人從椅子上滑下,一路爬到自己腳前,選擇了一下,扒著自己的左腳,低頭睡去。 霜葉山忍無可忍,抬腿將那人踢出三米,大吼:“你為什麼總要抓我左腳!” 三眉者是半典雄三,在地上疼得呻吟半晌,方爬起身來。起身後,想起自己與一夥二道販子喝酒時,生起一念:“俞上泉輸棋后是什麼樣子?”於是趕來了藥舖。 半典大吼:“俞上泉呢?”哄孩子的奶媽踱步而來,擦眼而過。半典不再吼了,看著奶媽渾圓的小臂,酒醒大半。他拉住郝未真,用生硬的漢語問:“她是你夫人?” 郝未真:“奶媽。” 半典三條眉毛皆挑起,與郝未真用力握手,連說:“謝謝!太謝謝啦!”然後一指奶媽:“放下孩子!跟我走!” 奶媽用眼神向霜葉山徵求意見,霜葉山無奈點頭。奶媽走到霜葉山跟前,將孩子置於他懷中,然後捋下髮絲,朝半典嫵媚一笑,向門口走去。 半典神魂顛倒,忙要跟隨。但一片鐮刀勾在他咽喉,郝未真眼中冒火,一字一頓地說:“我絕不容許你糟蹋我們的婦女!奶媽,回來!” 霜葉山懷裡抱著孩子,不知是別住了哪根力學槓桿,試了兩次,竟無法起身,惱火地說:“教官!奶媽是日本女人,這個三條眉毛的傢伙有大人物撐腰,我正為不能保護我部門的婦女而難過,你就不要添亂了!” 奶媽流暢地說了幾句日語後,郝未真的鐮刀離開半典咽喉。 看著半典摟奶媽出門,霜葉山眼中濕潤。小孩在他懷裡一直扑騰,在他一時恍惚之際,順大腿滾到腳麵,摟住他左腳,安靜了…… 郝未真在小孩身下舖條毛毯,仰頭對霜葉山說:“我這孩子,吃了一下午日本女人的奶,又摟你的腳才能睡著,我都不想養他了,養大了準是漢奸。” 霜葉山表情麻木:“等他長大,世上已無漢奸。日本戰勝,你們全國都是漢奸,等於沒有漢奸,日本戰敗,他想做漢奸又做給誰呢?” 這番話說服了郝未真,再看小孩,眼中有了慈愛。 霜葉山語調悲涼:“你解開了心結,我的心結還沒有解開——我的左腳,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拱宸橋是日本僑民在杭州的聚居區,半典雄三也居於此。他的居住條件不佳,是間狹窄的閣樓,凌晨四點,精疲力竭的他產生一個短暫幻覺——自己掉進泥潭,越陷越深——神誌轉醒後,發現手上皆是黏稠液體。 奶水奔流的奶媽在酣睡,半典塞堵無效,狠擂一拳,將其弄醒。奶媽起身後將半典家的兩個碗、三個空罐頭盛滿後,止住了。換好被褥,兩人重新躺下,奶媽撒嬌說:“你那麼瘦,有了我,你的營養就有保證了。” 半典狠抓一把,喝道:“你個奶牛,我得給你添點料了。” 兩人皆覺耳如火燒,正要雲雨一番。 “砰”的一聲,衣櫃門拍在地上,響起一聲女性的罵聲:“太過分了!你倆要是再乾,我就殺了你倆。” 衣櫃中跳出一位黑衣蒙面女子,手握一支鋼刺。她走到窗前,從懷裡取出兩個廉價草紙筆記本,扔在窗台上的一堆筆記本上,說:“看好了,我不是偷東西,是來還東西的。”推開窗戶,要跳窗而去。 半典:“不想死,就回頭看看。” 女子回頭,見奶媽全裸坐在枕頭上,被子纏在半典身上,手裡拿一顆日式手雷。 女子:“小心,你不會玩的!” 半典:“混賬!我們當二道販子的人,對轉手的商品是要負責的,我當然知道怎麼玩!” 女子離開窗口,半典拉開電燈,讚了句:“身材不錯。” 女子:“當然不錯,我也是久經情場之人,所以能在櫃子裡忍你們很久。我仰慕你的棋技,偷你的筆記回去研究。送還來時剛進門,你倆就進門了。唉,我原本想拜你為師的,但你把我對你的好印象全毀了。” 半典無絲毫尷尬,反而呵呵笑了:“摘下面罩!” 女子摘下蒙面絲巾,五官精巧,兩眼富於靈氣。半典:“我這個人,除了棋,一無是處。拜我為師吧,我不教你別的。” 女子痴痴笑了,叫聲:“師父。”半典欣慰點頭,舉手雷的手放下。窗戶“砰”的一聲響,室內已沒了黑衣女子。 半典急竄至窗口,見女子在三重屋脊外,已超出手雷投擲範圍。半典一笑,做出告別手勢,得到她的揮手回應。她站在屋脊上,身形為剪影,更顯得體態婀娜。 半典關窗時,發現窗台上的筆記本少了兩冊,暗讚:“真愛學習啊!”抬頭見奶媽怒視自己,忙臉色一沉:“這個賊……狡猾,以我在鴨川的黑道經驗,竟抓不到她!真是平生最大污點。” 他氣哼哼站到床上,聽奶媽說了“別生氣”,頓時心寬,將她裹到被子裡推搡躺下,言:“不生氣,有人偷我的筆記,說明我半典雄三成了棋界一號人物!” 奶媽也隨之高興,獻吻數下,突感后腰被什麼硌了,反手掏出一個圓物,竟是手雷。作為職業特務,奶媽表現冷靜,檢查手雷的引爆線完好,詢問:“你認識抗日組織?”半典苦惱搖頭:“我是賭一把,沒有找到買家,就先把貨盤下了。” 奶媽溫婉一笑:“我認識。” 兩人抱在一起,均覺珠聯璧合,憧憬在共建家庭的幸福中。 世深順造拿著千夜子新偷來的兩冊筆記本,走入炎淨一行的房間。世深:“這個鴨川流氓忙著做生意,暗地裡倒是很用功啊!他的研究,對您有啟發?” 炎淨:“我對他不感興趣,我好奇的是我師兄。” 他聽聞素乃新收一個關門弟子,卻指導他按俞上泉棋風下棋,其用心令人遐想。透過半典雄三,他看到的是素乃對俞上泉的理解。 日本四國島的日出比杭州要早,素乃在石手寺門前的千年柏樹下,看著漸染金色的葉片。 此樹已死去百餘年,樹冠早失,剩一截高寬均五米的粗大樹幹,因香客們往樹皮上抹香油的緣故,木質未朽,反而外觀如鐵器。百年前,緊貼死木種植一株新柏,遠觀似乎是給死木補上了樹冠。 新柏也藉助粗大的死木,而顯得壯碩。新舊兩樹可謂“生死一處”。 陪伴素乃的是一位紫衫青裙的僧人,從其金絲幫襯的規格看,身份極高。他是暫住石手寺的密宗阿阇黎牧今晚行,年逾九十,唇上的八字胡依舊粗硬,七十歲已全白的鬍子近年時常鑽出一根黑須。 牧今:“我的弟子鬆華將返還於此樹下。” 上海靜安寺中的松華是其弟子,留日學得密法,未及傳播,便已身亡。石手寺前的柏樹在密宗信仰裡是返魂之樹。 聽了松華死況,素乃感嘆:“密法竟給這位年輕人招致不幸。”牧今:“這是千年因果,密法初傳日本時也是血債累累。” 一千二百年前,空海自唐朝學得密法歸日,巡遊四國島,至當地財閥衛門三郎家乞食,遭到厭惡佛道的衛門三郎推搡,空海的乞食缽摔在地上裂為八瓣。 第二日衛門的長子身死。八日內,衛門連死八位家人,他追上空海懺悔後亦病亡,臨死許願作空海弟子,空海在一塊小石子上寫了“衛門三郎再來”字跡,塞入他手中,作為來世相見的憑證。 一年後,空海巡游至此樹,遇當地農民抱一嬰兒乘涼,嬰兒生下右手便不能張開,醫生診斷是天生畸形。空海逗趣地將嬰兒抱入懷中,不料嬰兒張開了右手,掌心有一塊石子,寫著“衛門三郎再來”。 如此奇蹟,令密法得到民眾信仰,終在四國島立足。 牧今:“密法在日本初傳,以八條人命為代價。密法歸華,不知需幾條人命?我徒松華算是一條。” 素乃:“一千二百年前,衛門三郎在此樹下返還,您今日也會遇到一個嬰兒?”牧今含笑說,松華歸國時,師徒倆人皆有不祥預兆,約定了一個隔世相見的暗號——來剃須者,即是松華。 素乃笑言:“你的鬍子這麼硬,即便剃刀犀利,嬰兒的腕力怎可持握?”牧今亦笑:“眾生因緣不可思議,我是洗乾淨了,看這大好鬍鬚如何失去。” 追隨素乃的本音埅弟子僅剩三位,他們在石手寺外牆野營,支灶做了早餐,給素乃端來,牧今亦有一份。為紫菜飯糰和海藻湯。 正吃時,一位穿俄羅斯連衣裙的婦女懷抱嬰兒自山道行來。 此時尚未正式開寺門,婦女懂規矩,等在台階下,看樣子是有特殊心願,要燒頭香。 頭香並非每日香爐中的第一炷香,第一炷香是僧人清晨打掃衛生時燒的,頭香是衛生香之後的第一炷,據說福德無量。 兩人吃得心不在焉,一直盯著婦人。牧今終於鼓起勇氣,招手言:“夫人,進寺還需些時候,不如到樹下坐坐。寺未建起時,此樹已是名勝。” 夫人款款走來,衣裙飄逸。她燙髮淡妝,眼媚喜人。閒聊幾句後,素乃不由得問:“夫人,你是電影明星麼?”夫人笑言:“您沒怎麼看過電影吧?哪有我這個明星,我是個播音員。” 素乃感慨,原來僅聞其聲的播音員也要注重形象。夫人解釋:“在話筒前,如果不注重儀表,簡直沒有自信說話。我們與電影明星不同,是打扮給自己的。” 牧今感慨業有專攻,外行人不經解釋難以明白,眼睛一直在瞟夫人懷中嬰兒。素乃見他竟略顯緊張,笑笑,問夫人為何來此寺參拜。 夫人說嬰兒生下總是長哭不止,但如聞到燒香氣味,便會止哭。牧今道:“聞香止哭,說明與我佛有緣。”夫人埋怨近日聞香無效,改成聞火柴的硫磺味才止哭,每日要劃去三盒火柴,攜來拜佛是希望能改此怪癖。 牧今神色凝重,轉而讚歎夫人並未因育子而身材受損,夫人淺笑說嬰兒非自己所生,是收養的十和田湖中國僑民區的一名棄嬰,其父母可能因戰時中國人在日本找工作艱難,苦撐幾年後終於選擇回國。 聽聞孩子是中國血統,素乃理解了牧今評說女人身材的失禮行為,見牧今臉有寬慰之色,似乎已認定此嬰兒是松華再來。 夫人娘家在石手寺山下,嬰兒上山時睡著了,其額滿腮圓,頗具佛相。牧今與素乃交流一下眼神,彼此皆知內心所想:難道要以劃火柴誤燒的方式,去掉鬍子?嗯,看來這是一個嬰兒所能辦到的唯一剃須方式。 果然,嬰兒腦袋後仰,轉醒啼哭。夫人從隨身皮包裡取出一盒火柴,劃著,嬰兒鼻翼微聳,竟不哭了。 牧今緊張地盯著火柴餘火,甚至還向前湊了湊。火將燒手時,夫人優雅地將火搖滅,繼而劃第二根火柴。 素乃為分散夫人注意力,提高誤碰上牧今鬍鬚的概率,詢問夫人做何廣播。夫人說是奉勸士兵不要在被俘後自殺的廣播,非官方電台,是民間電台。開戰以來,由於軍方訓練體系,士兵們皆覺做俘虜是奇恥大辱,總是留一顆手雷自殺。 作為居住在日本本土上的一名婦女,她沒有能力反對戰爭,只能傳播做戰俘在歐洲是正常的事,不含有榮辱意義,希望通過改變觀念,來減少自殺。 素乃讚為善舉。連劃七根火柴,皆未誤碰到牧今鬍鬚。 寺內響起迎客鐘聲,夫人向兩人作禮,抱嬰兒向寺門而去。看著夫人婀娜背影,素乃言:“可惜不是。” 牧今遺憾搖頭,下意識地摸摸鬍子。眼神忽變,手從唇上撤離,置於胸前。 手指間有一簇鬍鬚。 牧今將手歸於唇上,稍用力捋下,鬍鬚掉了半數。老人肝腎兩虛,會斷然落髮脫須。 素乃見此情景,道:“松華?” 牧今點頭,捋盡唇上殘須:“聽說你有個得意之徒小岸壯河也是英年早逝,我會為你祈禱,祝愿他也能返還。” 素乃:“不必費事,已經返還,只是他換了個粗俗面目。唉,去時媾黑道女子,回來作鴨川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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