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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8、贏得長哭埋愁地

大日壇城 徐皓峰 15171 2018-03-12
上南村段宅,頓木鄉拙和炎淨一行在下棋。一個日本青年文官走入,見狀,立刻恭敬坐於紙門旁,小心不發出聲響。頓木的視線離開棋盤,對官員笑道:“只是隨手下下的消遣棋,不必禁語,你說吧。” 官員:“杭州去了一個叫'大輝寶閣'的道門,其中一個門徒像是俞上泉。” 炎淨:“什麼時候可以確定?” 官員:“嗯……已經確定,因為他走訪了多位在杭州的日本商人,拉他們入道門,其中兩位商人在日本時見過他。” 炎淨:“哈哈,那你為什麼還說'像是'?” 官員尷尬笑笑:“在我的印象裡,俞先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棋道高手,怎麼會做這等事?” 頓木表情凝重:“我們去杭州,你準備火車票……不!看看有無可搭乘的軍用飛機?”

官員應聲而退。 頓木扶膝,要從棋盤前起身,炎淨笑言:“我們已經等了兩月,不在乎多一兩個小時,還是把這盤棋下完吧。” 頓木掃視棋盤,自己的一塊黑棋在白棋的逼迫下,擠得密密麻麻。棋子無效率地緊貼成一團,被稱為愚形。 頓木:“不必下了。棋手對棋形都很固執,被迫走成愚形時,心情極度惡劣,會冒很大危險去爭一點變化。但我的棋,已有兩塊愚形,想冒險一搏,都無險可冒了。” 炎淨心知他指的兩塊愚形,是一個徒弟不辭而別去了南美,一個徒弟瘋後失踪,作為棋力已衰的老年棋手,其延續自身圍棋生命的徒弟也成了廢材,在棋壇真是再無作為了——想至此,也無了下棋興致,輕語:“收吧。” 兩人垂頭,各取黑子白子,室內僅聞棋子入盒的“嘩嘩”聲。

南京,大竹減三宅院。主屋擺了棋盤,大竹與前多外骨對坐。一個收養的孤兒在按摩大竹肩膀,大竹閉目享受。此時正上午,還差十五分鐘便是九點。 大竹睜開眼,吩咐小孩去給對面的前多按肩,前多揮手阻止小孩過來,道:“不必按摩。大竹君,非要等九點才開始麼?人生苦短,棋局無限,多十五分鐘下棋,不好麼?” 大竹應許,抓起膝旁折扇,掰出一葉捏得“咔咔”作響——這是他的多年習慣,一局棋往往會掰壞五六把折扇。 前多眼神變得呆滯,持棋子的手懸在棋盤上空,遲遲未能打下。大竹等了半晌,輕喚一聲:“前多君。” 前多如夢方醒,縮回手,將棋子放回盒中,從膝旁的隨身皮包中取出一個十六開的筆記本,撕下一張空白紙,用力地揉作一團。

紙張“嚓嚓”輕響,終成一個直徑兩厘米的小球,遞給棋盤旁的小孩,道:“請保留。” 大竹吩咐小孩守在門外,禁止任何人入室。小孩持紙球出去後,前多一子打上棋盤。 晚上八點四十分,主屋僅有前多一人。小孩拉開紙門走入,輕語:“前多先生,父親在餐廳等您四十分鐘了。”前多張開眼:“結束了?” 小孩:“您說的是棋?” 前多:“我讓你保留的東西呢?” 握著紙團,前多走入餐廳。西式餐桌後坐著大竹,盤中牛排已涼。前多:“早晨我一坐到棋盤前,便感到你的鬥志,如同武士相見,第一反應是緊抓刀柄,我的手變得非常有力。” 他將紙團掰開,平展於桌面。 紙上是深刻的褶皺。 前多:“這些紋理,是我的鬥志。” 大竹:“我想收藏這張紙,把它鑲入鏡框,永遠掛在我的書案前。請一定答應。”

今日對局,前多半目勝。此局是典型的“大拼殺,小胜負”,自左下角連環衍生出五次激戰,雙方均有一次瀕臨死三十子以上的崩潰局面,竟運轉至終局,以最小差距定出勝負。此局是前多許久未有的佳作,難怪結束後貪坐,不願離去。 涼牛排撤下,新煎的牛排擺上。前多:“俞上泉已失踪兩月,棋界沒了第一人。天下不可一日無君,炎淨一行將白白坐上第一人之位——你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吧?” 大竹:“戰勝炎淨一行,我也不會是第一人,因為我今生已輸俞上泉,即便他瘋了或死了。” 前多:“你是一代棋豪,只養養小孩度日,豈不是太無聊了?” 大竹:“不單是養小孩,我還做別的。” 前多:“有麼?” 大竹:“比如讓別的棋手在我身上找到自信。”

前多垂頭切牛排了。 大竹切一小塊入口,享受地咀嚼,見前多仍在切著,似要全部切好後再吃,笑道:“前多君,從你吃牛排的方式看,你近期處在一種全局規劃的思維里,你該不會想要取第一人之位,領袖棋界吧?” 前多停刀,叉肉入口,語音含糊得幾不可辨:“不想,便不會來南京。” “金木醬油”杭州分店的經理辦公室內,俞上泉侃侃而言:“一個人在塵世越成功,靈性便毀得越厲害——這是我信奉'大輝寶閣'後,才體會到的。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難道不想拯救自己的靈性麼?” 春山經理相貌平平,五十多歲,一臉謙恭地聽完俞上泉的話,誠懇地說:“嗯,不想。請原諒。” 俞上泉:“正在發生的這場戰爭,還沒讓你明白嗎?人類到了滅絕的邊緣!如果你能幫助中國人避免飢餓、死亡、仇恨、悲傷,讓他們振作起來,打敗日本人,你不是活得更有意義嗎?”

春山大叫:“來人啊!”兩個壯漢推門而入,春山一指俞上泉:“給他兩桶醬油。”壯漢將俞上泉架出辦公室。 被推出店門時,俞上泉手中拎著兩桶醬油,一桶五斤。俞上泉行出三五步,又折回來,衝堵在店門的兩壯漢吼道:“我來了五次,每次都拿走兩桶醬油,你們不會認為我來,就是要醬油吧?” 兩壯漢:“我們的大老闆——金木先生是您的棋迷,春山經理對您很客氣了,但您要我們幫忙打敗日本人,實在是強人所難,請離開!” 俞上泉悻悻離去,走出三十米又折回來,道:“我不能再拎兩桶醬油回去了,不要求你們幫中國人打日本人啦,我們道門在杭州生活困難,能不能給予資助?” 一個壯漢進去通報,春山經理很快出來,興奮地說:“如果只是出錢的話,就太好了,您花了我的錢,金木老闆知道後會獎勵我的。”

俞上泉:“不白拿你的錢,我們人多,可以用工作來抵錢。”春山更為興奮:“太好了,醬油廠正缺人手,我只有一個條件——得是真能幹活的壯勞力,我要親自挑人。” 徒眾露宿在秋瑾墓的樹林裡,一方石桌上擺了茶水,春山對索寶閣談合作事宜。索寶閣聽了幾句,揮手打斷他的話:“道門不是企業,我是神,沒有人可以和神合作,只能信仰神。” 旁邊坐著的索叔一愣,忙端起茶杯,遮住半邊臉。春山誠懇地說:“日本已經有很多神了,還有天皇,在信仰上早就夠用,當今社會以經濟為主導,咱們還是務實吧。” 索寶閣:“經濟繁榮掩蓋了精神空虛,民眾期待真神的出現,現在正是我'除去面紗露真容'的時機,我一直隱藏自己的高貴身份,其實我是——世界的天皇。”

索叔臉色大變,茶水灑在腿上,卻不知覺。 春山笑容僵硬,索寶閣向俞上泉一指:“在我道門裡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取代日本的天皇,比如俞上泉。如果你信奉了我,就讓俞上泉做美國的天皇,讓你做日本的天皇。” 春山忙低首推辭,連喊“不敢不敢”,猛地直起腰,叫道:“這……太離譜了。俞先生,你信麼?”俞上泉:“我……信。” 春山:“抱歉,我實在幫不上你們的忙。”起身快跑而去,俞上泉忙追出。春山是乘轎車而來,俞上泉未及追上,望著轎車遠去的土塵,愣在墓台階前。 平子正在旁邊燒水,拎壺走來,道:“太好了,如果與企業合作,道門就喪失精神修煉的實質了。”俞上泉:“……是呀,在關鍵時刻,大輝寶閣表現出的智慧,真是令人欽佩。”

石桌旁,索叔邊用毛巾擦腿邊說:“女兒,咱們不是說好了'緩稱王'麼,你怎麼又把'世界的天皇'說露嘴了,不能忍忍麼?” 索寶閣:“爹,你再囉嗦,我將來就讓你做沙漠的天皇。” 至杭州的一路上,又招募四十多位門徒,尚無一個中國人。露宿在秋瑾墓的困頓期,索寶閣制定下第一條門規——四不制度:不問時事、不記往事、不交異性、不留私物。私物被稱為毒品,三日清繳一次。 有了製度,隨後產生官僚體制,指派三男兩女做清繳官,皆為年過四十的獨身者,他們很快愛上自己的職位,改為兩日清繳一次。 世深順造和千夜子在清繳範圍外,因為走近他倆,木屐的綁帶便會裂開,斷口如剪刀剪開般齊整。

俞上泉的美國出品鱷魚皮腰帶被清繳,只好以綁腿作了腰帶。是年9月,日軍發起第二次長沙會戰,有門徒抱怨:“我們的部隊在中國節節勝利,我們為什麼要忍受這個中國女人的迫害?” 有門徒勸解:“看清楚,清繳官都是日本人。不管受到怎樣的迫害,我一念'大輝寶閣',內心就充滿幸福,還是讓我們喊喊口號吧!” 9月26日,日軍左翼由渡頭市侵入長沙東南地區,右翼由春華山侵入長沙東部地區,主力自撈刀河畔直逼長沙城。日軍大本營提出了“整肅重於進攻、建設重於破壞、開發重於封鎖”的口號。 杭州秋瑾墓樹林中,索寶閣提出第二條門規——三合一制度:勞動、心悟、修法是門內三項根本修煉,勞動貫穿於三項之中,在勞動中勞動、在勞動中心悟、在勞動中修法。 其時,道門接了一批縫製徽標、旗幟的活兒,終於擺脫了經濟危機。在勞作時呼喊口號,有興奮劑效果,可以連續兩夜不停。 旗幟是刨子和鋸子交叉的圖案,徽標是八腳章魚的圖案。有門徒感慨:“沒想到中國的木匠勢力這麼大,都有木匠工會了!”有門徒疑問:“應該是水產業吧?” 縫製三十箱,完成訂單。來領貨的是一夥農民,用牛車拉走。索叔問他們是什麼人,他們回答是李門的。索叔禀告索寶閣:“我們給虛無主義者乾了活兒。” 索叔分析,刨子和鋸子像徵毀滅國民政府,章魚的八隻腳象徵民眾。索寶閣分析,李門已被虛無主義者控制,作為舊日的李門道首,自己另立的新門定會遭到他們剷除。給活干,是一種暗示。 一覺醒來後,索寶閣宣布兩日內,秋瑾墓樹林裡將有一場屠殺,她要求門徒殉教。殉教者將獲得靈體,靈體水火不侵、日行千里、力如火車,優於肉體千倍,她會把靈體之身的眾人派往世界各地——這是控制地球的最快捷方式,她將與眾人有福同享。 有門徒議論:“這個女人是抗日的!她為報復日軍進攻長沙,要殺死我們。”有門徒辯解:“我們都是無德無能的小人物,要成為世界各國的領袖,用正常的方法行麼?我願意付出肉體的代價!” 多數人捨不得離開集體,更捨不得大家共喊口號的幸福感,不思不想地留了下來。待死期間,索叔與索寶閣私語:“女兒,咱倆也要死麼?”索寶閣:“當然。這是我所能做到的振奮民族精神的唯一方式。”打算溜走的索叔含淚留下。 第三日清晨,朝陽格外紅潤。索叔私語:“虛無主義者沒有動手!”索寶閣:“別急,再等一日。” 又等兩日,農民們把縫製活兒的尾款送來了。索叔分析,另立新門是虛無主義者歡迎的,因為他們父女與李門完全脫離關係,給這批活兒做,是間接給他們父女一筆補償費。 如何對門徒作交代,成為一個難題。如果簡單宣布不死了,必將信仰崩潰。為找到理論依據,索叔溜走搞了些報紙回來,其中一張日文報紙上公佈了中方長沙守軍的抗戰宗旨,找平子翻譯後為: 精神重於物質、政治重於軍事、命令重於生命、紀律重於一切……日文報紙強調的是“節約重於生產、修理重於購置”,分析長沙守軍已彈盡糧絕,日軍破城指日可待。 索寶閣看中的是“收集情報重於判斷想像、自我批評重於正規教育”,宣布:你們缺乏對世界各國的知識,成為靈體也是一個傻靈體,難以治國,需要經過充分學習後再死;你們的私人物品被清繳乾淨,但你們頭腦中的自私自利之心仍在,私心是毒品中的毒品,即便你們成為靈體,也是一夥吸毒的靈體,難當大任。 門徒們展開自我批評,爭相自責正是由於自己素質低下,才讓集體殉教的大舉未能實現。在一片“我壞、我壞、我最壞”的叫喊中,索寶閣度過信用危機,威信反而增強。 10月8日,進犯長沙的日軍退至新牆河,恢復戰前原態。杭州《圈圈時報》特約日本評論員大倉喜多郎發表社評:不是長沙守軍英勇,而是他們徹底破壞了道路,致使日軍無法發揮優勢裝備,印上紅色大標題“交通堵塞”,並對長沙守軍破壞公共設施的行為予以指責,引用“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的名言,論證長沙守軍喪失了高尚精神,變得急功近利,令熱愛中國文化的日本人痛心疾首。 名言譯成白話為:做一件不義之舉,犧牲一個人的生命,即便能得到天下,也是不該做的。 三日後《圈圈時報》發表一篇短訊,大倉喜多郎遇刺身亡,懷疑是虛無主義者暗殺,報界小規模地舉行哀悼活動,譽之為“和平衛士”。 做了仕女後,平子難得離開索寶閣片刻,她與俞上泉的短暫相會,是在夜晚煮水時。秋瑾墓按照街心公園樣式修建,墓區內的地面平整,可供繞墓散步,墓後有一方廊,供遊人歇息。方廊柱子間掛上帆布,成為索寶閣住所,其餘人露宿在墓外樹林裡。 為尊敬亡者,墓區內不生火,爐灶砌在樹林。索寶閣有深夜喝茶的習慣,喝了提神的茶,反而會睡著。清繳的私人物品多在杭州當舖,典當的錢基本用於給索寶閣買上等龍井茶。 平子煮水時,俞上泉會走到附近,兩人對視一眼。在清繳官的監督下,四不原則中的“不交異性”得到嚴格執行,即便是夫妻也不容許接觸。俞上泉曾因與平子說話,遭到趕出集體三天的懲罰,那三日像乞丐般在一個橋洞下度過。 一日傍晚,俞上泉等平子時,兩輛馬車入樹林,車頭坐著頓木鄉拙和炎淨一行。第一輛馬車是十張軍用帳篷,第二輛馬車是緊俏商品——蘿蔔。 頓木好像不認識俞上泉似的,謙虛詢問:“聽說大輝寶閣是世界的天皇,我們特來奉獻貢品,請引見。” 原要迴避的俞上泉,停下腳步,轉身問:“師父,是您麼?”頓木:“在神的面前,人人平等,不要叫我師父。”炎淨也表達了對索寶閣的崇敬之情。 俞上泉克制喜悅,詳細交待獻貢品的禮數——將貢品洗淨,雙手過頭地捧著獻上。炎淨:“啊!我們帶了三百多個蘿蔔,每個都要這樣麼?” 俞上泉被問住,表情焦躁起來,似要發狂。炎淨表示自己服從遞三百次蘿蔔的命運,他方緩和下來。 面見索寶閣後,兩人請求加入道門,不料遭到拒絕。索寶閣:“道門裡的日本人太多了!實在不能再要。”經過一番沉痛請求和再奉送二十張軍用折疊鋼絲床的許諾,索寶閣勉強答應留下一人。 頓木離開秋瑾墓時,向炎淨說:“拜託了。” 頓木和炎淨來杭州已有一段時間,暗中觀察俞上泉數次,見其虔誠神態,知道難以勸說,於是頓木借用軍界關係,搞了一批軍用品做禮物,想投身道門,再藉機相勸。 炎淨曾入山修煉,有應付修行團體的經驗,只能留一人時,便是他留下。他剛打算找俞上泉交談,俞上泉因為跟煮水的平子對視時間過久,被清繳官發現,受到“驅除兩日”的懲罰。 炎淨只好看著俞上泉離去,無聊地留在集體中。 秋瑾墓不遠,是范文程的衣冠墓,他本是一代名相范仲淹的後人,卻協助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入主中原,建立清朝。 當年一品官排場的百米墓道蕩然無存,因修馬路,墓所在的小土山挖去三分之一,行一段二十米土路,便至墓前。 墓頂已坍塌,且經過盜墓。墓正面雕刻門柱裝飾的石塊斷裂,似真成了門。它是俞上泉上次外出時發現的,早選好的夜宿之地。墓正面的裂口勉強可通過他消瘦的身軀,墓內空無一物,頂部缺口處露出一方無星無月的夜空。 俞上泉卸下挎包,取出手紙、地瓜乾、水杯等雜物,用報紙鋪好地面,準備靜坐至天明。 響起一聲輕咳,睜眼見墓門裂口外站著一尊相撲手般的壯碩身影,體重不少三百公斤。來人腰佩一柄長刀,刀鞘破舊。 來人:“杭州產龍井名茶,中日的茶道是如此的不同。中國飲茶如讀書,當窗明幾淨、視野開闊,日本飲茶需光線晦暗、空間狹隘。這個墓門像是日本茶室的門,彎腰側身才能進入。茶室的窄門是為阻擋武士,腰中插刀,是進不去的。” 俞上泉:“也許只有除去腰間的刀,自己的鋒芒方可顯露。” 來人:“你在十番棋上的鋒芒無人可擋,即便你瘋了,俞先生,您知道自己瘋了麼?” 俞上泉:“知道。” 來人沉默稍許,道:“上品的刀生了銹,是可以磨掉的,你的病也如此。” 響起俞上泉的嘆息。夜空駛過一架戰鬥機,機身上的夜燈亮如流星。俞上泉:“多謝……廣澤君,你怎麼這麼胖了?” 來人正是廣澤之柱。他摘下腰間的刀,立於墓門一側,道:“第四盤棋輸給你後,我每夜都會驚醒,每夜都有噩夢。醒後,我會吃很多東西。你對於勝負的執著,令你產生強大的意志力,我只有在吃東西的時候才能避開它。” 俞上泉取了地瓜乾,伸出墓外。 廣澤的呼吸聲顯露,重如捶擊的六七響後,又歸於無聲。 他接住地瓜乾,含在口中,卻不願咀嚼。 俞上泉:“你誤會了,我對勝負並不看重。不是想勝就能勝——這才是圍棋。我想的只是讓自己委身於圍棋的流勢,任其漂流,不管止於何處——這是我與你對局時的心情。” 廣澤咬口地瓜乾。 俞上泉:“但棋有勝負……棋下完後再看,我總對自己留下的反擊氣勢而震驚,在一些纖毫之處,也是豁出性命的下法。” 廣澤:“棋手的基本素質就是不能受人擺佈。” 俞上泉:“我們不但有對手,還有命運。” 響起廣澤急劇的咀嚼聲,柔軟的地瓜乾似能將牙崩裂。 俞上泉摸著墓門裂口,道:“這扇小門可以令人摘下身上的武器,但心裡的武器又如何摘下?” 廣澤伸手還要地瓜乾,俞上泉搖頭表示沒有。廣澤如搶食的狗,猛撲上前,手扒裂口,要強擠進來。但他發胖的身軀卡住了。 俞上泉不由得一笑,取一片地瓜乾塞入廣澤口中。 廣澤含著地瓜乾,臉上的急切神情隱去,也笑了:“我要是硬擠進來,胸骨會斷。” 俞上泉:“是呀,要進入自己的內心,硬擠是不行的。” 廣澤眼光定住,地瓜乾全部吸入口,無聲地嚥下。他慢慢撫摸左右石壁,忽然兩肩一錯,鑽了進來。 俞上泉眼神閃亮,孩童般好奇:“怎麼做到的?” 廣澤手指點在地上,劃出一個圈:“我是一刀流宗家,一刀流有個特殊格鬥訓練——圈鬥。在一個泡澡木盆大小的圓圈裡,兩人貼身搏鬥,腳先出圈者輸。因為範圍狹小,拼力氣的結果,只會是兩人一塊跌出圈外。所以不是較力,而是騰挪。我把裂口當成圈子,便找到了感覺。” 俞上泉理解地笑了:“圍棋也是這樣,正因為有一個有限的棋盤,所以才能發生無窮變化……還有一片地瓜乾。” 廣澤擺手錶示不必,只想坐一會兒。 兩人正頸立脊,寂然靜坐。 天明時,廣澤睜開眼,見俞上泉正仰頭看墓頂殘缺處露出的蔚藍天色。 口中仍有地瓜餘味,廣澤道:“俞先生,日本茶室的天窗要安一塊墨綠色的玻璃,忌諱直露天光,茶室內的光效正是我們靜坐時垂目的光效。您如真喜歡這裡,我在墓頂安一塊有色玻璃吧?” 俞上泉不改仰望之姿,輕聲道:“不必,人與天色,坦然相見也是好的。” 廣澤暫住在杭州西南的王子造紙廠中,俞上泉還有一日才能回道門,於是隨廣澤去造紙廠。廠長少年時在一刀流的武道分館學習過,尊廣澤為宗家,有業餘初段的棋力。 兩人泡熱水澡後,回房吃水果,俞上泉有了興致,向廣澤講起道家對疲勞的定義,呼吸不暢通,就是疲勞。皮膚和肺有直接關聯的,稱毛孔為“肺門”……這是小時候聽父親所言。 廣澤:“肺的門——啊,道家真是有趣,能想出這麼別緻的名字。圍棋也用'氣長、氣不足'來形容殺棋的死活。” 俞上泉:“是呀,下棋就是一次深呼吸。” 一個女傭人進來沏茶,送上近期的雜誌,是廠長訂閱的。對於棋手而言,登載一篇棋譜,如同作家發表一篇小說。此期有前多外骨和大竹減三在南京下的一局棋,前多作了自戰解說。 文筆謙虛,盛讚大竹的搏殺力量,對自己決定勝利的奇手,竟略去不談。廣澤和俞上泉並排看雜誌,臉上皆是審慎神情。 廣澤:“十年前的前多外骨有'撒豆棋'名號,好像下的不是棋子,而是豆子,沒有任何威脅力。但這些看似平凡的落子,往往另有妙用,無形中化解對手的攻勢。” 俞上泉:“是,他善於誘使對手簡單思考,許多有才氣的人跟他下棋時,似乎都變得庸俗——這正是他的高明處,道家經典《文子》上言,刺殺天下一流劍客的方法,是在他拔劍之前將他刺殺。” 女傭聽得入神,調茶動作慢下來。 雜誌放下,廣澤和俞上泉坐回原位。兩人相對無言,茶水沏上後,廣澤輕語:“他又下棋了。”俞上泉回應,聲低幾不可聞:“多了一個下棋的。” 造紙廠車間門廳,豎起一個立式棋盤。一百名工人整齊而坐,周圍羅列著直徑三米的白紙捲。廠長要求講解圍棋,俞上泉不好拒絕。 俞上泉和廣澤分站於立式棋盤兩側,表情拘謹,兩人均從未當眾講過棋。俞上泉低語:“就講上次十番棋的第一盤吧,這盤棋我輸給了你。我們依據彼此的記憶,把它湊出來吧?” 廣澤:“那局棋,您正病發,算不得真的。”轉向工人,“就講我與俞先生十番棋的第四盤吧,先生非常漂亮地贏了我。” 坐在第一排的廠長帶頭鼓掌,他是俞上泉多年棋迷。工人群起鼓掌三分鐘後,廠長起身示意工人停下,道:“俞先生,我最感興趣的是你的棋風,講講吧!” 俞上泉:“……我的棋風?”一時語塞,場面尷尬。 廣澤大笑,道:“旁觀者清,我來講!你們知道柳生新陰流麼?” 工人們鴉雀無聲,老闆驚喜叫道:“柳生十兵衛!” 廣澤:“對!兩百年來,民間認可的第一高手是宮本武藏,官府認可的第一高手是柳生十兵衛。他的劍法秘訣是一個'轉'字!” 俞上泉也感好奇,在立式棋盤旁的椅子坐下,專注聽著。廣澤:“何謂'轉'?柳生新陰流二十一世族長柳生延春這樣解釋——盤上圓轉自如,應敵自由無礙。” 廠長聽得雙拳握緊。立式棋盤前有一個小桌,擺水果茶水,供講棋者品用。廣澤把一個水果盤清空,摘顆葡萄放入,然後搖轉盤子,只見葡萄順盤子邊流暢轉動。 廣澤:“這就是'盤上圓轉自如,應敵自由無礙'呀!以這種狀態來下棋,就是俞先生的棋風!” 廠長激動地從椅子上跳起,熱烈鼓掌。一百工人整齊站起,車間響徹巨大的掌聲。 三分鐘後,老闆揮手令工人們停下坐好,讚歎:“說得太好了,我懂了!”一百多工人齊聲回應:“懂了!” 俞上泉卻顯得困惑,苦笑搖頭。 第二日清晨,廣澤送俞上泉回秋瑾墓,手拎廠長送的禮盒。可望到秋瑾墓時,俞上泉駐步感慨:“我從沒想過,我的棋和柳生十兵衛的劍法會有關係。” 廣澤一笑:“我也沒講過棋,做了一刀流宗家後,得知教範師授課的方法——不是講別人不知道的東西,而是講別人知道的東西,然後再告訴他們,這是你不知道的。您的棋,業餘愛好者是理解不了的,而柳生十兵衛相當你們中國的關公,是日本人從小熟悉的,用他來說您,人們也就覺得能理解你了。” 俞上泉恍然一笑:“柳生十兵衛留下劍譜沒有?我倒想看看。” 廣澤:“沒有劍譜,只留下年輕時周遊列國的一本遊記,名《月之抄》。日本武士和中國文人一樣,要走萬里路的,以開闊心胸。許多武士都如此,一生未留劍譜,卻留下游記。” 俞上泉向四周望去,駐目於一片蔥鬱山野。 廣澤目光游移,終於吐出句話:“我一直想問您,以您的修為,為何要追隨大輝寶閣這等無知無識的女人?” 俞上泉:“她的確是個少不讀書的女人,但我念'大輝寶閣'的名號時,真的感到身心寧靜。在亂世中,人總追求一個確定,起碼這句名號是確定的。只要念,它就有,只要念下去,它就一直在。” 廣澤默然,俞上泉繼續說:“追隨她流浪,算是去了不少地方。中國有句古詩'此生若不逢離亂,哪得天涯飽看山'——借她看山,也好。” 稍許,又言:“我為漢奸,天下雖大,已無容身之地,不躲到女人那裡,又能躲到哪裡去呢?” 廣澤深吸口氣,晨氣清冷,道:“俞先生,你是真瘋還是假瘋?” 俞上泉眼光黯淡,許久未言,漸生焦躁之色。 廣澤忙笑一聲,道:“我胖了以後,有了瘦時沒有的調皮、愛玩的心理。在此亂世,成為一個胖子,還是有好處的。” 一絲笑容在俞上泉嘴角升起,廣澤將手中禮盒遞給他:“俞先生,我會第二次向您挑戰,那將是牽動很多人的棋戰,局面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當出現最糟糕的情況時,請不要忘記你我這兩日的愉快。” 俞上泉:“不會有這樣的擔憂,我不會再下棋了。” 廠長送的禮盒是日本原賀地區的偶人,俞上泉作為貢品獻給索寶閣。偶人是日照女神形象,原賀的未婚姑娘以誠懇之心塑造,是表達敬意的名貴禮品。 除去民間信仰意味,純看偶人,是乖巧漂亮的十六歲女孩。索寶閣拿一隻偶人觀看,面無表情。偶人為一盒兩隻,俞上泉恭敬道:“一隻送給您,一隻請賜給平子。” 平子連忙向索寶閣表示:“做仕女以來,我還沒有向您供奉過任何東西,我把我的那隻奉獻給您吧。” 索寶閣顯出怒色:“我還沒有賜給你呢,你有什麼權利送給我?”平子連忙致歉,表示要參加普通門徒的勞動,以贖罪。 索寶閣擺手打斷她的話,逼視俞上泉:“你出去一趟搞了兩個玩具,一個給我一個給平子,簡直拿我和平子當你的兩個小妾了!” 旁邊的索叔立刻大吼:“這是對道首的巨大不恭敬!” 索寶閣滿意索叔的幫腔,稍有喜色:“知罪麼?”俞上泉表示知罪,索寶閣便罰他再流浪十天。平子叫道:“他剛回來!”立刻被罰去燒水。 俞上泉念一百遍“大輝寶閣”後,被趕出方廊,踏上流浪之旅。索叔問索寶閣:“女兒,他要分一個偶人給平子,你是不是吃醋了?” 索寶閣:“爹,你太小看女兒了。咱們這伙食差,他出去後能吃點好的,他太瘦了。” 虛無主義者又給了一批縫鞋墊的活兒,在樹林中隨眾勞動的炎淨一行遠遠看到俞上泉又被驅逐出墓地,覺得跟他說上話似乎遙遙無期,心下懊惱,針刺破手指。 出墓地,行至西湖邊。望水如碧玉,躊躇何處可以投奔,瞥見不遠處石凳上坐一對日本老夫婦,記得是道門的人,俞上泉便趕上前詢問。 原來已有人忍受不了勞動強度而逃走,昨夜睡在這對老夫婦身邊的一家人不見了,清繳官認為這對老夫婦監督不利,驅逐五天。 老頭:“我倆在中國開了二十年的小商店,因為建日軍營地被拆除,兒子也參軍戰死,加入道門,是想晚年生活能有保障。現在趕我們走,我們能到哪裡去呢?” 老太太哭了:“這五天,難道要我們沿街乞討麼?”老頭也哭了:“原以為佔領了中國,我們能有好子日過,誰想到還要遭這樣的罪!” 俞上泉說杭州有許多日本企業,可以去投奔,老頭說:“都是奸商,別以為日本人就會幫助日本人,他們不是日本人,他們是資本家,資本家決不會幫助窮人!” 老太太眼中一亮:“他父親,兒子說過中國有個窮人的樂園,那裡沒有一個富人,人人平等,互助互愛。”老頭:“啊,兒子真說過?在哪兒?” 老太太努力回憶,想起那地方好像叫“延安”。老夫婦詢問延安離杭州遠不遠,俞上泉說在大西北,老夫婦揣摩路程起碼得兩個月,路上有多道日軍封鎖線,通過的難度頗大,於是決定還是在杭州忍五天算了。 俞上泉想起金木醬油店,正想說可以帶他倆去借宿,沿湖邊行來一個黑瘦的人,眉弓上一道刀疤將右眉劈成兩段,乍看似有三道眉毛。 以老頭老太太的生活經驗,從其氣質上識別出是黑道人物,立刻雙雙離了石凳,蹲在湖沿假意玩水,以求避開。 來人是半典雄三,走近繞了俞上泉半圈,從后腰摘下一本雜誌,斜眼問道:“看過前多外骨和大竹減三的棋了麼?”俞上泉沒料到是問棋,不自覺地回答看過。 半典:“你對前多外骨的棋怎麼看?”俞上泉又一愣,不自覺地說:“前多君,撒豆棋——有高深境界,他又下棋了,當是本音埅一門的幸事。” 半典一聲冷笑:“撒豆棋?故作高深,實則不堪一擊。我只懂棋盤上的血腥味,古代武士狹路相逢,刀砍到骨頭里,才算是分出勝負。他的棋,攻擊力太弱了!” 俞上泉啞然,半典得意洋洋,瞥見老夫婦回頭偷看自己,喝道:“老頭,我說得對不對?” 老頭沒法再躲,只好站起,恭敬答道:“我一輩子陷在庸俗的生意裡,不懂棋。” 半典登時興奮,走上前:“你是做生意的,太好了!”老頭登時緊張,問:“你是收保護費的?” 半典怒道:“混賬!我是京都鴨川西岸的圍棋第一人,現投入素乃門下,正經棋士!” 老頭慌忙道歉,半典笑道:“不過,我也順手做點買賣。上好的純羊毛毯子你要不要?走私貨,才五塊錢一條!” 老頭與老太太迅速視線交流,均眼光狡黠,老頭低語:“要不咱們就買一條奉獻給大輝寶閣,在道門的日子興許就好過了。”老太太點頭,縮入老頭身後,三秒後站出,手上有了五塊錢,不知藏在身上何處,竟能躲過清繳官的反复搜查。 老頭:“看你那麼善良,我就來一條吧!” 半典:“混賬!我不是零售商,我是批發商,一條可不行,最少也得一萬條!” 老頭顯出恐懼神色,老太太卻一臉剛強:“年輕人!不要說大話,看你也是個流浪漢,你有放一萬條毛毯的地方麼?” 半典:“老太太,不但一萬條毛毯有地方放,我還有一百桶葡萄酒、兩百箱肥皂、一噸酒精、兩噸煤,都整整齊齊地待在倉庫裡!” 老頭恢復冷靜,溫和地說:“恐怕不是你的倉庫吧?從你和服的廉價布料上看,你不是推銷員,也是個倒賣倒空的二道販子。” 半典怒吼:“不可原諒!”抽出腰插折扇,掄刀一般打下。老夫婦竄開幾步,叫道:“年輕人!賣空買空也是有技巧的,你需要幫助!” 半典住手,嘀咕:“合作?”老夫婦慈祥笑了,三人坐在石凳上,熱烈討論起來。俞上泉聽得無聊,順水走開了。 當晚,他睡在一個橋洞中。 金木醬油的發展重心早已轉到中國。第二次長沙會戰,正值日本外相豐田貞次郎向美國提出兩國領袖會晤,進攻長沙有向美方展示軍事實力、以助談判的用意。 領袖會晤未能實現,金木總裁得到日軍將進攻香港的小道消息,近期赴港考察,以估算侵港後醬油的需要量。考察結束後,回杭州小住,得知多位圍棋高手在杭州,大喜過望,宴請到頓木鄉拙和廣澤之柱。 頓木對廣澤變得如相撲手一般的壯碩身軀感到吃驚,廣澤以肥胖者特有的可愛笑容回應。金木總裁是俞上泉的棋迷,用餐時請他們講講俞上泉。 頓木:“他的棋偏離兩百年來的圍棋正道,放棄穩紮穩打和正面作戰,以迂迴亂戰行進,以詭詐之手定勝負,雖是我的弟子,我卻視其為魔,我餘生所期望的,就是日本棋士中產生戰勝他的人,如果魔道可以刺激正道昌盛,那麼魔的存在,還有點意義。” 金木聽得專注,在頓木不長的話中三次發出“呀呀”的驚嘆聲,之後又要像小孩討要玩具般,以撒嬌的語氣要廣澤發表看法。 廣澤:“我水平有限,無法從棋道的高度評價他,我只能從人的角度談。有許多人在攻擊別人的時候特別強,可一旦遭到攻擊,就彷佛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很弱。大竹減三如重錘,林不忘如飛刀,都是殺力險惡的當代強者,我的棋敢打敢拼,也算令人頭痛的攻擊手吧,俞上泉在與我們的爭鬥中勝出,因為他在受攻擊時,仍保持著從容不迫的心境。” 金木忘情地叫道:“是啊,是啊。” 頓木知道他過分的情緒反應是一個棋迷在自己過癮,不由得笑一下,隨即面色陰沉:“可是在戰爭面前,我們所有的人都不能夠從容。我們都是失敗者……俞上泉在一個不入流的道門中不能自拔,還拉以前和他下過指導棋的人入夥,有的人很怕見到他。” 金木一臉嚴肅:“是麼?有這樣的事?他要是來拉我入夥,我決不會不見他!” 頓木:“唉,一般的道門多是騙教徒的錢,但這個道首不愛錢,想入道門,必須放棄一切錢財。金木君,你能放棄你的醬油麼?” 金木豪爽大笑:“哈哈,醬酒是身外之物,只要他來找我,我會關閉所有的醬油店,跟他走!” 此時春山經理悄然走入,立於門側。金木問何事,春山:“俞上泉來店裡了,看樣子幾天沒吃飯,我是安排他在廚房吃,還是請到這裡?” 金木大怒:“這裡!” 頓木忙說等俞上泉回心轉意,師徒才好相見,現在見了會令他尷尬。廣澤也表示暫不相見為好。金木便囑咐春山,安排俞上泉在廚房吃,繼續與頓木、廣澤喝酒,但明顯神不守舍。 頓木給自己倒杯酒,望向窗外,園中有一樹梨花。頓木:“不管人間有無戰爭,大自然到了興旺時便會興旺,如果圍棋也如此便好了。” 廣澤起身:“我的棋力正在逐漸增強,我希望當我變得最強的時候,能有個對手叫俞上泉。金木總裁,拜託了。”長刀插腰,踱步下樓。 金木詫異看著他背影,問頓木:“他把什麼拜託我了?”頓木也起身:“有進步!以前他只能看到棋盤上的棋,現今他在世事裡也看出棋了。好棋!哈哈,拜託!”將隨身折扇插入腰際,悠閒下樓。 金木呆坐一個時辰後,召來春山,沉痛言:“如我不能完成拜託,定遭天下棋迷恥笑!你去辦!” 當夜十時,大輝寶閣徒眾撤離秋瑾墓,搬入金木醬油店。 金木一夜未眠,晨八時去索寶閣居室請安:“我下了放下一切追隨您的決心,但現在就關閉中日兩國的所有金木醬油店,會產生四十七萬元的欠款,這筆巨型債務會壓垮金木家族,我的兩個兒子性格懦弱,他倆一定會自殺的!” 索寶閣:“沒有商量的餘地。” 金木:“……那我只能選擇不加入道門,我做一個資助者吧?” 索寶閣:“神怎麼會需要凡人的資助?我們會立刻離開這裡。” 金木:“千萬不要!有沒有折中的辦法?我可以先關閉這所醬油店,供你們居住!我一定會收取租金的,您可以寫下欠條。” 索寶閣詢問租金價格,金木保證比正常租金貴兩倍,索寶閣表示滿意,寫下欠條,簽名為“神田嬰”。 金木一驚,日軍侵占南京時,此人與一個叫黃野正樹的參議舉行“百人斬”比賽,率先砍下一百個中國俘虜頭顱而獲勝,現場紀念照在日本報紙登出,十分有名。 金木:“連神田嬰都是您的門徒?”索寶閣:“還未,日後我會收服他。他不敢欠你的錢。” 金木大感折服,索寶閣囑咐:“我不喜歡日式建築,絕不會住這。西湖邊上有一棟法式別墅,你買下後,租給我們吧。” 那是一位法國教授別墅,戰前人已離開,留下兩個印度僕人看管,日軍侵占杭州後,徵為軍用財產,後由《圈圈時報》日本特約評論員大倉喜多郎買下。 得知大倉遇刺身死,其夫人正要回日本,料想會賤賣,金木親自登門談判,不料大倉夫人頗有經濟頭腦,打探到金木買別墅的內情,漫天要價。結果是金木賣了醬油店,又附加三萬元,方買下別墅。 春山抱怨買貴了,金木志得意滿地說:“千金易得,一將難求。此女是經商天才,日軍在越南擊敗法軍,正是金木醬油進入越南市場的大好時機,我已聘她做越南分店經理,她也同意做我的情人。我,大賺。” 春山折服,感慨畢竟是總裁素質,自己的經理素質萬萬不及。金木對春山的安排是,法式別墅的兩個印度傭人已辭退,春山出任管家兼作傭人工作,待日軍打下香港後,再派他任香港分店經理。 金木:“這樣,會不會太委屈你?”春山:“這是對我的考驗!” 道門搬入法式別墅後,又接了一批虛無主義者縫枕套的活兒,別墅立刻變成加工廠。枕套圖案為攜手站立的送子觀音和保胎娘娘,索叔分析,虛無主義者要發展第二代人了,就算日軍侵占全國,將來也是虛無主義者的天下。 金木加入道門,提出跟俞上泉學棋,索寶閣訓斥:“不但要拋棄財產,還要拋棄愛好,才是全心全意地跟隨我。”金木認罪,念兩百聲“大輝寶閣”後,索寶閣吩咐:“鑑於你的財產還沒拋棄乾淨,就給俞上泉買個房子吧。平子,你帶俞上泉去西湖邊逛一圈,他看上哪棟別墅就是哪棟別墅了。” 金木心下叫苦,平子表示反對:“修行就要拋棄一切,您給他房子,加重他的世俗氣息,會妨礙他修行的!”索寶閣嗔言:“燒水去!” 索叔帶俞上泉去看房了,金木被安排到別墅大廳縫枕套,驚訝發現一位戴老花鏡小心針繡的老者竟是名棋士炎淨一行,忙過去搭腔,交談幾句後,低聲言自己入道門是想勸俞上泉離開,問炎淨是否同一用心? 炎淨向他晃晃滿是針紮傷口的手指:“那你有苦頭吃了。我來這三天后,幹的活兒就超過大半輩子乾過的活兒,可至今還沒能跟俞上泉說上一句話。現在,我已三夜未睡、兩日未食。” 當夜,炎淨病倒。金木利用勞動間歇的上廁所時間,跑去看他。他孤零零躺在走廊裡,身下舖一層薄褥子,枕頭前擺一碗粥,看來是不打算給他請醫生。 炎淨囑咐:“我死後,你把屍體偷運出去,送給住在鬆平旅社中的頓木鄉拙。告訴他,他把事情想簡單了。” 金木剛要說話,見索寶閣在數位清繳官的陪同下從走廊那頭走來,忙竄開,溜回大廳工作場中,急繡了十幾針,才止住驚慌,暗罵:“金木!你是個生意遍布亞洲的大老闆,曾有上百次氣吞山河的商業豪舉,這麼慌,也太不成樣子了吧?” 俞上泉和索叔從下午走到晚上,也未挑到滿意別墅。見夜深了,索叔便拉俞上泉去街邊吃水撈米粉和油炸臭豆腐,算是改善生活。索寶閣制定第三條門規後,集體中的生活越發艱難。 第三條門規為五拒絕制度:拒絕腦力勞動、拒絕一切娛樂、拒絕新衣服、拒絕醬油、拒絕晚餐。 索叔點餐時,偷窺俞上泉一眼,見他並無拒絕之意,大感心安。米粉和臭豆腐端上,索叔:“哈哈,跟著索叔,就不會餓!”大嚼一口臭豆腐,見俞上泉仍無動靜,心覺不妙,將口裡臭豆腐吐在桌上,一臉諂媚地問:“你不吃麼?” 俞上泉平靜搖頭,索叔:“哈哈,你還是想吃吧,我點餐時,你沒有阻止我。”俞上泉:“我不阻止你,是為了告發你。” 索叔臉色一沉,招呼伙計:“結賬!” 兩人走到街上,索叔說自己是道首的父親,享有崇高地位,怎能主動違反門規?他那麼做,是在考驗俞上泉。俞上泉信了,索叔放鬆下來,從地上撿了一截煙屁,掏出清繳來的一個德國高級打火機點火,享受地抽了起來,隨口問:“那麼多好別墅,你怎麼就沒有一個看上的?” 俞上泉只是搖頭。 索叔一路念叨“傻!笨!比笨還傻的,就是傻笨”,行至一片竹林,俞上泉駐步:“好像有棟房子?” 穿林二十米,見一棟二層中式小樓立於湖邊,一樓掛著一排細條門板,藥舖模樣。門板油漆盡脫,木質焦黃,似有百年。俞上泉久久撫摸木板,不願脫手。 索叔心中有數,敲了門。住家是位駝背老者,開門時手裡握一本印滿摩登女郎的《良友》雜誌。房內正位竟是神龕,供奉一尊泥塑騎虎道士,索叔知是道家神仙——藥王孫思邈。 老者寂寞,索叔親熱地叫了兩聲“老哥”,便得龍井新茶和大前門煙卷的招待,很快聊出此房情況。這裡原是藥舖,曾發生過兇案,藥舖主人失踪後,被政府徵收。杭州的絲綢大戶王家三代單傳,這代的王家媳婦吃藥舖配的助孕藥產下一子,王家為報恩,向政府買下此房,修成私廟,實則是等藥舖主人歸來時奉還。 老者感慨,王家等了三年,淞滬會戰開始時,全族遷往雲南,自己是王家的私塾先生,孤獨一人,王家便將房契送給自己,算是有了養老之地。 索叔:“啊,您老在這住三年了?”老者:“是呀,藥舖主人看來不會回來,我越來越好奇他是怎樣的人,不會真是藥王孫思邈顯靈吧?” 回法式別墅後,索叔匯報竹林小樓的情況,索寶閣說了句:“難得他看上。”命令金木去購買。金木連夜趕到大倉夫人的暫住所,一夜風流後,命她去談判。 清晨出傍晚歸,大倉夫人向苦等一日的金木禀告:“這是個商業奇才,談判十分艱難。” 金木又考慮賣分店了。蘇州的金木醬油分店一直虧空,因為原有三十五萬居民的蘇州在淞滬戰役後僅剩五百人。嘉興是中國絲業中心,原有四十五萬人,現今僅有二十幾個日本流浪漢,暫無中國人。 蘇州、嘉興分店賣掉後,又加三萬塊,接受一個附加條件:老者不搬走,住在樓梯間終老,每月領一份金木醬油分店經理級的薪水……終於買下此房。 五年後,大倉夫人在越南作為日本間諜被英軍捉捕,在軍事法庭上辯白:“我曾毅然決然地幫助中國人,從萬惡的日本奸商手裡,為一個杭州孤寡老人爭取到養老金。可惜,戰爭結束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幫助一個越南人。” 六年後,金木總裁在巴西作為日本間諜被美軍捉捕,在軍事法庭上辯白:“我曾毅然決然地幫助過中國人,為一個杭州孤寡老人提供養老金。可惜,你們的偵破效率過高,我還沒得及時幫助一個巴西人。” ——此是後話。現在,俞上泉在杭州有了房子。索叔問索寶閣:“女兒,你為什麼對他那麼好?”索寶閣:“我只是給他找個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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