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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南美

大日壇城 徐皓峰 7638 2018-03-12
林不忘成為被俞上泉降級的第三個人。大竹減三被降級,是與俞上泉的巔峰較量,輸得堂堂正正;廣澤之柱被降級,是廣澤三盤棄權;林不忘作為成名多年的老資格棋士,與瘋了的俞上泉對局,本有“勝之不武”的嫌疑,竟還被降級,便招世人恥笑了。 前多外骨請林不忘去日租界喝咖啡,林不忘依舊盤頭,換了身白色西裝,左耳掛著口罩。每當心情沮喪,便要穿白色衣服——這是許多棋士的習慣。著白衣與泡熱水一般,有生理效果。 為何人會覺得咖啡熱於茶?因為咖啡的色彩更重?兩人無言品著咖啡,前多眼光一轉,看向窗外。窗外,西園春忘又挨打了,他的“日本人!去南美!”的布條正被焚燒。 林不忘正閉目,讓咖啡冒出的熱氣熏著眼皮。窗外,西園的臉上挨了一皮鞋,鼻血如兩根粉條,滑落胸前。

打他的是三位日本青年,頭上綁著寫有“努力”字樣的白布條,其中一人停止了動作,警覺地看向身後。身後,站著一位穿白西裝、盤發、戴口罩的人。 另兩個青年也轉過身。前多追到林不忘身後,表情緊張。青少年的暴力極為可怕,因為他們全無顧忌。 林不忘口氣虛弱:“知道你們頭上'努力'兩個字的來歷麼?”青年一愣,林不忘繼續說:“這是密宗用語,不是用力,是'專注'之意。空海大師回歸日本,他的老師惠果阿阇黎的臨別贈言是'努力努力',你們應該專注自己,而不是毆打別人。” 三個青年均皺眉,顯然理解他的話有些困難。林不忘補充說明:“你們配不上你們頭上的'努力'二字。”三個青年大罵混蛋,衝了過來。

林不忘一挽袖口,露出左小臂。三個青年視之如視蛇,本能地縮回半步。 左小臂上有一塊強健得凸出的肌肉,蛇腹般收縮、舒展。前多視之,亦有噁心之感。 為首青年罵一聲,掏出把折疊水果刀,掰開。林不忘眼神中有了難得的笑意,上臂袖中滑下一塊白光,貼在小臂凸出的肌肉上。 為首青年掄刀上前,卻覺一隻白蛾子撲面衝來,本能地甩手驅趕。白蛾鑽過手指,貼在脖子上。青年回手一拍,感到手心黏熱,心下寬慰,想是拍死了蛾子。 他甩手把掌心的死蛾子撣落,隨即聽到一陣蛾子急扇翅膀之聲。沒拍死?他轉頭,看到一彎血柱射到另一個青年身上。 他頸上的動脈血管被割破,飛蛾扇翅之聲消失後,他倒下。 活著的兩青年跑得不知去向,西園自地上坐起,見腳前有一塊正方形的刀片。

林不忘和前多走入法租界時,前多說:“你殺了他。他是日本人。”林不忘回答:“日本人從來是殺日本人的。林家是貴族,有殺賤民的特權。” 這項特權在明治維新後便廢止,前多不想爭辯,輕嘆:“他不見得是賤民。”林不忘低吟:“物情騷然,難保中庸。亂世裡,錯了也就錯了。” 他倆在法租界咖啡館中坐了三個小時,喝下六杯咖啡,未有一語。他倆一直在偷聽鄰座兩位法國青年說話,說的竟是日語。 法國青年的桌上擺著數本雜誌,其中有東京棋院出版的。法國青年甲:“他的眼裡有著陰冷的光,勝利者特有的陰冷。他的脖子細長潔白,具有少女一般清純的特質——天呀,日本人竟然這麼寫他們的圍棋霸主。” 前多心知那是新觸覺派小說家丹始涼誠筆下的俞上泉,雜誌有聘請新銳作家寫觀棋散文的傳統。

法國青年乙:“不要誤會,日本人說一個人像女人,並不是真的說像女人。日本文化精緻雕琢,具有女性氣質,所以日本人形容一個東西好,總是不自覺地寫得近乎女性。他們寫一個三百公斤的相撲手,也用少女來比喻。哈哈。” 法國青年甲:“日本人是最不具備浪漫性格的民族,浪漫首先是嚮往大空間。日本人只喜歡小空間,對大空間感到不自在,他們的禮品盒、飯盒、居室都是越小越安心。” 法國青年乙:“是啊,很難相信侵略中國這樣的事是他們幹出來的。” 法國青年甲:“一個民族能不能侵占大空間,是由這個民族的語言決定的。中國話幾乎沒有語法,四處蔓延,隨意轉化,是對無限事物的無所謂態度。日語的語法過於繁複,是對有限事物的嚴格劃分,用說日語的思維是無法把握中國大地的。”

法國青年乙:“是啊,咱倆用了兩年的時間學漢語,至今無法通讀一份中國報紙,而用三個月的時間就可以說流利的日語,越嚴格的東西越容易掌握。” 法國青年甲:“我研究了一年圍棋,未能發現圍棋在哪方面比得上國際象棋。棋類游戲無非是數學思維,日本從來沒有第一流的數學家,我敢肯定在兩年之內,我將稱霸日本棋壇。圍棋作為一門低劣的遊戲,將被歷史淘汰。” 林不忘戴上口罩,掏錢包要結賬離去,但他又摘下口罩,反手敲一下法國青年甲的椅背,道:“日本的圍棋高手我是一個,想跟你下盤棋。” 法國青年甲詫異回頭:“可以……但這裡沒有圍棋。” 前多一陣激動,叫道:“有紙有鉛筆,就可以下棋了!” 吧台小姐提供一張二開黃板紙,前多在上面畫了棋盤。憑空所畫,而橫縱間距猶如尺量。少年時代在找不到棋盤的地方,他常用這種方法過棋癮,一人畫三角一人畫圓圈,等於黑子白子,被吃的棋子塗成實心黑來表示。

林不忘用鉛筆尖刺刺手心,道:“先擺上九個子吧。” 讓九個子,是對剛學圍棋的小孩才有的事。法國青年甲抗議:“絕對不可能,世界上不存在讓我九子還能贏的人!我在歐洲已經研究了一年圍棋,我知道圍棋該怎麼下。” 法國青年乙幫腔:“他是世界範圍裡國際象棋的前二十名,五次獲得法國公開賽冠軍,還是哥廷根大學的數學博士!” 林不忘眼中有了敬意,詢問姓名。法國青年甲自豪地說:“拉克斯!” 林不忘點頭:“你是天才……九個子!” 拉克斯制止另一個青年再出言抗議,仰臉一笑:“世界上沒有可以和國際象棋媲美的棋類。如果你堅持九個子,好吧!輸了,要接受教訓。” 他在紙上畫了九個三角。 半小時後,林不忘俯上身,塗著紙上的三角,連塗十幾個,停手問:“都要塗黑麼?你是數學博士,應該算得出你死了多少子吧?”

拉克斯轉身向櫃檯喊:“美女,再給一張紙!” 咖啡館亮燈時,地上攤了七張紙,都有一行塗黑的小三角。林不忘戴上口罩,起身離去,前多跟隨出門。 兩人行出咖啡館三十多米,拉克斯追出來,以流利的日語喊道:“看來圍棋蘊含著深奧的戰略,西方人不知道這種藝術,太可惜了。先生,您有沒有興趣到南美教圍棋呢?” 南美遷居著許多法國人,有兩百年來的殖民者,也有近年為躲避歐洲戰火的人。兩位法國青年即將去智利,在一所中學任數學教師,同時就聘於南美國際象棋聯合會。拉克斯向林不忘保證,他可以提供南美的國際象棋愛好者學習圍棋,課時費可觀,且是一份具有傳播文化意義的事業。 林不忘回答:“南美很大很浪漫……我喜歡。”

拉克斯留下他在法租界的住址後,林不忘和前多去了近愛多雅路。林不忘想買一瓶南美紅酒,走私販子說只有南非的。林不忘便買一瓶南非的,吩咐前多送給俞母作紀念,告訴她是南美的。 林不忘還買了一隻葡萄酒杯、一支啟瓶器,前多問:“真的要去南美?”林不忘:“日本人該去南美。” 當晚,俞母睡前喝了一杯紅酒。酒瓶商標上印著好望角地形,那是非洲大陸的典型標誌,俞母未看過世界地圖,對此沒有概念。她用酒杯碰一下商標上的好望角,低語:“林君,你去了一個多麼怪的地方。” 碎石房外間,俞上泉痛得醒來,覺得一根燒紅的鐵絲從胃部插到睾丸。仍是布條懸著兩臂,以站姿睡眠。將手臂從布條裡抽出,摸出腹部凸起一個半厘米高的圓丘。

掀開內間佈簾,見平子和索寶閣相擁而臥,響著和緩呼吸聲,散發甜膩味道。捂小腹,俞上泉行出碎石屋。 每走一步,痛感均如火燒,但不走,腹內便像有一隻毛蟲啃樹葉般咬著腸壁,噁心得令人發狂。走到村長家門口時,不見村長,村長摔斷尾椎骨後便不再坐門口了。 藤椅上落有一片枯乾竹葉,薄如紙張。 盯著椅面,俞上泉泛起一個不確定的記憶:在擊潰廣澤之柱的前夜,趙大錢二跟他講了自在門速成法後,他如今夜一般,在兩女熟睡後獨自夜行,經過村長家門時,村長喊聲:“泉啊,還不睡啊?”他喊聲:“睡你的吧。蠢貨。” ——以往夜行,一問一答之後,村長不再言語,俞上泉就此走過,而那夜村長多出來一句話:“到家裡來吧。” ……仍不能確定那晚自己有沒有走入村長家。連走四天的地方,似乎在一口鍋裡,上不見日月,不是正常民居……

推開村長家門,俞上泉穿過門廊,見中央天井下坐著村長和段遠晨。段遠晨坐在藤椅裡,村長反坐在自己藤椅的扶手上,居高臨下地持酒壺。 壺嘴灑出一道白鏈,落入段遠晨左手杯中。酒飛兩尺,未濺一滴。 段遠晨發出讚賞的笑容,村長解釋:“不是武功,是手熟。早年我在京城茶館跑堂,三步外倒水——每個跑堂的都可以做到。” 懶漢兄弟遠遠坐在堂屋門檻上打瞌睡。俞上泉捂小腹走來,段遠晨視線不離村長,對俞上泉說:“俞先生,你的疝氣發作了吧?” 俞上泉不知何為疝氣,停下腳步。段遠晨對村長言:“你容他在你家連走四天,卻不教給他防止得疝氣的方法?” 村長抿口酒:“連走四日,本是非常之法。防住疝氣,或許便練不成武功。世上的事,有一成必有一損。” 段遠晨深有同感地“嗯”了一聲,仰杯討酒,村長手腕微轉,飛酒注入杯中。 村長:“原本我已騙過你了,只因藏了俞上泉四天,方被你看破。好人難做。”段遠晨笑笑:“有一成必有一損。” 俞上泉腹內痛感又生,逼迫得在院中走了起來,如籠屜上活蒸的螃蟹,往返橫行。段遠晨瞥一眼,語帶憐惜地說:“咱倆作個君子之約,誰存活下來,誰就負責治好他的疝氣。” 村長:“疝氣在醫院只需動個小手術。” 段遠晨:“你是一代高手,別說外行話了。武功上得的病,只能以武功治。” 村長呵呵笑了,應下君子之約。兩人均低頭抿酒,狂走的俞上泉似乎感受到什麼,硬生生立住不動了。 村長:“碰一杯吧。”段遠晨點頭,舉杯相碰。 一碰之間,村長兩腿順著藤椅扶手向後滑出,似在空中凝定了兩秒,突然以跪姿跌下。響起膝蓋骨碎之聲。 段遠晨讚道:“好功夫!”起身向俞上泉招手:“俞先生,能扶我走過去麼?”俞上泉如被招魂,上前扶住了他。 行到村長跟前,段遠晨舉著手中酒杯,如送別遠行的老友,充滿溫情:“走好。”村長膝下淌著淤黑血跡,雙膝已碎,而手中酒杯完好。 村長目光堅定,持杯相碰。響起微小而悅耳的碰杯聲,可能是瓷器所能發出的最好聽的音質。 村長雙膝未有一毫移動,上身後仰,貼於地面,如合上一本書。手中的酒杯仍未碎,而雙眼成了兩個血泉,涓涓冒血。 段遠晨盯村長屍體片刻,遺憾搖頭:“我殺錯人了,你不是李門道首。”吩咐俞上泉將自己扶回藤椅,自斟自飲地喝酒。 俞上泉站在他身旁,大腦一片空白,忘了腹內痛線。 大門輕響,段遠晨的英俊隨從用手槍押索寶閣、索叔、平子走進。段遠晨皺眉,一指平子:“你怎麼把她也押來了?” 英俊隨從一指索寶閣,驚恐辯解:“她倆睡在一塊,我弄醒了一個,兩個都醒了。”段遠晨十分惱火:“漂亮男人都很蠢——我該信這句老話!” 平子大喊“俞君!”飛跑過去抱住俞上泉。英俊隨從驚得說不出話,向段遠晨做出複雜的手勢,表示不是自己沒攔著,而是這個女人太衝動。 段遠晨兩手摀住額頭,避免憤怒晃頭而震動大腦,不看隨從,對平子陰慘慘地說:“夫人,請不要再叫了。這裡只能我說話,如果你再叫……請看,地上已經有一個死人了!” 平子目光搜尋地面,發現村長屍體,一聲驚叫。 隨從快跑過來,槍指平子,眼中露出懲罰的快感,只等段遠晨一聲令下。段遠晨一手按額頭一手托下巴,最大限度地保證頭部穩定,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不是她的錯,是我的錯,我不該那麼說……跟愚蠢的人在一起,我也變得愚蠢了。” 稍許,段遠晨放下手,一臉平和地吩咐索寶閣跟俞上泉、平子站在一起,命隨從看住三人,命索叔把自己推到懶漢兄弟跟前。 懶漢兄弟坐在堂屋門檻上,各依一側門框打盹,鼾聲香甜。段遠晨像看到一對可愛的小貓,被打動得滿面慈祥:“我原以為你倆是道首的保鏢,現在才覺悟道首不見得是一個人,地下組織的首領往往是兩個人,以防其中一位出事,還能有一位行使指揮權。” 懶漢兄弟鼾聲的頻率沒有絲毫變化。 段遠晨:“不是你倆沒有救村長,令我得出了這個結論。因為村長身上是雪花山武功,雪花山是另一種信仰,雪花山的人不會做李門的道首,他只能是你倆請來的保鏢。” 懶漢兄弟依舊睡著,段遠晨止住話,眼神斜向東廂房。順著東廂房的暗影,走過來兩位穿藍衫的人,是趙大與錢二。 他倆向段遠晨作揖,錢二:“你出手無情。有一件事,我倆想在你動手前問清楚,這件事糾纏我倆多年,他倆死了便永無對證。” 段遠晨嘴角掛著怪異笑容,擺手讓索叔將自己拉後。藤椅撤開後,趙大錢二站到堂屋前,趙大朗聲言:“1926年,自在門有三對高手加入國民黨,TJ團發動兵變佔領南昌時,他們奉命入南昌城刺殺TJ團首領葉羽汀,就此下落不明。” 懶漢兄弟各打個哈欠,換了睡姿。 錢二:“我倆推測,三對高手間發生內訌,一對高手擊斃了另兩對。他倆欺師滅祖,信仰西方虛無主義的邪惡學說,加入TJ團。” 懶漢兄弟坐正上身,哥哥是困得睜不開眼的樣子,鼻音很重地問:“你倆是自在門的?”趙大恭敬回答:“1932年,自在門有五對人加入中統。” 懶漢弟弟伸個懶腰,遙對段遠晨一笑:“我倆既然出身自在門,便不可能是李門道首了吧?” 段遠晨笑盈盈回答:“如果你倆是自在門叛徒,便有可能。TJ團信仰虛無主義,辦事不擇手段,他們一直在底層民眾中發展勢力,派人竊取李門道首之位,大有可能。” 趙大向段遠晨作揖:“你投靠日本,我倆身在中統,原本敵對,但在對付他倆的問題上,我們可以聯合。” 段遠晨:“聯合不必,殺死他倆,對我並不費事。對於他倆,我只是要取而代之。你倆殺得了他倆,就殺吧。” 趙大和錢二向段遠晨作揖致謝,緩步走上堂屋台階。懶漢兄弟自門檻上起身,倦容全無,從斜挎的槍盒中各取出一隻匕首。 匕首為雙刃,反握於手中。 趙大、錢二袖中各滑下一柄匕首。懶漢兄弟突然雙雙后跳,落於門檻內,關上半扇門。哥哥呈防守之姿,弟弟隱於門後。 並排的趙大錢二迅速換位,一前一後地竄入門內。 看不清他們的動作,只覺得半扇門開合了兩次。段遠晨單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皺起眉頭。不知何時,懶漢兄弟和趙大錢二已並排坐在台階上,四人勾肩搭背,狀如學校裡的親密同學。 懶漢哥哥:“你倆很對我脾氣,沒有在匕首上抹毒藥,我一直有個觀念——速度是最毒的毒藥。” 趙大:“你倆脫離自在門太久,不知加入中統後,自在門的武學變化很大,尤其在狹隘地段用匕首的技巧有了突破性改進。” 錢二:“你倆的武功在我倆之上,如果在開闊地段動手,我倆活不到現在。” 懶漢弟弟:“嗯,必須承認,我倆犯了選擇性錯誤。” 趙大錢二泛起笑容,鬆開搭在懶漢兄弟肩膀上的胳膊,上身慢慢伏於膝蓋,不動了。他倆后腰上均插著一柄匕首。 懶漢兄弟對視一眼,站身向段遠晨走去。兩人的步伐均很慢,距段遠晨還有三米,哥哥扭頭言:“我沒有餘力了。”言罷癱倒,他的前腹肝區插著一柄匕首,滲出一圈血痕。 弟弟沉聲應答:“好,來世再做兄弟。”穩步向段遠晨邁進。他的左胸插著匕首,深及柄部,沒有血跡。 段遠晨眼有好奇之色,待懶漢弟弟揮拳擊來,抬手掛住他小臂。兩人僵持,段遠晨低語:“你的心臟插了柄刀,照理沒法跳了,你還活著麼?”弟弟:“你的腦子裡插了根筷子,照理也不能思考。兄弟,世無常理。” 段遠晨開心長笑,道一聲:“說得好!”手腕略轉,懶漢弟弟倒飛而出,跌在地上,滾了半圈便不動了,恰是側臥之姿,彷彿又睡著了。 屍體胸部噴出一股血,原本插在胸口的匕首現在握於屍體左手。 段遠晨低頭,見上衣被劃破一道,正是心臟部位,所幸未能刺入——這是懶漢弟弟臨死前的反擊,自己竟未察覺。 段遠晨嘆道:“如此高手能信仰虛無主義,說明虛無主義有點道理。”揮手示意索叔推藤椅。 藤椅推到俞上泉等人跟前,段遠晨擺手讓身後的索叔也站過去,命隨從用槍指著索叔,然後從左袖中滑出一隻勃郎寧小手槍,槍指索寶閣。 段遠晨:“我又錯了,懶漢兄弟不是李門道首。他倆不救村長,是因為道首另有其人。他倆和村長一樣,都是請來的保鏢。” 隨從迎合地“嗯”了一聲,段遠晨:“瞎接什麼話茬!你懂嗎?”隨從惶恐搖頭,不敢再作聲。段遠晨怒色隱去,溫和地說:“他倆的戰鬥意志過於強烈,而做道首的人,在這個時候會跟我談判。索叔,你跟我談判麼?” 索叔慌得一陣結巴:“我、我……願意談,談啊!但我不是道首。” 段遠晨一臉厭倦之色:“一群人裡最卑鄙的才能當頭,到這個時候,你還不承認,我就只好先打死你女兒再說了。” 勃郎寧手槍的保險扳開,索寶閣兩頰泛起少女懷春的紅暈。 段遠晨扣扳機的指尖一涼,似乎血肉消失,指頭僅剩白骨。他警覺轉頭,見戴著肥厚手套的花工站在院門口,正向自己揮手。 段遠晨手腕一折,槍入袖中,撐著藤椅扶手,站起身來。花工徑自向天井中央走去,那裡有剛才村長和段遠晨用的小酒桌。他蹲在酒桌前,褪下手套,拿起酒壺,抿嘴喝了一口。 段遠晨晃悠悠走過去,道:“你這樣,別人還怎麼喝?”花工:“嫌我臟麼?”段遠晨:“不敢。”花工:“喝。” 花工遞酒壺,段遠晨接過喝一口,道:“我真是看走了眼。”花工嘿嘿笑了:“事無常理。”段遠晨:“你信仰虛無主義?” 花工:“我們已經接管李門,承諾保護李門舊道首的安全。我們可以合作,你向日本人報告你殺了李門道首,掌控了李門徒眾,有你這個幌子,我們可以用李門做很多事。當然,我們會安排李門做一點中日親善的虛事,好讓你對日本人有所交代。” 段遠晨:“我是習武之人,習武本是神秘之事……我是個神秘主義者。” 花工笑道:“明白你的意思了,你連做回物資局小官也不可能了。” 段遠晨:“知道。喝酒。” 段遠晨將酒瓶遞向花工,花工的手指在酒瓶上一滑,點在段遠晨的胸口。而段遠晨的兩手也脫離酒瓶,拍在花工的小腹。 酒瓶落地滾兩圈,竟未摔碎。 花工表情痛苦,慢慢跪下,讚了句:“好勁道!” 幾步外響起“叮”一聲,是竹筷子敲在青磚上的清脆之音。段遠晨神色肅穆,心知花工的一指擊點之力,震出自己腦中的筷子。 他緩行數步,拾起筷子端詳,嘆道:“是這麼一根!”忽覺腦中風起,後仰摔倒,小腿抽搐了三五下,便不動了。 花工揉著肚子,走到英俊隨從跟前,忍痛問道:“你信仰什麼?”隨從忙收槍,道:“虛無主義!”花工咧嘴笑笑,瞥一眼段遠晨的屍體:“你明明是個聰明人,他為什麼總說你傻呢?” 隨從得意地笑了,笑容很快凝固。一柄鐵器刺入他心臟,是修理樹枝的剪刀。 花工略帶歉意地說:“我的經驗是,多餘的人總會帶來麻煩。”掏出鑲金煙盒,取出一根雪茄。 深吸一口煙以減緩腹痛,花工抬頭道:“你的肚子也痛麼?”俞上泉和花工一樣,都單手摀著肚子。聽了花工的話,俞上泉一激靈,想起連走四天的地方是在一個圓柱形的屋子……應是村長家的穀倉。 回憶穀倉時光,腳下不自覺行出兩步,驚覺胸口楚疼,被剪刀尖刮去一星皮肉。 花工叼著雪茄,連刺兩下,均劃破俞上泉衣衫,稍損皮肉,未中要害。花工狠揉一把肚子,猛然跳起,揚臂一掄。 仍未刺入要害,但剪刀柄砸到俞上泉肩膀。俞上泉跌在地上,本能地就勢滾了兩圈。青磚火星四濺,是剪刀的三下刺擊。 倉皇之間,似乎看到地上已死的段遠晨沖自己眨了下眼,俞上泉顧不上判斷,斜身竄出,跌在段遠晨屍體上。剛要前爬,後背一酸,剪刀刺入腎區肌膚。 剪刀正要作力深入,卻就此不動。段遠晨揚起上身,右臂鑽在花工肥大的左袖口中。花工挺著兩臂,雪茄飄出一縷白煙。 左臂的盡頭是心臟。一聲槍響,花工如遭暗勁,倒飛而起,似在空中凝定兩秒,跌地死去。 段遠晨右肘撐地,對俞上泉說:“俞先生,我沒時間治你的疝氣了。”隨後強聲大喊:“我活不了啦。究竟誰是李門道首?” 索寶閣前行一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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