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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9、一宵冷雨葬名花

大日壇城 徐皓峰 14432 2018-03-12
炎淨一行的病未服藥便好了,病癒過程如下: 索寶閣在數位清繳官的陪同下看他,索寶閣要請醫生,幾位清繳官說此時正是考驗忠心的時刻,如果忠心念誦“大輝寶閣”,病一定會好。 炎淨:“別忘了,你們也是日本人!”言罷暈厥。用涼毛巾擦脖子的辦法刺激醒後,索寶閣讓清繳官們退下。清繳官們在走廊盡頭,看索寶閣蹲下與炎淨說了幾句,然後伸手讓炎淨握了一下。 第二日清晨,炎淨退燒,下午繼續幹活。清繳官們將之視為道首顯示的神蹟,在門徒中大肆宣傳,門徒縫枕套的情緒空前高昂。 與索寶閣對話的情景,炎淨一行反復回味,精力漸充,似有藥效。 索寶閣:“原諒我,我立道門,本是想弄死幾個日本人,就不給你請醫生了。” 炎淨:“理解。繡枕套太耗神,我已燈枯油幹,抗不過這場高燒。創立新道門需要理論建設,我曾入山修煉多年,您有疑問,我盡量解答,算是臨終前做件好事。”

索寶閣遲疑片刻,見炎淨眼光坦誠,終於信任他,輕聲言:“'大輝寶閣'四字是我隨口造的,門徒持誦卻獲得力量,我真有這麼大的精神感召麼?” 炎淨:“中國道家講究煉氣,氣很難煉,唐密以練聲來煉氣,門徒長時間念誦口號,有調理氣血的效果,自然感到獲得力量。” 索寶閣面如桃花,柔聲道:“明白了,不念'大輝寶閣',隨便念什麼都能有效果。” 炎淨:“錯。人類的詞彙當然如此,密宗的真言則是確有意義,不同的真言有不同的功用。” 索寶閣詢問,炎淨以道家經典作解釋,道、德相當於佛法的顯密二教,道是道理,德是用道理獲得的成果,漢地佛法的天台宗、華嚴宗、禪宗等十大宗派為顯教,皆為說理,流傳至日本的密教則是佛的成果,名為“佛德”,念誦真言,便是直接受益於佛之成果。

唐密在漢地失傳後,漢地佛法等於“道存而德失”。 持誦真言,相當於給人的善根慧根澆水,令其成長壯碩,更好地接受佛德,如樹木枝繁葉茂、主幹挺拔,方能更好地吸收陽光。炎淨:“佛德之宏大,超過洪水、海潮,非凡人可想像。” 索寶閣聽得專注,忽眉宇間生嘲諷之色:“不管多麼宏大,也比不過發燒的熱度吧?” 言罷淺笑,媚態叢生。 炎淨感嘆:“三昧耶曼荼羅。”索寶閣見其不怒反是讚美神色,便問何為三昧耶曼荼羅。炎淨回答:“即是內心曼荼羅。” 人間有兩種女人對修行者大有助益,一為蓮花女一為內心曼荼羅女。蓮花女天生內分泌禀異,與之交和,對修行者的氣脈刺激極大,效果超過五年靜坐。印度教對此女也有認識,印度神廟外壁遍布的裸體浮雕便是蓮花女形貌。

另有一種女人,可引發修行者內心蘊藏的最隱秘情緒,與之相戀,能體會到自己多生累劫的習氣,見她便如見內心,所以名為內心曼荼羅。 心性在氣脈之上,三昧曼荼羅女對修行的助益在蓮花女之上。氣脈是心性的變現,與三昧耶曼荼羅女相戀後,氣脈不需專修而自然成就。 索寶閣臉頰紅潤:“我少不讀書,所以別人一說知識,我就很容易迷醉。我聽不懂你的話,但覺得你說得真好!我是你的內心曼荼羅麼?” 炎淨惋惜地說:“你是三昧耶曼荼羅,但不是我的。” 索寶閣喜上眉梢:“太好了!你死,我就不遺憾了。”起身要走,炎淨沉聲道:“雖不是我的,但對於任何一個修行者,三昧耶曼荼羅女的影響力都如龍虎,請讓我握一下你的手,我便能病癒活下來。”

見索寶閣神情猶豫,炎淨追言:“握一下手,你沒有損失,萬一我活了,你也目睹一樁奇事,讓生活有趣一點,不好麼?” 索寶閣屈身握手,稍碰即撤,快步而走。 炎淨病癒後主動參加勞動,繡枕套繡得正起勁時,索寶閣召他單獨相見。索寶閣:“如果遇上我是他的三昧耶曼荼羅的人,我對他的影響力有多大?” 炎淨:“能量如佛。” 世深順造和千夜子在法式別墅住一間客房,無須參加勞動,春山管家主要是照顧他倆的飲食起居,伙食標準五日一元,是徒眾難以想像的高待遇。 炎淨一行成為第三個享受高待遇者,搬入他倆對面的房間。客房有大倉喜多郎留下的棋具,世深有時會找炎淨下棋,是先擺上六個子的讓子棋,仍未能贏下一局,又增至讓九子,竟輸得更慘。世深無心再鬥時,炎淨笑言:“下一盤讓三子吧。”

竟贏了。 炎淨:“讓九子會輸,讓三子卻能勝,此為何理?”世深眼神一轉,森然道:“我覺得佔了便宜,實則受了約束。你讓得越多,我越贏不了。” 炎淨擊節讚許,隨即嚴肅:“中日之戰正如此理,日軍佔據大半中國,看似佔盡便宜,實則一百六十萬軍隊束縛於佔領區,無了擴戰的餘地……日本要輸。” 世深:“早已輸了。虧得大本營叫囂仿效元朝、清朝,在中國建立一個日朝,卻不吸取元清的成功經驗——偏師攻下洛陽、潼關兩城,封閉西北。主力攻下武漢,封閉長江。將中國政府軍逼至無險可守的江南,在上海、杭州一帶將其殲滅——如此便真有日朝了。” 炎淨:“唉,大本營不尊重歷史,只看重眼前中國財富集中江南,以上海為冠,便認為毀滅上海,中國便崩潰,結果本應是最後戰場的上海,成了首戰之地,令中國主力部隊順理成章地退入四川腹地,再難進攻。在圍棋上,一角被殺仍有爭勝餘地,犯了全局的方向性錯誤,便不可挽回。”

世深:“本該自西向東的作戰,成了自東向西,何其謬也!” 炎淨:“可恨受了圍棋千年熏陶,國人還沒有養成深謀遠慮的習慣!” 說得激憤時,兩人忽相視一笑。炎淨:“沒想到,你我如此愛國。”世深:“人生無聊,不愛國,又能愛什麼呢?” 炎淨憑記憶擺出俞上泉將林不忘降級的棋局,坦言自己原認為俞上泉的下法是棋之邪道,隨中日戰爭的進展,漸有不同理解:“日軍首攻上海,是擊其要害的斬首之法,卻忽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因而陷入被動。俞上泉的棋也是百足之蟲,正面進攻、重點打擊的傳統戰法,在他的再生能力面前,難有作為。” 林不忘被降級的棋,每一個局部戰鬥都贏了,全局卻輸了。 兩人陷入國事、棋道的雙重深度思考時,忽聽坐在窗前躺椅上的千夜子叫道:“眼睛多麼迷人的男子啊!”

兩人齊回頭,見千夜子亮開手中報紙,上登一張梳油亮背頭的中年男人照片,是書生型美男子,兩眼卻有英氣。 他是與日軍合作的原中方政府高層人士,現已在日軍佔領區成立新政府,被退守四川的中方政府定性為全民公敵。他叫汪照酩,近日來杭州演講。 登有汪照酩照片的報紙,索叔偷遞給索寶閣,低語:“女兒,咱們終於可以做一件振奮國人精神的事了,利用門徒對你的愚忠,讓他們拼死衝入演講會場,殺死他!” 索寶閣看了報紙,驚道:“男人的眼睛不能長得這麼漂亮!”召回在廚房燒水的平子,平子看後言:“我的心情……怎麼這麼愉快呢?” 兩女並坐著看了許久,又將照片從報紙上剪下,貼在梳妝台鏡面上。蹲在牆角多時的索叔絕望地問:“女兒,我們還要不要殺死他?”

索寶閣從喜悅狀態脫離出來,臉色一沉,恢復道首威嚴:“這樣的男人不應該殺死他,而應該讓他活著,到處走走,生下一批長得和他一樣漂亮的男孩。” 平子表示贊同,索叔痛聲道:“我不是作為爹,作為一個追隨您多年的老臣,我要盡一句忠言……”索寶閣:“滾!” 索叔被趕出房後,索寶閣對平子說:“咱們給他寫封信吧?”平子拍手贊成。 汪照酩來杭演講的地點,是在“愛美懂美實踐美美術專科學校”旁邊的“絕對自由女子專科學校”。兩校簡稱為“愛踐美校”和“自由女專”。 自由女專是浙江虛無主義的據點。杭州的虛無主義分為兩派,一派名為“托爾斯泰虛無主義”,受作者托爾斯泰晚年建立平等農莊的影響,排斥暴力,試驗建立新式農村。索寶閣一夥人接到的縫紉訂貨,便是他們所派。

另一派名為“蘇菲亞虛無主義”,推崇暴力,自由女專是此派大本營。校園立有俄國虛無主義理論家克魯泡特金和女刺客蘇菲亞的銅像。克魯泡特金的虛無主義宗旨為:去除各國首腦,廢除各國憲法,取消各國邊界,消除貧富差距,發揚人類互助精神。 第一步為去除首腦,1879年至1883年間沙皇俄國境內暗殺迭起,聖彼得堡文官伯利菲德、警察總監美津策夫、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逐一遇刺……這些事件成為日本小說的題材,產生《追殺虛無主義者——滅族血》、《虛無主義者紀實——夜鬼的嚎叫》等超級暢銷書,引發1902年至1904年的日本虛無主義思潮。 浙江的虛無主義組織是在日本虛無主義者支持下發展起來的,自由女專的“絕對自由”指的是虛無主義,“專科”指的是暗殺專業。

日本暢銷書《女殺手獄中記》寫的是蘇菲亞對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刺殺事件。作者山下惻太郎在書中寫道:“女子不易引起警察保鏢懷疑,所以女子最宜於做殺手,我多想辦一所女子學校,在年輕姑娘心底,播下暗殺的種子!” 受此書影響,杭州成立這所訓練女殺手的民辦學校,山下惻太郎震驚。因為在鬧市區成立一個公然培養殺手的學校,在日本會被軍隊殲滅,他一直以為是內心最美好的夢,不料在杭州竟得以實現。 他無法面對現實,自殺了。絕命書為:“我一句戲言,上天竟認真對待,遭上天如此厚愛,小人絕難承受,唯有獻出生命以謝恩。” 杭州虛無主義組織有著深厚的日本背景,雖然日本政府抓捕、囚禁過日本虛無主義領袖杏星多水,雖然杭州虛無主義者疑似有暗殺在華日本人的行為,日軍大本營還是將杭州虛無主義者視為可爭取對象,請汪照酩來自由女專演講,就是希望憑藉他的個人魅力,讓一校女殺手成為親日分子。 為擴大影響,在自由女專禮堂內的演講,對外界採取半公開方式,聽演講的席位頓時緊俏,一些杭州政商新貴的夫人小姐亦佔去不少座位。為控制入場人數,校方採取高額售票制——票價炒翻數倍,幾近一根金條,終到一票難求的地步。 索叔沒能買到票,索寶閣召來金木,和藹問詢:“你還有多少分店?”金木剛給大倉夫人搞了一張票,立刻心領神會,勇表忠心:“就算把所有的分店都賣了,我也會給您買到票!” 索寶閣大加讚許,然後囑咐:“也給平子買一張啊。” 金木暗中叫苦,還是沒躲過,真得賣店了。 金木賣了在無錫的分店。無錫原有九十萬人口,是個中型工業區,有三家麵粉廠、一家英國裝備的絲廠、一家電廠、兩家紗廠、一家輪胎內胎廠……現今唯一的大企業就是金木醬油店,除了醬油店的橘紅色招牌,全城皆為轟炸焚燒過後的灰黑色……所以還是賣了吧。 自由女專禮堂過道裡擺滿加座木椅,在加座的最後一排,索寶閣和平子斷了呼吸,看到汪照酩走上主席台。索寶閣尖叫一聲,大片女人扭過頭來。 平子:“道首!索叔讓我囑咐您,這裡起碼有三百四十個女人是殺手,千萬要自重。” 汪照酩穿一身白色西裝,梳著亮如雪絲的背頭,打一條暗紅色領帶,在立式話筒前站定後,全場壓抑得如暴雨前的死寂。 一個柔軟而富於磁性的嗓音響起:“前排的人看到了,我哭了。” 汪照酩的開場白令前排女子紛紛抽泣,他不再說話,而全場女子均覺得他說了許多。期間悄無聲地抬出數位昏厥者,未有騷亂。 目送最後一位昏厥者抬出禮堂側門,汪照酩再次說話:“今日場面,讓我想起1937年盧溝橋事變時,我在南京國會堂作的演講,那天,我哭了。” 音調猛然激昂,聽者均感一把刀子刺進胸腔:“那天,我說了什麼?我們所謂的抵抗,無其它內容,唯有犧牲!請跟我念這兩個字——犧——牲!犧牲是殘酷的,但不犧牲,便有更殘酷的跟在後面,就是做——奴——隸!我們要使每一個人、每一塊地都成為灰燼,不讓日本人拿到中國的一點點好處!” 禮堂內爆發狂熱掌聲,時常一聲“汪照酩!我愛你!”的尖叫如閃電劃破烏雲,劃破掌聲的共鳴。 主席台上方,躲在幕布里的千夜子向身旁問:“這是一個抗日的演講麼?”旁邊是抱著鐵架打盹的世深順造,他瞇眼向下掃一眼,道:“刀法攻擊有欲左實右的技巧,別急,聽下去。” 汪照酩掏出一方雪白手帕,敷於左眼,凝定片刻後,才敷於右眼。這一擦淚動作帥得令台下失聲,等他將手帕疊好,收入上衣口袋,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後,台下爆發出海嘯般的掌聲。 喊了不知多少聲“汪照酩!我愛你!”的索寶閣在這次只是節制地鼓掌,並製止平子叫喊,說:“別叫了!從這個動作上,你還沒看出來麼?你跟我都配不上他!” 平子解釋:“我不愛他,我愛我丈夫。只是在道門裡養成了喊口號的習慣。” 汪照酩春風滿面地擺動雙手,示意眾人安靜。無聲後,他停頓兩秒,忽響起一聲哭腔的鼻音,掏出手帕在右眼擦一下,又裝回去——手快如飛鳥,與上次擦淚形成巨大的戲劇性反差,這個不足一秒的小動作,看呆了眾人。 主席台上方攀著鐵架的世深順造眼光一亮,對千夜子說:“是不是武功?他怎麼練的?” 汪照酩柔軟的磁性嗓音再次響起:“我……失態了。” 台下再無鼓掌尖叫聲,唯餘一片女性特有的同情的哀嘆。 汪照酩:“無論怎麼掩飾,日本對中國的企圖都是——上至天空的氣象、下至地裡的礦藏——全要;無論怎麼否認,日本對中國的計劃都是——化華南為華中、化華中為華北、化華北為內蒙、化內蒙為滿洲、化滿洲為朝鮮——以後的中國,只有杭州一個市。” 台下不由自主地響起一片“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聲。 汪照酩也跟著喊了兩聲,道:“天下以言為戒,最國家之大患——不說真話,才真會亡國呢。現今,我們喪失的不單是土地,更喪失了語言。現今,一句'愛國不愛國?'封殺天下才智之士的口舌,即便有真知灼見,也怕背上漢奸的罪名,不敢出言。這句話,成了人與人之間的枷鎖,捆著大家渾渾噩噩地去死,而不能做一點點真正有意義的事。現今,是民族生死存亡的關口,個人的名譽是渺小的,我拼著毀身毀譽,也要這裡講幾句真話!” 台下鴉雀無聲。 汪照酩:“誓死抗戰、不惜自毀家園的焦土政策是我最早提出來的,目睹了近年戰況的現實,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會判斷出,即便我們燒毀所有城市鄉鎮,也不能阻止日軍的入侵。焦土也是土,不管我們的國家毀成什麼樣,日本人都會要。 “我尊重犧牲,但我不推崇無謂的犧牲。當亡國成為現實,如何作一個亡國者的技巧就變得重要,讓民眾少受損失、讓文化得以保存,而不是空喊口號——這是任何一個理智的人腦中所想的,但沒有人敢把它說出來! “同胞們,世上殺人最多的不是槍砲,而是口號。讓我們少喊些口號,多做些實事。如何作一個理智的亡國者?我們元初、清初的前人們都漂亮地完成了這個命題,現今,就看你們啦!” 台下一片死寂,兩分鐘後漸起微瀾,有女學生站起來表態“我不抗日了”,汪照酩在台上一指,大聲說:“這才是真的勇士!”帶頭鼓掌。 登時群情激奮,掌聲雷動,“不抗日”的尖叫此起彼伏。 過道加座最後一排,平子拍得手掌紅腫,喃喃道:“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人,日本真是太壞了,讓他為難了!”索寶閣喉音嘶啞:“汪照酩!我是你的三昧耶曼荼羅!” 在巨大的聲浪中,兩女雖近在咫尺,彼此聽不清說的是什麼。 主席台上方幕布里的千夜子和世深順造以唇語交流,千夜子的系列唇形為:“他會成為中國的領袖麼?” 世深順造的系列唇形為:“不會。他的嗓音雖有蠱惑眾生的魅力,但時有小貓般的嬌聲,這樣人該是百代名角兒,而非一國之君……可惜,我們這一世天皇也是如此嗓音。” 汪照酩離開自由女專時,校門外有警察護道,以保證轎車通行。女士們被堵在校門內。 遙望大門外汪照酩鑽入轎車,索寶閣以眼神指使平子,平子堅毅地點了下頭,掏出一個牛皮紙袋,高舉頭頂,大喊:“炸彈!” 警察和殺手女生立刻本能臥倒,人群閃開一線,索寶閣和平子衝出校門,平子邊跑邊說:“道首!請在我身後跑,他的保鏢要開槍,先打死我!” 索寶閣不理平子,直衝到轎車近前。汪照酩在搖閉車窗,索寶閣忙將手伸入。汪照酩見是女人的手,本能搖開車窗,以便她將手抽出。 如此車窗打開,平子跑到,將紙包扔入車內。汪照酩鎮定地接住紙包,不改坐姿,但閉上了眼睛。是從容就義的神情。 索寶閣憐惜叫道:“平子!你嚇著他啦!不是炸彈,是我給你做的年糕!” 警察衝過來,將兩女抓住。校長跑來,連聲致歉:“全校身懷絕技的女生剛才竟沒一個人跑上來救您,不是她們不愛您,是她們還沒有過社會實踐,遇事慌了。您聽,她們都在哭呢,您剛才要是出了事,她們一半人會自殺的。” 汪照酩:“……學校不但要教授技能,心理素質的培養也是很重要的。”揮手讓校長閃開,看向被警察抓住胳膊的索寶閣,溫然一笑,掰了塊年糕放入口中。 索寶閣幸福地暈厥。警察拍醒她,詢問汪照酩該如何處置。汪照酩:“陪我吃晚飯。” 索寶閣上車,對車窗外站立的平子得意招手。 轎車開走很遠後,平子才想起索寶閣寫的情書還在自己身上,持信追出二十多米,又想到她現在已經用不著了,於是停步。 第二日清晨,汪照酩的轎車將索寶閣送回了法式別墅。索寶閣哭了三日。 索叔來勸:“咱們雖然立了新門,畢竟是源於李門,有些傳統還是要遵守的。按李門規矩,道首必須是處女。萬一道首失身,須年高德重的長老暫代道首之職——這樣的人,現在只有爹了。女兒,跟爹說句實話,你還是不是?” 索寶閣:“驅逐十五天!” 索叔去流浪後,索寶閣對平子講出那一夜的真相——她和汪照酩對坐聊了一夜,手都未碰一下。索寶閣:“他把什麼都告訴我了。” 他的背頭亮過任何人的背頭,因為他抹的不是髮蠟,而是油畫的上光油; 他聘過一位意大利歌劇演員,專門校正他演講的手勢和語調; 他緩解壓力的方法,是在地下室裡織毛線襪子,現在四川抗戰的高層皆為他的舊同事,半數以上的人有一雙他織的襪子; 他從不聘用保鏢,因為自信深得民眾愛戴; 他已婚,婚前發誓此生只擁有一個女人,以便有更多的精力報效國家。 索寶閣哭訴:“我是他的三昧耶曼荼羅,可以給他無盡的能量。但他發誓了!”平子:“啊,太可惜了。我理解您為何哭三天啦。” 索寶閣坐直:“我不為這個!通過一夜接觸,我發現他對女人太尊重了,這樣的人是乾不成大事的,如果居於高位,便有性命之憂。他活不長了。” 七日後,傳來汪照酩遇刺身亡的消息,傷口怪異,難以判斷是什麼凶器。 索寶閣在窗前坐了半日,觀到西湖夕照後,吩咐平子:“他真是好人,告訴我近期將有一位南京才子到杭州,在愛踐美校演講。我給他寫的情書還在你這吧?你把名字換了,抄一遍,送給才子吧。” 日本間諜機構參與汪照酩死因調查,確定凶器是一柄日本武道的鐮刀。鐮刀在日本是普遍兵器,不好判定兇手是哪一流派。 南京才子到愛踐美校的演講,將明朝滅亡時的諸多現象和當代作出對比,得出“樣樣吻合”的結論,用語之華麗,令在場女生如痴如醉,覺得亡國亦是淒美之事。 離開愛踐美校時,索寶閣和平子故伎重演,向才子轎車里扔了年糕,才子深為感動,將索寶閣帶走。 第二日清晨,才子的轎車將索寶閣送回,索寶閣又哭了三天。三天后,她向平子交心,她和才子對坐夜談,才子未看情書,數次轉成並排而坐,企圖摸手摸肩,均未得逞,終不耐煩,癱在地毯上,臉枕索寶閣的腳睡去。 平子:“真氣人!難怪你哭了三日。”索寶閣:“我不是為這個。他對女人太不尊重了,如此輕浮的人難享世間大名,他活不長了。” 七日後,傳來才子遇刺身亡的消息,傷口怪異,杭州當局立即得出是日本武道鐮刀的結論。 索叔被驅逐的十五天裡,投奔了俞上泉。藥舖裡是駝背老人做飯,他信守賣房契約,在樓梯下的空間安張床,自覺搬入。 期間東京棋院的兩位理事來訪,遞交前多外骨向俞上泉挑戰十番棋的信,被俞上泉拒絕。 兩位理事沒有多言,平靜離去。 老人做的飯菜遠比道門豐富,索叔貪戀口福,過了十五天,仍不願回道門。此房原為藥舖,一層大廳開闊,俞上泉整日在大廳走圈,直至疝氣發作而躺在地上。 疝氣是腹內壓力過大,腹膜破裂而產生的鼓包,老人小孩易得疝氣,是因腹膜未長成或衰弱,青年得疝氣多是運動時間過長造成。 俞上泉的疝氣有兩厘米高,往深裡摸,近乎一個嬰兒的拳頭。一樓大廳側壁保留著兩百個抽屜的藥櫃,老人表示可惜自己不通藥物,僅有一個年輕時碼頭扛大包的經驗。 工頭曾對他說:“負重也有技巧的,否則你扛到第三天便扛不了。”工頭教他扛大包時,要撮緊谷道,如此方能不得疝氣。工頭的原話為:“提起肛門,你就能掙這份錢了。” 俞上泉繼續走圈時用上此口訣,感到疝氣減弱,心想連走四日得了此病,再連走四日便會好吧? 他在大廳樑上綁三根長佈,垂至肩膀高度,走圈累了便捉布條休息,夜晚將布條係於兩胳膊窩,站立而眠。 至第三日夜晚,一串敲門聲將俞上泉驚醒。臨睡前,是索叔幫他系的布條,自己無法解開。 屋門仍是藥舖設置,一排條板拼成一扇門,上橫一道門閂,又以一根頂槓頂住。門縫伸入一片彎月般刀頭,刁住門閂,將其撥開。刀頭深入,勾住頂槓,橫向一拋,頂槓摔於三米外,響起木質磕在磚面的脆響。 兩片條板歪開,鑽入一個胸前鼓脹的人影。他又拆下一片條板,引入一位胯寬臀肥的婦人。他帶著婦人行至俞上泉身前,道:“俞先生,我來投奔你了。” 來人是郝未真,女人為車夫妻子,剛為郝未真產下一子。孩子裹在襁褓裡,綁於郝未真胸前。婦人返身關門,卻不會安條板,卡於槽縫,在靜夜裡發出刺耳爆響。 駝背老人不知從何處走來,道聲:“我來。”將條板安上。 老人點亮油燈,婦人解下郝未真胸口的襁褓。小孩醒著,兩手掙扎,卻沒有叫聲。婦人抱孩子蹲於屋角餵奶,小孩兩手漸靜。 郝未真四肢皆有刀傷,幸而創口不深,多已凝結。習武之人的前胸防守最為嚴密,難怪會將孩子係於此處。 從背影看,婦人周身無傷。 索叔驚醒,順樓梯下來,呆住。老人給郝未真上藥時,婦人仰面倒地,展露出兩隻豐潤的乳房。嬰兒仍叼著乳頭,臉上沾著血跡。 婦人左肋有一個深洞在淌血,她以最後的力氣仰面倒下,以避免壓傷嬰兒,這是她臨死前唯一能為嬰兒做的事了。 郝未真眼神空洞,沒有回視,反將頭轉向門。 兩片門板斜倒,四個黑衣女子魚貫閃入。為首女子:“教官,三百四十位同學都盼著你回去。” 郝未真未搭腔,老人仍在敷藥。 為首女子:“我們四人來之前,對大家起誓,即便做出超越禮節的事,也要把您帶回去。”郝未真:“你們是我的學生,我不想殺你們。走吧。” 四女袖中均滑出一柄刮鬍子的剃刀,打開握於手,如微縮的鐮刀。 郝未真腳旁立著一柄鐮刀,刃上有淺綠色紋理,如水田中散落的秧苗。這是一刀流宗家平地重鋤的鐮刀,淞滬戰役期間為郝未真所得。 四女逼近,郝未真低語:“老人家,閃開吧。” 駝背老人後退,四隻剃刀齊聚郝未真喉前。 一片黑影斜飛而起,是為首女子褲子上的布,她的大腿上露出一塊雪白肌膚。 鐮刀仍躺在郝未真腳下,他的肩膀一直未動,沒有撈起鐮刀出擊的跡象。 剃刀不再逼近。四女交換眼神後,慢慢後撤,收了剃刀。為首女子:“教官,保重。”四女魚貫竄出門板缺口。 門板自外被摘下數片,出現兩米豁口後,一張帶輪藤椅推入,上坐一位梳道士髮髻、戴咖啡色水晶眼鏡的人,正是段遠晨。他一入門,臉色突變,揮手示意侍者回拉藤椅,似乎房內有上古猛獸。 段遠晨退出後,站入一位身量高闊的人,甚至是發胖後的廣澤之柱的兩倍。他持一柄油布雨傘,雨傘頂端的木箍頭滲著血跡,婦人肋下的深洞是此物扎的? 此人瞥了眼婦人屍體,以生硬的中文說:“非我所願。”走到俞上泉面前,弓腰行禮:“聽說,您拒絕跟前多外骨下十番棋?” 俞上泉點頭。 此人:“前多外骨在跟大竹減三的對局中展示出的水準很高,能拒絕他,不容易。我聽到後,就想,如果相撲界出現和我實力相當的人……我能否拒絕?”遺憾搖頭,“我拒絕不了。就算我拒絕,我的心也會動,畢竟我是個從小練相撲的人,我有一個要與人決高下的身體。” 俞上泉:“我也是個從小就下棋的人。我們的身體,是我們的負擔。” 此人抬起雨傘,木箍頭在懸著俞上泉的兩根布條上劃一下,布條繃斷。 俞上泉兩臂解脫,眼神孩童般好奇:“怎麼做到的?” 此人:“這是相撲秘訣,你們以為相撲就是在拼體重,其實我們拼的是巧勁。在粗笨的外觀下,有著細膩內涵。”伸左手作推勢,“相撲的一手,表面上是推,其實是在拉。一出手,便有兩個勁。如果我只是壓布條,布條具彈性,是壓不斷的。但我除了壓還有提,布條等於是給揪斷的。” 俞上泉不由自主地伸手作勢揣摩。 此人笑了:“道理是這樣,但要做出來,得練許多年。” 俞上泉不再嘗試,道:“好一個'看似推,實是拉',這種妙味,棋中也有。棋士首先是不甘示弱的人,捕捉到攻擊時機,便會一攻到底。但攻擊的方向單一,會被對手利用,所以進中有退,才是最好的攻擊……” 俞上泉止語,垂頭。 此人:“怎麼不說了?” 俞上泉:“我談的,是我決定忘記的事。” 此人腮部的贅肉微顫,轉向郝未真。郝未真身上的創口細長,應是女子的剃刀所劃,有三十道之多,均閃開大動脈和肝腎要害。 此人:“到底是你的學生,手下留情。” 郝未真:“女人在生孩子前,都是無情的。她們沒有留情,是技藝未精。” 此人會意地笑了,郝未真也一笑。 郝未真在上海市區度過蜜月期,趕回上南村時俞上泉一夥人已走多日,他遇到來秘密調查兇案的虛無主義者,傾談後,被聘為自由女專教官。 此人笑容凝固:“按武道規矩,遇高手需通名報姓。我叫霜葉山,以前是相撲橫綱,現投效於日本特務組織梅機關。” 郝未真:“在下郝未真,來自雪花山。你將能相撲這種觀賞性的東西化為殺人之技,可算天才。” 霜葉山:“相撲本是殺人技化成的觀賞性賽事,我只不過將其變了回來。你殺汪照酩和郭任之,令梅機關白耗心血,你不知道再找到這樣的兩人有多難。” 郝未真:“我也白耗心血,我的學生均成親日分子,將她們變回來,比將相撲變回殺人技要難吧?” 霜葉山:“杭州虛無主義的首腦已與梅機關合作,你並不是虛無主義者,僅是一個他們聘的武技教官。他們都變了,你何必苦守他們的舊方針。” 郝未真:“我守的不是他們的方針,是我自己的準則。” 霜葉山:“不歸降,死。” 郝未真瞥一眼在屍體上猶自吃奶的嬰兒。 霜葉山:“包括他。” 鐮刀貼著郝未真小腿竄起,活物般旋轉,木柄鑽入郝未真掌中。 霜葉山:“為保護孩子,你已受我兩擊。你無餘力了。” 郝未真:“我學的不是觀賞性比賽,是殺人技。殺人技的特徵是,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殺人,哪怕我僅剩一根指頭能動。” 霜葉山眼角抽縮。 郝未真坐姿不變,油布雨傘重錘般砸下。鐮刀上挑,豁開雨傘的油布……傘內枝條繽紛鑽出,傘軸旋轉,刺入郝未真小腹。 鐮刀脫手而飛,剁入屋頂大樑。傘軸入肉半寸。 霜葉山手腕擰動,未繼續刺,反而拔出。他走到女屍前,將滴血的傘軸對準嬰兒,道:“歸降於日本,你不死,他不死。” 郝未真一直保持坐姿,因為入屋後便無力站起。他小腹血湧,語調平靜:“我是父親與姑姑亂倫所生,他是我兒子,也是我侄子。我們兩個人,本無權活在世上。” 言罷閉眼,聽到霜葉山嘀咕一句“非我所願”,心知立刻會聽到嬰兒慘死之聲。孩子出生後,未有一聲啼哭,懷疑是天生聾啞。那麼,他死的時候該是沒有叫聲,僅有身體被扎穿的肉聲,如同案板上一條魚的死法…… 聽到的卻是一聲沉悶巨響,如幾十袋大米摔在地上。 郝未真睜眼,見霜葉山坐在地上,俞上泉站在霜葉山剛才的位置。不可能是俞上泉推倒了他…… 霜葉山從地上爬起,手中傘軸未失,臉上是迷茫的表情,下意識地向嬰兒走出一步。俞上泉以獨自走圈的狀態,弧線貼上霜葉山。他頭部僅及霜葉山胸口,雙手章魚般長伸,按於霜葉山鎖骨,作力推搡。 霜葉山登時清醒,叫了聲“俞先生”,但人已後跌而出,一屁股蹾在地上。 整房輕顫。郝未真亦感到小有暈眩。 霜葉山從地上爬起,站立不動,臉上是肅殺表情。 俞上泉再次沖來,一下貼於霜葉山胸口,但此次未能推動。霜葉山冷冷道:“不錯,似是推實是拉。”傘軸高抬,對準俞上泉後頸,即將刺下。 響起一聲蒼老吼聲:“俞上泉!退下!” 俞上泉拼死的眼神轉而平和,縮身而退。 霜葉山姿態不動,眼神如臨大敵。 十米外是駝背老頭,隨著一串骨節輕響,正慢慢直起腰來。 老人容貌依舊平凡。 傘軸扔在地上,霜葉山大喊一句日語,門外跳入兩個身量略小於他的巨漢。兩人各拎一隻長皮箱,放地上打開,拼裝出一桿長刀。 刀身與銅柄等長,皆為兩尺,刀身造型怪異,類似電風扇的葉片。 這是相撲界秘傳的斬馬刀,古戰場上砍馬腿的專用刀。相撲練的是巧勁,斬馬刀的握法特殊,作斬馬刀練習,可以豐富手勁。霜葉山單手握著刀柄末端,掄鞭子般將刀掄向藥櫃。 藥櫃的一個抽屜打開了。 霜葉山掄第二下,抽屜上的銅把手歪了。第三下,銅把手脫離飛出,摔在老人腳前。 老人顯出懼色:“我也得用兵器。” 老人跑回樓梯間,自床上撿了本《良友》雜誌,出來站定,貪婪看一眼某頁上的摩登女郎,然後將雜誌捲成筒,指向霜葉山,似乎這便是武器。 霜葉山啞然失笑,手腕輕搖,刀尖在地面劃出尖利音響,即將發招。 五六片條板拍在地面上,門擴大一倍,段遠晨被推進,他的身後有三十幾人,穿著小販、教師、經理、車夫等各色服裝,儼然是社會縮影……可見郝未真至此,闖過了一路埋伏。 上南村血案,引來日本特務機構調查,段遠晨被救活後,入了梅機關編制。段遠晨:“霜葉山先生,請聽我一句話,停手。” 霜葉山怒吼:“敢管我?你們都出去。” 段遠晨:“我只想保住你的命。你的刀一出,你必死。” 段遠晨語調極為認真,霜葉山不由得仔細打量老人,疑惑地說:“他手裡只是一捲紙。” 段遠晨:“不管他手裡是什麼,你動,你便會死。” 霜葉山眼光亮起,產生與高手相搏的激情。 段遠晨:“男人過了四十歲,要學會只打打得過的人。對敵人有一絲未看透便不打的人,是真武士——這是日本劍聖宮本武藏的名言。霜葉山先生,您有必勝的把握麼?” 霜葉山一臉豪情:“只打打得過的人,不是武士,是政客。不在乎結果和生命,才是武士的對決!我不信宮本武藏說過那樣的話!” 段遠晨:“真的說過,記載於著名的一書中,你可以回去查。” 霜葉山怒吼:“是寫女人的書,跟宮本武藏不是一個時代!做騙子,也得讀書啊!” 段遠晨嘆口氣,無辜地說:“宮本武藏真這麼說過,只是我記不得是哪本書,就找個著名的,想引起你的重視……算了,不談他啦,我跟你說一件事,我現在這個半殘之身,可以證明它是真事。你眼前的這個老頭,曾把一根竹筷子插入我腦中。腦骨是人體最硬的骨頭吧?” 刀尖在地上頓住,霜葉山陷入沉思,二十秒後一聲怒吼:“你說得太多,把我比武的心境全破壞了!”手棄刀柄,刀摔地上。 兩巨漢連忙拆刀裝箱。 霜葉山甩下一句:“你辦!”撞開眾殺手,出了門。 段遠晨衝老人恭敬叫道:“箱二師叔!” 老人在隱遁歲月裡,曾做過戲曲名角程硯秋戲班的裝箱先生,江湖留名為“箱二”。他略顯惱火:“你的筷子呢?” 段遠晨恭敬回答:“一個虛無主義高手將筷子震出我腦殼,沒了。” 箱二:“腦殼上的破洞怎麼辦?” 段遠晨:“多謝師叔關心,梅機關內有西醫名家,用一塊墨斗魚的骨頭給補上了。” 箱二:“墨斗魚有骨頭麼?” 段遠晨:“有,只有一塊。家裡吃墨斗魚,會將骨頭剔下來給小孩在牆上畫畫玩,跟粉筆差不多。” 箱二:“噢,那可脆得很啊!日本人怎麼不給你安個結實點的?起碼也該是虎骨。” 段遠晨:“哈哈,我這人不追求名牌。能補上就行。” 箱二:“便宜沒好貨。” 相隔十米的兩人突然貼在一起,箱二的左掌按在段遠晨胸口。段遠晨的兩手托著箱二的左肘。兩人均不動。 箱二:“玩鐮刀的人和孩子——我帶走。” 段遠晨輕搖頭。 箱二:“墨斗魚的骨頭在你腦殼上不太穩當了吧?” 段遠晨:“手下留情,人骨和魚骨很難彌合,累計動了十一個小時的手術。” 箱二:“我帶人走。” 段遠晨依舊搖頭:“師叔,一句話憋在我心裡已經許多年了——你是一個老色鬼!” 箱二變色,掌心剛要吐力,右鬢角的頭髮卻掉下一片,頭皮青青,猶如刀刮。 手掌撤離段遠晨胸口,退後兩步,一臉欣慰地說:“祖師顯靈,小輩人裡終於有一個練出暗勁的人了。” 段遠晨謙虛回應:“這是師叔所賜,如果你不將筷子插入我腦裡,令我一用力便頭痛,我還真找不到暗勁。” 箱二:“天意。”鼻孔垂下兩道黏稠血柱,翻身趴在地上,壁虎般快速向樓梯間爬去。 段遠晨向四個女校殺手說:“你們不是要社會實踐麼?這個人給你們殺了。” 四女發出晨鳥初鳴般的應答聲,追入樓梯間。 三分鐘後,她們仍未出來。段遠晨帶人去樓梯間,見四女臉紅如醉酒,疊在床上,暈厥不醒。箱二先生已無踪跡。 並未發現暗道,樓梯間亦無窗戶。段遠晨向霜葉山匯報:“宮本武藏說過,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亦能逃生者,方為真的武士。眼前的情況,便如此。” 霜葉山:“宮本武藏說過這種話麼?怎麼聽著像是忍者的言論?” 段遠晨張口要解釋,霜葉山擺手製止他,表示不想糾纏。 郝未真依舊坐著,他只是一塊獵犬蒼鷹爭搶的肉。這塊肉現在有了歸屬,段遠晨問:“你和我師叔有何淵源?” 郝未真:“不知此處隱著高人。我視俞先生為朋友,我只是投奔朋友。” 俞上泉以獨自走圈的狀態,繞到郝未真身前,兩手作出相撲的推勢。 段遠晨苦笑:“俞先生,你保護不了他。” 郝未真:“俞先生,我來找您,是覺得自己擺脫了追踪,想暫避一時。要知道他們這麼快追到,我決不會來找您。我命止於今夜,我認命了。” 俞上泉顯出躊躇神情,向四下掃視,撿起了地上的《良友》雜誌,小跑著回到郝未真身前,學箱二先生的樣子,翻開雜誌看了一眼,然後將雜誌捲成筒,指向段遠晨,似乎這就是武器。 段遠晨與霜葉山對視一眼,眼中均有無奈之色。看四個女校殺手已被喚醒,段遠晨向她們問:“對這次社會實踐有何感想?”四女:“社會太可怕了。” 段遠晨:“這次給你們安排個單純的活兒。”向俞上泉一指,“把他給我按在地上。” 四女脆聲答應,燕子般串向俞上泉。 俞上泉被按在了地上。兩女押著俞上泉胳膊,兩女坐在俞上泉身上。 門口簇擁的眾殺手發出哄笑,嘲諷四女擒人技巧的低劣。一直躲在屋角發抖的索叔,也來了精神,衝四女小聲喝斥:“大屁股坐男人,不像話!”表明自己也是一號人物。 段遠晨皺起眉頭:“下來下來,俞先生身子單薄,哪兒受得了!你們幹的活兒也太糙了,誰教的?”兩女站起,向郝未真一指。 郝未真面露愧色,段遠晨泛起揶揄的笑容。 霜葉山眼閃銀光,用力拍掌,眾人皆覺耳根一震。房樑上的鐮刀震落,霜葉山橫行三步,抄於手中,向郝未真走去,要用他自己的兵器結果了他。 鐮刀舉起。門口的眾殺手一陣喧嘩,紛紛閃開,在十餘位日本黃衣憲兵的護衛下,頓木鄉拙走入,他身邊並行著一位身體緊裹於黑色披風中的人。 此人戴禮帽、墨鏡,留著灰白鬍子,最大限度地遮蔽著五官。霜葉山卻準確地判斷出他是何人,放下鐮刀,恭敬喊道:“颼團先生!” 此人名颼團兄喜,是日本當代學界領袖,曾製造學界的“瀧川事件”、“天皇機關說事件”,打壓自由主義和人道主義學者,確立軍國主義在思想界的獨霸地位。 他攻擊他人的常用詞彙為“逆賊”、“學匪”、“赤化”、“不敬罪”,他也是位棋迷,曾在面見天皇的等待時間裡,翻看俞上泉的棋譜。 他近期在杭州度假,邀頓木下過一次指導棋。得知日本特務包圍俞上泉居住的藥舖,頓木便請他解圍。他是軍國主義的創立者之一,在軍界高層的面子極大,隸屬於軍部的特務機構更是奉之若神。 得知梅機關的此次行動與俞上泉無關,颼團兄喜對按在地上的俞上泉看了一眼,轉頭對頓木低語:“俞上泉已瘋。為了不破壞我心中的他,還是不見了。”言罷即走。 俞上泉卻喊道:“來到杭州,只知看西湖,豈不是跟俗人一樣?” 颼團兄喜轉身,仍不直對俞上泉,僅以眼角余光瞟著他:“西湖之外,還有什麼?”他提高音量後顯出嗓音尖利,如砂輪打磨刀刃的噪音,眾人均覺得極為不爽。 俞上泉:“還有第一人的棋。” 颼團兄喜摘下墨鏡,露出一雙細眼,眼皮佈滿樹杈形的皺紋。他做個手勢,霜葉山急令押著俞上泉的四女閃開。 俞上泉盤腿而坐,颼團兄喜直對著他。 俞上泉侃侃而言,說自己願意接受前多外骨的十番棋挑戰,為颼團而作第一人之爭,然後先指郝未真再指嬰兒,道:“這是我的交換條件。” 颼團面色如霜:“你知道我是颼團兄喜?” 俞上泉搖頭:“我只知道你是個能決定事情的大人物。” 颼團戴上墨鏡,詢問霜葉山後,道:“人死不能複生,為汪照酩、郭任之復仇意義不大,我的政敵岡野金逃到中國已十年,還組建了'日本人反戰同盟',真令國人蒙羞,你們的精力要用來捉捕他!” 霜葉山高喊遵命,然後低聲提意見:“瘋子下的棋,怎麼能保證質量?看了不精彩的棋局,放過殺害日本盟友的兇手,恐怕您會後悔。” 颼團轉向頓木:“他是真瘋假瘋?” 頓木:“梵高也是瘋子,畫照樣精彩。” 颼團唇上的灰白鬍鬚小有波動,這便是他的笑容了。他嘀咕一句:“以我今日地位,已不怕做後悔事。”言罷帶隊而出,頓木回視一眼俞上泉,跟著走了。 霜葉山帶眾特務離去後,段遠晨吩咐四個女校殺手留下做保姆。四女抗議,段遠晨喝斥:“這也是社會實踐!殺手都是從保姆幹起的,不信問你們老師。” 郝未真點了頭,四女認命。 一女從女屍身上抱起嬰兒,又遭段遠晨喝斥:“絕不能相信女人有什麼母性本能,你那樣抱小孩,會把小孩腰給折斷的。來!” 段遠晨詳細示範抱小孩的正確姿勢後,讓侍從推自己離去,行進中回瞥一眼地上的女屍,見身形婉好,朝郝未真讚道:“真是個好女人,可惜了。” 郝未真:“是好女人。” 段遠晨:“別怪老哥啊!” 郝未真未答。 段遠晨眼神惆悵,一歪頭,任侍從推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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