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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大輝寶閣

大日壇城 徐皓峰 4083 2018-03-12
俞上泉一行人離開村長家時,段遠晨還沒有嚥氣。他躺在地上,送別的眼神富於人情味。 索叔和索寶閣是沿河床走出上南村的。索叔多次勸俞上泉不要跟隨,均無效。平子當然是跟著俞上泉的。行至天明時,索叔發現後面還跟上了一個駝背老人和一位黑衣女子。俞上泉解釋:“沒事,他倆不是虛無主義者,只是兩個跟著我的人。” 著名的反清組織——李門的道首竟是滿人!在慈禧太后執政期間便已偷換成滿人,扶持一個假的敵對勢力,是政治家常用的手段。 辯論家善於偷換概念,政治家擅長偷換人。現今的李門實權人物已偷換成虛無主義者,做了三代道首的索家人成為傀儡。李門堂口遍布江南,索氏父女卻無處可以投奔。 沿著一條隱密路徑,出離上海區域,向西而去。世深順造和千夜子負責食宿,索寶閣向索叔抱怨:“他倆找的地方,為什麼總是橋底下和廢廠房?”索叔:“看樣子他倆是日本的忍者,忍者總是待在這種地方。女兒,咱們忍了吧。”

他們露營的第一夜,俞上泉習慣性地要與平子、索寶閣躺在一起,遭到索寶閣的呵斥,將他趕開。 索寶閣表示以前她為隱藏身份,才三人同眠,現在她的道首身份已公開,便容不得這麼胡鬧。漢人民間信仰多崇拜女神,李門也如此,所以歷任道首皆為貞節處女。 聽到她宣布自己是處女之身,俞上泉和平子均感驚訝。她封平子為仕女,容許躺在自己身旁睡覺。平子要求躺在俞上泉身邊睡,遭到嚴厲呵斥,說她現在已是仕女,行事要遵照仕女的身份。平子屈服,老實躺在索寶閣身旁,只是稍感不解:“我怎麼成了仕女?” 世深順造和千夜子招呼俞上泉過來睡。俞上泉躺下後,世深勸他:“你應該回上海,跟母親、妹妹們待在一起。” 俞上泉看著遠處的索寶閣:“她是我的女人,她落難了,我應該照顧她。”千夜子感慨:“俞先生,你是個大丈夫,但等你病好了,便不會這麼想了。女人就是小貓小狗,逗逗就算了,別那麼認真。”言罷縮入世深懷中。

凌晨三點,眾人被索寶閣喊醒,召集坐成一圈。索寶閣說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人類文化的來龍去脈和歷史演變的前因後果,宣布自己的精神境界已超越李門道法,要另立新門。 索叔克制著激動,詢問新道門的宗旨,索寶閣說:“滿人入關已近三百年,早與漢人融為一體,我們都是中國人。現今亡國之際,我要振奮中國人的精神!” 俞上泉鼓掌支持,索叔小心詢問如何振奮。索寶閣回答:“中國的萎靡不振,只因清帝遜位後,全民失去絕對權威,成了一盤散沙。我給民眾樹立一個權威,就可以凝聚人心,振奮全民!” 俞上泉稱讚是救國救民的大計,平子忙鼓掌。千夜子問:“這個權威是你還是你爹?” 索寶閣:“我!我已經想好了稱號——世界的天皇、宇宙的真神,你們覺得怎麼樣?”

眾人無語,稍許,索叔小聲言:“女兒,這個稱號是不是有點太大了?”索寶閣杏眼一立:“怎麼,我不配麼?” 半晌,索叔痛聲道:“我不是以爹,而是以一個追隨您多年的老臣的身份進一句忠言!朱元璋在剛起事時,軍師劉伯溫獻計'廣積糧、緩稱王',如此才建立明朝。咱們應該吸取歷史的經驗,先發展徒眾、後立稱號!” 索寶閣怒容淡去,輕言:“忠心可嘉,採納了。” 索叔仰頭,掛著兩行熱淚。 半個月後,索寶閣一行增至三十餘人,有了五輛兩輪推車、六輛四輪推車、兩輛馬車。俞上泉疝氣發作,痛得不便行走時,可以享受躺在車上的待遇。 行在前列的索寶閣回望隊伍,道:“爹,我另立新門,是為鼓勵中國人的精神,但為何追隨我的全是日本人?”

索叔柔聲應答:“我們這些人裡唯一有影響力的是俞上泉,但他對中國人沒有影響力,只能影響下圍棋的日本人。女兒,我們再忍忍。” 俞上泉承擔發展徒眾的任務,還負責打前站安排食宿。中日戰爭開始之前,東南沿海城市里便有許多日本移民,戰爭開始後,又有大批日本商人到來。他們在鄉間修建的別墅,是俞上泉借宿的首選。 如果別墅有人,他自我介紹後,往往會得到熱情招待,雖然主人會對後面來的人過多而後悔。如果別墅無人,俞上泉便爬牆而入,開門引眾人進來,別墅往往有存糧,眾人住宿食用後,索寶閣會留下一張欠條,承諾日後以十倍數額還款,署名為“段遠晨”。 一夜,眾人聚集在一座別墅大門外,看著俞上泉攀樹翻入。世深順造對千夜子感慨:“我相信,他很快就會拿起刀,破解宮本武藏劍法的日子不遠了。”

俞上泉入宅後,發現電燈不亮,便摸黑向內行去。 內室中端坐著三個女人,是夫人、女傭人和一個七歲女孩。聽走廊裡的響動漸近,夫人抱女孩起身,打開一個壁櫃,將女孩放入,然後從房梁取下一根古代標槍,讓女傭持槍躲入另一個壁櫃,吩咐:“進來的是一個人,扎小腿;進來的是兩個人,扎前胸。” 女傭鄭重點頭,閉上櫃門。夫人劃火柴,點著被褥前的立式燈籠後躺下,從褥內取出一柄短刀握於胸前,蓋被合眼。 走廊中摸索的俞上泉,見前方房間透出亮光,便快步行去。拉開紙門,見燈籠下一人在睡覺,近前道一聲:“打擾了。” “啪”的一聲,前方壁櫃拉開,一個閃亮槍頭迎面扎來。俞上泉本能向下一趴,臥在睡覺人身上,一柄刀破被而出,橫在俞上泉脖頸。

槍頭刺穿俞上泉的挎包,釘在榻榻米上。女傭大吼一聲,拔槍再刺。夫人抬膝挑起俞上泉,扎在褥子上的槍頭距離他的小腿不足一寸。 夫人喝住女傭,撤刀,從懷中托起俞上泉的臉,叫了聲:“俞先生!” 別墅的男主人叫黃野正樹,夫婦倆都是俞上泉的棋迷,在日本時,曾聘請俞上泉來家中下過指導棋。戰爭開始後,黃野就任日本陸軍參議,夫人女兒也隨之來了中國,安置在蘇州的別墅。 夫人:“我家是七百年的武士家族,到我這代女子,小時候還受過刀法訓練,剛才嚇了您一跳吧?” 俞上泉:“噢。我妻子的祖上也是武士。” 俞上泉已忘記黃野此人,詢問有無近期照片,想看看其相貌。夫人認為是關心自己丈夫,表示感激,帶著俞上泉去了書房,書房西壁擺有一張鑲銅鏡框,內有二十四寸放大照片。

兩名軍官持刀並排而立,面帶微笑,身前身後的地上擺滿砍下的頭顱,照片上方刻一行日文:“百人斬紀念,南京。神田嬰獲勝,黃野正樹服輸。” 兩名軍官比賽砍殺中國俘虜,先達一百人者勝。夫人指左邊的軍官,說是黃野正樹,俞上泉喃喃道:“他輸了。”夫人:“是,差了四十多人。平時寫字的手,到底比不過職業軍人的手有勁啊。” 對於攜眾入宿之事,夫人表示黃野正樹隨部隊遠駐在湖北,家中無男人,不方便招待。 夫人裝一袋甜點、拎兩根法國大香腸讓俞上泉帶走,俞上泉拒絕,只是死死盯著牆上照片。 夫人是受寵若驚的表情,語音顫抖:“您想留黃野君的照片作紀念?真是家族的榮幸,他要是知道了,該有多高興啊!” 走出別墅時,俞上泉懷抱鏡框,手裡拎著夫人硬塞給的甜點香腸。

食物上繳給索叔,照片在徒眾中傳閱。聽到響起一片驚呼讚歎聲,索寶閣派索叔將照片拿來,看後說:“這家人不能留,命徒眾進去殺光。” 索叔解釋現在的徒眾都是日本人,基本是俞上泉棋迷聯誼會的性質,索寶閣對他們的精神沒有絲毫影響力,讓日本人去殺日本人更不可能,強調:“女兒,咱們還是忍忍吧。” 索寶閣說可以向他們宣傳教義,索叔解釋這些日本人多受過西式教育,李門一類粗糙的底層信仰很難令他們信服,不如好好研究一下俞上泉那本《大日經》,掌握高深學理後再實施精神征服,強調:“來日方長,咱們還是忍忍吧。” 得知不能入宿,徒眾們紛紛在別墅牆根下舖設墊褥子用的稻草,負責餐飲的幾個徒眾迅速支鍋煮粥。看著他們有條不紊地準備露宿,索叔勸索寶閣:“女兒,張眼看看現實吧!每個日本人都有軍事素質,中國怎麼可能打得過日本?”

索寶閣眼光暗淡,獨自走開。粥煮好後,她走回來,對索叔說:“我書讀得少,另立新門,我也沒能力創建什麼理論,用理論征服這夥日本人,對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索叔欣慰點頭,贊女兒有自知之明,遞上一碗熱粥。索寶閣卻不接粥,眼光亮如臨死之人迴光返照的眼神,一字一頓地說:“沒有理論,還有口號。” 徒眾被召來索寶閣身前時,手裡多還捧著粥。索寶閣英姿颯爽,舉起右拳立於眉骨前,喝道:“今天我們有了口號!跟我念,大輝寶閣!大輝寶閣!” 徒眾們開始並不熱衷,念得有氣無力。領喊的索寶閣一直不停,二十分鐘後,由於集體行為的相互激勵作用,眾人逐漸忘情叫喊,越來越有力。 三十分鐘後,已是群情激盪。索寶閣奪過前排一人手中的碗,“啪”地摔在地上,向別墅大門一指:“殺死裡面的人!大輝寶閣!”

三十多碗粥摔在地上,徒眾大喊口號,找石塊、木棍作武器,很快撞開別墅大門,衝入內室。 俞上泉和平子激動喊著“大輝寶閣”,分別被世深順造和千夜子抱住,才留在別墅外。黑暗中響起一聲女性尖利的呼叫,迅速被口號聲淹沒。 索叔一臉敬畏:“道首,你征服了他們!” 索寶閣:“我能征服的不單是他們。他們犯了人命,不適合再跟隨我了。我們走吧,去發展新門徒。” 索氏父女拎著燈籠,沿土路遠去。俞上泉安靜下來,世深鬆開他,道:“跟我走吧,我會找個沒有日軍、沒有中統的地方,與您研究劍法。” 俞上泉眼中顯出嚮往之色,但轉頭瞥見遠方燈籠亮光,眼光突變,喊一聲“大輝寶閣!”奔入黑暗。平子大叫:“俞君!”在千夜子臂彎中掙扎不已。 世深重嘆一聲,擺手示意千夜子鬆開她。平子解脫後,不顧和服木屐的不便,踉蹌小跑,追入黑暗。 千夜子:“我倆去哪兒?” 世深神情蕭索,向遠方亮點一指。 別墅大門中衝出五六個人,衣裳染血,持菜刀、鐵鍁等不同鐵器,興奮大叫:“您的命令完成啦!”不見了索寶閣,忙問:“大輝寶閣呢?” 世深瞥一眼,懶得搭理,邁步向燈籠方向行去。他們看明白了,喊起“大輝寶閣”,快跑追上。 世深猛轉身,一圈銀光灑出,為首兩人被劈倒。銀光定住,是長刀千葉虎徹。三人嚇得駐足,還有一人視而不見,仍興奮前奔,千夜子斜行七步,袖中鋼管插入他的背脊。 鋼管拔出,那人跌跪於地,仰面而死,面部凝固著幸福的表情。 別墅大門不斷有人奔出,世深與千夜子對視一眼,並排而立,封住路口。砍倒十一二人後,人們的亢奮情緒略有下降,不再衝過來,仍高喊口號。 世深以刀尖在路面橫劃一線,大喝一聲,聲響如雷,驚得人們暫停口號。千夜子叫道:“越線者死!不要再追上來,大輝寶閣不要你們了,你們被拋棄啦!” 僅餘夜風呼嘯,人們僵立失語。 世深收刀入鞘,和千夜子同時轉身,向燈籠光點行去。行出百米,身後響起慘烈哭聲。 千夜子:“你為什麼不能放棄俞上泉?” 世深:“活到我這個年紀,該感知天命了。俞上泉,是我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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